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張林:石榴安寧(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 | 張林  2022年08月08日08:29

    張林,生于一九八九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方向碩士畢業生,小說及書評發表于《香港文學》《特區文學》《文藝報》等報刊。小說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青春文學》年度青年作家選本。曾獲北京大學第八屆王默人小說創作獎二等獎、中國(金東)·首屆艾青微詩歌獎等。

    石榴安寧

    文/張林

    一、刺膜

    有種小蛇,大概灰塵那么大,吐著更微小的芯子,她以前對它們十分熟悉,它們藏身在文字的縫隙中、對峙的空氣里,咬人時那微妙的痛感她也可以背誦。但結婚后她忘卻了它們,婚姻穿過她的處女膜后給她罩上一層新的膜,膜爬上她的皮膚耳朵眼睛,她不看不聽不痛不癢。

    所以那種久違的刺痛感再一次被捕捉時,那些小蛇其實已在暗處咬了她很久,筋疲力盡,快要累死了。它們在她朋友的一句話中突圍,終于捕獲了她的注意。彼時朋友的老公帶兒子出去上課,朋友才偷得一個完整閑暇的下午和她在咖啡館敘舊。她們很久未見了,忙的總是朋友,朋友笑說:“以前都是你忙著學習忙著工作,拖你出來都不肯,現在卻倒過來了?!?/p>

    手沖咖啡的酸在舌尖像被工廠鍍了層鎳的老家杏子,和這句話一起在舌根勾出那種被小蛇咬的感覺,但始終隔著膜,成了一種新鮮的難受?!暗惯^來了?!彼?。是什么倒過來了?朋友是少女時代就相熟的伙伴,像是燒水時的最低水線,她強迫自己凡事都比她努力,比她好一些,只有超過她才覺得安全??墒沁@安全線卻突然和她說,倒過來了,安全線比她忙碌,比她被需要。尤其當朋友要回家做飯,她再沒有理由待在外面的時候,她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恐懼。

    她推開自家家門,一道昏沉的光線從客廳西面房間的門縫里射了出來。她一向害怕黃昏,回家第一件事便是開燈。但此刻她沒有,她望著那道光,呆愣住了。暗沉沉的客廳里,黯淡的光柱斜斜地打在暗棕色木制地板上,光柱里浮灰涌動纏繞,她想起外婆的話,說黃昏時陽極轉陰,人往家走,鬼往外奔,是混亂而脆弱的時刻。她對鬼神半信不信,但卻真實地覺得在這明暗交錯的曖昧時分,自身的感覺被放大,再放大,直到突破臨界點觸碰到她鈍化生銹的神經系統。她找到了問題所在,她恐懼那間屋子——她丈夫的書房。暗中生長的小蛇猛地變大,變粗,扼住咽喉,努力建構的安全堡壘在不留神間潰碎寸斷。

    她緩了很久才醒過神兒來,換鞋開燈,一口氣把家里可調節光通量的吸頂燈開到最明亮。洗菜,開燃氣灶,“嘭”的一聲藍色的火焰環成一個圓圈,鍋放在上面,冒出熱氣。倒油,放蔥蒜末,等到它們刺啦刺啦地變成好看的黃色,就倒下洗好掰開的圓白菜,再把臘腸切片下鍋,剩米飯放進微波爐,回身下鹽、醬油、老干媽辣醬,熱鬧鬧地出鍋時,米飯也熱好了。一個人,一碗飯,一盤菜,丈夫出差了,要周一才回。

    吃飯的時候心慌感淡了很多,邊吃邊用手機看綜藝,重復無數次的生活,讓她覺得安全。丈夫打來視頻通話,就聊幾句??此沁叺谋尘笆窃诼灭^,標間,雙人床,他說同事出去買啤酒,他自己在房里。聊天內容不過是些瑣事,更像一個形式:作為夫妻,應該通個話,至于說些什么倒無關緊要。

    她沒提起自己的恐慌。飯后她把碗筷放進洗碗機,設置好掃地機器人,窩進沙發打開電視。她不喜歡看電視劇,覺得浪費時間,雖然她有很多時間。她從來只看紀錄片頻道,此時正播放一只巨大海龜在沙灘上產卵,畫面緩慢。她的視線從電視機上移開,不自覺地盯著正嗡嗡響著的掃地機,那是她丈夫買的,說是要將她從家務里解放。

    它勻速行進,碰見障礙物會自動轉換方向。機器靠探測系統躲開這房間里無處不在的危險,避免撞毀的可能。

    機器在沙發腿兒前轉頭,朝那個房間的方向移動。她從沙發上移下腿腳,胸腔發悶,她準備出去散步。

    她在門前停住腳步。掃地機完成了工作停了下來。她覺得掃地機在提醒她什么。她想躲避的,是潛意識雷達已經探測到的危險。她重新走進屋里,在那間書房門口停下,門縫泄漏出黑暗。

    心臟不諧的跳動在靜夜里很突兀,她每靠近一步,就越緊張一分。那分明是個普通的屋子,此刻于她卻像是呼嘯山莊。她跑回臥室,關上了門。

    二、神的嘲諷

    臥室窗臺上有一個花盆。她注意到綠葉中有幾個小小的花苞,粉白,有一個枝子上出現了果實的雛形,小小的,在柔和的燈光下像嬰兒出生時探出的頭。

    這株植物是一個神諭,不是修辭學意義上的,而是真正的神諭。她凝視著潮濕的葉片,好像回到幾個月前雨天的寺廟。

    二次做試管嬰兒的前幾日,她和丈夫驅車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廟。廟不大,在城外郊縣南面道路盡頭的小山丘上。那座山是一處溪水的發源,小溪沿著南麓流到山下匯入了河。水汽籠著山,遠看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影。過了縣城的小山收費站,山才清晰起來。

    她現在才想起,當時看到山的瞬間,丈夫是有些緊張的。那種情緒波動非常隱秘,或許丈夫本人都未必察覺。他緊張的時候吞咽口水的頻率會增加,指尖在停車等候的時段會快節奏地輕敲方向盤,這是十幾年來她積累的關于他的知識。

    她現在猜,丈夫緊張是因為那條河。三年前他們第一次去那個寺廟,許的愿沒能實現,就是因為那條河。那是她首次做試管嬰兒之前,也是她和丈夫前來。這座廟有個特殊的講究,從北坡上山進廟,從南坡下山。南面山下一條河,當地人叫它“丟丟河子”。河水大概雙車道那么寬,淺時過腳踝,深時沒膝蓋。河對岸青石上坐著一群閑人,大概是附近村莊里的光棍兒。他們通常字都不識幾個,卻都是講故事的好手,從一點點風吹草動里捕捉風起云涌,給萬物附會緣由。

    河的故事就是他們告訴夫妻倆的,就像告訴每一個渡河而來的夫妻那樣。他們每天都守在那里開賭局,賭下一對夫婦能否被神眷顧。押注一般不大,幾根冰棍兒,一支“中華”煙,一瓶啤酒之類。他們需要的是樂趣,陌生面孔的人們狼狽過河,女人挽起褲腿漲紅了臉,這些讓他們格外興奮。賭中與否的標準便是過河的人是否丟了貼身的東西。

    在“丟丟河子”,丟東西是好事兒,說明神愿意幫你實現愿望,從你身上拿走了報酬。要是沒丟,那是神拒絕了你,便無功不受祿。如果什么都沒丟,卻愿望實現,那你不要忙著開心,你應該恐懼,因為神一定從你身上拿走了什么無形的東西,那常常是更寶貴的,比如:愛情、健康、快樂,甚至生命。

    有經驗的人常常會松松地系些什么在褲腿上,或者夾在腳趾間,方便神來“取走”。他倆頭一趟去時,什么也沒丟,后來愿望果然也沒成真。

    幾個月前,第二趟去,有了經驗。她在褲腿里放了金戒指,丈夫在腳趾間夾了一百塊錢。但錢和金戒指經過急流后都還在,甚至兩人在河里還特意地甩了腳腿,那物什卻像涂了膠水一般牢牢地留存下來。但也不是什么都沒丟,經光棍兒們提醒,丈夫尷尬地發現褲襠位置的紐扣不見了。至于她,她倒沒丟,卻在卷起的褲腿里拾出了幾個顆粒狀物體。

    她在渡河前才把褲腿挽起,不可能是在山上時粘上的,這分明就是河水的饋贈。它們被岸邊的閑人們哄搶去輾轉看過,有人說是碎砂,但它們分明不是石頭質地,更像是木質。

    “是種子,你回去把它種上?!比巳和庾邅硪粋€男人,對她說。她抬頭看他,他明顯不該屬于這群人,看不出年齡,但也許很年輕,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襯衫,膚色也白,整個人像一團朦朧的霧,眼睛隱在眼鏡后面,有一種認真得不合時宜的神情?!鞍阉N上?!彼p聲說。她的心顫抖了一瞬,好像那帶著氣聲的口音觸碰了隱形的時間沙漏,讓她在幾秒鐘里置身于她的少女時代,也許當時某個少年口中說過相似的話,眼睛里閃過類似的神情。而她卻不記得自己種下過任何種子,有形或無形。

    她把那幾顆東西揣回家,真的將它們埋進了花盆里,丈夫對此嗤之以鼻。幾天后,花盆里竟生出了小苗。再大些時,她叫來單位里有養花經驗的大姐,大姐端詳了一番說:“這是石榴。幼苗再大一點就得移栽了?!?/p>

    “怎么可能?石榴我又不是沒吃過,籽總認得出?!?/p>

    “嗨,平常吃的時候,包著果肉和膜,像個小紅鉆石似的,誰能注意里面的籽兒什么樣。你家墻上的壁磚你天天見,但單獨拿一塊放在外面,也不見得認得出來,一個道理?!?/p>

    她像被什么噎住。她有些自我懷疑,熟悉的東西以陌生面目出現,“辨認”就變得不可信。還有什么是盤踞她身側而她無法認出的?“石榴”這個意外的結論更讓她心思復雜,她一直最討厭帶石榴的年畫,這些年愈甚,石榴于她而言是再明確不過的敵意象征??蔀榱四菢拥哪康娜R里祈求,卻帶回來一株石榴,這在當時讓她萌生過一點希冀,把它視為或將如愿以償的征兆。但很快她就得到了結果,醫生的話讓她和丈夫徹底絕望了,他們永遠都不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仡^再看到這株植物,她想這可能是來自神的嘲諷。人的嘲諷讓人惱火憤怒,但神的嘲諷只能接受。這株活生生的,來路不明的石榴就這樣在她的窗臺上生長下去。甚至在某一次給它澆水時,她心底竟莫名涌起一絲微弱的,有些陌生的愛意來。

    三、曹植

    或許是那株植物突然結實帶來的新奇,或許是情緒的小蛇咬得她心神不寧,也或者單純因為丈夫回復的消息讓她慍怒,總之是有一股推力讓她第二天一醒來就推開那個房間的門,走了進去。

    那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一半擺著雜物做儲物間,一半算是丈夫的書房,近幾年來也成了臥房。房間落了些灰塵,丈夫最近常出差或夜宿單位,她拿東西也只需要走到門廊,從不向內里更深入。從不深入,婚后她總是這樣,尤其是關于自身的感受。她努力把自己投身在生活的忙碌中,投身于丈夫的想法、領導的想法,和瑣碎的每一寸細節??涩F在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孤獨,好像世界就剩下這個房間,這房間就剩下她自己,她終于能思索一個早就存在的問題:這房間為什么讓她難受。

    她坐在丈夫的單人床上,被子沒有疊,堆在一邊,床體上還隱約可見人睡過的凹陷。分床睡從很早前就開始了,丈夫升遷后兼任兩三份工作,常半夜回家,回來也還要加班,怕影響她睡眠。她眠淺,容易驚醒。她也沒覺得不妥,畢竟十幾年的婚姻,睡在一起也沒什么激情可言。

    她不厭倦性,甚至還有些渴望。每個月那幾天從陰道里流出的血液依然洶涌殷紅,昭告著這具身體正值盛年。她昨晚向他說起那株植物竟結出果實的事情,并積極地暗示他,等他回來要不要“再試試”。當然她指的不是試管,在幾個月前流產的時候這條路就被宣布堵死了。她絕望但天真地想,或許神能越過人體的障礙,賜予他倆一個孩子,以最原始的儀式,男女在床上合而為一,精子與卵子相遇。

    這條帶有曖昧暗示的信息沒有得到理想中的回復,只在發出去兩個小時后才換來一個簡單的“好”字。

    若丈夫沒興趣,她也便配合地表現得無所謂,索求性在她看來是可恥的。她是從關于其他事情的談話里洞察到丈夫厭倦于性愛的本質原因的。一次朋友間的家庭聚會,她覺得丈夫話太少,回家的路上便和他提起。丈夫說,他不是話少,是不說沒意義的話,每句話說出去都要有用,否則他寧可不說,沒用又徒留話柄。

    她早知道丈夫是個講究實用的人,但她覺得這句話話里有話。身體交流也是交流,他不想做愛,大概也是因為“沒用”,生不出孩子在他看來就是沒用。她從此再不向丈夫索愛,她愛護她的尊嚴勝于欲望。她有那么一兩次想過,能不能有別人,尤其是有次和朋友聊天,朋友說有時候不孕可能男女雙方都沒問題,就是兩個人生理上不對付,換個男人就好了。換個男人,她被自己嚇住了,不許自己再想下去,危險,她從不允許自己踏入危險之地。她只能一次次寂寞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胯下。

    丈夫發來微信,詢問她是否吃飯,又匯報了明天到家的時間,好像在找補昨夜的敷衍。她認真地回了,卻依然心慌氣短。這房間有種怪異的氣氛,仿佛魔鬼蒞臨過,她感覺有什么要涌出自己體內。

    是哪里不對呢,她俯身躺下來,對峙著眼前的靜物。要說風格,倒也確實不協。貓咪形狀的小書柜和帶有貓爪圖案的粉色小書桌,配了一把嚴肅的黑色老板椅;粉白相間的碎花墻紙延展到門口,倚著墻堆著包裝花花綠綠的米面糧油;單人床纖細可愛,有雕著淺黃色蝴蝶和淡粉色花朵的圍欄,床上卻鋪了簡潔的深藍色床單被罩,床腳堆著男人換下來的臟襪子。

    物品與物品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讓這個房間無法被定義。但她很快明白,這種感覺是一種敵意,所有看似不協的靜物結成了盟軍,她是唯一的敵人。敵意從何而來?她想或許是意圖,每一件擺放在人類生活空間里的物品背后都隱藏著人的意圖。這意圖默不作聲,但態度明確。

    這房子是他們結婚第三年搬進來的,如今已居住了十余年。丈夫一心想要女兒,這間屋子按照兒童房裝修,是預留給未來女兒的臥房。但他們沒有女兒,連兒子都沒有。最重要的是,這房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它們都飽脹著丈夫的事業野心、丈夫關于女兒的愿望,那么她在哪里?她覺得自己被所有的物品排擠,比被當作“敵人”更可怕的,是被當作“外人”。她在她日夜居住的地方找不到自己。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慌亂地掀起床板,厚厚的灰塵嗆得她后退幾步。在灰塵的高山底部,壓著一個陳舊的、蒼白的紙箱子。她也不管臟不臟,寶貝一樣地把它抱出來。她舒了一口氣,好像抱著一把寶劍,真正屬于她的武器,周遭的敵意被削弱了,不再不停歇地朝她發動進攻。她癱坐在地上打開那箱子。并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是她少女時期的“遺物”,沒舍得扔,父母去世后從老家運過來。她起初看那些東西,覺得像是“別人”的,應該屬于一位“女兒”,可是當她的手觸碰那些遙遠的物品,好像一層膜被沖洗出一個豁口,那些小蛇在她裸露的皮膚上跳舞,帶來一種奇怪的舒適和憂傷。幾本詩詞小書,讓她記起少女時代她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她有種從未和人言說的特異功能,她能在字縫里看到人,那些影影綽綽的古人影子,她好像能和他們通靈,在一詞一句里共享歡喜悲哀??墒强即髮W時她沒有選擇文學系。她猶豫過,但她追尋絕對安全,把自己變成一架精確的天平,認認真真地權衡,把一切都簡化成砝碼,最后她選擇了各種角度看起來都最完美的經濟學。她突然覺得經濟學就像自己的丈夫,都是在天平上勝出的那一個。

    箱子里竟有一顆種子。像蕓豆那么大,是多年前曾經流行過的帶字種子,叫魔豆,據說種出來會在豆瓣上顯示種子上寫的文字。這一顆上寫著“安寧”,安寧,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祝福語,和安全不同,但哪里不同,她也不愿意去想。至于這種子,她不記得是誰送給她的了。也或許她記得,但遺忘總是讓生活更方便些。

    在箱子的最底部,她翻出了一個硬皮本,花朵的封皮,是那時候比較昂貴的樣式。里面摘抄著很多詩句。她記起那時候自己喜歡曹植。在她心里他是一個雪白的少年,她讀他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讀他寫洛神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她曾從這些字的縫隙間看到過十分美好的畫面。她也曾反復地用這些詞語來比喻一個人,一個男孩,離她不遠不近。那些從古代而來的詞語像是有魔力,何況比喻本身就是危險的東西,讓被喻之人擁有神性,變得輕盈,變得漂浮,以至于在她的天平上,永遠無法占有被選擇的位置。

    在摘抄本的某一頁,她意外地看到“石榴”二字,細看,是她抄寫過的曹植的《棄婦詩》,第一句話就是“石榴植前庭”。她不記得這首詩,此時看見,覺得這個名字像一個不祥的征兆,一個草灰蛇線的讖語。

    四、餃子

    丈夫回來了,直接去了父母家,婆婆喊她下班過去包餃子。她討厭餃子,但從沒說過。她討厭所有帶餡兒的東西。

    婆婆對她很好,吃喝都惦記著,就是嘴碎。她也早學會了過耳不過腦的本領。比起婆婆的絮叨,她更害怕公公。那個當過小頭頭的老男人話少,要是他和你閑聊,你就得想想是不是有弦外之音。

    公公一般不參與家務,但有一次例外,某次老公的小姑和表妹來吃飯,當時表妹懷著孕,還有兩三個月就要生了。包餃子的時候,他湊過來,鄭重其事地拿過餃子皮,顫著枯干的手,塞了滿滿當當的餡兒進去,朝著表妹說:“這女人,生孩子之前是面皮,有了孩子就是餃子,就不一樣了,好看,好吃,有滋味?!?/p>

    公公說這句話時背對著她,看著表妹,婆婆從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腳,嘟囔道:“你會不會包餃子?餡兒多得皮兒都快破了,等會兒下鍋全得散開,你歇著去吧?!?/p>

    公公沒理她,繼續低頭又包了三四個,一個比一個餡兒大,直到餡兒從捏的褶兒里跑出來,掉到地上,他才心滿意足地洗了手,進屋喝茶去了。

    那時節她和丈夫結婚七年,正商量著要不要做試管,公婆不太樂意,說“人工”的不好,還是“自然”的好,讓她把工作辭了,回公公的老家休養一陣兒,據說那兒有個老中醫,手里有偏方,很靈。

    再過兩年,公婆就催她做試管了。后來就什么也不催了,近一年來也再沒推薦偏方或者靈驗的送子觀音廟了。她因為休養和做試管丟了工作,公公又想辦法給她推薦去了更好更輕松的地方,她沒啥能抱怨的,她爸媽都沒了,就當公婆是親爸媽。

    她進門的時候丈夫已經在了,對待她還和以往一樣,客客氣氣的溫和。她邊包餃子邊想著公公那時的話,婆婆拌的餡兒油大,她涌出一種源自厭惡的惡心。她不得不想些七七八八讓自己抽離出來,然后她隱秘地笑了,有種復仇的快意,因為她想起上一次去廟里求子的時候,丈夫跪在身側磕頭,自己也在磕頭,念叨著念了無數遍的祈語??墒撬睦锩偷赜砍鲆痪湓?,不辯音色但清晰的:“不要來,孩子,不要來?!彼蛔约簢樍艘惶?,又趕快把念出繭子的求子祈語加速反復,可是這個念頭在心里種下來,此刻又開出花。她想著公公說著“有了孩子就是餃子”那副皺紋都撐變形的嘴臉,那聲音在心里震耳欲聾:“不要來,孩子,不要來!”她被那無聲的喊叫嚇了一跳,隨即陷入了困惑:她到底想不想要一個屬于自己和丈夫的孩子?她求了那么多年,想盡辦法,難道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愿望?那這是誰的愿望,為什么披上了自己心聲的外衣?

    她去煮餃子,客廳里丈夫和婆婆還在繼續包。她察覺到今天丈夫和公婆都很高興,但這快樂很隱秘,沒有人大笑,話也都不多,但他們的動作幅度和平日比有細微的增大,力度也是,像是在壓抑著興奮。她容易被氣氛感染,但此刻總覺得這快樂沒自己的份兒。

    餃子煮好第一鍋,婆婆盛出兩飯盒,遞給丈夫,讓他給他表妹送去。表妹去年又生了二胎,丈夫的小姑在那里伺候。給孩子和產婦吃,需要清淡,便單獨包了一鍋,還燉了鯽魚湯。她愛吃魚,婆婆從魚湯里盛了一碗,另加了點鹽,端給她吃。

    飯后丈夫回去加班,她散步回家。城市小,她家、公婆家、表妹家都離得很近,她到家后,想起同事出差帶回來的特產山東煎餅,小姑好這口,便拿上兩包,步行去表妹家,就當消食了。

    進門時一家人還在吃飯,桌子上擺著一盒餃子,沒看到魚湯。她隨口問怎么不喝鯽魚湯啊,小姑說二寶對魚有些過敏,她這才想起有回表妹吃魚小外甥起了紅疙瘩的事情。她沒露聲色。臨走時,借口借一點干辣椒去了廚房,沒看到另一個飯盒。

    明明應該是兩盒餃子。

    她心思雜亂,下樓時電梯又出了故障。煩悶的心緒在陰暗的樓梯間踢踏作響,從十樓緩慢地向下,她打量每一家的大門,門上的對聯,門口的鞋架,甚至垃圾袋,都泄露著這個家庭的狀態甚至秘密。她想著也許每一家都有一個女主人,她們都因為什么選擇了這個家?是否都有了子女?她們快樂或者痛苦嗎?

    在七樓左邊的門口,她看到垃圾袋里放著一個山東煎餅的袋子,和她送給小姑的一樣。她記得丈夫曾拿走兩袋說給同事,但沒聽說他同事有住這個小區的。

    然而,山東煎餅,這種土特產哪怕是同一個牌子的,也不是什么限定款,出現在陌生人家門口的垃圾袋里,并不值得心驚膽戰。

    她還在那個垃圾袋里看到一個吃完了的石榴。

    ……

    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2年第8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