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2年第6期|黃風:羊解放
黑眼圏公羊昂首站在青疙瘩上。
早晨日大如輪,黑眼圈公羊背對太陽,兩條前腿劈開,懸晃著后腿間的蛋。
青疙瘩也叫漢冢,像一座饃狀的小山,曾圍繞著許多傳說。傳說埋著一位漢將軍,陪葬著好多寶物。傳說下面僅是個大坑,埋著一堆老成石頭的白骨。傳說青疙瘩上燃過狼煙,插過青天白日旗,還挺立過消息樹。早些年吧,青疙瘩南側長滿駱駝刺之類灌木的腳下,被挖下一個月亮掉進去也聽不到回響的洞,傳說“傳說”都被挖走了,不再傳說。
黑眼圈公羊在青疙瘩上出現的時候,多半是早晨或傍晚,越過青疙瘩下的田野,越過挖沙挖得坑坑洼洼的嘶云河,越過傍村的大貨車隆隆的國道,眺望著我們雁門風沙里。黑眼圈公羊沒告訴任何人它眺望誰,但我們村的人一致認為,它在眺望羊解放。
羊解放自幼左眼失明,是因他出生時他娘的一聲尖叫,給穩婆的一只受驚的血手毀的。剩下一只右眼孤單單的,上學后看書總是串行,看著看著,就從一行字串到另一行字。他說串行的時候,每個字都變成了螞蟻。背課文也顛三倒四,比如“綠燈走,紅燈站,橫過馬路左右看”,他總是背成“紅燈走,綠燈站,橫過馬路右左看”。
起初老師以為他搗亂,想出出風頭,慢慢發現并不是。但又無法改變,有一天梳著劉胡蘭頭的老師把他送回家,對他娘說,讓咱解放回來做點事吧,比如放羊,也比他念書強。老師本是敷衍了事的話,卻不料成金口玉言,后來羊解放真的放了羊。
羊解放放羊以后,他的右眼像換了個眼珠子,再沒出現過上學時的問題。不管放多少羊,都過目不忘,心中一清二楚。自從拿起羊鞭就再沒有放下,直到被黑眼圈公羊一頭頂下青疙瘩。當初送他回家的老師過八十大壽的時候,與他一起上過學的發小去給老師祝壽,偶爾把他飯粒一樣掛到嘴邊時,穿著大紅旗袍的老師回想半天,笑道:就是那個他吧?綠燈走,紅燈站,老念錯。
念不成書,會放羊也是一種本事。
羊解放最初顯露出放羊的本事,是村里的老羊倌有事,村主任讓他頂替幾天。剛找到他的時候村主任并不放心,目光在他鼻子兩側打轉,他究竟能不能放得了羊?可是只頂替幾天,大人們都不愿意干,嫌時間太短,把手頭的事也誤了,只好找他來干。老羊倌把羊鞭交給他時,也一樣不放心,啰里啰唆的。啰唆得羊解放煩了,對村主任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讓他找別人去吧,老子不想替他放羊。說時右眼灼灼的,像只咬人的狗獾。
村主任沒想到他還挺有脾氣,還會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古怪地一笑,能行能行,不想替他放羊,替我放羊行不?從老羊倌手里拿過羊鞭交給他,你想咋放就咋放,我不懷疑你,就沒人敢懷疑你。
羊解放放羊的第一天,就在嘶云河檉柳花初開的河灘上,跟頭羊大戰了半上午。頭羊不服從他,想帶領羊們造反。在眾羊的圍觀之下,頭羊第一次把他頂倒,他從地上爬起來,第二次又把他頂倒,他又從地上爬起來。第三次把他頂倒時,一頭頂在了他褲襠里,他雙手捂著褲襠跪在地上,五官都錯位了,罵頭羊不是個東西,天底下哪有做羊的也會下黑手。跪了一會兒暴跳起來,一把將又撲來的頭羊的兩角抓住,吼叫一聲掀翻在地。頭羊打了個滾爬起來,他抓住頭羊的兩角,又吼叫一聲掀翻在地。
頭羊頂倒他三次,他也掀翻頭羊三次,與頭羊對峙起來。對峙了一陣子,頭羊又擺開陣勢,倒退幾步,向他發起攻擊。撞上他的一刻,他猛地轉到頭羊一側,一手抓住頭羊的后蹄,一手抓住頭羊的前蹄,將頭羊搖搖晃晃地拎了起來。血嘯聚到臉上,脖子上青筋虬起。圍觀的羊們嚇得紛紛后退,如果這樣將頭羊摔到地上,一定會摔個半死。但是他沒有,要重重摔下去的時候,屈起右腿撐住,輕輕地把頭羊放到了地下。
頭羊被放下后懵了,他摸摸頭羊的鼻梁說,別跟我鬧了,我沒力氣了。
說著,仰面八叉地倒下,肚皮一鼓一塌的。
頭羊鼻孔里一朵一朵地噴著粗氣,看著他,也看著后退遠了仍在圍觀的同類,多半是它的妻妾。它們對它有些出乎意料,表現得不知所措,原本準備它贏了,爭相搖著尾巴上前為它祝賀。公羊在原地打起轉來,瘋狂地打了幾圈后,用前蹄刨著土,仰天嘶叫。
羊解放大聲說,你別叫了,好不好?
不服氣,等我歇一歇再來。
這些都是我后來聽說的,在自家炕頭上,或街頭巷尾,像圍繞青疙瘩的傳說一樣。
羊解放與公羊在河灘上大戰的時候,用我爹我娘的話講,那時我還是一綹風,可以掛在樹梢上,掛在屋頂的煙囪上,與炊煙一起作耍,也可以線頭一樣沾在人衣上,沾在羊角上。一綹風的我,好多個月朗星稀的夜里,跟著其他風進村入戶,在我家遮蔽的窗戶上徘徊,尋找出入的縫隙,好窺探我爹我娘的一舉一動,看他們何時接納我。
后來,當他們給我講述羊解放,我也能聽懂他們講述的時候,羊放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晚尤其是冬夜,按照固定不變的路線,挎著半導體收音機(村人通稱半導體)走過大街的情形。半導體歌唱著,從我們旗桿街東口傳來,隱隱約約地,然后逐漸響亮起來,經過我家院門口后又逐漸低下去,在街西口蛇尾巴一樣消失了。轉而在響馬街出現,一如旗桿街上歌唱著,從街西口到街東口,接著又拐到流銀街上。經過流銀街,再拐到最北面的鐵匠街上,最后從一邊連著幾條街的街口一邊連著村外田野的九阡路,回到旗桿街東口外的羊場,繞了一個巨大的“凹”字。
誰都知道,我們雁門風沙里從南到北有四條街,也就是旗桿街、響馬街、流銀街、鐵匠街,也叫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四道街。我家在旗桿街北面的中間位置,是羊解放經過旗桿街時半導體聲的分界點:愈來愈近地大起來,愈來愈遠地小下去。
經過我家院門口的時候最響亮,像半導體旋鈕一下擰高了,也是我們家最“動聽”的時刻,不管干啥都停下手。面朝遮蔽的窗戶,仿佛能看到羊解放似的,跟著那半導體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的歌唱聲,目光在窗戶上移動,直到徹底聽不見了。站在腦畔的耳朵,還想繼續聽下去的話,就得調動想象。那想象纏在耳深處的線坨上,從耳道如縷不絕地抽出來,跟著羊解放,繞完剩下的三條街回到羊場。
剛聽到時,我爹停下嘴里的煙袋,說:
哦,羊解放又出來了。
我娘也停下手中的針線,說:今黑夜,好像有點遲了。
遲啥,我爹瞥一眼窗戶,昨晚還不是這個時候?
我覺得遲了,我娘堅持著,不信你出去瞧瞧。
那時能看到表三條腿走的人家屈指可數,看時間全憑日月星辰。冬天晚上看“三星”,也就是“參宿三星”。我爹便跳下地出去,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越過屋檐張望一番星空,邊抽回身來關門,邊對我娘說,要不你也出來看看,你看遲了嗎?“三星”還不是和昨晚這個時候一樣高嗎?好像他昨晚看過似的,質問得我娘眉彎了,趕緊拿笑糾正錯誤。
我這時候便要他們閉嘴,因為耳朵一走神,羊解放的半導體就歌唱過去了。我已經睡下了,又用被窩圍著坐起來,我娘以為我要撒尿,把一個罐頭瓶塞到我被窩里。
那時的村里,像旱魃薅過的赤地,有時一年不唱一場大戲,放電影也就那么幾次。偶爾來個南方耍猴的,鑼聲鏘鏘的場子周圍,樹上墻上屋頂上會爬滿人。夏天的時候,夜里人們還在街頭乘乘涼,冬天天一黑就關了門,要么圍著油燈邊做家務邊閑坐,要么早早地鉆進被窩睡覺。但自從羊解放買下半導體,村里的夜晚稍稍發生了改變。特別是漫長的冬夜,一扇扇緊閉的屋門背后,無論忙閑都等待著,只有聽完羊解放半導體經過的歌唱,才能安心地繼續做事或入睡。
羊解放的半導體是村里的第一臺半導體,像他的飛鴿大鏈盒自行車一樣。剛買回來的時候,村人又羨慕又譏誚,以為和他的飛鴿大鏈盒一樣,“中看不中用”。村里也有買飛鴿自行車的,但都不帶大鏈盒,車鏈子露在外面,騎舊了拖泥帶水,吱吱嘎嘎的,遠不及帶大鏈盒的闊氣。但羊解放買下車后,他既不會騎也不學,只是掛在屋子的后墻上,天天像畫一樣欣賞。
那一年,羊解放替老羊倌放了幾天羊,老羊倌辦完事回來,被羊解放在河灘上打敗的頭羊,就背叛了老羊倌,帶領羊們不聽他指揮了。老羊倌是個實在人,便要村主任把羊解放留下來做他的幫手。村主任當下沒有答應,說先讓他放上幾個月再說吧。結果放了幾個月,老羊倌主動交出羊鞭,到飼養院喂牲口去了。
老羊倌對村主任說,別看這小子瞎了一只眼,放羊比他強多了。他給村主任舉例,比如雨后出去放羊,這小子像狗一樣,朝四下里聳聳鼻子,就能聳出哪里有好草。再比如,這小子聽聽羊叫聲,就能聽出哪只羊可能生病了。他放了近二十年羊,也做不到這一點。這小子是塊放羊的料,一定能把羊放好。
除了老羊倌一心讓位,村主任也早有照顧羊解放之意,放羊與下地干活相比,既省力又掙的工分高。羊解放從小丟眼失怙,孤兒寡母的,需要照顧一下。羊解放老子是被電打死的,打死的原因是他老子找死,用手去觸摸電燈的燈口。
他老子觸摸燈口的那天,是我們雁門風沙里一個破天荒的日子,一根根電桿挑著電線,像山外來的貨郎,把光明送到了村里。第一個電燈要安在大隊院里,開大會的時候明晃晃的。電燈的燈口已經接好,就差往大隊院里的戲臺屋檐下掛了。在掛起來之前,電工想提前過一把燈癮,大泡小泡都試試。先試了個二十五瓦的,又試了個六十瓦的,每個燈泡嘩地亮了時,眾人就歡呼起來。電工蹲在地上,正準備再換個一百瓦的試試,站在旁邊一直看的羊解放老子,這時突發奇想,想把指頭伸到那燈口里摸一摸,看電究竟是個啥玩意兒。
電工歪起頭說,這是你摸的?你還敢摸它?
羊解放老子笑道,毬粗個口口,它又不是老虎的屁股。
電工眼瞪了,它會電死你的。
嘁,玄乎啥呀你?
我操,不信你試試。
電工把燈口遞給羊解放老子,羊解放老子一把接住,說試試就試試,它不就能點亮蛋大個燈泡么?我就不信摸一摸它,能把我一個大活人電死。
電工沒有關電閘,以為羊解放老子嘴上鬧著玩兒玩兒,沒想到他真摸了。羊解放老子左手拿著燈口,笑笑地看著眾人,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像羊解放他娘抱著母雞,把指頭伸進雞門摸蛋一樣,伸到了燈口里邊。就在電工驚叫一聲“有電”,眾人也臉僵了的時候,燈口像老虎翹起尾巴放了個屁,噗地冒出一股青煙來。
羊解放老子樹似的搖晃了一下,嘴角的一朵笑如黃葉飄落,然后撒開拿燈口的手,直挺挺地倒下了。眾人目瞪口呆,接著亂叫起來。電工一屁股坐到地上,嘴歪眼斜了說,世界上還有你這樣壞的人?我跟你老無冤無仇啊。
羊解放長年累月放了羊,就從他家所在的響馬街,帶著他娘搬到了羊場。
羊場在我們村的村東面,一圈黃土墻環繞著,墻頭上插著防盜的酸棗刺,墻外面用白灰畫著一個一個防狼的白圈,每個白圈有自行車輪圈那么大,在陽光下很醒目,在月光下有些慘白。每天羊群早出晚歸的時候,羊場內外就充滿羊叫聲。
羊解放和他娘住在兩間泥巴屋內,屋內的后墻下是一盤土炕,羊解放睡在隔壁緊挨羊舍的炕東頭,他娘睡在緊挨灶臺的炕西頭,中間放著一個炕桌。早晨屋上的炊煙斷了時,羊解放趕著羊出場,傍晚炊煙又升起時,羊解放帶著羊群歸來。中午他不回來吃飯,他娘為省口飯也不開火。
如果晚飯做好了,羊解放還沒有按時歸來,他娘就到羊場南面的柵門口去瞭,或者站在羊場西墻下,踮起腳眺望正對著的旗桿街,趁等他的工夫,用目光漫不經心地打探一下街上的事情。遇上落日正好掉到街西口時,如綢的光便會順著旗桿街,迎著他娘的目光,從街西口一直鋪至街東口,一直鋪上墻來,被酸棗刺扯得絲絲縷縷,把他娘的頭發點燃,把他娘身后的幾垛羊草點燃,再越過羊場,越過嘶云河與田野,把更遠處的青疙瘩點燃。
羊解放老子被電打死后,他娘有一年多見不得電燈,尤其見不得電燈燈口,一見到就渾身發抖。別人安上電燈了,他娘就不安,說羊解放想安的話,等她死了再安吧。一直點著老油燈,搬到羊場以后,換成了村里給配備的馬燈。在墻上掛著的馬燈下,母子倆坐在炕桌兩邊吃過飯,羊解放就脫下襪子,先在炕沿下拍打拍打,再抽打抽打兩只腳,隔著炕桌對他娘說,睡吧,還不睡?
躺在被窩里睡不著的時候或被他娘翻身翻醒了,翻出一屋子炮燥來,羊解放就把耳朵貓了,聽漆黑的寂靜像氣球被針芒挑破似的爆響,聽羊場西邊九阡路上有無狼的行蹤,聽隔壁一排溜羊舍里羊的吃草聲。聽羊的吃草聲,他不僅能聞到羊草味,還能看到羊的樣子,有的臥那里反芻,有的把頭從羊舍前面的木欄伸出來,在木欄外的食槽里吃草。有時吃草聲很整齊,羊鼓動著腮幫,聽起來齊刷刷的。
但買下飛鴿大鏈盒后,羊解放再睡不著,就不再聽這些了,而是用心去看掛在后墻上的飛鴿大鏈盒。黑咕隆咚之中,一星光從幽深處亮起來,隨著亮度的加強漸漸擴大了。飛鴿大鏈盒先浮現出輪廓,接著豁然一片地展現出來。一天野外奔波,從汗毛孔生出的疲憊,也跟著黑暗退卻,逼到墻根下消失了。他仿佛躺在大水上,面前海闊天空,飛鴿大鏈盒變成了一只金鳳凰,在天幕上飛翔。
羊解放買下飛鴿大鏈盒的時候,我已不是我爹我娘說的“一綹風”,常同幾個發小到九阡路邊“看稀罕”,等候羊解放帶著尾巴一致拍打著的羊群歸來。披著暮色歸來后,羊場內外一片羊叫聲,偶爾夾著羊解放的呵斥,還有叭叭的鞭響。我們不敢輕易接近,只能遠遠地觀望,直到羊場內外平靜下來。
在等候的過程中,我們總是想撒尿,叉開開襠褲,把地下的虛土沖出一個個漩渦。有時邊撒尿邊斗嘴,斗到激烈時讓小祖宗也參戰,手把著朝向天,比誰尿得高。斗嘴的內容多半圍繞羊場,注意到哪里,就斗到哪里。
一個說,那墻上的白圈,聽我二爺說套住過狼,狼哇哇的上吊一樣。
另一個反駁,你二爺騙你呢,那是畫上去的,嚇唬嚇唬罷了,還真能套住狼?
一個問,那酸棗刺上掛著一縷羊毛,你猜它是公羊的,還是母羊的?
另一個回答,我猜不出來,反正它是羊身上的。
屁話!
你才是屁話!
我們也爭論過羊解放的飛鴿大鏈盒,但我們幾個人加起來也沒見過幾次,都是從大人們口中聽來的。對羊解放飛鴿大鏈盒了解最多的是村主任,有時是他專門去看飛鴿大鏈盒,有時是他去看羊順便看了飛鴿大鏈盒。村主任對羊場很關心,對羊解放也很關心,每年村里的收入離不了賣羊,而羊養得好壞,又離不了羊解放。
對羊解放的飛鴿大鏈盒,村主任的形容是:細貨啊,腰是腰來,腿是腿。細貨就是細妹。接著嘿嘿一笑:可沒我,他瞎子,是買不下這細貨的。
那年羊賣得特別好,年終公社評勞模時,給各村分配一個名額,村主任就把羊解放報上去了。不僅報上去了,還評了個頭等勞模。凡評上頭等勞模的,每人獎勵一輛飛鴿大鏈盒,但要自己掏一半的錢。不要也可以,那一半給折成錢。
如果是普通自行車,羊解放就不要了,要那一半折成的錢。但那是飛鴿大鏈盒啊,且不要說騎了,天天看著都賞心悅目。我們雁門風沙里還沒人有,他有了就是第一輛。他便問他娘要那一半的錢,他娘說那一半的錢我有,但那是給你存下娶媳婦的。他說我不娶媳婦了,就要飛鴿大鏈盒。
羊解放懷揣著錢和勞模獎券,一路上眺望著縣城方向,趕了近三十里的路,到縣城指定的縣五金交電公司取上飛鴿大鏈盒,然后汗流浹背地背回來。同時背回來的,還有一路上吃驚的眼珠子?;氐郊叶兜粞壑樽?,他就把飛鴿大鏈盒掛到了屋子后墻上,自己給自己立下規矩,只中看不中用——騎的話幾年就騎壞了。
他娘曾提醒他,像別人一樣把自行車也打扮打扮,又好看又免得磕碰了。羊解放對他娘說,那叫包裝,不叫打扮。飛鴿大鏈盒還用打扮么?掛在墻上還能磕碰了嗎?他沒告訴他娘,他最見不得自行車包裝,他就喜歡自行車不包裝的樣子。不包裝的自行車,那裸露的嶄新不但能看到,還能聽到聞到,像女人的體香一樣,自行車也有體香。
每隔三幾天,羊解放就站在炕上擦一遍飛鴿大鏈盒,從車鈴、車把、車座,到車架、鏈盒、腳蹬,再到擋泥瓦、輪圈、幅條,凡能擦到之處都要擦到,讓飛鴿大鏈盒保持纖塵不染的嶄新。有時抹布上還蘸點馬燈里的煤油,煤油味帶著飛鴿大鏈盒的嶄新味,與屋里的羊膻味,從隔壁羊舍串過來的羊糞味,像七彩肥皂泡飄來浮去,遇上障礙就彈回來。擦完以后,他嗡嗡地撥一撥輪圈,把一根根幅條撥成一圈圈的光,再捏一捏鈴鐺,把一串“吊金鐘”掛到他娘耳朵上。
三年后的一天,飛鴿大鏈盒卻從他泥巴屋里飛走了,在后墻上空余下一個影子,像貼過剪紙一樣。最初一段時間,羊解放懷疑它不是飛走了,而是隱身到了墻里邊。因為那影子看久了,飛鴿大鏈盒就會“神氣活現”,一如既往地掛在那里。墻上的影子維持了好久,遭煙熏氣打,才漸漸與墻體成為一色。
飛鴿大鏈盒是跟上一個女人飛走的。
那女人做了羊解放兩個月零三天的老婆,每天泥巴屋上的炊煙扶搖直上,有時整個村子都能看到。尤其是光棍們,看得“出神入化”。兩個月零四天頭上,羊解放左眼蓄滿晚霞,帶著肚子圓滾滾的羊群歸來后,屋上的炊煙不見了,屋內女人和飛鴿大鏈盒也不見了。女人是別人給介紹的,是站在羊場門口就能瞭到的南山腳下的人。
當初女人嫁給羊解放,看上的就是他的飛鴿大鏈盒。因了飛鴿大鏈盒,他缺少一只眼也不介意,說李闖王瞎了一只眼還當皇帝呢。羊解放起初不同意,跟他娘吵,你想當皇帝你當去吧,說好的我不娶老婆了,現在咋又讓我娶呀?但吵了半天也拗不過他娘,他娘把他死老子搬出來問他,飛鴿大鏈盒能傳宗接代嗎?
女人不見了以后,羊解放娘央求村主任幫忙,同介紹人一道去找,只要女人愿意回來,讓他去跳井都行。但女人不回來了,說要回去也是下輩子的事了。女人不回頭的理由,反復就一句話,羊解放他不是人。那兩個月零三天,好像活得暗無天日。女人不回來,飛鴿大鏈盒就回不來,只退還了一點彩禮錢。
從南山腳下回來,村主任對羊解放說,算了吧解放,拿回彩禮錢就行了。從古至今,娶女人都講究姻緣,你和她的姻緣就兩個來月,多一天也不行。再說這兩個來月,人家也不能跟你白姻緣,吃虧就吃點兒吧,不就是一輛自行車么?你好好給我放羊,瞅機會我再給你弄個勞模,再弄它一輛。
說的時候,村主任眼翻翻的,把黑白對折了,瞟著羊解放的下身,尋思那女人為啥說他不是人?后來村主任跟人描述,他瞎子干那好事,一整夜一整夜的,把高粱地耕成了稻田。雖說是個二婚女人,那樣干人家,他瞎子也值了。他太貪吃了,一輩子細水長流的事,他倆來月就干完了。
當年曾見過羊解放在嘶云河河灘上跟頭羊大戰過的發小則說,是羊解放的小祖宗給頭羊頂壞了,到大長成了麻花鉆頭,讓女人受不了。他們曾尋找機會,想把羊解放的褲子褪下,看看他的小祖宗到底是什么樣子,但終究沒有看上。沒有看上,卻仍堅信是麻花鉆頭,把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整跑了。
最傷心的是羊解放娘,滿心指望的東西都落空了,搬回響馬街住了兩個月零三天,直以為交代了兒子,對得起他死老子了,再不會離開響馬街了,卻不想又搬回了羊場。一看到泥巴的屋后墻上空落落的,就說:那不要臉的,把我娃心愛的一件東西騙走了!那不要臉的,把我娃害苦了,下輩子老天爺讓她嫁個畜生!
飛鴿大鏈盒飛走之后,羊解放就買下了半導體。買下的當天晚上,他就在四條街上溜了一圈,把半導體的歌唱,種子一樣播撒在沿街的角落。起初大家都不以為然,待經過自家院門口響亮了,甚至驚動了狗,才奇怪起來。這般時候了,哪來的喇叭游走?
那天晚上,月亮戴著暈項圈,我左手腕上戴著一串用蓖麻籽串成的手鏈,被蓖麻籽蛇皮樣的斑紋迷惑著,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刮大風,聽我爹我娘說,他們到地里搶收莊稼時才知道,是羊解放又買回了半導體。他總是出人意料,又成為我們村第一個買半導體的人。像飯桌上的一顆大蒜,被你一瓣我一瓣地剝著。說昨晚過后,羊解放的半導體再不會出現了,與他的飛鴿大鏈盒一樣,掛到他屋子的后墻上,不知又給哪個女人準備著。
但他們都錯了,當月亮脫掉暈項圈,又升至村子上空時,羊解放的半導體又歌唱起來。那些跑出屋子的人,或把臉貼到院門的門縫上去瞧,或打開院門張望,也有的出去堵在街上,想把羊解放攔住。但羊解放不理睬他們,把右眼皮帽檐一樣往下拉拉,側身繞過阻攔者,繼續向街的另一端走去。
凡親眼見過的人,一致的收獲是,羊解放的半導體,“頭上也沒長角的”,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大,和一塊城磚差不多。外面套著黑皮套,有一根明亮的天線和兩三個旋鈕,小紅燈閃爍著,與見過的半導體基本一個樣。
當然,對羊解放半導體最了解的,一如他的飛鴿大鏈盒,非村主任莫屬。兩三天后,村主任到高粱地里檢查收割進度時,就在地頭透露了有關消息。說他去看了,那半導體是紅梅牌的,也就是我們村曾經插隊的幾個知青天天晚上圍著聽的那種。但瞎子的好像比他們的費電,需要四五節解放牌電池。大概是半導體里面裝不下,要用舊報紙卷起來,裝到皮套子里,與半導體一起挎著。
說到四五節電池時,村主任用手比畫著:沒鐮刀把長,跟驢鞭差不多。
見婦女們發傻,又道:驢鞭么。驢鞭,你們還不知道?
夜里我爹我娘說起來,兩人重復著村主任的話,說這瞎子越來越犵獠,比他死老子還犵獠。說他娘不讓他買,他非要買。說飛鴿大鏈盒再白給他也不要了,就要半導體。
這天晚上,下地收割高粱的男女老少應該都一樣,不僅僅是我爹我娘。從地里帶回家中的情緒仍感染著他們,讓他們忘記一天的勞累。他們依舊口是心非,對羊解放嘴上不屑,心里卻又放不下,惦記著他半導體的歌唱。但通過我爹我娘,日子越往后我越發現,他們越來越惦記的是羊解放的半導體聲,至于歌唱什么已無關緊要。只要聽到羊解放的半導體聲,屋門與院門緊閉的院落,被夜幕包裹的村子,就打開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窗口。
那另一個世界就在半導體中,聽起來既熱鬧又陌生,讓脖子以上的部分充滿想象,而又想象不出個什么來?;蛉缒仙侥_下,中午火車駛過的叫聲,一上午的勞動該結束了,眼中追逐的卻是那奔跑的白煙,想火車從東面的哪里來,要到西面的哪里去。再或如,拿耳朵瞭望天上的飛機聲,像對火車一樣關心和好奇,它會不會掉下來,或者飛到天外面去?那看不見的天外面,又是什么樣子?
我和幾個發小,被羊解放的半導體誘惑著,想方設法接近羊解放,想方設法討好他。像往日“看稀罕”一樣,開始在九阡路邊迎接他。有時還未迎接上他,倒先迎接上了路過羊場的村主任,目睹了村主任在羊場外的一連串舉動??吹窖驁鰞鹊牟荻馍下槿钙鸷?,村主任就站在圍墻下,動作夸張地揚手驅趕,趕不走就地扔石頭。然后到羊場門口,把羊解放娘喊出屋來,說那些羊草有豆秸、谷草、糜穰,里面殘余著糧食呢,不能讓麻雀偷吃了。
吩咐完了問,解放該回來了吧?
羊解放娘說,還得一陣子。
半導體呢,他帶走了?
轉身離開時,像要說給滿世界聽的,村主任大聲說,那是個好東西啊,不光是他好,全村也跟上好。嘰里呱啦地走上一圈,就能給人解解悶。別天一黑,有事做事,沒事就睡,睡下就瞎球鬧。只是村主任一出現,我們就有種遇上狼的感覺,那羊場墻上的白圈仿佛是為他畫的,在九阡路邊躲得更遠一些,等待羊解放帶著羊群歸來。
再后來,我們就不在九阡路邊迎接他了,而是偷偷地跟著他去放羊,發現哪只羊開小差了,爭先恐后地替他攆回來。最初他懶得理我們,要么右眼睚眥了,罵我們村里搗亂不下,又跟到野外來搗亂,趕我們“回去回去”,說我們被狼叼了,我們父母會把他的蛋騸了。
但我們并不泄氣,又看到有羊開小差時,趕在他讓頭羊去攆之前,依舊替他攆回來。甚至為了討他歡心,我們蹦跳著呼喊,羊解放萬歲,羊解放萬歲!呼喊得烏煙瘴氣,呼喊得他害怕了,就叭叭叭甩鞭子,說皇帝老兒才萬歲呢。再喊他萬歲,他就讓座山雕頂我們,讓孫二娘咬我們。座山雕是羊群的頭羊,孫二娘是頭羊的皇后,比頭羊還要厲害。羊群里耳朵上有傷的,尤其是屁股拽拽的年輕漂亮的母羊,多半是孫二娘咬下的。
取得羊解放信任后,我們就跟在羊群后面,忠心耿耿地給他當小羊倌。羊們安心吃草,無需照看的時候,羊解放就丟下羊鞭,挎著裝在皮套里的電池,站在那里或坐到地上,拔出半導體竹節一樣的天線,打開半導體收聽。帶著羊群行動的時候,他是不打開半導體的,說那會走神,會不小心踩到土地爺頭上。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真正的目的就達到了,用現在的話說,就能“近距離接觸”羊解放的半導體了。圍在他身旁,他收聽什么無所謂,我們關心的是半導體,看他將半導體側面的旋鈕撥來撥去地如何收聽。收聽時聲音嚓嚓的,就像后來黑白電視信號不好時,屏幕上出現的“雪花”。
有次在青疙瘩腳下,他收了半天臺也收不到,就丟下我們爬到青疙瘩上。往上爬時,屁股一撅一撅的,后衣襟下露出白茬茬的皮褲帶,還有二指寬脊骨突起的黑肉。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爬青疙瘩,也是最后一次見他爬青疙瘩。在青疙瘩頂上,他兩手端著半導體,朝四面八方搜尋信號,等收住臺調好了,就齜開嘴沖我們笑。頭頂著藍天,威風凜凜的,比一棵樹還要樹,就像傳說的消息樹。
我們在青疙瘩腳下仰望著,發現他爬上青疙瘩的羊們,也停下嘴仰望著,有的還發出咩咩的叫聲。為了讓我們聽得到,羊解放把半導體音量放大了,聲音從上面落下來時,中間像被風刮著,根須一樣飄飄忽忽。
羊解放喜歡收聽歌唱的,尤其是熱鬧的戲劇,等把臺接收平穩了,他要么拿著半導體聽,要么把半導體恭敬地放在地上聽。我們聽著聽著,就禁不住想摸一摸,可剛試探著伸出手去,就被他喝了回來。聲口就像傳說的,當初電工呵斥他老子一樣,這是你們摸的?你們還敢摸它?轉而和顏悅色了,問我們看過電影《英雄兒女》沒有?我們不明白他啥意思,用手捂住嘴嘰嘰咕咕地笑。
他說,笑什么笑,我這半導體,就像王成背的那無線電。
我們不相信,說,王成的無線電能說“向我開炮”,你的半導體也能說嗎?
他說,不能是不能,但他的無線電能唱了“我家的表叔數不清”么?
羊解放的半導體,正如大人們所說,“頭上也沒長角的”。但那半導體聲,就是誘惑著我們,偶爾羊解放聽得迷糊了,躺到地上去見周公,我們就輪流監視著他的右眼,偷偷地撫摸他的半導體,從皮套到露出皮套的地方,包括銀亮的天線、側面的旋鈕。但撫摸半天幾無所獲,指尖上僅留下一絲發煳的氣味,也就是半導體肚子里散發出來的氣味,又夾雜了皮套味的那種氣味。
撫摸不出什么來,我們就有些失望,但越失望越好奇,尤其是半導體肚子里,那聲音究竟是怎么發出來的?有一次我們正輪流撫摸著,羊解放的右眼突然睜開了,嚇得我們把手縮到身后,說我們誰也沒有摸,真的沒有摸!緊接著又趕快轉移他的注意力,問他不看羊角的話,怎么辨別公羊和母羊呢?羊解放“呼”地坐起來,罵我們啥都想知道,接著哈哈大笑,看蛋呀,看蛋你們還不懂?
受他大笑鼓舞,我們張狂起來,說,除了看蛋,還再有沒有看的?
羊解放脖子梗了,說,回家問你們娘老子去。
我們便耍賴,說,就問你呢,問他們會揍我們。
羊解放道,羊屁股后面長著什么?
我們齊聲回答,尾巴啊。
羊解放聽后又躺倒了,一只手枕在頭底下,一只手指著不再吃草正注視他的座山雕和孫二娘說,走起來尾巴左右搖擺的就是公的,上下拍打的就是母的。說著又坐起來,右眼瞄住我們問,你們知道母羊的尾巴,比如孫二娘的,為啥要上下拍打呢?
我們回答不上,卻又覺出他的壞來,害怕他罵我們,又趕緊轉移話題,討好地問他,當年他在嘶云河河灘上大戰頭羊的故事,能不能給我們講一講?他拔根稗草喂到嘴里,嚼得牙綠了,說那有啥好講的?你們別和我?;^了,剛才偷偷摸摸的,摸我的半導體,摸出啥感覺了?
這晚跟著羊解放歸來,我玩兒興還不減,心里像有個小丑慫恿著我。晚飯后在院門口乘涼,羊解放挎著半導體歌唱著過去,快要走出街西口時,我撒腿追了去。身后我娘罵我,罵我快成野小子了,不讓我去的吆喝聲,被我尥起的腳后跟,踢得土豆似的在街上亂滾。
從我們旗桿街轉過來,我與響馬街的一個發小,一起追上羊解放后,羊解放沒有阻止我們,也沒有鼓勵我們,只是回頭一瞥,又掉轉頭去。但那一眼很刻骨,之前我也注意過他的臉,尤其是自以為跟他混熟后,但從未有過這天晚上的感受。
我看到了一張陰陽臉,以他的鼻梁為界,右半邊一片光明,左半邊一片黑暗。左眼窩比白天還要眍?,似乎還在往下陷,越來越像個黑洞。漩渦一樣吸納著月光,咕隆隆地能聽到流淌聲,在黑暗曲折的地道里,一直流淌到他出生時,傳說的被穩婆的血手摳瞎的那一刻。而瞥我的右眼,像狼眼睛一樣冒光,只是不是綠的。我扭頭看一旁的發小,發小臉上卻月光均勻,鼻子兩側一樣的光明。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回想起那晚的月亮,仍一如既往地圓滿,但不是如鏡一般,而像一面金燦燦的铓鑼,月光從鑼臍泉涌現出來一樣。整個村莊沉浸在月光下,悠長的街變成了一條河。院門有的閉著,有的門口坐著人乘涼或在等待羊解放經過,經過之后便響起關門聲。羊解放半導體熱鬧的歌唱,聽起來就像我多年后在某地河上見過的花船,而院門口驅蚊的麥糠火,就像岸邊燃剩的猩紅無焰的篝火,煙順著河面一樣的街面彌漫。
因那一眼而生的膽怯,我在羊解放跟前,不敢再像白天那么放肆了,與發小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走在前面的羊解放,兩手端著半導體,右肩上挎著裝在皮套里的有加長手電那么粗那么長,用紅藍兩根電線與半導體相連的電池。對院門口乘涼的,或在等待他的人視而不見,與白天的他判若兩人,即使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權當沒聽見。我們經過之后,便有人小聲罵,這瞎子越來越牛了。
月光像雨后街上沒過腳面的積水,一踏一個水窩子,提起腳的一刻又愈合了或者說被月光吃了。偶爾一腳失去深淺,便踏得月光四濺,漣漪帶著我們凌亂的身影,向街兩側波光粼粼地擴散去。我們經過的時候,沿街墻壁的陰影籠罩的墻根下的蟲鳴,隔空而至的狗吠,還有村外傳來的蛙聲,都噤聲了像在聽著。
這天晚上,羊解放的半導體播放的是京劇《智取威虎山》。我早聽過了,但沒留下多少印象。事實上也聽不下什么。唱得最響亮的時候,也就是經過院門時的一瞬間,唱得時間再長,也就一條街的長度。轉到另一條街上就聽不見了,即使聽得見也聽不清楚了。大人們說得對,唱什么都無關緊要,只要聽到半導聲就行了??蛇@天晚上,我的記憶卻格外真切,后來對羊解放的回憶,有時就是它引起的:
穿林??缪┰瓪鉀_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
最后一次跟著羊解放去放羊,大約是兩年后的事了。那天放羊歸來,把羊趕進羊場,趕進空閑了一天的羊舍,又從羊草垛上抱來羊草,把羊舍前面的食槽添滿。我與幾個發小,干得又勤快又熟練,儼然羊解放手下的小羊倌。
最初跟著羊解放放羊回來,我們只到羊場門口為止,然后就各回各家了。羊解放是不準許我們進羊場的,怕我們進去干壞事,尤其是怕把羊草垛給點著。把羊趕進羊場院后,他邊關木柵門邊說,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回去要小心說話。
我們幫他干完活后,在他娘的熱情招呼下,又走進他的泥巴屋。他娘已經做好飯,滿屋熱氣騰騰的。那不變的味道,飯味、羊膻味、羊糞味,還有別的說不清的味,在馬燈光的渲染下,互不相讓地糾纏著,開門進去的時候撲面而來,熏得人眼睛發辣。
我們本來不想進去了,卻又忍不住好奇。我們已進去過幾次,對泥巴屋不再感到神秘,但依然好奇,好奇那后墻上掛過飛鴿大鏈盒的地方。飛鴿大鏈盒曾留下的影子,早被煙熏氣打得了無痕跡??善婀值氖?,像羊解放當初懷疑飛鴿大鏈盒沒有飛走一樣,我們也懷疑飛鴿大鏈盒留下的影子沒有消失,像躲到墻里邊的神跡,期望我們進去后能夠出現。
但我們依舊是一廂情愿,飛鴿大鏈盒留下的影子并未出現,掛過飛鴿大鏈盒的地方,現在掛上了半導體。有一天羊解放掛好半導體,從炕上跳下地告訴我們,晚上從大街上轉回來,只要他娘睡不著覺,他就讓半導體繼續歌唱一番。他和他娘聽著聽著,半導體就變成一個紅火熱鬧的大舞臺,就像大隊院里正在演出的戲臺。不僅耳朵聽得到,眼睛也看得到,楊子榮呀,鐵梅呀,都生動地展現在面前,他和他娘像坐在戲臺下看戲。
也就是這最后一次跟著羊解放去放羊,我回到家挨了暴揍,我爹我娘輪流揍我,像揍地主的狗崽子,揍得笤帚毛都炸了。他們以前還沒這樣揍過我,揍得我的屁股胖眉腫眼。挨揍的原因不言而喻,我動不動就逃學,跟著羊解放去放羊。只是我皮厚肉糙,不懼怕他們揍,以前已揍過我幾次,就是屢教不改。這次他們卻無意中使出了殺手锏,揍罷我說要找羊解放去,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痛斥羊解放蠱惑我,把我蠱惑成了野小子。
這讓我害怕了,因為我逃學跟著羊解放去放羊,是我心甘情愿的,人家并沒有蠱惑我。如果去跟人家吵架,那就冤枉人家了。再就是明年我就要上初中了,若上不成半途而廢,會氣得我爹一嘔一嘔打嗝病犯了,氣得我娘眼勾了,像把褲帶綰到了屋梁上。他們希望我好好讀書,將來不跟土坷垃打交道,別像他們一樣活得辛苦。
往后的事可想而知,我實現了父母的愿望,離開了我們雁門風沙里。后來有關羊解放的消息,都是聽我父母和發小們講的。集體不再養羊時,羊解放先給各家各戶放羊,每天集中起來帶出去,再后來零散養羊不劃算了,各家各戶也不養羊了。這時羊解放娘已去世,羊解放被鄰村一個養殖大老板雇去。他早不會干別的事了,但放羊仍是一把好手。養殖老板的羊都是圈養,不像過去一樣散養了,但近幾年土雞土豬興起,土羊也不甘于后,養殖老板便拿出一部分羊來,讓羊解放去野外放。
那天來到青疙瘩下面,在收割過的玉米地里放牧,羊解放手下的小羊倌說,羊解放仰望著青疙瘩,仰望了一會兒就去爬了。爬到青疙瘩頂上,先舉著手機拍照,拍完了貼到耳邊,很像是聽戲。那手機是新買的,已不知是第幾個了。在手機時興之前,羊解放還買過傳呼機,用銀鏈戴在褲腰上,走起路來明晃晃的。他娘曾罵他“騷”,見不得時髦東西,頭發白了也騷氣不減。能用手機聽戲后,羊解放就不玩兒半導體了。
站在青疙瘩頂上的羊解放,大概手機的音效不錯,里面唱得也不錯。他聽得正美,黑眼圈公羊從他背后爬上青疙瘩。黑眼圈公羊是羊群里的老大,兩只大角在頭左右盤繞著。小羊倌也看到了,公羊尾巴一撅一撅的,羊蛋一晃一晃的,以為它上去找羊解放作耍,不想將羊解放一頭頂下了青疙瘩。像跑山石一樣,羊解放帶著一溜煙塵,從上面翻滾下來,翻滾下來以后,又在玉米地里滾了一段才停下。
羊們都嚇怔了,望著青疙瘩頂上的公羊,又看著青疙瘩下面的羊解放。小羊倌過了半晌才驚叫起來,打電話喊來養殖老板,把羊解放送進了縣醫院。但終因受傷過重,加之上了年紀,沒能挺過一劫。養殖老板要殺掉黑眼圈公羊,羊解放還沒斷氣時卻不讓,說別殺它了,頂死我挺好的。原準備年終告訴你,我放羊有些力不從心了,明年就回響馬街不干了。這下可好,它替我了結了。就當放生吧,讓它想去哪去哪。
從此,早晨或傍晚,青疙瘩頂上就出現了一只公羊,面朝我們雁門風沙里,直到年末一場大雪過后,才丟下一片傳說不知去向。傳說那只公羊是羊解放最初放羊的時候,在嘶云河河灘上打敗的那只頭羊的后代。傳說是青疙瘩下面的千年白骨魂,從那挖開的深不見底的洞中逸出來,在公羊身上附體了。傳說一度紛紛揚揚,卻又不經意間煙消云散。
現在連我的幾個發小,他們有時都懷疑自己,跟人傳說過沒有或者聽說過沒有。像什么都未發生過,像青疙瘩做了一個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