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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8期 | 石凡:阿雄,阿雄(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8期  | 石凡  2022年08月10日07:20

    石凡,山西人,生于1994年。本科畢業于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

     

    梅城多水,河網交錯,水路縱橫,十里見江,五里遇堤,每年夏天學校的布告欄上,電視臺的滾動條里,都是某人于某處溺亡的通告和警示。梅城東北角的村落東洲壩更多水,石窟河繞村而過,只留下一條道路和一座橋與外界相通,東洲壩也因此而得名。早些年,興嫂總是喜歡講她在石窟河堤上生子的故事,講她從娘家回來在堤壩上遇到怎樣駭人的臺風雨,講她如何拼命呼救又如何在暴雨中生產,講大風大雨好風水,她的兒子李阿雄定是水命,好福氣,多財運?,F在,你若是問起村里人此地有沒有出過這樣一位好命的福星,人人都搖頭說不知,你若是提到傻子李阿雄,路邊的孩童也都曉得他故事的后半段,水里生,水里長,也在水里死。

    1

    清晨五六點鐘的東洲壩是大糞味兒的,兩勺尿,一勺水,澆下去菜呼呼地往上長。和農家肥的濃郁氣味混雜在一起的,是家家戶戶廚房里飄出來的相似的早飯香氣。育興媳婦下夜班回來,手里拎著兩尾半死不活的草魚正在開院門,隔壁秀珍姨端著洗菜水出來澆花,扔下鐵盆探過腦袋來打招呼,做嘛,又要魚頭煮粉,一早也不怕麻煩?廠里魚塘清出來的,不食也沒辦法。

    育興媳婦把魚放到廚房水槽里,踢了踢腳邊的兩只水桶,都是半滿,扯起嗓子向樓上叫,津津,津津,去尋阿雄催水。李津津答應了一聲,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打開電風扇猛吹了一通,四月份還沒到,已經熱得厲害,睡一覺起來大汗淋漓。等身上黏黏膩膩的感覺消失了,李津津才趿著拖鞋往樓下走,到樓梯口聞到廚房里的腥味,皺著眉毛鼻子嚷,魚魚魚,沒完沒了的魚,廚房里沒有回應。走到大門口,李津津又轉頭折了回來,向廚房喊,媽,阿雄這會兒才不來呢,催也沒用。

    阿雄被幾個孩子纏在村口,他在快散架的自行車上鉚足了勁兒往前蹬,自行車吱扭吱扭響卻一點兒不往前走。車后座焊著兩只大鐵筐,筐里各裝著一桶山泉水,自行車左右搖晃,山泉水和桶壁撞擊出一種蕩漾的甘甜的聲音。孩子們拽住車后座和鐵筐往后拉,抓了一手的鐵銹和塵灰,每個人都吵著叫著,先去捱屋,先去捱屋。阿雄熟悉這樣的游戲,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響,故意朝著幾個小孩吐了一口痰,再用鞋底蹭開。孩子們在痰落地的瞬間向四面彈開,似乎非常驚慌害怕,卻又擠眉弄眼地笑,好可怕,好惡心,阿雄發火嘍,阿雄要給小燕兒家送水嘍!

    這是阿雄,也就是李東雄,人生中第二次受到簇擁和關注。上一次有這么多人圍在阿雄身邊玩笑,是十年前。那時阿雄十幾歲,也可能是二十幾歲,除了興伯倆公婆,沒人記得清楚,這不重要。十年來,阿雄過著一模一樣的生活,甚至樣子都沒什么改變,仔細瞧一瞧,或許更黑,更精瘦了些,但興伯夫婦也沒工夫仔細瞧。

    阿雄是興伯的第二個孩子,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妹妹。阿雄長到一歲半,能哭能吃能睡,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于是興伯就把三歲的大兒子送給沒有孩子的姐姐養。等到阿雄長到上小學的時候,興伯倆公婆才知道自己留下的是個傻子。一般關于孩子怎么變傻的都有個說法,比如是父母遺傳,發燒燒壞了,或是吃錯了藥。阿雄沒有,他變傻的過程處處光滑,先是說話走路慢一點,再是認不住字數不出數,最后科科考零分課課睡大覺,仍然興高采烈搖頭晃腦地上學校。興伯稀里糊涂地得了一個傻兒子,卻從不懊惱,東洲壩的人也從不為這些小事去醫院做檢查,世上的事哪一件不糊涂呢,就好比興伯自己的腿,跛的時間久了,也沒人知道是砸壞的,摔傷的,還是生下來就是跛的。興伯壞的是右腿,走路的時候,左腿正常,右腿蜷曲,右腳外翻,從背后望去,一半像人,一半像鴨子。

    這種人和鴨子的結合體,采石場、建筑工地是不收的,所幸興伯夫婦勤勉而聰明,跛足并沒有影響他們走向美好生活。家里一口魚塘三畝稻田,是興嫂的活計,除了給魚苗打針還有插秧收稻的忙季,基本用不著別人插手。興伯按照當地的政策,搞到了一輛給殘疾人代步的三輪車。三輪車開回來,自己動手焊上了遮雨棚和門窗,突突突地開到丙村鎮。三輪車拉人也拉貨,鎮里面的生意五塊八塊,回東洲壩的,去周圍村子的,十二也行,十五也行。生意做了五六年,公交車多了,三輪車也多了,開車的有腿腳好的,也有腿腳不利索的,興伯就棄了三輪,回東洲壩當上了村里的水電工。水電工的主要服務對象是東洲小學。說是水電工,其實什么都做,種樹砍樹,栽花剪草,清垃圾池,修理門窗墻壁,興伯都能來。學生們開學發的課本、習題、校服,老師們年節發的米粉、床單、毛毯,也是興伯開著三輪車從鎮中心小學一點一點運回來的。

    憑著繁瑣辛勤的勞動,興伯可以坐在教師辦公室里的沙發上跟校長一起喝杯茶抽支煙,喝茶抽煙的同時也順便給阿雄謀了件差事。東洲村戶戶通了自來水,不知道什么原因,唯獨小學里沒有。學校里的水是從李老板家的大水箱里引過來的,大水箱里的水是從石窟河里抽上來的。這水看著干凈,卻是用得吃不得。興伯很早之前就想辦法從后山接了根管子,引了股山泉水到家,自家吃用的同時,也解決了老師們吃水的難題,往學校送水的活兒,就交給了阿雄。山泉水清冽冽的,有時還飄著幾片樹葉,吃起來涼絲絲甜滋滋,燒一百年水壺也不結垢,漸漸村里有些人家也央阿雄送水了。送水每年能賺幾百塊,再加上托人為阿雄辦的低保,興伯想自己閉眼的時候能稍微安心些。

    清晨送水是阿雄每天要做的第一份工作,順序是小學六桶,秀珍姨、老書記、麗娟老師家各兩桶。阿雄喜歡到學校去,學校里住著兩位年輕的女實習老師。阿雄騎著車載著水,搖搖晃晃第三趟撞進校門的時候,女老師剛剛起床。阿雄拎著桶子湊到正在刷牙的女老師跟前,夠嘛,夠嘛,水夠嘛?女老師含著牙膏躲,夠了,夠了。阿雄把頭探到女老師的早餐上,食什么,食什么?女老師用手遮住飯碗,粥,粥。阿雄開始用腳撥弄辦公室地上的紙箱,是啥,是啥?女老師把箱子往房間拖,快遞,快遞。實習期結束了,阿雄擋在學校門口,誰讓兩個細妹走,我就拆了學校。興伯的三輪車突突突地開了起來,兩個細妹和行李在車斗里東搖西晃地走了,東洲小學紋絲未動。

    阿雄不喜歡到秀珍姨家去,秀珍姨愛咬人。阿雄把兩只桶底里剩下的水裝在一起,秀珍姨跑過來,舊水怎么吃。阿雄倒掉桶底兒裝上新水,秀珍姨盯著桶壁叫,要死,桶這么臟,快拿回去,快拿回去洗。秀珍姨只顧著叫嚷,眼錯不見就讓阿雄扔下桶騎車跑了,秀珍姨追不上也叫不住,轉身進屋打電話。

    一會兒興嫂來了,拎著桶回家灌沙子沖沖干凈,再裝上水送來。興嫂洗桶裝水的時候,阿雄在吃早飯,他沒有工夫理會秀珍姨,他要趕著去做第二份工作——開廟門。

    2

    石窟河一帶,村村修廟,說是廟,祠堂更合適些。一般的村子,一個姓一座廟,東洲壩村子小人口少,便李謝兩家合用一廟——漢帝宮。漢帝宮實際上就是三間民房,西廡做了廚房,堂屋和東廡兩間打通是正殿。殿里供奉著三尊佛像,佛像正前方有一尊觀音,兩側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佛臺旁設著長明燈,案前除了香燭鮮花水果,還供著一尊帝王像——高祖劉邦,這是本地寺廟的傳統了。傳說明朝洪武年間,梅城遭土匪攻陷,城里派出一位傳遞消息的信使。被圍追的危難之際,信使闖入一座破廟,藏在香火案背后,在案底看見對面的墻上掛一幅畫,畫上人手提三尺長劍,酷似高祖劉邦,信使便默念漢帝救我,漢帝救我梅人,最后果然脫身而出,梅城得保平安。因此梅城各處的廟宇除了供奉佛祖菩薩,還要多供一尊漢帝像,碰到沒有人特意取名的小廟,直接叫個漢帝宮、漢王殿就完了。

    廟不論大小,也都得有個和尚,住持。這兒的和尚像小說里寫的,是個專門的職業,講的是師承,論的是手藝,既要能念南無阿彌陀佛,又要會說大利南北不利西,既要能唱經念咒,又要會算五行八卦,很不容易,也很賺錢。東洲壩地小人少,沒有出這樣的能人,于是請了北邊永福村育文寺的黎和尚來主事。黎和尚平時不住漢帝宮,也不住育文寺,他住在自己家里,跟老婆孩子一起。黎和尚家的房子蓋在河沿上,三層小樓比周圍的人家高出一截,站在河壩上一眼便能瞧見。托佛祖的福,澆一樣的糞,施一樣的肥,他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院外的果樹菜地也比別人家格外精神些。村里的人家碰上了紅事白事,或者是遇到了祭祖移墳這樣的大事,不用去廟里,直接到家中去請黎和尚,一年之內只有做好事的正日子,才需要到漢帝宮去。

    做好事每年三次,春日祈福,秋日暖福,冬日還福,求福氣就像長莊稼,得依著老天爺的時令行事。每一次做好事都是東洲壩上的盛會。這一天最早到的是秀珍姨,和秀珍姨一起來的還有雞、鵝、豬肉和青菜。等秀珍姨燒開了水,宰好了雞,拔光了鵝毛,村里的姑娘媳婦們也陸陸續續來了。來了便沒有閑人,釀豆腐、搓肉圓、炸油粄,誰做哪一樣都有固定分配,若是有初長成的阿妹或是新嫁來的媳婦,就只好蹲在地上在冷水里淘米洗菜。正殿是另一番光景,平時灰頭土臉的神佛菩薩,這一天也有了精神,在繚繞的云煙里微笑著。男人們在殿門口請了香,一尊一尊地拜過神佛之后,就去黎和尚媳婦那里捐布施。黎和尚的媳婦倚在桌邊,頭發高高挽起,一邊大聲地同男人們玩笑,一邊在大紅紙上記下各家的錢數和家人的姓名,誰家沒了人口,誰家添了新丁,她比派出所更清楚。正殿里煙熏火燎,地方又小,男人們奉完香就坐在院子里的鐵樹旁喝茶、抽煙、聊天。鐵樹比村里最年長的老人還要大幾歲,差不多年年開花,因而旁邊也擺了香案供著。最忙的人要數阿雄,他要到廚房里去盯著女人們不要偷懶,又擔心和尚媳婦看不好功德箱,小孩子沒事做,和大黃狗在院子里奔來跑去,碰翻了案上的香爐,阿雄又得去罵孩子和狗。

    正罵著,卻聽見清脆的一聲鐃鈸響,要唱經了。院子當中擺好香案,香案上備好香蠟,黎和尚和他請來幫忙的同行盤坐在案前,兩人皆是一樣的姿勢,一樣的袈裟,一樣的圓胖。渺遠悠長的一聲“開香贊”過后,先是一個人低低地吟唱,接著第二個人也加入進來。聲音漸漸開始洪亮,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高昂,終于,兩股聲音擰成了一股,在院子里佛堂里廚房里四處飄蕩,一直飄到人耳朵里,打到人心眼上。唱經用的不是普通話,也不是客家話,大家都聽不懂,卻又像都聽得懂,女人放下了鍋碗,男人放下了茶杯,孩子和狗也站住不出聲,整個廟里只有佛音回蕩,正應了廟門上的八個大字,佛光永照,德耀人心。

    沒有好事做的漢帝宮枯寂無聊,很偶然地有一兩位香客或者游人誤闖進來,欣賞一番佛像,捐上一點布施,待不滿一刻鐘又走了。阿雄雖傻,供奉神佛倒勤勉恭謹,每天開廟門的時候,載一桶水過來,上香之后,先取最干凈的水給佛祖菩薩用,然后自己咕嘟咕嘟喝一氣兒,喝飽之后,剩下的就潑出去擦桌子洗地,若此時恰好有訪客進來,便能看到阿雄一邊干活,一邊和神佛講話,咕咕噥噥說了什么,就是他和神佛的秘密了。做完這些瑣事,再囑咐菩薩、漢帝和狗幾句,阿雄就開始到處閑逛。碰到了果樹,摘幾顆龍眼枇杷,看見了魚塘,摸不著魚也要把水往渾里攪一攪,趕上了正在做工的人家,擠過去裝模作樣地搬兩塊磚,或是拌幾下灰泥,運氣好的話還能蹭頓午飯,阿雄不回家吃午飯是常有的事。雖然是個傻子,但十里八村的人都認得他,所以飯點不回家這件事興嫂一點兒都不擔心,只在午飯過后罵句你個鬼打里,再用紗罩把飯菜蓋住,留著晚飯用。

    這一天晚飯的點兒也過了,阿雄還沒有回來。天開始往黑里走,興嫂坐不住了,帶著小妹出門來尋,兩人從漢帝宮找到柚子園,又從柚子園打聽到村口小賣部。小賣部的夜攤剛支起來,一邊是幾桌麻將撲克,另一邊是幾個半大小子在打桌球。興嫂剛要走過去問一問,就看見通往永福村的小路上,從黃黃的月亮里走過來一個人。等那人走近了看,不是月中仙子,正是自己的兒子李阿雄。再走近一點看,今天的李阿雄有點兒不一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路像他爹一樣左搖右晃,赤裸的雙腳被路上的石子劃破,在身后拖出一條似有若無的紅線。

    第二天早晨黎和尚帶來了消息。鷓鴣村的文奎閣在做一件大好事,阿雄跑去看熱鬧,趁亂摸了一個新媳婦的屁股,新媳婦叫嚷起來,她男人面子上下不來,揮拳給了阿雄幾下。東洲壩的村民寬容而善良,神佛也不會在乎摸屁股這類小事,所以阿雄的事業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照樣送水,照樣看廟,只是又為人們茶余飯后,貢獻了不少談資和樂趣。

    阿雄打田埂上經過,小伙子們吹起口哨,新媳婦的屁股軟不軟呀?阿雄往漢帝宮跑,碰上一群打禾的女人,有膽子大的翹起臀沖著阿雄喊,給你個屁股,還摸不摸喲?小孩子們放課后跳橡皮筋,不跳小皮球,也不跳馬蘭花開,跳的都是新把戲——李阿雄,摸屁股。阿雄起初是不知所措的,每到一處低著頭只顧往前走,邊走邊惡狠狠地罵,打靶鬼,打靶鬼。后來他竟漸漸體會到這游戲中的樂趣了,他沖著男人們揮拳,自己臉上反掛了幾處彩,作勢要再摸女人的屁股,有時誤打誤撞,真摸到棉花團一樣柔軟的屁股,被女人們一頓好打,甚至有幾回還沖進孩子堆和他們一起跳起了李阿雄摸屁股。就在阿雄漸入佳境,做好準備要享受這前所未有的追捧的時候,人們的興致忽地一下又涼了,男人女人小孩子,沖著興致勃勃的阿雄擺擺手,作死呀,走走,別處玩兒去。還沒等到臉上的淤青散開,阿雄人生頭一次的風光就已經如曇花一現般,煙消云散了。

    3

    第一次的風光是阿雄自己摸來的,十年后的這次,是老天爺給的。

    按照這里的氣候,二三月里該是南風天,天上總是烏壓壓黑沉沉一片,有時候一氣兒下上十天半個月的雨,好容易漏點陽光出來,立刻又有不知道哪里來的烏云把洞給補上了。陰陰雨雨的持續一兩個月,屋子也霉了,人心也霉了,塘里的魚苗、田里的莊稼卻一下子都活了過來。

    今年怪得很,莊稼和魚苗,等呀,盼呀,從春節一直等到清明,好事做了兩回,還是一滴雨都沒盼來。最先是井水沒了,然后是自來水沒了,接著水田變了旱田,池塘變了泥潭,最后泥塘也干了。長成的沒長成的魚,全都撈了上來,東洲小學的老師,五天吃了四天魚,上課還沒講話,周圍先彌漫起一股腥臭味,一問,學生們也頓頓吃魚。

    日頭大剌剌地在天上掛著,白花花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莊稼,貓狗,人,被吸干榨盡,葳蕤地立著,靠著,躺著。只有兩件事物,阿雄,和他的山泉,保持著詭異而旺盛的精神,迸涌出源源不斷的活力,不知疲倦,無始無終。阿雄和他的泉成了全村生存的倚仗,他被追逐,呼喚,拎著桶子一家又一家奔走。在這奇異的熱浪和熱情里,阿雄腳下踩了棉花肋上生了翅膀,飄飄然有些得意洋洋。

    阿雄在村口嫻熟地擺脫了孩子們的糾纏,騎了車徑直往小燕兒家去。小燕兒穿著一件簇新的不合時宜的粉緞面小褂,下身是殘破發黃的公主紗裙,干枯板結的頭發象征性地扎成兩個小辮兒,脫了鞋踏在門檻上四處張望,在陽光下周身浮起一層流動的光。門上的簾子一半打起,一半落在小燕兒身上,小燕兒妹妹躲在簾子后面,消融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只露出半張臉往外瞧。兩雙眼睛安靜而熱切地望著街上的熱鬧,像這黑屋子漏了四個洞,洞里溢出積年的哀怨與腐臭。

    及至阿雄到了跟前,兩雙眼睛又齊齊地低垂下來。小燕兒翹著手梗著脖子扭了幾扭,側過身讓出一條路,小燕兒妹妹依樣照做,兩人以扭曲的姿勢歡迎阿雄進屋。阿雄拎著桶從姐妹倆中間急切地擠進去,看到小燕兒媽穿著一身灰不灰藍不藍的半舊衣服,背過身子在角落里煮粉,又馬上放緩了腳步,眼里的光也暗了下來。他走到灶臺旁彎下腰倒水,水桶蹭過小燕兒媽的腿肚子又輕輕離開。倒完水,人已經走到門口,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腳定了定神,七摸八摸,竟從衣服里掏出一條大紅圍巾,回頭扔到灶臺上,急忙拎著空桶往屋外跑,一不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趕緊用桶撐住身體站起來,往屋里看,小燕兒媽仍然背著身子,在角落里靜靜地煮粉,一動不動。

    仍然蹲守在門口的孩子們興奮起來,叫著,嚷著,傻子找傻子嘍,傻子幫傻子。

    小燕兒姐妹倆是傻子,東洲壩的人都知道,他們還知道這和阿雄的傻不一樣,這是有緣由的,她們有一個傻媽媽。

    小燕兒爸爸是個可憐人,貧窮,軟弱,怠惰,快四十歲的年紀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結婚那天,整個東洲壩上的人都來看新娘子,呵,雪白的皮膚,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眼睛,一身簇新的粉緞面旗袍,怯生生地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可憐見的,怎么就是個傻子??礋狒[的人走了,留下小燕兒媽在床上枯坐,一坐就是十年。這中間當然也要做飯,打掃,挨打,但更多漫長的日子,是在靜默的枯坐中度過的。剛開始陪伴她的是小燕兒癱瘓在床的奶奶,兩個人坐在黑暗里,一個眼神是活的,一個眼神是木的。后來小燕兒奶奶去世了,小燕兒爺爺走著去丙村賣菜的路上,摔了一跤,也坐到了床上,這次兩個人的眼神,一個是木的,另一個還是木的。

    細心的人會發現,小燕兒家尚未蓋好的房子正好瑟縮在李老板家的別墅旁,杵在那里像犯了錯又沒處可藏的孩子,兩相對照正好形成了一種絕妙的修辭。屋子的門窗還沒有裝完,到了晚上,也只有最中間的堂屋里能隱隱約約透出原始的白熾燈泡那種昏黃而暗淡的光。門口長久地堆著兩堆沙子,宣示著屋主終將完工的決心和終不能完工的能力,只要是天氣不冷的時候,在黃昏時分,總能看到小燕兒和妹妹蹲在沙子旁玩一輛木制的嬰兒學步車,她們把它埋進去又挖出來,挖出來又埋進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燕兒的父親,一個拖著三個智力障礙的女人和兩個老人艱難前行的瘦小男子,性子火暴,拳頭干硬,每日往返于采石場和家兩點之間,暴躁的脾氣?;髂概松砩系那嗪?。經過十多年的生活、勞作和挨打,小燕兒媽面容上僅存的一點美麗也消失殆盡、蕩然無存了,她變得更傻,更沉默,眼眶凹陷,皮膚粗糙,像蓬草一樣瘋長的頭發散發出油亮的光澤和難聞的氣味。沒有人仔細照看的兩個女兒的外表也同樣混亂,衣服上黃褐色的污漬、眼角的眼屎、身上不愉快的味道是她們在學校里的標簽。母女三人走在路上,人們自覺地身子后仰,嘩地讓出一條道來,隔老遠便有好事的男孩子故意捂著鼻子尖聲怪叫,裝出一副惡心要作嘔的樣子。沒有見過當年雪白新娘子的年輕女人,也常在背地里嘰嘰喳喳,這樣的人怎么抱,怎么親,怎么能生養,然后笑作一團。

    阿雄第一次到小燕兒家送水的時候,小燕兒媽也是站在灶臺旁,也是穿著不灰不藍的半舊衣服,也是背過身子靜靜地煮粉。阿雄當時學著外面男孩兒們的樣子,捏住鼻頭走近灶臺,倒完水轉身就要往外奔,也是,正風光正得意的阿雄,怎么能和小燕兒媽這樣的傻子為伍呢。事情就壞在阿雄轉身的一瞬,在小燕兒媽的圍裙后面,看到一個扁平的屁股,一個包裹在灰藍色衣服之下的扁平的屁股,一個包裹在灰藍色衣服之下的扁平的女人的屁股。李阿雄摸屁股的歌謠在他的耳邊又響了起來,阿雄的手神使鬼差地又伸了出去,就在阿雄要觸到這只扁平的屁股的時候,他瞥到了小燕兒媽臉上的神色,顯然她已經意識到阿雄的舉動了,但是她沒有像永福村的新媳婦一樣厲聲尖叫,也沒有像田埂上的女人們一樣肆意聲嘲笑,她靜默錯愕又麻木哀憐地站著,準備著接受一切,阿雄的手神使鬼差又縮了回去。

    事情就是從這一天起開始變得不一樣的,當然只有無聊的孩子們才知道,阿雄來小燕兒家送水的時間越來越早,送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有時捎來幾個果子,有時摸來幾尾魚,有時甚至是些不知道哪里弄來的沙包、石子和彈珠。小燕兒媽也漸漸有了些變化,雖說仍是神情呆滯,仍是蓬頭垢面,卻翻箱倒柜,把這些年自己積攢的和好心人捐贈的衣服,統統找出來,里一層外一層地往自己和兩個女兒身上摞,今天是公主裙配闊腿褲,明天是旗袍套夾克,大熱的天也把羊毛衫往身上裹,母女三人站在門口迎接阿雄,路旁的孩子們咯咯笑,哈,傻子出街啦,衣服開會啦,顏色打架啦!

    小燕兒媽穿得起勁兒,阿雄搬運得起勁兒,誰家東西也沒丟,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變出的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衣服,大紅大綠,大粉大紫,薄的,厚的,新的,舊的,無一不熱烈鮮艷,奪人眼目。太奪目就會招致不滿,母女三人的穿著終究引起了小燕兒爸爸的注意,下班回來看著三人的裝扮,摸不著頭腦沒有關系,一頓好打,第二天小燕兒的媽媽便學了乖,女兒們雖然又扮上了,自己卻變回了不灰不藍??粗宜{色的小燕兒媽,阿雄今天興沖沖帶著紅圍巾來,氣呼呼扔下紅圍巾去。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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