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王棵:大海上的腳?。ü澾x)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8期 | 王棵  2022年08月10日07:39

    王棵,七〇后,江蘇籍,作家、編劇。已在《人民文學》等刊發表過小說三百余萬字,著有《桑田日暖》等書十余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卷),另著有長篇兒童小說《風箏是會飛的魚》,編劇有電視劇《突擊再突擊》和《紅色使命》。曾獲《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秀小說獎、《十月》2007年度新銳人物獎、第六和第十屆四川文學獎、《北京文學》2018年度優秀作品獎等,兒童小說作品曾獲2021年度桂冠童書、第九屆“中國童書榜”優秀童書獎。

     

    大海上的腳?。ü澾x)

    王 棵

    1 一月二十八日,下午:海上必修課

    兩只拖鞋在地面上滑行。從幾乎與地面平行的床鋪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其中一只。

    “誰的鞋子?跑來跑去的,快跑到我臉上來啦?!笔值闹魅?,是一個慈眉善目、臉上布滿褐斑的矮個子大叔。他說話的語氣慢條斯理卻又抑揚頓挫,頗有樂感。

    這艙室的四周,擺有六組形似雙層膠囊的高低床。五組滿員,一組用于堆放船員們的物品??拷笫迥墙M床的下鋪,面朝里蜷縮著一個少年。他正收縮全身肌肉,盡量保持靜態。

    不想暈船的人總以為不動就可以不暈。

    “這是你的鞋子哎!”住在少年上鋪的,是一個最多只有二十歲的漁民,他將頭探下來,“鞋子不能穿進來,要放在外面?!?/p>

    少年抬手捂住耳朵。

    “轱叔你看,這小老弟做了錯事,還不讓人說了?!?/p>

    “阿勇,你七拉八扯什么?”轱叔從床鋪上爬起來,“人家肯定不是故意把鞋子穿進來的?!?/p>

    “是嗎?小老弟,跟哥講講唄,你的名字為什么叫七上?是不是你還有一個弟弟或妹妹叫八下?七上八下是成語,你爸媽好有文化喲?!卑⒂骆倚χ?,仿佛他不是在跟一個孩子而是在跟一只寵物說話。

    七上懶得理會。忽然這空間里的一切都劇烈地抖動了起來。留在地上的那只鞋像一條驚恐的彈涂魚,毫無章法地跳躍了幾下,翻倒了。搭載他們的這艘船,顯然剛被一道迎面而來的大浪擊中。

    抖動忽地停止了,船艙里的這個小世界整體向前傾斜了至少十五度。地上那只翻倒的鞋隨之向前撲去,又迅速被前方的艙壁撞倒,翻了個個兒,重新變成一只體面放置的鞋了。

    還沒來得及體面兩秒鐘,船艙又大幅度向右傾斜過去,它只好再度翻倒,跌跌撞撞地向右連著來了幾個空翻,摔倒在轱叔對面那張床的腳下。

    猛然間,船艙又同樣大幅度地向左傾斜過去??蓱z那只鞋,只好再次扮演體操運動員,向船艙里的人展示它拙劣的空翻能力。好在,轱叔站在它預期目的地的盡頭等著它——他空著的那只手,準確地接住了翻滾過來的它。

    “我幫你拿出去?!?/p>

    轱叔將兩只鞋在一只手上合二為一,并在一次船艙同樣大幅度向某側傾斜的某一刻,快速走過去拉開艙門,將它們放到門外。

    不需要等到另一次傾斜到來,他已跑回來穩妥地按住床穩定好自己的身體。

    “怎么樣,很難受吧?”轱叔輕撫七上的后背,“忍忍,過兩天會好很多?!?/p>

    七上猛地坐立起來。他五官清秀的臉像是剛被噩夢漂洗過。事實上他剛剛為了與暈船斗爭強行讓自己入眠,雖未真正睡著,還是遭遇了許多令他恐懼的幻覺。

    “不是我的鞋……”七上茫然地盯著轱叔,“他亂說的……”

    后者的臉此刻成了一塊古老的電影幕布,其上投射著一條羊頭瀨魚笨重的身影。一陣恐懼攪動七上的五臟六腑,想要將他掏空似的。意識到自己要嘔吐了,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尋,最終停落在床身上掛著的空塑料袋上。

    與七上的目光同步,轱叔盯住了這只空塑料袋,并比七上更敏捷地將它扯到手上。轱叔飛快地撐開它,在七上腹中內容向外噴涌的同時,在他面前架好。

    “我們錯怪你啦,對不起?!遍锸宓闪税⒂乱谎?,又伸出另一只手,輕拍七上的后背,“吐吧,吐到肚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就舒服過來啦?!?/p>

    被舷窗縮小的海面上,陽光如碎銀不規則地灑落在湛藍色的波浪間。這不是個壞天氣。

    就算如此,住在這艘體長將近四十米、船體皆為鋼架材料的漁船里,人能體會到的,依然是坐在過山車上的感覺。

    一股油漆味鉆進七上的鼻孔。這是艘新船,下海還不到半年。七上奮力嘔吐起來。在七上咆哮般的嘔吐聲中,轱叔手上搖晃的塑料袋,逐漸豐滿。

    七上結束了嘔吐,肩胛骨突出的身體輕顫著。一道淡黃色的稀薄液體,像一條倍速生長的蚯蚓,從他的嘴角爬出。

    “膽汁都吐出來啦!”阿勇看得樂不可支。

    七上惱怒地抬起胳膊,擦凈嘴角和下頜,心里面卻是羞愧的——他覺得自己沒用。

    看看吧,這船艙里面,不但轱叔、阿勇在內的八個漁民沒有暈船,就連戴眼鏡、斯斯文文的吳博士也沒有。當然吳博士并不是第一次出海。

    吳博士此刻躺在另一個下鋪里,正在擺弄他的相機。從三個小時前船離開海港到現在,他一直半躺在床上,不是擺弄相機,就是玩手提電腦。那臺電腦內存超大,裝了很多圖片和視頻。他是個攝影家。

    他沒怎么在意七上。也許他有正事要干,沒時間在意。也許,在他看來暈船是出海必修課,他不必因此予以七上額外關注。

    但是,在這艘去往南沙群島的漁船上,唯一跟七上有關系的,就是吳博士。換句話說,從上船的第一刻起,他就對七上有監護義務。他這么對七上不聞不問,不是不負責嗎?

    已經徹底嘔空腸胃的七上此時已沒那么暈頭轉向,他別過頭去看了吳博士一眼。心里有點埋怨吳博士,但是眼神里不敢有。如果不是吳博士答應看好他,爸媽特別是媽媽,不會放心讓他上船,便不會有這趟海上旅程了。能跟在吳博士身邊,他已很慶幸,哪還敢勞人家費心!

    七上正兀自打著肚皮官司,忽見吳博士僵直地坐起,同時張開一只手,喘著粗氣輕呼:

    “給我!給我!”

    坐在七上身邊的轱叔立即懂得了吳博士的需要,他趕緊過去摘下吳博士那張床身上掛著的塑料袋,可吳博士已經開始吐了。

    “對不起!對不起!”吳博士發現自己吐到了轱叔身上。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迎來了新一輪嘔吐。

    慶幸的是,這次轱叔已將塑料袋放到他面前。

    七上看著和剛才的自己一樣痛苦的吳博士,瞬間理解了此前吳博士為什么忽略他:人家自身難保。先前誤以為只有自己暈船而喪失殆盡的自信心,又起死回生了。

    “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迸聲灤?、怕吐,吳博士上船前數小時內只喝過一杯速溶咖啡、吃過一塊低糖巧克力,這話既是說笑,也是陳述事實,“吐出來了,輕松了好多?!彼恼Z氣輕松、明快,說明他所言非虛。

    過了十幾分鐘,轱叔說:“剛才我們經過的那個地方,里面啊,有一條海溝,十幾公里長。每次過這兒,船都比別的地方晃?!彼]眼感受片刻,“過了,已經跑出海溝了?!?/p>

    船無論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傾斜幅度都已比先前明顯變小。不知是否因為轱叔的解釋所帶來的心理暗示,七上再往窗外望去,發現外面的浪濤平緩了許多,心里面唯恐再次嘔吐的壓力,也減小了幾分。他調整幾口呼吸,讓身心緩和下來,而后換成趴著的姿勢,仰起臉來,專注地眺望海面。

    一上船他就聽從轱叔他們這幾個漁民的指導躺著不動、閉目養神,此后他一直被暈船的難受勁兒暗中控制,在這一刻之前,這個此前從未坐過海輪的少年,還未真正體驗過置身茫茫大海的感覺,現在他要把這大海好好欣賞個夠。

    這會兒他腦海中以轱叔剛才的海溝之說作為畫外音,疊映出一些大海深處的畫面。它們當然都來自他的想象?!按蠛J潜凰蜎]的陸地”,這句不知他何時、從哪本課外書上讀到過的話,作為另一個畫外音,令他的想象能力更為強悍。他發現自己的目光穿過了窗外深顏色、起伏不平的海面,來到了大海的心腹之處,那兒,是大地的各種隆起與褶皺:山巒、原野,還有縱橫交錯的河谷。這種想象帶給他一種無法說清的美好感覺,他在這種感覺中被困意裹縛了。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有多疲憊。

    七上翻下身來,迅速進入了似是而非的深長夢鄉。就在他似睡非睡的這段時間里,轱叔給自己換了件無領短袖衫,將被弄臟的上衣與兩只裝了穢物的塑料袋拿到艙門外面去,回來后,他又在搖晃幅度有所減弱的船艙里打掃了地上的嘔吐物。吳博士則將相機和電腦裝起來,抱著兩只包,在狹窄的鋪上側躺下去。

    雖然轱叔已將七上與吳博士的嘔吐物清除出船艙,但它們的腥臊味仍然凸顯在船艙里的眾多氣味之上,就連那令人討厭的油漆味,也只能甘拜下風。轱叔、阿勇,還有另外兩個漁民,對船艙里豐富的氣味習以為常。很快轱叔躺下睡了。阿勇也躺下準備睡,忽地卻坐了起來,對另外那個上鋪里面一位比轱叔略年輕的中年男人說:“火叔,你吵死人啦?!?/p>

    轱叔上鋪的這位漁民,腳頭的床板上用架子固定著舊DVD機和同樣舊的小屏幕液晶電視機,仿佛是為了對抗外面此起彼伏的海浪聲,和來自船甲板下方輪船持續不斷的噪音,電視的聲音被他開得老大,此前,他一直沉浸在電視屏幕里的劇情之中,對七上、吳博士嘔吐引發的紛亂置若罔聞。另外幾位漁民,一上船全都被睡神垂愛,打呼嚕的打呼嚕,夢囈的夢囈,睡得不亦樂乎。

    被喚作火叔的這位漁民,對阿勇的抗議充耳不聞。阿勇便用比先前高一倍的音量再度提醒他:“火叔,你說我們這次出來也就十幾天,你還帶個碟機上來了。這可好,我們睡覺你看片——那還怎么睡?”

    火叔的目光一刻不愿從屏幕上挪開,竟被劇情逗得呵呵笑了起來。這時轱叔從他自己的鋪上轉過身,沖火叔說道:“老弟,大家都要睡覺,你不想睡,就把聲音開小點?”

    轱叔話音才落,火叔就關掉了電視,也像大家一樣躺下了??磥黹锸逶谒耐惱锸莻€有威信的人。

    轱叔他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漁民。那個地方在海南島瓊海市的東部,叫潭門鎮。說到潭門漁民,知道的人總會肅然起敬。世代漁獵為生的潭門漁民,是世界上唯一連續開發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特有群體。從漢代起,潭門人的祖先就開始在廣袤的南海上,主要在西沙、中沙、南沙群島勞作,他們的足跡遍布這南海上的數百個礁島。他們以海為田,用腳和手、血肉和精神,在這片大海上耕犁與收獲,留下不可磨滅的國人持久活動印記,為后人,也為這個國家,劃定了這片二百多萬平方公里的藍色祖田。

    從古到今,許多潭門男子未成年即出海,這個船艙里的這些漁民,就有三個人十六歲前便出過海,最早的是轱叔,第一次跟爸媽出海時才九歲?,F在轱叔要抓緊時間進入夢鄉。這一趟旅程,純粹航行的時間是三個白天加三個夜晚,漁民們要在這段時間里把精神頭養足,再去面對接下來長達十余個晝夜的捕撈工作。

    除了這個位于甲板層的船艙里住著人,這艘船上還住著六個人,但都在與駕駛艙同層的二樓。那是兩個住艙,一個很小,只容得下兩個人入住,這次隨船出海的有兩個女人,她們分別是船長的妻子和她的妹妹,這個艙室便供她們專用。另外那個略大的艙室,是船長和他的兩個兒子,還有他的連襟,他們四個人的起居室。

    2 一月二十八日,傍晚:釀造奇遇的地方

    嘔吐后身體的疲憊,與持續不斷的暈船感覺合作,令沉睡中的七上做的夢如同奇幻大片。

    起先的劇情是快節奏的。他看到爸媽站在碼頭上為他送行,媽媽千叮嚀萬囑咐,爸爸含笑不語。乍然間天崩地裂,大海從中間分開,媽媽不見了,爸爸來到他身邊,指著前方兩側有黑色海浪墻的路,對他說:“我們走吧?!彼麪科鸢职值拇笫?,感覺到心里面的快樂和興奮。他們走了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們走在了學校大門外的街路上,爸爸的手上莫名其妙地拿著一本書,書名叫《藍洞的傳說》。他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他發現原來車上的乘客都是他的同學們,但同時他也發現,他們臉上都掛著意義不明的笑,彼此交頭接耳,顯然在討論他。他居然能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看起來傻乎乎的?!薄翱此蔷o張的樣子,哈!”“我不喜歡他,不想他跟我同桌?!彼麄兊哪橀_始晃,晃得根本看不清誰是誰,他驚恐得無以復加,這時汽車開始劇烈地搖晃……

    在晃動的船艙里睜大眼仰躺著的七上認識到一個事實:此刻,他正住在一艘向大海深處航行的漁船上。他從小聽爸爸講得更多的是軍艦,所以在他現在的意識里,只有住在軍艦里的航行,才是安全的。而他卻住在漁船里。他瞪著上鋪的床板,感覺它很模糊,他以這床板為背景板,憂心忡忡地想象到一幅畫面:一艘漁船,在大海上孤獨地航行。海無邊無際,深度有幾千米。與遼闊、深邃的大海相比,漁船極為渺小。

    他別過頭來,察看艙室里的一切,以及幾個舷窗外面的幾片海面和天空。船艙里這會兒一個人都沒有。他們都去哪兒了?他收回目光,心里面這樣想。為什么他們都走了,卻留他一個人在船艙里?剛才夢境里的驚慌和恐懼在心里復蘇了。因為眼下他是清醒的狀態,它們變得更加真切。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這沒有空調的悶熱船艙里瑟瑟發抖。船艙外面是傍晚的海面和大小、形狀不一,顏色卻奇異到不可思議的低垂濃云。

    “吳伯伯!”他喊著的同時坐了起來,眩暈的感覺迅速包圍了他,空空如也的腹部抽搐了兩下,他趕緊重新躺下。他不敢再動,明顯聽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停了一會兒,他在慶幸自己沒有嘔吐的同時,輕輕轉過頭來,目光落定在轱叔空空的床鋪上,“轱叔!”

    他這么做當然是沒有意義的。這船艙又不是密室逃脫游戲里的鬼屋,一切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藏人??伤麨槭裁催€要喊他們呢?他為自己的幼稚惱火起來。

    一切都是暈船惹的禍。暈船令他失智,令他不再有正常的狀態,令他變成一個笑話般的存在。他在心里下了這樣的結論。

    在他提出要跟吳博士去南沙時,起先爸爸跟媽媽一起表示反對,但他很快站到七上這一邊,還幫著七上做起媽媽的工作來?!按蠛D茏屗篮芏嗬蠋熀臀覀儫o法教給他的東西?!边@位與大海打了十五年交道的老海軍用這樣的話,來撫慰媽媽心中的憂慮。

    現在七上覺得爸爸這話不一定非得從正面去理解,也可以理解為,這大海不懷好意,愛給人下馬威。所以,他此際的不正常,不全是暈船導致的,還有這大海本身。大海就是這么個人們無法接近時會對它產生無限美好幻想,真正置身其間總又對它心存恐懼的事物。

    也許,不只他會恐懼,吳博士也會,轱叔、阿勇他們也會,還有爸爸,那些年里,常年來這南海工作的爸爸,也會。這種恐懼對大人和孩子一視同仁,只是大人更善于偽裝,不向他表現出來而已。

    這么一想,信心恢復了一些,他決定跟暈船這討厭的玩意兒說不,來一次視死如歸的挑戰。他要出去看看,吳博士他們都去干什么了。

    他還是眼前一黑,無法控制地吐出了小小的一攤黃水。他盯著地上這塊刺眼的黃色東西,猶豫了。還出去嗎?如果出去,可能又要當著他們的面吐,出丑。

    一只老鼠出現在他視野的邊緣。的確是老鼠。他調整目光,將它鎖定為視野的焦點,看著它因為船的搖晃從轱叔那張床的底下滑出來?;藥状魏?,它就在離他不到一米的距離了。船上居然有老鼠?他想想都覺得好笑。

    腦中閃出一個問號:為什么這只老鼠見了人不害怕呢?這不正常。他盯住它研究了起來,只需片刻腦中的問號就消失了:眼前的這位老鼠先生,抑或是老鼠小姐,沒有看到他。

    為什么沒看到近在眼前的他呢?因為:它暈船了。暈船的老鼠?老鼠也會暈船?這大海,真是個釀造奇遇的地方。

    老鼠都會暈船,他還有什么好心虛的,大不了就在大家面前吐。想至此,他扯下一只為暈船準備的塑料袋,套在手上,忍著厭惡捏住了老鼠的尾巴,起身向艙門走去。暈船的老鼠被倒拎后,沒有掙扎的能力。他另一只手擰開艙門再合上,站到艙外,陡然被猛烈的海風吹了個趔趄,他順著船搖晃的方向用力將老鼠擲向大海。

    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他張著嘴,讓濕熱的海風灌滿自己的肺腔,一下子感覺自己一點兒都不暈眩了,跟他平時的正常狀態似乎已無兩樣。

    與在船艙里面透過舷窗看到的有所區別:此刻七上眼前傍晚的海面,看起來像是一個被絢麗原始森林覆蓋的詭異大水塘。所謂的原始森林,當然是天空中濃云的幻象。

    太好看了。七上找到自己的鞋穿上后,手扶船舷,看著那些主要由金紅色構成的異色濃云,在心里感慨。就沖這大陸上無法見到的海上盛景,他這一趟南海之行也值了。他來對了。為了說服爸媽讓他來、說服吳博士帶他來,他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對了的,他想。

    “小老弟,你起床啦?”阿勇沿著船舷邊的過道,與航行方向一致地走了過來,手上端著一只盛了飯菜的搪瓷碗。先前那雙在艙室里跑動的拖鞋,此刻在他的腳上?!安粫灹藛??可以啊,不錯不錯?!彼蒙鬃訌耐肜锿诹艘豢陲埐?,送進嘴里,故意吃得很香的樣子,“餓了沒?去吃飯吧?!彼蒙鬃酉蛩麃頃r的方向指了指,踢開腳上的拖鞋,拉開艙門進去了。七上看著發出震顫的艙門想:哦!原來他們都離開房間,是去吃飯了。

    七上知道做飯的地方在哪兒。上船后,船還沒啟航時,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跑過一遍,算是將它好好地觀摩過的。主要由船艙構成的甲板之上的雙層主體建筑,位于這艘船的中間偏后的位置。這雙層主體建筑與船尾的冷凍庫之間,有一個半開放的艙室,那里面有冰箱、灶具和桌椅,還堆放著土豆、南瓜、青椒之類的蔬菜。毫無疑問,那是這艘船上的廚房。七上正要逆著航行的方向往廚房那兒走,忽地瞥見相反的方向上,吳博士正在拍照。七上改變主意,轉身向吳博士走去。

    吳博士站立的這個地方,位于這艘船的雙層主體建筑前方左側船舷邊。他背對著船舷,他的前方是數條整齊排列的小漁艇。一個漁民坐在一條小漁艇上,雙手舉起一條形狀奇特的活魚,在配合吳博士拍照。那條魚有過于發達的鰭部。七上被魚的形狀吸引,來到吳博士身邊,仔細端詳它。

    “你好了?”見七上過來,吳博士有點訝異,目光中也露出了贊賞。

    七上只是點了一下頭。他還是擔心會吐,不敢說話。讓吳博士誤以為他已經不暈了,這是他非常樂意見到的事情。

    “我都還暈著?!眳遣┦勘黄呱系ǖ臉幼用杀瘟?,“不愧是守礁軍人的兒子,經得起考驗?!?/p>

    七上得意地笑了。這是啟航后他第一次笑。

    “知道這是什么魚嗎?”

    這魚過于鋪張的鰭,讓七上想到鳥類的翅膀。他想起爸爸跟他說過的飛魚,南海上的飛魚。爸爸第一次跟他講起飛魚時,他就對它充滿了好奇。他好奇于一個海洋生物是怎么能夠自如地在天空飛翔的,除了它,再沒有別的海洋生物,既是海洋的寵兒,又能被天空接納了吧?爸爸當然也給他看過飛魚的照片,此刻,他確信眼前的這條魚,正是飛魚。

    “飛魚?”他忘記應該用沉默抵抗暈船,脫口而出。

    “回答正確??磥砟阏娴牟粫灹??!眳遣┦磕抗饫锏馁澷p多了一成。他摁了幾下快門,“我來給你講講這種有滑翔能力的魚。這種魚呢,已經經歷了一些形態學上的變化,包括廣泛的神經弓、結締組織和特殊的神經韌帶。這些功能幫助它們以最大的速度移動,成為水中速度最快的物種之一。飛魚遍布全世界那些溫暖的水域。這南海里的飛魚啊,體型算是比較小的,滑翔的距離最多就幾十米。加勒比海的飛魚,大的有兩米多長,能在水面滑翔四百多米?!?/p>

    七上喜歡這位比他爸爸大兩歲的吳博士,從很小時第一次見他就喜歡了。喜歡吳博士的最大原因,是吳博士像一本活體百科全書,什么都懂。但是這會兒七上卻無心聽吳博士的講解,他沉浸在某種沮喪中。這條飛魚,是怎么來到對面這位漁民叔叔手上的?就在他剛才沉睡難醒的那數小時里,他是不是錯過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譬如,他心心念念想目睹的許多飛魚在海面上滑翔的景象。

    “吳伯伯,它是自己飛到船上來的嗎?”

    “當然。你出來前一會兒還有飛魚的,現在沒了?!?/p>

    “很多嗎?”

    “特別多?!?/p>

    “有……幾百條那么多嗎?”

    “不計其數?!?/p>

    “多到把窗子撞得叭叭響?!绷嘀w魚的漁民說。

    見七上一臉失落,吳博士安慰道:“沒關系,我們要在這海上十幾天。你會看到的。來,你抓著飛魚,我來給你拍張照片。拍完我們趕緊放生——這飛魚已經是瀕臨滅絕的水中物種?!闭f到這兒,他又半開玩笑地說,“更何況,這種黑鰭飛魚,按某種古老的傳說,不算吉祥的海生物。據說,如果用火烤的方式食用它,身上會長瘡。是這個說法嗎?”他笑著問那位幫他舉飛魚的漁民。后者茫然地搖搖頭。

    七上欽佩于吳博士比漁民懂的還多,又因吳博士說到的傳說想起了《藍洞的傳說》里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這本書是他帶到船上來的兩本書之一,另外一本書是《老人與?!?,后者本來是大人看的書,可他偏偏就不喜歡看絕大多數專門寫給孩子看的書,媽媽也因此說他早熟,是帶著些驕傲的語氣說的。當然,他還把寒假作業帶上來的,不過上船之后還沒翻過它一次呢,等到有空的時候再做吧。

    在吳博士的引導下,七上用兩只手從那漁民手上接過飛魚,努力笑得燦爛讓吳博士拍了張照片。吳博士手中相機的快門響著的時候,他兜里的手機響了一下。吳博士接過七上手中的飛魚,扔到海中,接著去取手機。

    “我看看是不是有信號了?!?/p>

    船離港不久手機就沒了信號,算起來已過去七八個小時。在大陸上過慣了的人,是不習慣這么長時間不看手機的,博學的吳博士也不例外。七上倒還好,平時在家里,媽媽就控制他使用手機的時間,在學校里,手機是被收走的,他不像大人那樣對手機有依賴。他都忘了手機的存在,吳博士這么一說,他才想到,手機被忘在枕頭底下。

    “不是信號,是手機快沒電了的提示音?!眳遣┦康哪抗鈴氖謾C屏幕上移開,“我就說,離到西沙還有將近十個小時,怎么可能有信號?”

    這艘從潭門鎮出發的漁船,先要經過西沙海域,再向南航行幾百公里,才能到達南沙海域,那兒是它此行的目的地。西沙和南沙的一些島礁上有駐軍,個別島礁上還有居民,接近那些島礁,手機就會有信號。

    “注意看手機,一有信號,就向你爸媽報個平安?!毕袼写笕艘粯?,吳博士在一個需要他看管的孩子面前,會變得啰唆,“你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而且是去南沙那么遠的地方,雖然有我在,你爸媽還是會不放心。他們現在一定盯著手機,在等你的消息?!?/p>

    七上想跟吳博士說說他剛才做的夢。他覺得那夢里藏有深意,吳博士能夠幫他解析清楚。不過眼下絕不是適合交談的時機。這煩人的暈船癥,讓他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敢干,什么都不想干。在這大海上,光一個暈船癥就讓他束手無策,更遑論其他。

    吳博士話鋒一轉:“不過呢,你是去你爸爸以前工作過的地方,這對你來說,是件有意義的事?!?/p>

    3 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人類需要朋友

    七上不知是被尿意逼醒,還是被餓醒,反正不是被吵醒的。

    半夜他被吵醒過一次。當時火叔看碟,轱叔他們三個漁民竟都從床鋪上爬起來,擁到火叔的床鋪旁共賞佳片。他們邊看邊討論劇情,有時拋開劇情說八卦。輪機的轟鳴聲與他們的聲音,像兩種難聽的樂曲,互為交響,負負得正,倒產生了催眠曲般的效果。七上在這些聲音中沉沉睡去。

    吳博士昨晚有沒有因漁民們看碟失眠?七上打量吳博士的床鋪。

    此刻,吳博士正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上,身體一動不動,是不是真的睡覺七上拿不準?;鹗暹€在看碟,不過已經無人站在他床鋪邊圍觀了。不知道從昨天半夜到現在,他的賞片行動有沒有停止過。就算一直未停也不稀奇,吳博士昨天告訴七上,到了海上,漁民們很快會打亂作息,一是因為無聊,二是為了適應接下來的漁獵時光。

    腦袋昏昏沉沉,身體輕得能飄到空中的感覺。七上從床鋪上坐起來?;蛟S是躺得太久,而這突然的動作吵醒了肚腹,一連串咕咕的叫聲從肚子里面鉆出來,像是在責備七上從昨天上船到現在滴米未進。他倒是中間起來喝過兩盒保鮮牛奶,也喝過幾次水,但饑餓的感覺并未因此停歇過。

    七上下了床感覺了一下:雖然身體極盡疲軟,腳如同踩了七彩祥云,但沒有嘔吐的沖動。難道我暈船好了?這個念頭撐大了他的膽子,他淡定地走出了艙室。他要去吃點東西。昨天到現在,轱叔多次來他床邊噓寒問暖,還鼓勵他去吃飯。

    快速航行的船擴大了風的速度和力度。七上去衛生間的途中,感覺風要把他空落落的身體吹到海里去。他扶緊船舷來到衛生間外,進去幫自己的身體做了些減排工作,又出來扶著船舷往廚房那兒走去。等廚房近在眼前,一個聲音突如其來響亮在他身后:

    “幫我個忙?!?/p>

    七上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日光與船艙之間,說話的人站在由上方的廊檐造就的一塊陰影里。這是一個和七上差不多高的男孩,頭發有點自然卷曲,皮膚黑里透著紅潤,他脖子粗壯,手臂上還像大人那樣有肌肉隆起著。害怕的情緒在七上心中閃了閃,又跑開了。

    像是在大人們的宴會上,忽然發現桌子底下躲著一個孩子,七上心里隱隱地高興了起來。先前他一直以為,這船上除了他之外,就沒有別的孩子了。這黑男孩肯定早在七上上船之前,就在二樓的艙室里待著了。七上上船后前后上下察看時,唯獨沒有去過二樓的艙室。

    “你怎么也在這兒?”七上也站到陰影里去。連他自己都納悶,為什么他用的是一副仿佛跟對方是老相識的語氣。不過他很快弄明白了自己:一想到未來這十幾天里有一個同類相伴,他瞬間就把對方當成朋友了。需要朋友,是人類的天性。

    “我怎么不能在這兒?這船是我家的?!焙谀泻⑼痹?,一急躁他就顯得有些兇悍。七上沒有被他的兇悍嚇到,他只是在想:他在急什么?

    七上馬上想起最近的幾個小時里,某個將醒未醒的時候,轱叔他們講的八卦里,其中有關于船長一家的。好像是說:船長這個人有意思,古來潭門人都有個規矩,女人不能上船,父子不同船,可眼下這位船長不但把妻子和妻子的妹妹帶上了船,還把一大一小兩個兒子帶上來了。黑男孩就是船長的小兒子?

    “你要我幫什么忙?”七上想起黑男孩剛才的求助。

    黑男孩探出身子,往廚房那兒望了望:“你過去看看,里面有沒有人在?!?/p>

    “如果有人怎么說,沒人又怎么說?”七上愿意為他干點兒什么。

    黑男孩收回身子:“你是去吃飯吧?”

    七上的肚子不失時機地叫喚了一聲:“對,我得趕緊去里面找點東西吃?!彼@就要往那兒沖去。

    黑男孩一把將七上拽了回來:“我還沒說完,你著急走什么?”

    “那你快說,我餓死了?!?/p>

    “你先去看一眼里面有沒有人,要是沒有人,你就站在那兒向我招一下手?!彼鶑N房方向指了指,“要是有人,你就回來,我再告訴你怎么做?!?/p>

    七上盡量步速很快地走過去??煲叩綇N房下的陰影里的時候,他看到里面有兩個女人。他想起了轱叔他們的八卦,她們中的一位肯定是黑男孩的媽媽,另一位是他媽媽的妹妹。她們正在那兒忙活著。還有兩個漁民,各自抱著一只搪瓷飯缽,一個面朝船舷蹲著,一個坐在廚房里的固定桌子邊,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飯。

    七上走回黑男孩身邊:“有兩個阿姨,還有兩個叔叔?!?/p>

    “我媽和我姨都在。高的那個是我媽,矮一點的是我姨……”黑男孩皺起眉頭,自言自語,“怎么辦?我快餓瘋了?!?/p>

    “餓瘋了你就過來吃啊?!逼呱显俅蜗驈N房走去,“不管你了,我先去吃了?!?/p>

    很大的力道再度將七上拽了回來。正好本來勻速搖晃的船大力晃了一下,他差點被拽倒。

    “你去打點飯,再給我送過來?!?/p>

    “為什么不自己去?”七上覺得黑男孩太奇怪了。

    “別問那么多了。記住,讓她們多加一個雞腿?!?/p>

    七上記著黑男孩的要求,來到廚房外。見七上過來,黑男孩的媽和姨都很關心地問七上暈船好點了沒有??磥硗块g的轱叔他們來吃飯的時候談論過七上,抑或她們本身對一個搭她們的船去南沙的孩子會格外用心。七上看出黑男孩的姨很沒精神,顯然也在被暈船折騰,可人家卻還要堅持在這兒為船員們做飯洗碗,七上有點自慚形穢,于是挺直了胸膛說:

    “已經不暈了?!?/p>

    黑男孩的媽和姨相視一笑。她們看出七上不想讓她們知道他暈船,不想拆穿他。

    “那就多吃點?!焙谀泻⒌膵尳o七上打了滿滿一碗飯菜,不等七上要求,就主動多加了個雞腿進去,“吃的時候慢點兒?!?/p>

    七上抱起碗就走,步履小心。在此期間,他忽地想:這碗飯菜是他以自己的名義打的,如果黑男孩吃了,他吃什么?這船上飯菜應該是定量供應的吧?不可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又發覺自己雖然很餓,但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估摸著真叫他吃,他也未必吃得下,這么一想便釋然了。

    “這樣,我吃完,你拿著空碗回去,讓我姨再給你打一碗你自己吃。你就說你太餓了,一碗不夠?!焙谀泻⒖觳较蚯凹装宸较蜃呷?。在這時刻都在晃動的船上,他如履平地,“你跟我過來,我吃完把碗給你?!?/p>

    七上緊趕慢趕地,跟著他接近前甲板,快到的時候,黑男孩站在船艙的陰影里抬頭往上看了看。七上順著他的目光也往上看,發現黑男孩看的是二層的駕駛室。當然站在他們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那里面的光景。黑男孩徑直來到駕駛室的正下方,靠著艙壁坐下來,抓起勺子吃了起來。吃得那叫一個狼吞虎咽。他剛吃了兩口,七上入住的那個艙室的門打開了,阿勇走了出來。好在阿勇是往另一邊的船舷方向走,沒發現這邊的他們。黑男孩目光警覺地四下里打量了片刻,繼續大口吃了起來,中間他忙里偷閑,小聲叮囑七上:

    “你幫我看著點兒,有人來,提醒我?!?/p>

    七上看他吃得那么香,頓時也來了食欲。肚子很應景地叫喚了好幾聲。但是很顯然,當他的目光落在黑男孩油膩的嘴角時,他感覺到胃在抽動,這是排斥吃飯的信號。

    “你怎么那么能吃?”七上羨慕地看著黑男孩嚅動的嘴,“你一點兒都沒暈船嗎?”

    “上船后我就沒吃過東西,這可是我的第一頓飯?!焙谀泻⒖斐酝炅?,他珍惜地用勺子刮著碗邊的米粒,還有一小撮土豆、一條空心菜,“真好吃!”

    這些飯菜看著就不好吃,很明顯他不暈船,只有胃口大開的人才會覺得這些飯菜好吃。

    七上很想向黑男孩請教不暈船的訣竅。雖然轱叔看上去也是完全不暈船,但真要叫七上選一個人請教,他肯定選黑男孩。在他想來:大人和孩子不暈船的訣竅應該會有所區別,黑男孩的訣竅更能幫到他。

    “你到底怎么做到不暈船的?”七上感覺又要暈了,他運著氣,將胃里那團呼之欲出的酸水摁壓下去,“我媽給我準備了暈船貼,我貼雙份,都沒有用?!彼嗣浜竺娴哪瞧瑫灤N,在考慮要不要把它撕除,扔到海里去。

    黑男孩抹了一把嘴,警告七上:“誰說我不暈船?我特別暈?!彼_始演暈船。

    七上撲哧笑出了聲,差點把胃里正在分泌的有限酸水笑噴出來。

    “你笑什么?”黑男孩不再繼續他不擅長的暈船表演,“你不許說我不暈船。我要是聽到有人說我不暈船,那就是你說的?!?/p>

    “我不說。但是為什么你明明不暈,卻要說自己暈???”

    黑男孩撇了撇嘴:“你多大?”

    七上答:“再過幾個月,過十三歲生日?!彼乱庾R地把自己往大里說。他的幾個月是十一個月。他感覺面前的人不是善茬,盡可能把自己往大里說,心里能踏實點。

    “那我比你大兩歲,你要叫我哥?!?/p>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你是小弟,得聽大哥的話。從現在起,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p>

    “為什么???”

    “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我不干。我去吃飯了?!逼呱蠌暮谀泻⑹种邪淹霌屵^來。

    “這船是我家的,我說了算,你不干也得干?!?/p>

    “你家的船你就說了算?我又不是沒給你爸交錢?!逼呱细鴧遣┦看钸@艘去南沙漁獵的船,價格不菲。如果說這次南沙之行,七上對爸媽還有什么愧疚的話,那就是這個事了。

    “交過錢怎么了?我讓你干你就得干?!?/p>

    “那我就不干?!逼呱舷耄哼€威脅起我來了,我不吃這一套。

    “出門在外,幫個小忙又怎樣嘛?!焙谀泻Q了一副哀求的語氣,“又不是很難的事?!?/p>

    七上心軟了。就算從跟這個人處好關系的角度,他也應該聽聽對方到底想叫他幫什么忙,況且他覺得,跟這船上唯一的同類處好關系,非常必要?!澳阏f說看?!?/p>

    “就每天吃飯的時候,你像剛才這樣,幫我打飯?!焙谀泻⒍⒅呱?,一副很怕被拒絕的可憐樣兒,“不需要每一頓都打,一天兩頓就行。不難吧?”

    七上太餓了,他得馬上去吃點東西,管他吃完會不會吐,他都得吃?!靶?,我先答應你?!?/p>

    七上要求再來一份飯菜時,黑男孩的媽和姨都挺吃驚,不過很樂意滿足他。七上端著新的飯菜,如先前那個漁民一般,蹲到一旁吃了起來。也許是眼下船的搖擺度不高的原因,七上吃了兩口發覺一點不反胃,便快速吃了起來。

    一邊吃,一邊聽黑男孩的媽和姨扯閑。她們說到這是春節前最后一趟出海,加上來去的行程,大家要在海上待十六天,回到港口的時候,再有三天就要過年了。她們還說到她們的出海次數:黑男孩的媽是老船員,姨沒出來過幾次。黑男孩的媽還說到這艘船身上背負的巨額銀行貸款,她擔心這次出來會賠本。漁船出一趟海卻賠本的事情也不是不會發生。

    黑男孩的媽媽還說到她這個小兒子,用的是憂慮的語氣。七上很快明白了她們憂慮的來由:幾個月前,黑男孩中考失利,失學了。

    中考失利后失學?這跟黑男孩的奇怪行為有聯系嗎?七上感覺自己向黑男孩心中的秘密前進了一步,探究的欲望在心內騷動起來。偏巧這時他的腹中又難受了。他不想在她們面前吐,也不敢再吃,便將剩下的飯菜倒入海中喂魚,將碗交給她們,快步離去了。

    經過那衛生間門外,門從里面打開,黑男孩跳了出來。

    “你沒跟她們說我什么吧?”他擔心地問。

    “沒有?!?/p>

    黑男孩放心了:“謝謝你。你不需要找我。每天到吃飯的時候,我自然會找你?!?/p>

    七上問:“你每天都讓我偷偷給你打飯吃嗎?那不是到最后你在他們眼里那么多天一頓飯都沒吃過?”

    這確實是個問題。想想又根本不是問題。

    黑男孩說:“你問得好。所以呀,有的時候呢,我會讓他們看到我吃?!彼樕祥W過一絲狡黠,“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是說啊,其實呢,我需要你幫我打飯的次數,也不是那么多的。所以,你更得幫我了?!?/p>

    4 一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夜:背對大海的男孩

    “你叫什么?”

    “七上,我叫秦七上?!?/p>

    “幸虧你叫七上,如果你叫八下,就太不吉利了。說說,你為什么叫七上?這個名字真奇怪?!?/p>

    “我們這趟船不是要去南沙嘛,那兒,也是我爸爸以前常去工作的地方。我爸爸是軍人,他的工作,需要他經常去南沙,去那兒守礁,所以他管去南沙叫上礁。我是在他第七次上礁的時候出生的。你還沒說你叫什么名字呢?!?/p>

    “我的名字比你的名字還要奇怪。我叫鄭本科?!?/p>

    “是大學本科那個‘本科’嗎?”

    “就是?!?/p>

    “哈!也不算太奇葩?!?/p>

    “我哥的名字也奇葩,他就叫‘大學’。都是我爸給起的名字?!?/p>

    “你哥叫大學,你叫本科?”

    他們坐在前甲板上擺放的一條小漁艇尾部,背朝后上方的駕駛室坐的,翹起的艇尾正好可以擋住來自駕駛室的視線。本科不想讓駕駛室里的爸爸或哥哥、姨夫發現他。多數時候都是爸爸在開船,實在是太累了,他就休息一下,讓哥哥或姨夫頂替他開。

    本科的周全是有必要的,此刻雖已夜深,但海面上可以稱得上星光熠熠。無須用燈光刻意照亮,甲板上的東西都依稀可見。

    從下午開始,天氣好到不能再好,有一陣子,海面上幾乎看不到一個浪頭,真的可以用波平如鏡來形容。船開在這樣的海面上,就如同一副雪橇板在冰面上滑行,住在里面的人只能感覺到細微的震顫。七上從下午睡到深夜,中間一次都沒醒過。傍晚,本科來過七上艙室,喊了他兩聲見他不醒,就離開了。大家還沒見過他吃飯,這頓飯他當眾吃,倒也無妨。半夜睡不著,他又來到七上的艙室,正好睡太久的七上是醒著的,他提議去外面聊天,七上欣然應允。

    這南海上白天酷熱難當,夜晚卻有一絲清涼。七上笑畢,問:“你爸為什么給你和你哥那樣取名?”

    “他自己讀書少,想讓兩個兒子多讀書。生我哥的時候,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培養我哥成為大學生。到生我的時候,他當然也是希望我能讀大學,但這個時候他意識到之前不嚴謹,萬一我哥考了大專,那也叫考上了大學,可是他心里是希望兒子讀到大學本科的。所以他覺得要具體,我就成了本科?!?/p>

    七上覺得本科學歷都不算高,他媽媽是碩士,吳伯伯是博士,他爸爸是本科、碩士在讀,他身邊的叔叔阿姨,碩士、博士不乏其人,還有博士后呢,他老早都想過,自己至少要讀到碩士,他喜歡讀書?!澳菫槭裁床唤o你取名叫碩士、博士?”七上對自己的想法不加隱瞞。本科解釋了名字的由來后,七上其實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的。

    “本科還不夠???”星光下本科的眼睛里有訝異,還有一絲不高興,“我們村子里,沒有人讀到碩士,讀到本科的,也沒幾個。你想讓我爸希望我讀到碩士、博士,你想整死我嗎?我可沒有這個本事?!?/p>

    七上這才想起白天從本科的媽和姨那兒聽來的,關于他中考失利已失學的事,忙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北究瓢咽稚爝^來,拍了拍七上的肩膀,“讓我爸失望了。他覺得做漁民太辛苦,不想兩個兒子當漁民。不是有句古話說嘛:能上山,莫下海??晌腋鐩]考上大學,我連高中都沒考上?!彼麌@了口氣,沉默片刻,又說,“這也不能全怪我和我哥。我爸和我媽一年到頭都不在家里,我和我哥沒人管,中間還有兩年,爸媽常年住在西沙——那會兒我爸還沒買上自己的船,只能替有船的人打工——我和我哥轉學到西沙島上,后來他們又不在西沙了,我們再轉學回鎮上,就跟不上同學了?!?/p>

    本科說到這兒,七上對本科的中考失利有所理解了。他想起兩年前,因為媽媽隨軍調動的關系,他跟著媽媽從那座依長江而建的大都市調動到現在學校所在的城市,因為不同地方的教學進度不完全一樣,加上陌生環境帶來的諸多不適應,他的成績一落千丈。要不是媽媽很懂得怎么開導他,他不可能在一年內回到名列前茅的狀態。

    “我還能問你別的問題嗎?”

    “反正你不問上學的事就行?!?/p>

    七上覺得這是揭開本科為什么要在人前裝暈船的好時機,便把從白天與他第一次照面后一直揣在心里的疑問和盤托出:“我不明白你明明不暈船,為什么要裝暈,明明很能吃飯,為什么卻希望別人認為你在絕食?!?/p>

    過了好一陣子本科說:“我不想當漁民。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天生就不容易暈船,被認為是當漁民的好手,我就沒辦法不當漁民了?!?/p>

    七上心里的謎團解開了一點兒,還沒完全解開。

    “我爸說了,擺在我面前的就兩條路,要不,去復讀,考高中,直到讀完本科,那樣我就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工作。要不,就老老實實跟他當漁民,像我哥一樣,做他的接班人??墒?,如果非得要我當漁民,我寧可去復讀,去上學?!彼至⒓锤?,“其實學我也不想再上了,我不喜歡讀書?!?/p>

    本科又開始說他不想當漁民的理由:

    他家世代漁民,到他和他哥這兒,已經是第八代了。每一代上,都有人在海上出事回不來。他爺爺就是出海遇上臺風,把命丟在南海的,當時整條船被風打垮,上面八個人,掉進海里沒能上來的有五個。到他爸爸這一代,他一個叔叔二十幾歲就出事了,雖然南海臺風多,但他倒不是遇上臺風,他下到很深的水里面去作業,得了潛水病,沒救活過來。他們那個村子里面,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在這南海上。

    他開始仔細回想小學四年級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那件事給他留下很重的心理陰影:

    小學四年級的某一天,他正在村小學的教室里上課,校長從外面跑進來,讓他一個同學趕緊回去,說他爸爸出事了。那同學回去后,校長就用沉痛的語氣跟大家說,那同學的爸爸沒了。校長還趁機教育大家,說當漁民就是這么慘,希望大家好好讀書,改改命。他放學后跟同學們跑到那同學家,就見那同學的爸爸直挺挺躺在屋子里,身上全是傷,臉青得像椰子殼,他嚇壞了,連著做了好幾天噩夢。

    最令他對漁民生活產生恐懼心理的,是他爸爸經常向他回顧曾經差點死在海上的經歷:

    離現在快十年了吧,有一天,海上其實并沒有大的風浪,難以解釋的原因,正在礁盤中的海溝里作業的他爸爸坐的小漁艇,忽然就翻了,他爸爸和艇上另外一個漁民掉進了水里。那水里有一股海流,向一個方向使勁拽他們。兩個人在里面撲騰了半個小時,快精疲力竭了,還是爬不到艇上去。要不是這個礁上正好有本國的駐軍,幾個軍人趕來營救,他爸和同事就沒命了。

    “那海溝上面沒有浪,誰能想到里面是急流?”本科模仿著他爸爸的話,感慨著,“每次我爸爸說起這個事,我就害怕得渾身發抖。就是現在,我跟你說我爸這個事,我心里也在害怕?!?/p>

    原本因為夜色而變小的大海,在七上的感覺中比白天那種空茫的大海更令他恐懼了。耳畔傳來海浪翻涌的聲音,時大時小,仔細聽,那些聲音都不同凡響,像是里面蘊藏了各種各樣的情緒:憤怒、不滿、痛苦、激動、興奮,似乎這世界上所有的動物所具備的情緒,它里面應有盡有。置身于這樣的大海上,人會忍不住擔心它什么時候會發怒,把船掀個底朝天。潮濕的海風吹到七上身上,令他不由得縮緊了身體的毛孔,此刻他覺得很冷。

    本科還在講他的事情,他是個挺愛說話的人。

    “我從小就會做一種夢。來來去去做過有幾百次了吧。都是差不多的情節。在那些夢里,我特別怕水,但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忽然間,我就來到海邊了。我嚇得轉身就跑。海就在我的身后,我跑啊跑,奇怪的是,海也會跑,我跑多快,它就追多快,無論我跑到哪兒,它都會馬上跑到我身后,我怎么都甩不掉它?!?/p>

    七上聽著本科的這番話,腦子里想象著一幅畫面:一個黑皮膚的小男孩,赤足背對大海,不停地跑。本科這個背對大海的形象,在七上的腦海中瞬間生了根。接下來只要七上看到他,腦中就會浮現出大海在他身后、他背對著大??癖嫉臉幼?。哪怕他們現在就置身于大海之上,也不影響七上這樣的想象。

    5 一月三十日,下午:面朝大海的男孩

    還是在昨天下午的位置,本科躲在主體建筑一側的陰影下,七上先去廚房察看。本科的媽和姨都不在里面,也沒有任何船員吃飯。早上到現在,七上多次聽轱叔他們在房間里說,今晚七八點鐘,就到第一個漁場。緊接著,船長會帶領大家,開始他們的首次漁獵行動。不知這兒眼下一個人也沒有,是不是今天大家就要工作一整夜所以要多休整的緣故。

    七上便走出來一點,向本科招手:“快來,沒人?!?/p>

    本科歡快地跑進來,兩個人開始翻找吃的。超大型號的電飯煲里還有剩飯,湯鍋里還有半鍋綠豆湯,兩只不銹鋼制的馬口盆里面有不多的辣子雞、苦瓜炒雞蛋兩個菜。本科和七上各人剜了一碗飯,直接用筷子在盆里夾菜,吃了起來。

    最近的十多個小時里,船大幅度晃動的次數很少,如此,整條船倒像個大搖籃了,坐在里面晃晃悠悠,還挺愜意,七上也已經適應了這船的油漆味,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暈過。剛才轱叔還說呢:

    “這次我們算運氣很好,天氣一直都好,真正的大風大浪,從來都沒遇到過。就希望啊,還剩下的這小半天光景,海龍王還是這么體諒大家?!?/p>

    船舷的高度,正好到七上的肩膀,他端著碗站起來,向船舷外眺望。目力所及的海面上,海浪像被拙劣的畫家畫出來的,形狀趨于一致。七上產生了一個有趣的想法:海是不是也累了,在午休?他希望海持續這樣休憩下去,不要醒,直到他們的船到達南沙群島海域。醒著的大海脾氣說變就變,不如睡著時可愛?;叵氲降谝惶爝@船經過那條海溝時,自己被張牙舞爪的大海折騰得生不如死的情形,他就膽戰心驚。

    似乎為了彌補之前因暈船錯失的那幾頓飯,七上這次吃了個痛快。當然本科更是大口吞咽。這黑而健壯的男孩,身體里面剛剛住進去一個名叫青春期的猛獸,時刻都在向他索要營養,這一點顯而易見,做爸媽的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到用不讓爸媽看到他吃飯的方式,去逼退他們讓他當漁民的念頭,這說明他腦子夠好使的。

    三下五除二吃完后,七上和本科都不想回房間去,便沿著船的左舷來到主體建筑的下面。這南向行駛的船,在下午三點來鐘的這個時候,只有左舷的那個位置有不會被太陽直射的地方。他們倚著主體建筑,并排站在陰影里,看著外面明亮的大海發呆。

    下午的大海如此寬廣、寂寥,七上看得入迷。他想起昨晚與本科的交談,那個背對大海奔跑的男孩形象便又在腦海中浮現,男孩當然是本科。

    倏忽間腦海中的畫面變成了一個面朝大海坐著的男孩,這次是他自己。

    “我跟你是反的哦,我從小就喜歡海,可喜歡了?!逼呱蠈Ρ究普f,“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時候,那高興勁兒啊,我在沙灘上跑啊跑啊,一直舍不得走……”

    在九歲之前,七上跟媽媽在那個依長江而建的城市生活,那是媽媽讀大學的地方,畢業后她就留在了那座她喜歡的城市。她的工作不錯,跟爸爸結婚后,她一直舍不得放棄它,便遲遲沒有隨軍。有事沒事媽媽就會帶七上到長江邊。江水如一條渾黃的長蛇游動,七上會想到它最終會游到大海里面去。大海,那是爸爸經常去工作的地方。站在江邊、坐在媽媽的車上經過長江大橋,眺望著江水,他在感覺上,會離爸爸近一點。

    九歲后七上跟著媽媽隨軍到一個有海的中等城市。他們到的那一天,爸爸就帶他和媽媽去了海邊。那是傍晚,爸爸指著面前的海港告訴七上,每次去南沙守礁,他就是從這兒出發的。過了這個海港,他和戰友們坐的艦艇一直往南開,三天后,就會到達他要駐守的礁盤。

    那晚站在海邊聽爸爸講南沙的畫面,刻在了七上的心里。此后每次爸爸離開家去南沙守礁,他一有空就會走到海邊,朝著大海的方向坐著,有時一坐好幾個小時。

    他上網查過,從他置身的海灘,到爸爸駐守過的最近的南沙礁盤,也有一千多公里的距離。他又拿出地圖對照了一下,這個距離,比他先前生活過的那座城市到這座城市的直線距離,多了一倍還不止。從先前那座城市到這座城市,在他想來已夠遠,可是,從這兒到爸爸工作的地方,還要遠這么多。

    他將目光停留在地圖上,會發現從他先前生活的城市到這座城市,密密麻麻寫滿注解,顯示這里面充滿高山、密林、田野,以及鄉村和城市,這就是陸地。把目光往地圖的下方移一點,他會發現從這座城市到南沙,只有很少的注解,說明其間除了海幾乎什么也沒有。多看了幾次地圖后,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甚至有點好笑的想象:這一片將近中國大陸面積三分之一的大海里,只有他爸爸一個人在。這種想象很快進入了他的夢里。

    后來他總是做那樣一類夢:爸爸拉著他的手,他們面朝南,迎著前方的大海,向前走去。大海有時在他面前自動向兩邊閃開,有時事先分開了路請他們進入,更多的時候,他們的腳步就踏在海面上,他們可以一直在海面上走,如履平地。

    當然,每當做他們踏海而行這種夢,他跟著爸爸行走的同時,內心里會充滿恐懼,生怕海水會突然塌下去,他和爸爸掉到漆黑一團的海水深處去。事實上,這樣的情況經常發生,有時,海水塌陷之前,會先變成一個巨型旋渦,濃稠、緊縮、顏色極深的海水使這個旋渦看起來特別沉,每當那個時刻,蘇醒會將他從夢里拉出來。

    七上將這些夢告訴媽媽,問她為什么總會做這種夢。媽媽認為,這是因為爸爸總去南沙,而他特別想爸爸,就總夢見自己踏著海往南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此而已。

    媽媽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道理并非全在媽媽的解說里。不僅僅是對爸爸的想念,七上覺得還有媽媽沒說出的原因。

    有個事情他永遠忘不了:隨軍前,在那座依長江而建的都市里,他發現每次媽媽跟別人解釋爸爸在哪兒工作的時候,對方都會顯得很茫然的樣子。

    “南沙?”幾乎每一個人,在媽媽說到南沙的時候,都茫然地看著她。

    他們都不知道南沙在哪兒,甚至沒有聽說過南沙。有一次更有意思,一個阿姨明顯不知道南沙是個什么地方,但她又不想讓媽媽覺得她無知,于是她搶話一般快速說:

    “南沙我知道,那個地方東西很好吃?!?/p>

    南沙的東西很好吃?爸爸說過,因為吃的東西是三個月往礁上運一次的,所以,他在那兒守礁的時候,到了最后,很可能會沒東西吃。連吃飯都可能成問題的地方,東西好吃?那位自作聰明的阿姨,很顯然以為媽媽在說陸地上的某個地方。

    七上多次聽爸爸說過,中國的南海有兩百多萬平方公里,其中南沙就有八十多萬平方公里。那么大一塊地方,為何如此多的人對它那么無知呢?

    后來媽媽再跟別人說到南沙而對方一臉茫然時,七上會替爸爸抱不平,替他難過。他聽媽媽說過,爸爸在南沙守礁是很苦的??墒悄敲炊嗳诉B南沙是個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準確說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在心里關注過那個地方,所以當別人說起它時無法立即從記憶中發現它的存在,那么,更何談讓他們知道爸爸受過的苦呢?

    每當想到有那么多身邊人對南沙很無知時,那種只有爸爸一個人在那兒的奇特想象就更強烈了。即便他清楚,那個地方,至少還有爸爸的戰友,依然無法遏制這種奇特想象。后來他覺得:他常做那種夢,除了媽媽說的那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覺得爸爸孤獨,他要陪陪爸爸。

    “告訴你一個秘密?!北究普f,“我爸聽說你爸在南沙守過礁,因為這個,他少收你費用了?!北究飘斎宦犝f過七上這個情況。在船上,他爸媽,還有別人會聊。

    少收費用這事七上知道。不過他原本認為:本科的爸爸鄭船長,因為他是小孩收他半價,就像有些景區,未成年人只需買半票那樣。原來少收費的真正原因是這個,七上心生感動。

    無疑本科的爸爸因曾被守礁軍人救過命,才對七上愛屋及烏,七上馬上想明白這一點?,F在七上看著本科,感覺他們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關系,是真正關聯的兩個人。倏忽間,他對本科的感覺,就如同對同學、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一般親近了。

    “我爸這個人吧,跟別人有點不一樣。別人家一般不帶女人上船,父子也不同船。我爸對這些講究看得不重。他覺得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他跟我說:如今船大了,又是鐵殼子的船,只要不遇到臺風,出事的可能性還是沒那么大。眼下這個季節不太可能有臺風,所以,這一次,我們一大家子人,全出來了?!?/p>

    本科說完,七上想象此刻的二樓駕駛艙里,那位皮膚黑里透著紅亮、體形微胖的鄭船長沉著冷靜操控儀表盤的樣子,陡然間不像先前那么對他又敬又怕了。此前,七上在潭門鎮見過鄭船長幾次,后者帶他和吳博士去辦幾個必要的登船手續,每一次,七上都不敢跟他說話。上船后,除了一開始他去過一趟二樓,就再沒上去過。上去的那一趟,他隔著駕駛艙窺視鄭船長一絲不茍工作著的側影,覺得他不怒自威,對他的敬畏更甚。話說回來,在大海上,這樣的鄭船長讓七上感到踏實。

    “你怎么想到要跟大人出海的?”本科思維跳躍,他能輕易從一個問題切換到另一個問題,“還不是普通的出海,是去南沙,那么遠,要受那么多苦,還可能遇到危險,說說,為什么?”

    七上正要好好回答本科,一道白光從他眼前船舷之外的海面上一閃而過,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七上的目光被牽引過去,就見平整的浪濤間,幾個白色的影子在逆浪穿行,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白色浪花。

    “飛魚!”七上興奮地扒到船舷邊去。

    本科也跟著扒過來,他沒有七上那么興奮,不過也是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是飛魚,我看到過好幾次了?!?/p>

    “我前天也看到過?!逼呱舷肫鹱约毫嘀菞l飛魚被陽光照得溫暖的魚鰭時,手微微顫抖的感覺。前方浪尖上飛舞的那幾條飛魚,因為太遠,看不清它們具體的形狀?!八鼈冊趺床伙w近一點?”七上的語氣興奮中帶著焦急,“你之前看到的幾次,也就這么幾條,飛來飛去嗎?”

    “可不止?!北究普f,“沒有一次像這次,只有幾條,遠遠地飛?!?/p>

    像是為了及時制止七上心中蓬勃生長出的失望,鋪滿廣闊海面的平穩、單調的涌浪,猛地被成千上萬條飛魚集體刺穿了,霎時海面上一片白花花的魚形影跡。七上震驚無比,心臟要從胸口蹦出去的感覺。他想起曾有一次,跟媽媽經過夜晚廣場上的音樂噴泉,身邊噴出一道道細小水柱,令他和媽媽措手不及?,F在他心中的驚喜超過當時的數十倍。

    “喂!”他不由也像當時那樣,試圖用自己的聲音去喊出海里隱匿的更多飛魚。

    他的這一聲喊,倒像是真的應驗了那種感應原理,就見更遠的海面上,一道道白色飛行物閃現出來。在一無遮擋的海上,看東西會更真切。那么遠,卻看得比近處的飛魚還真切。七上激動得想揮舞手臂沖它們吶喊,怕身邊的本科笑話,他壓制了沖動。卻聽本科喊道:

    “海鷗!”

    七上應著本科的聲音定睛打量,可不是嗎!不是飛魚,是他曾在圖像和視頻里見過的海鷗。

    “有鳥,說明不遠的地方有島嶼?!眳遣┦砍霈F了。他舉起相機拍攝,“這么多飛魚,把海鷗吸引過來了?!?/p>

    七上正費解于吳博士的話,就見海鷗們開始捕食飛魚。一只海鷗沖著七上飛奔過來,叼起不遠處一條飛魚呼嘯而去。七上瞪大眼睛望著前面,覺得自己正與史上最驚人的畫面相逢:海面上一片混亂,海鷗勇猛地翻飛、翱翔,時而如凱旋的士兵般尖叫,飛魚們毫無章法地向四面八方奔行,有的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身邊的本科也看得呆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太刺激了!”

    手機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有可能是吳博士的手機,也可能是七上或本科的,亦有可能是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那個漁民的。吳博士對此反應靈敏,他飛快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馬上變得眉開眼笑:“這回不是手機要沒電,是真的來信號了?!?/p>

    本科馬上也去掏手機,但七上沒有,他沉迷于眼前的畫面,不想讓目光離開海面半秒,怕錯過更加刺激的畫面。卻聽吳博士罵了一句娘,將手機揣進兜里。七上好奇于一貫用語優雅的吳博士怎么說起臟話來了,便也拿出手機看。他的手機此刻當然也是有信號的,他點開一個剛剛收到的短信。這是南沙群島海域周邊某個國家某個地方發來的短信,歡迎七上他們來到這個地方,云云。這樣的短信,七上看著感覺怪異。

    因為爸爸的緣故,與南沙有關的事情,七上當然要比同齡人知道得多。這些事情不全是爸爸給他講的,有的是他自己在網上和書上看到的。他知道由于某些一句話說不清楚的原因,這南海上,不少島礁是被周邊某些國家非法占領的。這些被侵占的島礁,尤以南沙最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屬于中國領土的南海九段線范圍內,為了奪回本屬于自己的礁土,中國還與某個國家在南沙發生過一場爭奪戰。

    這條短信,正是這個國家發來的。毫無疑問吳博士是因為這個短信生氣。

    大概意識到在孩子面前說臟話是不對的,吳博士抱歉地看了看七上和本科,然后沉默不語,兀自專注于他的拍攝工作了。海鷗捕殺飛魚的行動仍如火如荼,并且有更多的海鷗從某個方向往這兒飛過來,奇怪的是,海面上的飛魚并不見減少。也許,水下的飛魚并不知道水上正發生著一場針對它們族類的屠殺,只看到同類們往水上飛,便一心想飛出水面看個究竟吧,可憐的飛魚們。

    七上正為飛魚痛心,卻見前方幾百米處的海面有一連串大的浪頭鼓突出來。仔細一看,哪是什么浪?分明是某種體型碩大的魚。七上興奮地叫出聲來:

    “大魚!”他轉頭問吳博士,“是鯊魚嗎?還是鯨魚?”

    吳博士往那兒端詳片刻說:“不是鯊魚,也不是鯨魚,它們比這大多了?!庇挚戳艘粫?,吳博士誠實地說,“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魚。海里面的大魚很多,就是大魚而已?!?/p>

    一條大魚躍出水面,準確地叼住靠近水面的一只海鷗,緊接著,它攜著海鷗鉆入了海面。七上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這一幕。他正驚駭不已,就見又有大魚從水里躍出,它們有的叼住了上方飛翔的海鷗,有的沒有。海鷗們已洞悉來自海面之下的威脅,它們紛紛向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無須多久,海面上目力所及之處,海鷗們無影無蹤。那些大魚,仿佛就是為了來救飛魚的,在海鷗消失的同時也不見了。飛魚們仍歡天喜地地飛來飛去,數量仍如先前一般驚人,宛如剛才那場針對它們的屠殺和針對屠殺者的屠殺,從未引起它們注意,這些沒心沒肺的小精靈。這時七上看到吳博士重又看起了手機。

    “七上,趁著有信號,試試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報個平安,看看能不能打通?!彼肿猿暗匦α诵?,“電話該打就要打,管他是誰給的信號。我們不跟信號計較,信號是人類共有的?!?/p>

    吳博士正要給七上的爸媽撥電話,七上已經把媽媽的手機撥通。才離開媽媽這么點時間,他就很想她?;蛟S跟爸爸很少在家有關,他和媽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一有什么新鮮事就想跟媽媽說。此刻他有很多話要跟媽媽說,雖然出海才這么長時間,他所經歷的事情,夠跟她說好幾天了。也夠他跟同學、其他小伙伴們吹噓好久。

    毋庸置疑,他那么想來南沙,破除種種障礙來到了南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跟所有想來南沙的人如出一轍:南沙太不容易去了。網上有人說,出國容易,去南沙難。是啊,去一次南沙,就有了人人艷羨的獨到經歷。

    剛才本科的那個問題,對他算是個問題,在七上這兒,根本無法成為問題。

    “媽媽,我到南沙啦,我到啦!”一聽到媽媽那邊的手機接通音,七上就大喊大叫,“媽媽我跟你說,我簡直要氣死了,那個暈船,把我折磨得呀,我人簡直要死掉,不過現在好啦,已經不暈啦,我厲害吧?媽媽我再跟你講,我剛才看到飛魚了,真的跟爸爸說過的一樣啊,可神了,那么多的飛魚,在海面上飛來飛去,太神了啊。對了,爸爸呢?我想跟爸爸說話……喂!媽媽,喂……”

    七上凝神聽了聽,手機里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再回想一下,剛剛自己長篇大論時,似乎沒聽到過媽媽的回應。電話明明是接通了的,現在還是接通狀態。媽媽到底聽見他說話了沒有?

    “媽媽,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吳博士笑著將他的手機屏幕舉到七上眼前:“七上,信號已經沒了?!?/p>

    七上看清楚吳博士手機屏幕右上方顯示信號強弱的那個位置,連半豎格的信號都沒有,又看看自己手機屏幕同樣的位置,也是。他很是失望,再看眼前的海面,雖然仍有飛魚穿空而過,他已不再有先前的興奮勁兒。本科居然湊到七上面前,模仿起剛才的七上來:

    “媽媽!我看到飛魚啦!喂!媽媽!”本科笑著摟住七上的脖子,“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可好笑了?!?/p>

    七上扯開本科的手:“再笑話我,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p>

    本科臉上的笑容凝固:“你敢!”

    本科的臉慢慢從七上眼前移開,這期間他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七上的眼睛上。七上移開視線,有股冷氣從腳心躥起,電一般在體內穿行。七上恐懼起來。他并不知道,這種恐懼并非因本科剛才的話而起,而來自這大海。自從踏入這大海,恐懼這種東西就藏進了他的身體里。這是一個置身于大海中的人,對大海的本能。隨便一個原因,就可能讓這本能在身體里發作。剛才那一剎那,七上覺得失去了本科的友情,隨之而來的失落,令這本能爆發了。在大海上,人有更多的需要,比平時更加需要友情。

    “你哭了!”本科大笑起來,“你被我嚇哭了?!?/p>

    七上一驚,抹了一把臉,果然手掌上濕濕的。不是潮濕的海風在臉上的遺留物,是他淚腺的分泌物,他熟悉它的觸感。更小的時候,他是個愛哭的孩子,經常被它弄濕手。它是他的朋友,他懂這個朋友沾在手上是什么感覺。有一次,他因為一件現在已經忘記了的事,在自己房間里哭,被爸爸撞見了。那段時間,爸爸剛完成一次守礁,在家中休假?!澳泻⒆釉趺纯蘅尢涮涞?,要有點陽剛之氣嘛?!?/p>

    爸爸是笑著說的,沒有批評他的意思,他卻還是因為爸爸的話對自己生氣了。人人都知道,守礁是很苦的工作,但爸爸在家的那些時間里,從不向媽媽訴苦,無意間說到這個話題,他都會用幽默的方式說一說他守礁時發生的事,很有點苦中作樂的意思。每當那個時候,他就很敬佩爸爸,就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心里暗暗決定,也做這樣的男人。

    爸爸是值得敬佩的人,就連吳博士這樣一個深受別人愛戴的人,也敬佩爸爸。有一次,他親口跟七上說的。吳博士告訴七上,爸爸在他們班里年紀最小,卻做了同學們想做不敢做的事:大學畢業,他本可以像吳博士一樣,到國家機關所屬的報社,諸如此類的常人羨慕的單位去工作,但他選擇了部隊,還不是一般的部隊,是總要去南沙守礁的部隊。

    那次爸爸那樣一說,讓他覺得自己可能成不了爸爸那樣的男人,對自己生氣。他這次鼓足勇氣來南沙,多少帶有自我鍛煉的意思。

    “走開!”七上推開本科。

    “我跟你說著玩兒的呀?!北究谱飞蟻?,“我怎么可能真那么干啊,這條船上,我就你一個朋友。再說,你也不會跟別人說啊,你也當我是好朋友的,對不對?”

    阿勇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們身邊。

    “你什么事怕七上說出去???是那個事嗎?”

    本科緊張:“什么‘那個事’?”

    阿勇說:“你偷偷吃飯的事。哈!我們都知道的。你爸媽也知道,就是沒跟你說而已?!?/p>

    本科氣惱地看向七上:“讓你不要說出去?!?/p>

    6 一月三十日傍晚—三十一日,清晨:人類的朋友

    剛剛下過一場雨。一道彩虹,一頭漂浮在海面上,一頭斜倚在因夜晚的到來而變得低沉的天上。七上連彩虹都沒見過,這么雄偉的彩虹,他更是在圖像和視頻里都沒見過,他激動地跑到吳博士那兒,喊后者給他照相。

    他們去了前甲板的頂頭。吳博士在那兒給七上照相,漁民們看到后都跑過來,請吳博士也給他們拍一張。吳博士一概欣然應允。

    船速正在慢下來,吳博士給轱叔照相的時候,鄭船長在駕駛艙用擴音器喊:“準備拋錨?!?/p>

    幾個漁民依鄭船長的指令行動起來。本科的身影閃到了吳博士的鏡頭里。

    “你下來,我幫你跟彩虹合個影?!眳遣┦亢?。

    本科已做出往下跑的動作,看到吳博士身旁的七上,改了主意,生硬地轉身回到他的艙室去了。他還在生七上的氣。七上不知該怎么辦。

    吳博士手上的相機咔的一聲響,然后他把臉從相機后面抬起來,看著更前面的七上:“七上,你怎么哭喪個臉?是還在暈船嗎?”

    七上不想讓吳博士知道本科對他的誤會,忙讓臉上掛了笑,卻因笑得突兀,倒令吳博士疑惑了。他疑惑地走到七上身邊,端詳起來。

    雨后海上的白天與夜晚之間的過渡特別短暫,那道彩虹已被天空中洶涌而來的暗云吞噬,星星卻按捺不住地在暗云里跳了出來,等暗云們徹底被清虛的夜色化解,星星們早已傾巢出動。這似乎就是吳博士端詳七上的瞬間發生的事。

    七上被這來自海上空間的奇妙變化吸引,忘記了本科給他帶來的煩惱。于是,此刻出現在吳博士眼前的,是一個臉上洋溢著好奇與興奮的少年。吳博士放心地笑了。

    前方的海面上,驀地跳出一粒一粒的亮光。七上正納悶為什么星星還會從海上跳出來呢,就聽吳博士說:“那兒有一條船?!?/p>

    七上定神用眼睛辨別,果然是一條船。就在剛才,它打開了船上的燈。如果是白天,它行駛在那個位置,明亮的陽光和海面對陽光的反射,會局限人的視力,站在這邊,就不易發現它。七上搜索記憶,發覺這是出海后第一次看到別的船,他有些興奮,卻聽身邊的吳博士又說:“還有一條,在那兒?!?/p>

    七上順著吳博士看向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另一團燈光。再將視線移開一點,又發現一團燈光。這海上至少有三條船。七上有種錯覺:他正置身于一個港灣里;周圍有不少的船,只不過有些船沒開燈,他看不見。這樣一種錯覺讓他心中頓生踏實之感。要知道,置身于空曠的大海中太久,人是會產生空虛、蒼茫之感的。七上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擴音器里傳出鄭船長的聲音:

    “停止拋錨準備。這兒離航道近,在這兒作業,危險性大,不宜拋錨?!?/p>

    本已降速至漂浮狀態的船迅速恢復航行狀態,七上望著遠去的那幾團燈光,心中有些悵然,那種空虛、蒼茫的感覺再度籠罩了心房。他和吳博士回到艙室,這期間吳博士說出他的判斷:剛才那幾艘船,應該是遠洋大型貨輪,它們所在的那個地方,是商船的航道。船在加速,從外面進來的轱叔說,還要往前航行幾十公里才會拋錨,他建議大家先睡覺。

    七上剛躺下,便又有輕微的暈船癥狀。到現在他已經歷十幾次暈船的歷練,輕微的暈船癥狀倒像是酒后微醺的狀態,適宜入眠。七上在某種舒適的感覺中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躺在了一艘大型貨輪里,這種輪船如同一群連體校舍,走廊、教室構成的空間使之如同迷宮,他在里面被某個壞同學追逐、被更多的同學奚落。這些同學讓他感覺陌生,不像是他的同學,但他心里又明確知道,他們是他的同學,就是這么奇怪。

    有人把千足螃蟹向他臉上舉,這螃蟹的腳蠕動著,最終變成了一個長有無數細齒的骯臟旋渦,他驚嚇萬狀地逃奔,在夢的末尾,他發現追逐他的壞同學是本科,他嚇醒了過來。

    外面亮如白晝,照見各個床鋪上睡覺的轱叔他們,只有吳博士的鋪上空著。七上感覺不到船的搖晃,但鑒于他這三天來得到的坐船經驗,他知道船在漂移。他拿過手機看了看,發現此時已是午夜。這一覺他居然睡了五六個小時?這期間發生了什么?怎么明明是黑夜,外面卻那么亮呢?他還在夢中?他閉上眼睛體會和自我審視,發覺腦子清醒,身體敏感,不!沒有在做夢。

    揣著疑惑和不安,七上下床出艙門。外面一個人都沒有,置身于光亮之中的他無法看到十米之外的海面,遂感覺自己站在一個由光芒編織的容器里,這種感覺挺奇妙的。他來到前甲板,發現原本停在中間的小艇們少了幾只,他抬起頭,發現了光源:

    排列在船的頂部兩側的幾十個大功率燈泡。

    七上想起,這兩排燈泡,先前是垂貼著船頂懸掛的。不知它們什么時候被人升上去的。

    “快到這邊來,七上?!眳遣┦吭诤八?。

    吳博士趴在離七上只有幾米的船頭。七上跑過去。眼前是驚人的畫面,被光籠罩的一小片海,如同一個大魚缸,里面的魚擠著撞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七上都能聞到濃郁的魚腥味了。這魚腥味與原本充斥空氣中的海水的腥味混雜在一起,經由七上的鼻孔進入他的肺腔,然后彌漫到他的血液中,令他周身電行著一種戰栗般的快感,精神為之一振。

    魚全都是活潑好動的樣子,像是這里正在開一場魚的大型聯歡會。

    有一只小艇,顯然是甲板上消失的小艇之一,此刻它就在燈光中的海里。它的下面一定很多魚,令它顛動不已。

    “這么多魚?”

    先前七上心中總有不解,漁民們明明就住在海邊,為什么不就近捕魚,現在他知道了,近海的漁業資源與遠海無法比擬。

    吳博士抬眼看了看那兩排燈泡:“跟很多動物一樣,魚也是向光的??吹焦?,遠處的魚都跑過來了。燈光漁船就是利用這種原理來捕魚?!?/p>

    七上發現先前被繩子長長地系在船舷內側的漁網不見了,再往船下看時,他發現了它,原來,它早已被放入水中,那些魚,就是在網上面的海水里游?!斑@么多魚,為什么大家還在睡覺,不出來起網?”七上問。

    吳博士也看了看腳下的漁網:“只有一個原因,現在跟著燈光跑到網里的魚還不夠多。在他們定好出現的那個時間,魚會更多。他們想網更多魚?!?/p>

    七上認可吳博士的解說,他太喜歡眼前群魚奔涌的畫面了,逐漸亢奮起來的腦海里,跳閃出接下來漁民下網捕魚的畫面:漁網提上來,沉甸甸的,漁民喊著號子將魚倒在甲板上,魚蹦蹦跳跳……正想象著,七上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人的喘氣聲,又像噴泉跑出噴氣口的那種聲音。這時吳博士用手捅了捅七上的胳膊,示意七上往水面上的一個地方看。七上便看過去,就見那兒有一個圓咕隆咚的活物在魚群間翻滾、游動,它動作輕柔、優美,時而浮出水面,呼吸的同時噴些水出來,剛才七上聽到的那個奇怪聲音,正是它的呼吸聲。

    “海豚?”七上高興地抓住吳博士的胳膊,“真的是海豚嗎?”

    吳博士用很小的聲音提示七上:“小聲點。別驚動它們?!?/p>

    “它們?”七上近乎用腹語說話。

    “海豚一般不會單獨行動?!?/p>

    “還有別的海豚?在哪兒?看不到啊?!痹捳f完,七上已覺出了自己的好笑。這海如此之深,水下有海豚他卻看不到,很正常。

    “看,又有一只……又一只……”吳博士提醒七上。

    七上眼前果然出現了三只海豚,再凝神細看,還有?!八闹?!”他輕呼。

    “也許四只也不止?!眳遣┦空f,“更多的海豚在往這兒游?!?/p>

    七上抬頭仰望滿天星辰,再低頭看如黑色涌浪在水中游動的魚,看得到的那四只海豚,感覺眼前的一切如同夢境或幻覺。只聽吳博士說:

    “這一帶經常有漁民的燈光船停在這兒捕魚,海豚可聰明了,它知道魚會跟著燈光過來,它們也就過來了?!?/p>

    “海豚為什么跟著魚過來?”

    “海豚也要吃東西?!?/p>

    “海豚吃魚?”想象中,海豚是海中最可愛的動物,與吳博士現在所說的這個跑過來吃魚的海豚,似乎對不上號。不過,七上馬上為先前自己對海豚的錯誤想象啞然失笑了,海豚也是海洋食物鏈中的一環,去捕食處于它食物鏈下端的動物,天經地義。

    像是為了否定吳博士的說法,眼前的幾只海豚就只是翻滾和游動,對圍繞在它們四周的魚無動于衷,并未有過任何一次獵食行動??粗鼈兂龄嫌阪覒虻臉幼?,七上都有點懷疑吳博士的說法了。

    “海豚調皮,就算很餓了,它們也忘不了玩兒。當然,它們這么聰明,這會兒是不需要著急的——這么多魚在這兒,它們先玩一會兒再吃,照樣能吃個飽?!?/p>

    一只海豚猛地結束了舒緩的游動,兇猛地向前下方撲去,待它再浮出水面時,七上看到它嘴里叼著一條文具尺那么長、大人的巴掌那么寬的魚,又迅速將其吞食。另外的海豚見狀,也跟著開始了它們的捕獵行動。霎時,原本安然游動的魚群如臨大敵,四散逃竄。海豚捕獵的范圍變廣,它們時而向燈光范圍之外的海面穿插過去,時而又穿插回來。忽然七上的身后傳來腳步聲,一回頭,看到鄭船長領著轱叔他們好幾個漁民過來了。

    “又是海豚過來搗亂?!编嵈L臉色凝重,盯住正在捕食的海豚和正在變得稀疏的魚群。

    “老大,你說怎么辦?”阿勇問。

    鄭船長不說話,思考著對策。

    “應該把海豚趕走?!遍锸逭f。

    “趕走沒那么容易。再說我們現在趕走它們了,等我們回去睡覺,它們又過來了?!被鹗逭f,“除非我們把燈關了?!?/p>

    “關了燈,魚也不會來了?!绷硗庖粋€漁民說。

    “你們在愁什么呀?”阿勇著急了,“哪有那么復雜?很好解決的問題?!?/p>

    鄭船長把目光落定在阿勇臉上。他大概在想:我這種老漁民都想不到辦法,怎么你阿勇這個有時在岸上開摩的為業、根本沒出過幾次海的愣頭小伙倒有辦法?

    “絕對好解決?!卑⒂聦︵嵈L說,“老大,我去把漁叉拿出來,叉一條海豚上來,其他海豚不都嚇跑了?要是嚇不跑,我再叉,直到把它們全嚇跑。叉上來的海豚,還可以吃。吃不了,放到冷庫里,拿回去賣,一定可以賣大價錢?!?/p>

    “這就是你的辦法?”鄭船長冷臉問道。

    “這個辦法不錯吧?”阿勇得意地說。

    “扯!”鄭船長呵斥了阿勇一句,瞇起眼睛凝視海豚們,“別的船我不管,我鄭衛宏的船,不殺海豚。阿勇你要是再敢出這種餿主意,下次別想到我的船上來做事?!?/p>

    阿勇無辜地看向轱叔,他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么。

    轱叔溫言安慰:“阿勇,你年紀輕,不知道在海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等你像我們一樣,被大海教訓夠了,你就不會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七上在阿勇說出那個想法時緊張壞了,見鄭船長和轱叔都批評阿勇,他松了一口氣。

    “海豚是有靈性的動物,它們是人類的朋友?!眳遣┦空f,“不管怎樣,我們都不能獵殺海豚?!?/p>

    “我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海豚是很講義氣的,你救過它,它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也會來救你?!遍锸逭f,“有一條船,遇到風浪,是海豚把船領出浪口的?!?/p>

    “對海豚不友好的國家和地區,我都唾棄。世界上有捕殺海豚的地方,如日本南部某漁村,每年還有殺海豚節?!眳遣┦空f,“我寫過文章,抨擊過這種卑劣的節日?!?/p>

    火叔搶白吳博士:“海豚我也喜歡,可現在,這些不懂事的家伙,礙了我們的事,我們怎么辦?你出個招兒?有嗎?漂亮話誰不會說?我們不是像你那么有閑心,跟我們出個海,拍拍照片,看看光景,睡睡覺,別的什么都不用管。我們是來掙錢的?!?/p>

    “吳博士也不是來玩的。拍照是他的工作?!逼呱洗竽懓l聲,指出火叔的錯誤。

    火叔已張嘴,呵斥七上的話快要出來,被鄭船長的手勢摁了回去。

    “阿火,你去關燈?!编嵈L說。

    “對,關上燈,海豚不就走了嘛!”轱叔說。

    “轱叔你只說對了一半?!卑⒂抡f,“燈一關,魚也跑光光?!?/p>

    “等海豚走了,再打開燈,魚難道不會回來?”轱叔說。

    “你又只說對了一半?!卑⒂抡f,“再回來的,難道就只有魚?”

    “你非得鉆這個牛角尖嗎?”一貫好脾氣的轱叔生氣了。

    鄭船長率先離去,轱叔他們都跟著走了。七上和吳博士仍停留在甲板上。過了一會兒,那兩排燈泡同時熄滅。七上站在甲板上,適應著突如其來的漆黑,耳中傳來吳博士的聲音:

    “七上,我們也去睡覺吧?!?/p>

    七上睡得不踏實。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嘈雜聲鬧醒,睜開眼,就見外面又已明如白晝。他好奇再度亮燈后,魚還會不會像先前那樣聚集來,快步跑了出去。所有的漁民都出來了,主要在前甲板上。七上看到本科也出來了,卻避開了別人,獨自站在上層建筑下的燈影里。七上遲疑片刻,來到他身邊。

    “你也出來了啊?!边@沒話找話。他不想跟本科鬧得那么僵。

    “我出不出來,關你什么事?”本科一嘴火藥味兒。

    七上走開了。先前,他覺得在船上得有一個朋友,珍視被他視為同類的本科?,F在他覺得本科太沒勁,他不想再搭理他。沒有朋友又怎么了?他轉學到現在的學校時,很有一陣子,一個朋友都沒有,不也挺過來了?退一萬步說,出海時間就十幾天,不就十幾天沒朋友嗎?本科給他帶來的不快,迅速被他拋于腦后,他歡快地跑前跑后。

    在人站得最多的那個位置,七上扒到船舷邊,跟著大家一起觀察水面。沒有海豚,一只也沒有。七上為海豚高興,它們果然走了,也沒再回來,他不用再替它們擔驚受怕了。

    七上卻又發現,眼前的海面上,不再是魚群翻涌的陣勢。怎么回事?七上抬了頭,看到大家臉色都不好看??礃幼铀麄円殉聊S久。

    “海豚還在這里?!编嵈L說,“你們覺得呢?”

    “肯定在啊,不然魚這么少?!被鹗逭f。

    “海豚就是聰明?!遍锸逭f,“我們的話,它們聽到了,也聽懂了,它們就躲到水底下去了?!?/p>

    “等我們回去睡覺,它們馬上游到水面上來?!卑⒂抡f。

    “有意思,跟我們躲貓貓呢?!被鹗尻庩柟謿獾卣f。

    大家正議論著,幾只海豚同時躍出水面。是不是先前那幾只,難以判斷。先前人們對它們的討論,這些小家伙肯定沒聽懂,像是才發現船上有人,它們游到船邊,表演起它們最拿手的體操動作來。就這樣,它們跳起,縱下,玩得不亦樂乎,還發出尖厲、高亢、悅耳的歡叫。

    阿勇和火叔一迭聲呵斥:“走開!走開!滾!”

    海豚們呼啦一下,穿行到燈光照不見的范圍。七上在心里默念,希望它們不再回來,才念了兩三句,兩只海豚一路嬉戲著穿行過來。

    “小東西,玩得起勁呢?!被鹗逭f,“再不想想辦法,它們鬧得更歡,把好不容易跑攏來了的魚,全嚇跑了?!?/p>

    “就是嘛,再不給它們點顏色看看,到時我們一條魚網不著。網上來的,都是海豚?!卑⒂赂`笑,“不讓吃它,不讓帶回去賣,網上來了,還得扔回海里去?!?/p>

    “老大,讓阿勇去拿漁叉。這些小東西自找的,海龍王怪不著我們?!被鹗逭f,“我們算起來出來多少天?一個晚上都不能給這些小東西糟蹋掉。再說今天是第一天下網,網不上幾條魚,不吉利?!?/p>

    鄭船長強顏歡笑:“網多網少,賠的是我鄭衛宏,你們的工錢一分不少發?!?/p>

    “說是這么說。你要真賠了本,我們拿了工錢虧了心?!被鹗逭f。

    “要不這樣!”阿勇看前看后,“船上十六個人。投票,少數服從多數?!?/p>

    轱叔笑,搖頭:“想得出來,投票?”

    “我看投票挺好?!被鹗逭f,“我去拿撲克牌,紅牌,算同意叉,黑牌,算不同意?!彼麄兪菐Я藫淇伺粕蟻淼?,不止一副。來到這海上,終歸有無聊時間要打發,撲克牌是必不可少的。

    “不必那么麻煩?!闭帽究谱呷豚嵈L的視線,他眼睛一亮,“這兒有兩個孩子,一個代表‘同意’,另一個代表‘不同意’,你們想站誰,就站誰?!?/p>

    七上和本科明白說的是他們。兩個人看看彼此,本科迅速轉開目光。

    鄭船長繼續道:“話說回來,兩個孩子誰想代表‘同意’,誰想代表‘不同意’,這個我不知道?!?/p>

    七上一驚,搶話:“我代表‘不同意’?!?/p>

    鄭船長贊賞地看看七上,又胸有成竹看看本科:“怕就怕,我兒子也想代表‘不同意’?!?/p>

    七上瞬間明白鄭船長的用意:他根本不希望投票?,F在問題來了,萬一本科沒領會鄭船長的苦心,或他想趁機向鄭船長發泄不滿,故意對著干,鄭船長的計劃不落空了?七上緊張地看向本科。本科抿嘴笑。七上頓覺大事不妙,腦中轟轟烈烈地構想起一個場景:

    他和本科站好,大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往他們身邊站,最后的結果是:站本科的人居多。七上忘了先前已拿定主意不理本科,急切尋找與本科對視的機會。他要用目光請求本科口下留情。本科根本不看他。

    “爸,”本科來到鄭船長面前,“問你個問題?!?/p>

    鄭船長一臉狐疑。

    “強迫別人做不喜歡的事,有意思嗎?”

    鄭船長愕然。七上腦袋嗡地炸開,惶然看向海面。有至少三只海豚,玩得正歡。這些小家伙尚未意識到,危險迫在眉睫。

    本科神氣活現地說:“誰強迫我做事,我都不喜歡。我那么喜歡海豚,誰要我代表‘同意’,我就要我爸扣他工錢?!?/p>

    七上心里一塊石頭重重落地。他真想過去抓住本科的手,像男人那樣用力一握。

    不再有人提出去拿漁叉,這讓七上覺得,是他和本科的堅決反對影響了大局。假如此刻能跟爸媽通話,他真想跟他們一抒心中的成就感。從上一個白天第一次收到手機信號以來,他們只短暫收到過兩次信號,因船行得急,要么是剛要打電話信號就沒了,要么只接通了一小會兒。

    其中有一次,他和爸媽互相聽到了對方的聲音,爸爸告訴七上:他聯系了曾經工作過的部隊,問能不能安排七上去某個礁上看看,部隊還沒回復。爸爸在南沙多個礁上工作過。想到也許能去爸爸工作過的礁上,七上心存向往,亦忐忑不安。

    鄭船長他們最終決定再關一次燈。這次的關燈時間,長于上次。再開燈后,他們沒看到海豚,也感覺不到海豚要過來的跡象。天亮時起網,撈上來的魚如大家所愿,比正常一次起網的漁獲還多。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8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