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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2年第7期 | 趙瑜:麥收記憶
    來源:《四川文學》2022年第7期 | 趙瑜  2022年08月10日07:26

    面條是和母親關系密切的食物。

    對于北方人來說,回家里吃飯,幾近一種特指,是吃母親的手搟面。這是一種不需注釋的默契:在黃河以北的更為廣泛的區域,包括——但不限于山西、山東、河南、河北——均是在中午的時候吃面,面為正餐。而早餐和晚餐則是吃稀飯。

    在豫東鄉下,晚飯后人們相互的問話是,喝湯了嗎?晚上的時候,大多數人家喝的是一種面糊,或者煮幾塊紅薯南瓜。因為是稀湯,所以問話是誠實的。

    早餐后的問語則更為簡略,基本是兩個字:幾碗?因為豫東人的早餐,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固定喝一種玉米糊,喚作“糊涂”。問人幾碗,就是,你喝了幾碗糊糊。

    只有中午的時候,見面才會說,該回家吃“飯”了。飯特別重要。飯在黃河以北的大部分區域,指的是一碗湯面。

    面在相當長的時間統治著我的記憶。關于饑餓,我會想到我爺爺吃饅頭的姿勢,一般都是一只手拿著饅頭,另一只手在下面接著饅頭碎屑。那時候,鄉村人給這些吃饃時掉落的渣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饃花”,是饃饃開出來的花。

    在我成長的20世紀80年代,小麥有一半是要無償地交給國家的,叫作交公糧。每一戶人家,交完公糧之后,所余的麥子不能支撐一個家庭全年吃上面粉。所以,漸漸地,鄉村世界將小麥面粉與玉米面粉起了不同的名字。小麥面粉叫做好面,而玉米、大豆、高粱之類的面粉,叫作雜面。

    將一種面粉稱作好面,這是一種主觀且有意識的分類。在二元對立的教育語境中成長的我們,對麥子的感情可想而知。

    那時候的面粉是要過一種細鑼的。尤其是做面條用的面粉,不過細鑼,那么粗的面粉做出來的面條易斷,沒有筋道。所以,如果在鄉村世界里長大,遇到一種細雨的時候,父母親會告訴我們,這雨叫作鑼面雨。這比喻又一次讓我們記住了面粉的珍貴。

    如果面食對應的是母親,那么小麥對應的是父親。

    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將收割好的小麥拉到場里?!皥觥弊肿x平聲,在河南省東部鄉村,“場”是一個每年都要建設的平地項目。

    收麥子,對于農民來說,是一次戰爭。多年以后,母親在鄭州幫我們帶孩子,某個夏天的中午,母親坐在客廳里,對著我突然說了一句,順,看看外面的天多熱。我的腰今天特別酸疼。因為,如果是在老家,這個時候,又該到地里去收麥子了。已經在城里住了很久的母親,只要一想起收麥子,她的腰會酸疼,甚至,兩腿還會發軟。

    我的母親因腰椎受傷,不到六十歲,便有些躬腰。這自然是年輕時農活過重,累積所致。母親說,她這一生,彎腰的次數,就像我們家麥田里麥穗的數量一樣多。種植,澆水,收割,割草,施肥,打藥。她的前半生,是往泥土里澆灌自己的生命,養育了我們兄妹幾人。就是這樣,母親用她身體的創傷時時在警示我們的出身??吹侥赣H,我就會想起一段饑餓且貧乏的日子。

    小麥在灌漿期過后,便是孩子們的美食了。嫩麥粒,先是一揉一股水,像是顆粒細微的小麥果漿一般。每年的五月下旬,小麥開始灌漿,這個時候,在麥田里,隨手摘幾穗小麥揉一下,便可以吃到飽滿的青麥粒。那麥粒的味道,像是春天早晨的一聲鳥鳴,會叫醒我們的身體。

    陽光在每年五月下旬達到溫度的最高點,那些火一樣的炙烤,對小麥的成長至關重要。所以說,在幼小的年紀,我們便懂得了萬物生長的規律。像小麥這樣,經冬,經春,又經夏,最終成為我們的口糧,才會讓我們在食用的時候,有豐富的感受。

    豫東鄉村,收割麥子,大多在六月初,正是盛夏,太陽暴烈。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搶收。因為老家有句諺語,說“六月的天,說變臉就變臉”。意思是,六月天,性格不穩定,常常上午烈日灼心,下午暴雨即至。

    麥子黃了以后,留給農民收割的時間不多,如果誰家里的勞力少,這個時候,村子里人口多的人家,會幫忙收麥子。鄰人若不幫忙,那麥子便會焦在地里。焦,是成熟的程度。焦了,自然是麥穗飽了之后,太陽一暴曬,麥粒就從麥穗中蹦出來。

    即使麥粒體諒主人,性格溫和,暫時耐心地待在麥穗里,還要擔憂暴雨。如果麥收時正遇一場大雨,農民是要蹲在麥田里罵老天爺的。不但地頭的場無法用石磙碾了,麥子還會大面積倒伏。不但增加了收割的難度,最重要的是,麥粒在暴雨的沖刷下,總會有一部分散落在麥田里。

    割麥子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是興奮的。因為麥田在變化,一上午,鐮刀割了一畝多地,我們的視野開闊了。墳塋露了出來,澆地用的井眼露了出來,還有一片夾種在麥田里的西瓜地也露了出來。夜晚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自然是要偷瓜吃的。

    看瓜的爺爺自然知道是我們,在瓜庵里咳嗽,收音機里播放著劉蘭芳的評書,我們一群孩子聽得入了迷,竟然忘記了偷瓜的事。

    在這之前,鐮刀已經在墻上待了快一年了,生了銹。父親提前一個晚上在家里磨刀。不只是父親在磨刀,鄰居家叔叔伯伯們,都在磨刀。那一天晚上,連村子里的狗叫聲都停了下來。全村只有磨鐮刀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群孩子去拿著鐮刀看的時候,父親搶在我們前面將鐮刀用化肥布袋裝了,并扎了口。說是小孩子不能拿鐮刀。又說是前村的李木匠的老大,拿著剛磨好的鐮刀玩,不小心將自己的小雞雞割掉了。

    大人們就是這樣狹隘,總是覺得我們這些小孩子這也不懂、那也不小心。他們不知道,我們私下里早就學會游泳了??墒?,有時候,他們去收麥子,還會要求留在家里的我和哥哥不許到后面的大坑里玩水。怕我們不聽話,還會在我們的肚子上用白石灰畫一條線做記號。

    天那么熱,我和哥哥當然會去大坑里玩。還有,不去大坑,怎么和趙四兒他們商量下午去南地里挖田鼠洞的事情呢。

    挖鼠洞,這是每一年都要做的事情,誰家的麥子收割了,那么,我們便會到他們家的地里去挖田鼠洞,那時候,撿麥穗和挖田鼠洞是我們最愿意做的事情。撿了的麥穗給父親,會得到他們的夸獎,而挖田鼠洞呢,有時候直接會挖到幾麻袋麥子。

    那些田鼠在麥粒剛剛灌漿飽滿的時候,不停地將麥子一粒粒地剝開,就著月光拉回到它們精心修建的鼠洞中,以備秋天或冬天食用。這樣,我們在收割完的麥田里,一壟一壟地查看田鼠的洞眼。

    我們也會問詢父親和其他長輩,究竟該如何識別鼠洞。鼠洞的入口處一般比蟻穴及其他蟲子要大一些。鼠洞的洞口一般是傾斜的,所以不小心,會被人或者風給堵上,所以,拿一把鐵鍬最好,不時在地里挖上一下。

    不小心正好探到一個鼠洞,就要沿著洞的通道一直挖。這些田鼠打洞的技術非常完美,有時候,一條洞挖著挖著,變成了兩個。那么,我們朝著其中的一個挖過去,挖了半天,發現原來是田鼠做的一條假的洞穴,或者是一個備用的窩,暫時還沒有啟用。于是又回過頭來,繼續挖另一個通道。我們幾個人一起干活,一個累了,另一個繼續。挖了整整一下午,天涼快了。終于挖到了糧食。除了麥子,竟然還花生和紅薯。

    我們幾個小伙伴,坐在那里,先將花生剝了殼吃了。然后呢,開始往麻袋里裝麥子。

    結果裝滿了一袋麥子,竟然又挖到了一個大的洞穴。因為這個田鼠的洞穴實在是太大了,我們幾個孩子不敢再挖了,于是叫了家長。

    父親和幾個叔叔一起過來看,發現了寶藏似的,他們像醉了酒的人,大聲地笑。說幾個孩子立了大功,這個田鼠的洞是去年他們挖了半天最后沒有找到的那個。這里面的糧食,差不多相當于半畝地的收成。

    那天晚上,父親和叔叔們在場地里喝酒,用挖鼠洞得來的糧食換了很多油條,我們這些立了功的小孩子,隨便吃。那天晚上,我們別提有多開心了。

    長到能割麥子的年紀,父親便會讓我認一把鐮刀。認一把鐮刀呢,就好像和鐮刀建立了某種親屬關系。父親說,自己的鐮刀呢,要自己磨。

    于是我喜歡上了磨刀。去地里割麥子的時候,我割幾下,便覺得鐮刀不快了,就去地頭的磨刀石那里磨鐮刀。我和哥哥是分好了任務的。誰割完得早,便可以到地頭的樹下面乘涼。哥哥自然割得快一些。我呢,割到了一半的時候,被太陽曬得頭有些發暈。我說頭暈,他們讓我到地頭的小河里去捧幾口水喝。那時節的鄉下,河水是清澈的。但也只能上午飲用,下午、中午的時候會有人洗澡,水便不能喝了。

    我自然是不喜歡喝那條被我尿過多次的河水。我一直在計算著時間,知道再過一會兒,賣冰糕的胖子便會來了。

    我彎著腰,又揮了幾下鐮刀。又一次站起身來,看著暴烈的太陽,說,娘,我快熱死了,想吃冰棍。我的話音剛落,賣冰棍的便來了。他的冰糕箱子上印著矛盾牌洗衣粉,外面呢,搭著一個臟兮兮的被子。胖子說,冰棍有一毛的,有五分錢的。胖子還說,一毛錢的是井么涼水做的,五分錢的是河水做的。

    母親自然是不舍得給我們買一毛錢的。她的理由充分,井么涼水,回到家里不用一分錢就可以喝啊。母親給我和哥哥一人買一個。我坐在樹蔭下面吃冰糕,吃得很慢。我不舍得一下子吃完,因為太陽太大了。我吃完冰糕就意味著又要到太陽下面干活了。等我吃完,發現母親早已經將我剩下的麥子割完了。

    我們家里的地有四塊,南地一塊,寨外一塊,北地兩塊。一般人家都會選擇離家最近一塊地的地頭打一個場?!按驁觥?,是用石磙將地頭的一塊方正的地碾得平整了,然后,將其他地塊的麥子割了,全都拉到這個場里。再然后呢,依然和碾場的程序一樣,借一頭牛拉著石磙來碾小麥。

    那時候鄉村真是貧窮,不是每一家人都養得起牛。比如村東南的幾戶人家里,只有五爺家有一頭牛。如果我們家要借五爺的牛,就要提前排隊,將喂牛的玉米或者大豆送過去,等排到我們。一大早,父親就會叫醒我,讓我和他一起去牽牛。

    從五爺家里牽了牛出來以后,我便騎在了牛身上。只可惜,天色太早了,我騎在牛身上的樣子,沒有一個小伙伴瞧見。所以,我有些微的失落感。不過,這并不影響我晚飯的時候對著其他伙伴吹牛。

    與麥子有關的農活,都充滿了審美。

    寨外的麥場打好了以后,我們家會先將北地里的麥子先割了,然后用架子車拉到寨外的場里,晾曬幾天,便開始碾場。

    我和哥哥的用途在于裝車時要負責踩車。因為路途頗遠,大人們總想一車拉得多一些。開始裝車的時候,父親會將架子車底部的麥稈擺放得整齊均勻。等到了一定高度,便會讓我們這些小孩子上到架子上來,父親用麥杈往架子上送一杈麥子,我便要上前用腳踩結實了,這樣一車便可以拉很多麥子。幾畝地小麥收割完了以后,幾車便拉完了。

    但踩車這樣的活計對于像我這樣的孩子也是有挑戰性的,如果重心沒有掌握好,很有可能一腳踩偏了,從車上一跟頭栽下來。后街的一個孩子便很倒霉,從麥車上摔下來以后屁股先墜地,不偏不巧的,坐在了鐵杈上,收獲兩個很大的洞,聽說那孩子哭了三天。

    所以,在鄉村世界,活著除了賣力干活,還要懂得躲避災難。

    我呢,從來都是踩車的高手。有時候,哥哥踩的車子,父親裝車的時候裝得不均勻,哥哥呢,沒有提醒父親,結果車裝得偏重了。左邊的麥子多,右邊的少了兩杈。拉到半路的時候,車子側翻在路邊的溝里。

    父親氣得大罵哥哥,于是,那天晚上,哥哥一個人在廚房里坐了很久,母親給我們煮的雞蛋,一人一個,哥哥好像也不好意思吃了。就那樣看著那個雞蛋很久,我很想過去搶著吃了??墒?,我走到哥哥面前的時候,勸他還是吃了吧。不然,明天沒有力氣踩車。哥哥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剝開來,一口吞下了,直咳嗽。

    收麥子的時候,大人們的脾氣都不好。私下里,我們這些小伙伴都商量好了,在收麥的這些日子里,不敢和父母親吵架。因為,這些日子,就是他們愛打孩子的日子。

    對門的趙四家里,每天都要打一頓孩子。因為他們不是爭吃的東西,就是在地里的活不能平均分配。

    拉完麥子自然是要拾麥穗,就是地里還會有一些麥穗掉落了,我和哥哥負責挖我們地里的田鼠洞,母親在地里撿麥穗。父親呢,父親在南地里看麥子。不知道為什么,每一年,都是北地的麥子先熟,而南地晚幾天。如果要碾麥子呢,最后是幾塊地里的麥子一起碾了,這樣借五爺家的牛,也值當給他們送去的半袋玉米。

    這自然是大人們的盤算,我們這些小孩子呢,在這樣的間隙,終于可以挖鼠洞,到大坑里捉魚,甚至晚上的時候借著捉迷藏的機會,跑到樹林外的菜園子里偷西瓜和黃瓜吃。

    麥收時的村莊燥熱,彼時的鄉村,電線還沒有架好,還沒有完全通電。只有大隊院子里有電,多數人家還點煤油燈照明。

    晚上的時候,沒有電,熱像一個灑水的孩子,往村莊的每一個人身上均勻地灑汗水。盛夏的鄉村,晚上很少有人家動火,中午做的面條,放到了下午,溫度變得涼了,用搗碎的蒜泥一拌,便成了美味的涼面。

    晚飯后的鄉村世界像一個集市,樹林里有大人們在說張家媳婦懷孕的時間如何不對,河邊洗衣服的嬸子們在討論李寡婦晚上到底為什么哭個不停。我們這些小孩子吃飽了飯,相互追逐著罵對方的親人。

    等到狗不叫了,樹林里的人散了,家家戶戶的人都陸續拿著涼席和草氈出來睡覺。一時間,路邊、河邊以及樹林里,睡的都是人。

    我和趙四兒他們玩捉迷藏。我就藏在辛勤哥家的羊圈里。大概瘋玩得太累了,頭一挨著墻便睡著了。等天亮時,才發現,身上全是羊拉的屎蛋蛋,才想起,昨天晚上躲到了這里。是笨蛋趙四兒找不到我,才害得我一身羊騷味,所以,我對趙四兒的笨,很是生氣。

    碾場對于村里人來說,是一件非常具有儀式感的事情。

    拖拉機沒有普及之前,不論是播種、犁地、耙地以及打場碾場,都是用牛作為勞動工具的。五爺家的牛在夏天像是一個尊貴的客人,不論到誰家里干活,都要提前一天,將玉米送過去。

    我們家排在三秋叔的后面,我們家后面排的是橋子哥家。

    用牛要提前對五爺說,順序的排定也相當隨機。大多時候,都是五爺說了算。五爺的標準簡單,無非是看地里的麥子,誰家的麥子先收割了,自然是誰家先用。如果麥子都是同一天,那要看誰家的場離村莊遠,誰先用。當然,更多的時候,五爺是看誰家人手少,誰家就先用。人口多的呢,干活快,自然不怕晚一天。

    除了預約牛來碾場之外,還要看天氣。

    村子里的半仙本來是給人剃頭刮臉的,可是,他有一天半夜回家,看到村子里已經去世了很多年的老白。老白有一個瘋兒子,冬天的時候愛在別人家的門口拉屎。半仙和老白說了半夜的話,后來,半仙又將老白交代給他的話,傳給了那個瘋子。結果,瘋子睡了一覺以后,就好了。

    這是一件無法讓人相信的事情,但事實仿佛就是如此。這個瘋子,后來不但結婚成家,孩子就和我一個班上學。

    所以,村子里有誰家里的孩子被什么壞東西附了身,會找半仙去通通神。誰家老人生了病,吃藥無效,也會讓半仙去看看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當然,算命、看房子的吉兇,甚至埋人的墓地啊什么的,半仙也一并懂了。

    對于村里的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天氣。

    比如,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天氣,半仙只要是說了,那就一定是對的。

    麥收是一個大事件,如果正碾場的時候,下了雨,就會非常麻煩。所以,碾場首先要挑好日子,越是太陽惡毒的日子,越是適合碾場??墒?,太陽毒辣的時候,牛就越是受罪啊。趕牛的父親呢,戴著一個已經發霉了的草帽。石磙極大極沉,牛拉著石磙碾壓過麥穗之后,麥粒會崩出來。碾過一遍之后,麥秸稈要再翻過來一遍,然后,牛拉著石磙,要再完整地碾一遍。

    等碾完了場,牛身上出了一身的汗。這個時候,父親會用一個濕了的薄棉被披在牛的身上,給它降溫。牛累壞了,吃著路邊的柳樹葉子,臥倒在地上。

    碾場是整個麥季最為關鍵的一節。通常情況下,村子里的大多數人家都要在麥收季節碾兩次場。因為家家戶戶所筑的場地都不會太大,太大了,秋后種莊稼的時候還要將已經碾硬了的場地再次松土,很是費力。像我們家的地,一般是北地里兩處麥子收了,碾一次場,南地和寨外的麥子再碾一次。

    碾場那天,母親會在頭天晚上就榨好油條,第二天午飯的時候,一定是炒了足夠多的雞蛋,并炒好了芝麻鹽,給我們做一鍋雞蛋撈面。西瓜就吊在五爺家門口的井里。撈面條也是用井水丁過的,芝麻鹽、黃瓜絲和荊芥,再澆上一大勺雞蛋西杮的鹵,別提多美味了。

    冰西瓜是要等到撈面吃完以后,才吃的。井里掛滿了各戶人家的西瓜或者是啤酒。那時節沒有冰箱,這口井就是村子里公用的冰箱。不僅如此,鄰居大叔家的兒子被狗咬了,他們正在打狂犬疫苗,他們家的藥也在井里面掛著呢,說要掛一個月。

    碾完場之后,將麥秸稈堆在場地的一角,將混雜著麥粒和麥皮的小麥堆在一起,等著揚場。用石磙碾軋出來的麥粒不像現代的機器脫粒那樣干凈,所以,揚場是借著風,將麥粒與麥粒的表皮分開。

    父親仿佛并不擅長揚場,尤其是風小的時候。他揚不了場,只好將麥子又掃在一起,等著第二天晚上。

    夏天的風多是傍晚時分才揚起來。太陽只負責將小麥曬干,而風則負責將小麥的表皮去掉。從收割到碾場,再到揚場,村里的人都在內心里念著禱詞,希望上天能幫助我們平安度過這個忙碌的麥收季節。

    然而,越是這樣,老天越是調皮。麥子一旦碾好,堆在了場里,那么,我和哥哥的任務便有了。那是我和哥哥都愿意干的活,看場,看著場里的麥子。

    說是看場,但是前半夜,我和哥哥與其他場地里的孩子們一起玩耍。我們比賽著看誰的膽子大,敢往地里的墳堆那里跑。我們還聽大人們講嚇人的鬼故事。

    半夜時,我和哥哥才回到場里睡覺。我睡在架子車上,蓋一個被單。哥哥呢,用幾個化肥布袋往場地上一鋪,再鋪上一張草席,躺上去便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我發現,我全身都濕了。原來,后半夜下了雨,哥哥爬起來將麥子蓋上了塑料布。這是父親臨走的時候交代給哥哥的,而他想叫我起來幫忙,可是,無論如何也叫不醒我。索性不理我了,他一個人給麥子蓋好了塑料布,自己用兩根棍子插在了麥秸垛上,然后上面搭了幾只化肥布袋,竟然成了一個避雨的小棚子。他就睡在下面。

    而我呢,被雨淋濕了之后,便受了傷寒,發燒了一場。哥哥為此又被父親揍了一頓。

    父親揚了場之后,便將麥子裝進了袋子里。一裝袋,幾畝地的收成便有了準確的數字。一袋麥子差不多重一百斤。如果一畝地裝了十袋麥子,那就是一千斤的產量。如果一畝裝了八袋,那便只有八百斤。

    那時節小麥產量多數不高。村子里的人裝完麥子,便開始比較。誰家的產量畝產達到一千斤,第二天,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他們呢會去這戶人家里說些好聽的話,以備著去他家里換半袋麥種。這樣的話,第二年,大家便都種這戶人家高產的種子。

    麥子裝袋之后,第二天還要再攤開晾曬,如是者三四,才會徹底裝入袋子。

    曬麥子的時候,我和哥哥自然也要看場。曬麥子的時候,不但要攤開曬。每過幾個時辰,還要用木鍬翻一下麥子,這叫翻曬。

    白天的時候,我和哥哥都不喜歡在太陽暴曬的時候去翻曬。哥哥有的是辦法讓我多干活,比如他會小聲地告訴我,晚上的時候,趁著父親回家,他要偷一點麥子去換油條,并且承諾,我吃兩根,他吃一根。

    我別提多開心了。

    晚上的時候,哥哥從一袋麥子里提前掏出來幾斤麥子。等著敲鑼的聲音。每年曬場開始的時候,那些炸油條的便會在曬場邊來回游走,敲著鑼吆喝,用麥子換油條了。

    不僅僅是油條用麥子換,在接下來的時光里,蘋果、西瓜、鍋、饅頭,甚至麥乳精一類的食品,也可以用麥子換。

    哥哥的耳朵特別靈敏,離數里地遠的時候,我壓根兒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哥哥便聽到了。他說,你聽聽,這敲鑼的人從東邊的黃莊過來了。我聽不到。哥哥就很著急,說,你聽不到就不能吃油條。我連忙裝模作樣地告訴他,我聽到了,聽到了。

    說完以后不久,那鑼聲便到了我們場地旁邊。哥哥將手里的布袋打開,又從場地邊上捧了兩把土進去。我正要怪哥哥,為什么往好好的麥子里摻土啊。哥哥說,那換油條的人根本不看的。直接就倒進他們的袋子里了。這兩把土壓秤來,可以讓你多吃半根油條。

    后來,我吃了兩根油條,哥哥吃了一根油條??墒?,哥哥吃得很快,吃完后他一直看著我,我只好分了他半根。

    曬好麥子以后,麥收便結束了。

    然而,每一年曬麥子的時候,我和哥哥的身上都會因為挨著麥子睡覺而皮膚中毒。麥子經過太陽的暴曬,在干燥的過程中,釋放出它內心的想法。而有時候,我和哥哥就睡在麥子旁邊,翻身打滾的時候,總會挨著麥袋子。

    第二天,身上總會起一些紅斑,癢、痛、脹,而且連續幾天,像是麥子對我們下了一張處罰通知。

    母親會給我們抹牙膏,或者是煮一鍋荊芥水,讓我們擦洗一下。然而,這些土方并無好的效果。一直到幾天過后,我們徹底不和麥子接觸,才會漸好。

    每一年麥收結束,父親都會脾氣暴躁幾天。他無法向我們這些孩子發泄,有時候便會找母親的麻煩。母親呢,性格并不溫順。父親和母親一吵架,我們兄妹三個便遭了殃。母親會哭著回娘家,父親也沒有心情管我們三個。

    鄰家的大娘嬸子會在這個時候到我們家里勸解父親。在她們的描述里,父親一點點明白母親吃的苦比他的要多。是啊,父親應該都看在眼里的啊,在麥收的時候,母親除了早起給我們做飯,地里所有的農活,她一點兒也沒有少干。晚上的時候,她還要睡得最晚,因為要給我們洗衣服。

    父親會在吵完架的第三天,去姥姥家里,將母親接回來。

    每一次,母親從姥姥家里回來,要么帶一只雞,要么就牽一頭羊。母親一回來,便會給我們改善生活。而我們兄妹三個,在父親和母親吵架過后的日子里,會變得格外懂事。

    多年以后,母親在城市里感嘆著又該收麥的時候,我在那一瞬間明白了母親的感受。她的怕,除了疲倦,還有著情緒上的擔憂。她害怕因為麥收而讓我父親的身體變壞,也害怕因為麥收,我和哥哥的皮膚一次又一次紅腫。她最害怕的是,老天爺不配合,在我們曬麥子的時候連續下雨。

    麥收時下大雨的事情,確是發生過的。

    大概我十歲那年,我們剛碾完場,便下了大雨,雨將麥子全部淋濕。那一場大雨,將整個村子全都淹了。路上,院子里,橋上,全都是水。我們這些孩子,有很多天無法在一起玩耍,每一戶人家的孩子都大雨堵在了家里。我們將淋濕的麥子拉回了家,堆在高處。我們將院子用沙袋堵上,然后將院子里的水,用盆子一盆一盆地向外面荷出去。

    那時候,如果我想和趙四說話,必須說給鄰居家的孩子聽,鄰家孩子再轉給他們的鄰居聽,然后再經過兩三家孩子的轉述,才能讓趙四兒聽到。趙四兒的回話呢,也是經過四五個孩子的傳遞。等到了我耳朵里的時候,已經變得完全和趙四兒的話無關了。

    所以,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我差不多便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如果讓別人幫我們傳話,等傳到別人耳朵里的時候,一定會丟失很多信息。我們說的話兒,在別人的嘴里會走樣。所以,在很小的時候,我便不喜歡那種翻嘴給別人聽的人。我們鄉下,給這樣愛打小報告的孩子起了一個諢號,叫作“翻嘴老鴰”。老鴰,在農村,就是烏鴉的土名,是一種不祥的鳥。

    麥收時下大雨的記憶雖然不多,但卻會將我們本來就苦難的生活澆得濕透。

    下大雨那年,因為麥子曬得不夠干,那年交公糧的時候,我們家的麥子被拒收。我和父親排了一上午的隊,饑餓,干渴,然而得到的結果是——不合格。還能怎么辦呢,父親叫了幾個堂叔幫忙,在糧管所附近的大路上,攤開,又曬了一天。第二天,說了好多的好話,才算交上。而我是知道的,那一年,父親是將家里面最好的麥子交給了公家。我們家里的麥子,遠不如交給糧管所的麥子好。

    交公糧便是農民給國家交納的稅賦。據父親說,最多的時候,我們家的六畝地打了六千多斤麥子,交了三千多斤公糧。而交公糧,是農民為國家發展納稅的行為,自然沒有一分錢的收入。

    交完了公糧,又種上玉米,秋天便來了。父親往往會在秋天的時候外出做些小生意。母親會根據父親的要求,將家里的麥子賣掉一些,購買化肥和農藥。

    麥子是鄉村世界的通用鈔票。除了可以賣掉換錢,在日常生活里,可以換水果,也可以換煤球和其他生活用品。

    我們這些孩子,本來以為,經過麥收的勞碌過后,我們終于可以吃到好面饃了。然而并沒有,等到麥罷了,母親給我們做的饃依然是玉米面饃,只有爺爺一天三頓可以吃好面饃。

    那時候的鄉村,秩序依然是守舊的。比如,長兄為父,比如一家之主要吃上好的食物。爺爺年事已高,每天可以吃三個白面饅頭。

    我和哥哥、妹妹每天看著爺爺的白面饅頭流口水。爺爺偏愛哥哥,有時候,會掰給哥哥一口。我和妹妹,和爺爺不親近。這種疏遠是相互的。爺爺有了好吃的給哥哥,不給我們,所以我們不親近爺爺。而我們不親近爺爺,爺爺有了好吃,便不想給我們。在幼小的年紀,我們便知道,食物是維系親情的重要因素。

    鄉村世界雖然貧窮,但是長幼有序。

    母親每天做好飯,第一碗盛了先給爺爺。這教育了我們,讓我們在年紀朦朧的歲月里,便懂得,尊重長輩,是感念他們將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母親不是只講秩序和規矩,偶爾也會額外開一回恩。比如,我身體不舒服了,她便會給我煮一個雞蛋,并讓我也吃一天的好面饃。不久,我便發現了一個規律,只要是我生了病,過不久,哥哥和妹妹一準兒也會生病一次。母親仿佛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卻并不揭穿我們。

    甚至有一天,母親會讓我兜一袋子麥子去后街里換幾個蘋果吃,因為馬上要中秋節了。母親會小聲地對我說一句,你在路上可以先吃一個。

    母親就是這樣,不論是換蘋果,還是換其他什么吃的,都是一人一個。而付出勞動的那個孩子,可以在路上偷吃一個。

    這便是物質貧乏的時代,母親愛我們的另外一種方式。

    只是,母親對我們的愛,都需要勞動來換取。我們去撿麥穗,夏天最為熱烈的那幾天,我們在地頭、在路邊、在一趟趟拉麥車的后面,撿拾掉落下來的麥穗。母親會將我們三兄妹的各自堆放,做好標記,用數量來衡量該給我們什么樣的獎勵。

    妹妹年紀最小,卻干得比我還要好。于是母親往她的碗里多加了一些雞蛋。哥哥自然是撿拾得最多的,所以,母親把自己碗里的雞蛋都撥給了哥哥。我呢,我是三個孩子中最不能干的,可是,母親說,這一次我沒有抱怨太陽曬,還撿了整整兩大布袋麥穗的頭。所以,我碗里的雞蛋一點也不比妹妹的少。

    從麥子到面條,我們需要勞作整個夏天。那些太陽底下的焦灼,大雨突然來到時的慌亂,收割,碾場,曬麥,整個過程,像一場又一場戰爭,而每一次,都要咬著牙,汗水濕透的,不只是衣衫,還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或者,在潛意識里,正是這些勞作的苦難教育了我,讓我明白,哪怕只是一碗手搟面,它們的到來,也都經歷過一個夏天的熱烈。

    它們的到來,

    也都經歷過一個夏天的熱烈。

    趙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戀愛中的魯迅》《一碗面里的鄉愁》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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