《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戴冰:虛構的灰(節選)

戴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花城》《中國作家》《鐘山》《長江文藝》《天涯》《作家》等刊物,并被《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載。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學術隨筆集十余部。有作品被翻譯成俄語出版。曾入選2019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
虛構的灰
文/戴冰
吳桐先是按計劃買了兩袋麥片、三根手臂粗的蘿卜和一些蔥蒜,等要結賬時才又獲知超市正在做活動,每桶金龍魚油比平時便宜三分之一,于是又順便買了兩桶。所有東西加在一起,提在手上就有點沉了。她站在超市門口,給李江打電話,想叫他下來接她,但連打幾次,李江都沒接。她有點氣惱,是該打輛的士呢還是自己走回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超市距她住的小區其實不遠,只有八百來米,打輛的士似乎有點夸張,但提著這么多東西,她估計中途至少得休息兩到三次。她又站了幾分鐘,正準備再給李江打個電話,一個背著雙肩書包,看上去十三四歲的男孩突然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幫忙。
阿姨,男孩說,我家也住麗景陽天,我見過你。我幫你提回去吧。
吳桐進超市之前就看到這個男孩站在門口一株布了一層灰塵的發財樹旁邊,比樹還矮一截。聽了男孩的話,她有點意外。
我們原來住一個小區??!她說,難怪我發現你一直在看我。
她原本想讓男孩幫她提輕一些的蘿卜和麥片,但男孩堅持要提那兩桶金龍魚油,說兩只手上的重量一樣,正好保持平衡。
我力氣很大的,他說,平時都是我幫我爸爸翻身。
吳桐停下來。你爸爸怎么了,為什么要你幫他翻身?
男孩也停下來,把右手的油放到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又重新把油提起來。
他這里出血了。他說。
啊,腦出血。吳桐憐憫地看看男孩,想著是不是還是自己把東西提回去,但立即又意識到兩件事之間沒關系。
你爸爸現在是住在醫院里還是家里?她問,你媽媽在陪他嗎?
醫院里。男孩說,我媽下班的時候去陪他,她上班的時候就是一個穿藍色衣服的阿姨陪。
吳桐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你說的是護工吧。她說,為什么不請個男的呢,女的多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男孩問。
比如你爸爸要小便或者大便……吳桐沒說下去,她覺得和一個小孩子討論這些細節有點滑稽。
醫院里穿藍衣服的全都是女的。男孩突然笑起來。我爸爸每次要擦身上的時候,都要先躲在被子里把他的小雞雞藏好,不讓那個阿姨看見。
吳桐笑起來,說,這么熱的天,是要經常擦干凈身上的汗,要不會得褥瘡。
他們是從小區三號門進去的,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男孩用下巴指了指左邊的岔道,說,我家就從這里進去,二十三棟二單元三〇二。
麗景陽天是依山勢而建的小區,高一組低一組,吳桐雖然已經搬進來七八年,卻從來沒弄清楚過那些似乎跳來跳去的序號,所以她也不知道二十三棟具體在什么位置。她想等男孩幫她把東西提到家時,她是不是應該拿點什么東西謝謝他。
到了十五棟電子門前,吳桐把東西放到地上,準備從挎包里掏鑰匙開門,男孩卻把兩桶油往門邊一放,說,我要回家了。
反正有電梯,他說,我就不上去了。
你還是幫阿姨提上去吧。吳桐說,阿姨家里正好有一盒巧克力,俄羅斯的,特別甜。
男孩輕輕笑了一下,那一瞬間,吳桐覺得他的年紀應該不止十三四歲。
阿姨,男孩說,你是不是聽了我爸爸的事,可憐我,才要送我巧克力?
當然不是,吳桐說,是因為你幫了阿姨呀。
不,男孩說,你就是因為可憐我才要送我巧克力的。
吳桐有點難堪,她想了一下說,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挺可憐的呀,不是嗎?你還這么小,你爸爸年紀也不會太大吧。
男孩把臉轉向旁邊,又笑起來。
其實我剛才說的都不是真的,他說,是我編的故事。
吳桐睜大眼睛蒙了。
我們作文輔導班的老師說的,男孩說,如果你以后想當一個作家,就得會編故事,要編得所有的人都以為是真的。
吳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他,你以后想當一個作家?
不想。男孩搖搖頭,我喜歡黑洞和時光穿越,所以我長大要當天文學家。不過我也想看看我會不會編故事。
吳桐的手停在挎包里,把鑰匙攥得緊緊的,她覺得自己有滿腦子的問題想問眼前這個男孩,但一時又不知先問哪個好。
那你爸爸的小雞雞……話才出口她又覺得不妥,正想換個問題,男孩已經轉身準備走了。
不和你玩了阿姨。他雙手一上一下,比畫了一個像是武術招數的姿勢。我要打奧特曼傳奇英雄銀河大格斗去了。
回家之后,直到把晚飯做好,擺上餐桌,吳桐都沒怎么搭理李江。李江開始以為吳桐是因為給他打電話他沒聽見,所以不高興,于是兩次進廚房解釋,說他當時正在客廳試聽他剛為電視配的環繞音響,而手機又一直放在電腦室。
以后我們看大片的時候就爽了,他故作輕松地說,你能聽到炮彈從遠處飛到跟前,“轟”的一聲,就在你的腳邊炸開,真實得你都想臥倒在地。
其實吳桐自己也沒弄清她的心神不寧到底是因為李江沒接她的電話呢,還是因為那個男孩處心積慮地戲弄了她,或者兩樣都有。最后她覺得可能還是因為那個男孩。真是一個小魔鬼。她想。所以等她和李江坐到餐桌前準備吃飯時,她決定給李江說說那個男孩。
今天我下班,去星力百貨買東西。原本我就只想買兩袋麥片的,不想又看到做活動,金龍魚油打七折,所以我又買了兩桶……
李江“嘭”的一聲把碗砸到桌上。
你還真是不依不饒了??!他說,我還要給你解釋多少遍?我試音響,我試音響,手機放電腦室了,手機放電腦室了!
吳桐端著碗愣了一會兒,感到眼眶一陣發熱,她長長地吸了口氣,等眼眶重新涼下來,這才慢慢把碗放到桌上。
我沒怪你啊,她說,我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你砸什么碗?
她清了清喉嚨,一面想一面說。
東西不是很多嗎,所以我從超市出來,站在門口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就想要不干脆打輛的士回來算了,也就十塊錢的事。正在猶豫,旁邊有個男的過來,要幫我提東西……
李江睜大眼睛,露出越來越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為什么要用普通話和我說話呢?他很費力地笑了一下。這也太奇怪了吧。
聽了李江的話,吳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正在用普通話說話,這讓她跟李江一樣感到驚訝,但她同時又覺得這樣才是對的,而且非如此不可。她沒理睬李江。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她繼續說,他肯定也不認識我,但他就是堅持要幫我提,我怎么推托都不行。你說奇怪吧?
李江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能不能不要用普通話,聽著怎么那么別扭呢。
吳桐還是沒理他。
這男的年紀可能也就四十出頭吧,她說,笑得有點賊,穿得倒挺有品位的,也時尚。
后來呢?李江問。
后來?吳桐說,后來我拗不過他,只得讓他幫我一直提到小區門口。我不想讓一個陌生人知道我們家的具體位置,就說我家進小區沒幾步就到了,堅持不讓他跟進來。這次是他沒拗過我。
你是遇到個熱心人了。李江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換成我,我也會幫一把,路又不遠。
你是沒看到他那種笑。吳桐說,又討好,又陰險。一般人臉上看不到,只有電影里才有。
你能不能不要再用普通話和我說了?李江說,你這樣我們沒法討論。
你不用和我討論。吳桐說,你只要聽我說就行了。
好吧。李江嘆了口氣。然后呢?
沒有什么然后了。吳桐說,我進了小區,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沒跟上來,就站在三號門花桿外面。不過,他也沒離開,一直在后面笑嘻嘻地看我,看得我脊背發麻,所以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我就趕緊朝左邊那條路拐了進去。
你為什么拐進去?李江有點困惑。
剛才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這次是吳桐“嘭”的一聲把碗砸在了桌子上,只是聲音沒有李江剛才那么大。我不想讓一個神神道道 的陌生人知道我們家的具體位置。你到底在沒在聽???
??!李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反應真快,已經可以當特工了。
接下來一個星期,吳桐和平常一樣,每隔一天或兩天到星力百貨超市去買一次菜,每次回來,她都會用普通話說到那個男人。
他每次都站在超市門口那株發財樹的旁邊。她說,不過每次穿的衣服都不一樣,有時候是亞麻休閑西裝,有時候是襯衣,有時候又是T恤。我發現這人喜歡簡單搭配,全身上下的顏色從來不超過三種。如果不是他每次見到我,都要莫名其妙地幫我提東西,我會覺得這是我見到過的在穿著打扮上最有品位的男人。
他還是每次都硬要幫你提東西?李江問。
是啊,吳桐說,簡直不由分說。不過好像也沒什么壞心眼,除了笑得有點怪,他整個人甚至可以說是溫文爾雅的。而且自從第一次我只讓他提到花桿那兒之后,人家每次都是一到三號門就停下來,然后站著看我一直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
你還是每次都先拐進去,過一會兒又繞出來?李江問。
是啊,吳桐說,還是小心點好。
李江想了一下,問吳桐,他也幫別人提東西?
這個我倒不知道。吳桐想了想說,至少我沒看到。
這人腦子怕是有問題。李江說。
是啊,吳桐說,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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