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2年第8期|姚鄂梅:去海南吧(節選)

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現居上海,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著有《像天一樣高》等九部長篇小說,《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傾斜的天空》等兩部兒童文學作品。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等刊物優秀作品獎、湖北省屈原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
責編稿簽
姚鄂梅擅長書寫幽微的戲劇性的日常生活,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在她的筆下娓娓道來,纖毫畢現?!度ズD习伞肪劢挂粚Χ嗄甑拈|蜜——文穎和陳藝,她們既是彼此獲取成長的生活力量,同時又隱藏著各種博弈。由于關系過度親密,她們會自然而然地介入對方生活,陳藝在吐槽老公的職業困境和精神狀態時向文穎發出邀請,但層層鋪墊之后的八十萬又讓文穎放棄去海南,最后當陳藝身陷絕境時,文穎準備迅速啟程。這一波三折都是在從容之中寫出火候,背后是作者對女性閨蜜情誼的深度思考,友情記憶與當下現實互為激蕩,人生困頓與個體修行亦相互映照。
—— 安 靜
《去海南吧》賞讀
姚鄂梅
電話響時,文穎正在網上瞎逛。她瞥了一眼,趕緊扔掉鼠標,起身走到一個僻靜些的角落。
人生中總有那么一兩個朋友,當你聽到他的聲音時,全身上下所有的觸須都張開了。
她和陳藝足有半年沒通過電話了,她們總是這樣,一旦連上線,就沒完沒了地聊啊聊啊,就像全世界都是石頭和羊,只有她們兩個才是可以對話的人類,一旦通話結束,又都比賽似的沉默著。她們二十年前就不在一個城市了,她們的友誼從中學開始從未間斷。
我實在忍不住了,再不跟你說一說,我怕我活不到明天。
這話不好笑,陳藝顯然也沒想說笑話,但經她的口說出來,文穎就是樂不可支。
他又犯毛病了!你看看他的上網記錄:煤氣中毒的具體操作,哪種死法痛苦最小,吃安眠藥會有臨死掙扎嗎,上吊一定會把大便拉在褲子里嗎。
說到這里,陳藝不得不暫停,因為文穎已經笑得快要拿不住手機了。
他最近一周都要反復查找這些東西。真的沒有吵架,早就沒吵了,麻木了。我們在家共用一個電腦,你也知道現在的網絡,你搜索過什么東西,它下次就給你無償發送海量相關信息,所以現在我一開電腦,就會自動收到一大堆關于自殺的文章和圖片。見他實在搜索得太辛苦,我索性給他買來一本書,《如何優雅地告別這個世界》,他又罵我是個毒婦,盼他早死,我說,原來你每天在網上搜索那些東西,并不是真的想自殺,是做給我看的?
陳藝的老公,她叫他老李,老李十年前在一家行業性報社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被電視臺請去做了幾次節目嘉賓,意外地給電視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電視臺當時正想開啟另一檔新的談話節目,問老李愿不愿加盟。也許老李迷上了面對鏡頭的感覺,也許是喜歡上了電視臺跟報社不一樣的工作節奏,做了一段時間嘉賓后,老李感到有點回不去報社了,在那里,每一版說什么話、怎么說都是規定好的,不得有絲毫逾越,更不可能有個人傾向,而他在電視臺的節目正相反,尤其是他們即將推出的新節目,人家看中的就是他的個人視角,銳氣十足,又在踩線的邊緣。于是馬上回去辦了調動,誰知在電視臺干了不到兩年,新節目就被叫停。這事對老李有點打擊,好在同事們并沒有泄氣,大家商量著重起爐灶,反正大家腦子都在線,不愁找不到事做。這樣過了一年多,新節目還沒做出影響來,上頭又來了新政,地方電視臺要緊縮,功能要縮小,基本只做轉播,除了他們營運中的新節目要暫停,老牌節目還要砍掉一多半。幾個合作已久的小伙伴仍然不死心,說政策歷來都是變來變去,說不定過一陣又變回來了,他們只須暫時偃旗息鼓,用不了多久,肯定可以風帆再起。然而,事情并沒像他們想的那樣,整個電視臺不光節目被砍去了許多,連電視大樓都變樣了,今天租出去幾層,明天賣出去幾層,橫跨大樓樓頂的電視臺臺標生了銹,被擠成豎行排列,只占窄窄一條空間,昔日輝煌似乎已經難再,這時老李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做錯了什么。陳藝提醒老李,要不還是回報社來吧,趁領導層還沒大的變動,去求他們的話,也許還能看點過去的薄面。但老李說什么也不肯,她猜他是自尊心受不了,決定代他出面去求求看,沒想到報社領導哈哈一笑:他當他的電視明星多好!我們這里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我說的是真心話,行業報紙的日子現在也不好過,連我都在找出路呢,他好不容易出去了,干嗎還要回來?她竟無言以對。本來是背著老李做的事,沒想到還是被老李知道了,可想而知,老李惱羞成怒,兩人在家大吵一頓,差點連婚姻都保不住。那以后,老李拿著電視臺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資,在家閑等,偶爾幾個節目同事聚一下,喝著酒,聊起今后的打算,頭頭是道,酒一醒,沒幾個人記得到底聊了些什么。一年年蹉跎下去,老李開始大量掉頭發,很快掉光了半個腦袋,對鏡自嘆,酸楚不已,就算等來二度東風,就憑這顆腦袋,在電視臺恐怕也無法再度風光了。又過了兩年,電視臺換了領導,是個年輕的女士,老李不太熟,聽說是前些年的新聞主播,換了更年輕的主播后,老主播不僅沒走向幕后,反而走向了高層,也算是個很有能耐的女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配合上級搞起了人事改革,輪到老李頭上,有兩種選擇:一是繼續待在電視臺,去做轉播業務;二是提前退休。老李迅速找到當初一起做節目的同事,大家一碰頭,一致決定,做轉播有什么意思?初中生都可以做的事,一個念稿子出身的領導,帶著一群沒腦子的轉播“工人”,真不如提前退了算了,從此天高任鳥飛,說不定哥幾個能折騰出個像模像樣的紀錄片來,說不定還能得個獎,到那時再在這幫孫子面前揚眉吐氣。趁這豪情,老李打電話給人事部門,預約了提前退休手續。
那陣子,陳藝為他這事急出了滿嘴水皰。你還不到五十歲,就退你媽的休!老李不管,天天勤奮低調地在家找選題,查資料,偶爾出去跟幾個同道喝酒,為心目中的獲獎紀錄片做準備。
一年又一年,紀錄片沒拍出來,倒是被人叫去拍了不少內部片,其實就是一些企業宣傳片,有天晚上,幾個人幫一個旅游開發商拍片子,拍攝過程中,有個人受了傷,因為地處偏遠,大家只能手忙腳亂幫他先包扎一下,再接著干,等干完了,一起坐下來吃飯時,受傷的同事因為失血過多,加上突然的放松,竟昏了過去。把同事送到醫院后,幾個人抱頭大哭了一場。我們都是想干事的人,我們都是能干事的人,為什么要剝奪我們工作的權利?這以后,老李的抱怨漸漸多了起來,用陳藝的話說,他終于慢慢活成了怨夫。
文穎老早就預感到老李在電視臺不可能像做嘉賓時那么受歡迎。人家請你去做嘉賓,是把你當專家一樣尊重著,當外人一樣客氣著,可你竟然想反客為主,去搶人家的飯碗,這就不一樣了,果然,沒多久老李就被徹底整出了局。
陳藝在那邊連打了幾個噴嚏。真是窩囊!天這么冷了,我連空調都不敢開,他說,有那么冷嗎?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動不動就開空調的人,才把環境搞得這么糟糕,以前沒空調的時候,也沒見誰被凍死。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就是個小氣鬼,怕用電,怕花錢。但我不敢說出來,我一說,事情馬上就升級,說我是嫌他不賺錢、不成功,這兩個詞在我們家是高度敏感詞,碰都碰不得。你知道我此時此刻怎么穿的嗎?我把所有的棉衣都穿上了,小羽絨服外面套大羽絨服,毛褲外面套棉褲,還是凍得表情呆滯,像個精神病人。我這輩子沒這么難看過。
文穎幾乎能看到陳藝的樣子,她本來是個小骨架,夏天穿衣也會給人弱不勝衣之感,現在穿這么厚的話,估計連人都找不到了。
要不,你躲出去吧,去商場逛逛,去咖啡館坐坐,那些地方暖和。累得逛不動的時候再回家,洗個熱水澡上床睡覺。熱水他不限制吧?
你不覺得我這個年紀,一個人在外面逛、喝咖啡很奇怪嗎?那些地方都是年輕人的天下。
誰說的?這點我要批評你了,是你自己心態不對。
我不光心態不對,表情也不對,因為長年不開心,我現在一臉晦氣,走在街上,狗都當我是空氣。我好后悔,當初他決定辦理提前退休的時候,我們不是大吵過一陣嗎?我應該趁那個機會跟他離婚的,我要是那時候就離了,現在該多幸福啊。
按說不應該呀,我記得老李是個很幽默、很爽朗的人,怎么就變成你說的那個樣子了?
他有今天,都是他自己造的。老老實實待在報社多好,當年他的手下,現在已經是社長了,級別也起來了,人五人六的,出門還有司機。是他自己親眼看到的,回家以后氣得兩頓沒吃飯,咬牙切齒罵人家,說人家沒文化,字都認不了幾個,惴惴不安說成湍湍不安,說那個報社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就是個單位的黑板報性質。
文穎想起來了,老李以前就愛挑別人的錯別字,弄得她在老李面前說話特別小心,生怕被他笑話。人的小習慣果然就像長得不規范的牙齒,越老越明顯。
還有個把月就要過年了,身邊有這么個鬧心的人,我連準備年貨的心情都沒有。小軒也說今年不回來,這才是結婚第一年嘛,她得留在婆家那邊,我想她在那邊也好,他這個樣子,新女婿看到了會怎么想啊。
小軒還小的時候,文穎跟她很親近的,那時老李在電視臺忙得飛起,經常不在家,陳藝只要有事,就會把小軒扔給文穎,文穎晚了很多年才結婚,所以陳藝把小軒委托給她的時候,她還是單身,一個人很冷清地住著一套不大的公寓。偏偏小軒很喜歡去她那里,還說等她長大了,也要像文穎那樣生活,要把綠植擺在廚房里,要用抱枕當枕頭,要用大茶杯吃飯。沒想到,小軒才二十幾歲就結了婚,比她當年早多了,她可是三十五歲才結婚的。
說不定女婿來了,老李的心情又不一樣了,在女婿面前,總要做出個長輩的樣子來嘛。
不可能!因為要喝酒嘛,他只要一沾酒,就會像白素貞一樣現原形,那就一定會鬧出事來。
一家人吃飯,又不鬧酒,不鬧酒就不會喝醉,也不會有事。
文穎你有幾年沒見過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現在一個人也可以把自己喝醉,真的,我看他喝酒就跟看電影一樣,一口一口,從清醒到兩眼發直到搖搖欲墜。勸他是沒用的,斷絕他的下酒菜也不管用,發牢騷就是他的下酒菜,喝一口,說兩句,罵兩句,舒服得很。
不對呀!前年我們還見過呢,在朱建國的葬禮上,那時候我覺得他還蠻得體的呀,就是頭發確實比以前少了很多。
朱建國是她們同學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已經進了當地政府的后備班子,聲望日隆,聽說馬上就要去異地提拔任職,這可是要高升的大吉兆,偏偏在這個時候,去鄉下扶貧的路上出了車禍,雖然消息上了新聞,政府也有專門的治喪班子,但在同學們看來,事情相當蹊蹺。文穎還記得飯桌上的氣氛,大家幾乎都沒怎么吃飯,每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這不是朱建國一個人的悲劇,也是他們大家的悲劇,剛剛出頭的朱建國被掐滅了,他們這一屆、甚至這一代都沒希望了,大家在飯桌上說著悲憤的話、過激的話,越說越大聲,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聽見。老李那天很冷靜,像個老大哥,既要照顧最激動的同學,又要忙著拍照,滿場滾。他說,越是悲傷,越是要留下印跡,否則,時間很快就沖淡一切。她很贊賞老李這句話,覺得他到底比他們都大一點,又是資深媒體工作者,看問題比他們成熟得多。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2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