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2年第8期 | 韓振遠:他大舅他二舅(節選)

韓振遠 ,山西臨猗人。在《人民文學》《山西文學》《天涯》《美文》等報刊發表大量小說散文。作品曾獲中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趙樹理文學獎等多種獎項,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載,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著有《家在黃河邊》《回眸遠古》《古之旅》《晉商之源》《秦晉之好》等多部散文集。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副會長。
1
二十二歲那年,楊百諒才第一次見到他大舅、他二舅。
從懂事起,楊百諒就在他媽吳青霞的念叨中,想象大舅、二舅的樣子。逢年過節,看見別人家孩子去舅家,吳青霞會對兒子念叨:你大舅二舅都在西安干大事,過幾年媽領你去。年年念叨這么幾回,就把兩個舅念叨得高大又朦朧,像故事里的人?;锇閭冋f起舅舅,楊百諒會先哼一聲,做出不屑的樣子,然后才說自己在西安的兩個舅,仿佛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都是舅舅家的。自豪了十幾年,楊百諒長成個大小伙,初中畢業后,沒高中念,在本村當過五年民辦教師,快到娶媳婦的年齡了,還沒見過兩個舅。結婚前兩年,媽念叨的次數更多。從年前念叨到第二年春暖花開,終于決定,去西安找兩位哥哥。
冷泉村離西安四百多里,楊百諒和他媽路上走了兩天。先步行到十里外的臨晉鎮汽車站,排隊買好票,等一個多小時,坐六十里票車,到中條山下的趙伊鎮,再等兩小時,換乘票車到八十里外的風陵渡。黃河岸邊風很大,與一堆人站在河灘,望著對岸影影綽綽的潼關,等啊等,河面上總算出現了渡船的影子,等了幾個小時的人,都站起身伸長脖子朝那邊望,船卻遲遲靠不了岸。遠遠的,看見船工朝這邊招手,有人挽起褲腿,撲通跳進水里,頭頂包袱朝船那邊蹚,有人說:這是岸邊水淺,船靠不了岸。大家紛紛跳到水中,連幾位小媳婦也顧不得害羞,露出白嫩的大腿,在河水里小心地走。船工也下了水,步履平穩,上了岸,和一位年輕人講好價錢,背起一位老太太下了水。楊百諒知道媽的腿受不得寒,效仿那位船工,彎下腰,讓媽爬上脊背,也下了水。春天的河水還很涼,剛入水,打了個顫。河水一開始在小腿,漸漸過膝,媽趴在他脊背上,一手摟兒子脖項,一手挽包袱。到船前,上面有人伸出手,將母子拉上來。楊百諒松口氣,找個地方將媽安頓好,坐了下來。
楊百諒是平生第一次過黃河,感覺頗稀奇??创?,看河水流出的漩渦,看剛剛離開的河岸,看灰蒙蒙的霧靄和亮晃晃的河水,只聽得水流嘩嘩,河風呼呼,很想對遠處的河水大喊一聲。沒等他喊,船頭艄公先大喊,不要走動。見有人不聽,掄起篙桿括來。船上頓時安靜。一位船工齜牙咧嘴憋紅了臉搖柴油機,突突突,黑煙彌漫在河面,另外兩位船工站在船頭將身體弓下,篙桿伸進水里,使勁撐,船動了。楊百諒望著涌起的浪花,心驚肉跳,緊緊扶好媽。太陽將落時,船終于靠上河灘,不等停穩,一船人往下跳,在河灘撒開了跑,搶著上停在堤壩上的一輛綠帆布篷卡車。媽跑不動,兩人落在后面,沒等到跟前,綠帆布篷汽車騰起高高的塵土遠去。二人在空蕩蕩的黃河灘站了一會,眼看西邊的太陽變成霞色,只好步行去潼關,找車馬店湊合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位老漢趕毛驢車攔在門口,大喊:孟源火車站,一人一塊,包袱五毛。這價錢比昨天那輛綠帆布篷卡車還貴。楊百諒和媽站在一旁看,老漢扯著嗓子喊叫了一小時,總算喊來四五號人,楊百諒讓媽坐上,自己仗著年輕,背包袱跟在驢車后面跑。趕到三十里外華山腳下的孟源站,氣喘吁吁,一身土,一臉汗,坐在候車室,等隴海線西來的火車。候車室極簡陋,沒幾張椅子,大家都坐在地上,橫七豎八,亂哄哄,楊百諒卻靜下心來,心想當年兩個舅過潼關時,是不是也這么匆忙緊張。這么想著,火車來了,是那種見站停的綠皮慢車,上去先聞見一股尿騷味。過道人擠人,沒有座,楊百諒在車廂連接處找了個地方,讓媽坐下?;疖囘堰旬敭?,晃晃悠悠,下午總算挪到西安站。然后步行去南柿樹街,不知道問過多少人,走了多少冤枉路,進二舅吳有訓家門時,快晚上十點。
來之前寫過信。二舅還是吃驚,對吳青霞說:妹子,寫信也不說個準日期,我好去火車站接你。又問:這是百諒吧,外甥像舅,一看就是我外甥。楊百諒望二舅那張瘦削的臉,感覺兩人一點也不像。吳青霞進二哥家門后,足足三分鐘沒說出一句話,只流淚,望二哥,點頭,小姑娘一樣激動。三分鐘后,緩過神來,第一句話是:二哥,你咋不問咱爹咱媽是咋死的,咱妹子青珍咋樣?二舅愣住,瘦削的臉頰抽搐幾下,眼淚跟著下來。說:我沒臉問,不敢問??!說完,泣不成聲。
二妗子盧惠芬是郊區邊家村人,清秀端莊,面善心軟,眼窩淺,見男人哭,也流淚。一時屋里全是抽泣聲。二妗子先止住哭聲,去院里廚房,讓兄妹二人和外甥多哭了一會,探進頭說:別哭了,青霞和百諒趕了兩天路,也不問吃過飯沒有,就知道個哭!
吳有訓這才收起眼淚,與老婆張羅做飯。
楊百諒仔細看二舅的住房。這是個大雜院的西廂房,兩間,二十來個平方吧,靠前檐墻續個棚子,算是廚房,里面還放張小床,上面躺個呼呼大睡的年輕人,家里熱鬧這么長時間,竟沒醒。楊百諒知道,二舅夫妻有三個孩子,一女二男,姑娘秦月出嫁,大兒子秦生娶妻,小兒子秦勝在南郊長安縣插隊,這大概就是秦勝。眼看這么點房子,根本住不下。楊百諒就想去外面住旅館,來時在南柿樹街口看了,那種大通鋪旅店,兩塊錢一晚,咬咬牙,這錢還花得起。吃完飯,正要出去住旅館,二舅說:家里有地方,花那錢做啥!結果卻是將二妗子打發回娘家,楊百諒和秦勝擠廚房那張小床。秦勝早醒了,坐在小床上,看到楊百諒,沒有一點熱情,說是去同學家睡。本來打算讓吳青霞住臥室,二舅自己睡外間。沒想到,兄妹倆將家里幾十年的變故攤開了說,爹是如何發落的,媽是怎么死的,小妹是如何賣掉的,奶奶是如何病故的,說到動情處,兄妹抱頭痛哭。
楊百諒也睡不著,索性進里屋聽媽和二舅說話。他是小輩,很少插話。聽二舅說到他們住的房子時,忍不住插一句,說:這地方靠城墻,好地方啊。二舅說:憨娃,你不懂,當年外地逃荒過來的才住城墻根,本地人誰住這地方。兵荒馬亂,城墻根是兇險之地,不定什么時候就被亂兵流矢傷了,誰愿意住啊。楊百諒覺得也對,二舅在西安城打拼了一輩子,落下的可能只有城墻根這兩間廂房,再還有呢?是一窩兒女和說不完的往事。
第二天,在二舅家吃過早飯,媽提出要去大舅家。頭一天晚上來,楊百諒沒看清二舅住的這條街。跟二舅出門來,才知道這是條并不寬敞的老街,沒有想象中的大地方模樣,空空蕩蕩,風吹來,塵土飛揚。這地方也不叫柿樹街,叫四府街。關中方言和晉南方言一樣,柿四、樹府發音相同。楊百諒想,也許一開始叫柿樹街,城里人斯文,嫌柿樹街土氣,才寫成四府街。
大舅家住建國門附近,距離不算遠,沿南城墻往東,一路走,二舅一路用純正的西安腔說他哥,話里話外透著不恭敬,沒有把他哥叫哥,也不稱名字,叫那慫人,極其不屑。楊百諒不喜歡二舅的西安腔,感覺和北京人那種京油子腔有幾分相像。冷泉村有二十七位北京插隊知青,說起話來,油腔滑調中帶幾分趾高氣揚,都透著一股傲氣。想想也就明白了,西安人從來把自己居住的地方當皇都,那種皇城根下的目空一切,有時候比北京人更甚,好像關中話才是官話,出口全是不屑,什么都不在話下。二舅一路走,一路用這種腔調說話,給吳青霞母子介紹路過的風景。
這是楊家牌樓,算個古跡,其實在西安城,算不了個啥。
楊百諒隨二舅指的方向看,那牌樓果然算不了個啥,和臨晉鎮官池尾巴前的那座差不多。不等楊百諒說話,二舅接著說大舅:三十多年前,那慫人就不姓吳啦,也不叫吳有文,羞先人哩,叫毬個啥——徐敬堯,裝斯文呢。
看見一片古色古香的房子,氣象宏偉,雕刻精美,楊百諒眼睛不夠用了,二舅見怪不怪,說:噢,那是碑林,百諒,二舅顧不得,明兒個領你媽過來瞅瞅,其實也沒瞅頭,凈石頭。
接著又說那慫人:裝了一輩子,也沒見裝成個啥,還不就那毬勢。
這一路,楊百諒和他媽幾乎沒說一句話,全聽二舅一個人說。到建國門,二舅不走了,對楊百諒說:和你媽從這條巷進去,拐個彎,有座三層樓,那慫人就住三層北面第五個門。我是一眼都見不得那慫人,見面非打起來不可,就不去了,在城門外等你娘倆下來,我敢保,你倆上去連十分鐘都停不下,就得出來,妹子,別怪我沒提醒你,小心傷了心。
楊百諒和媽按二舅說的,沿小巷走,拐過彎,果然看見一座破破爛爛的三層樓,走進去,樓道黑糊糊,一股熱氣,蜂窩煤爐子發出硫磺味,嗆得人咳嗽。剛走幾步,楊百諒腳踢了誰家的鐵皮簸箕,哐一聲,母子放輕腳步,一個門一個門數,數到第五家,猶猶豫豫敲門。一會兒,門縫里露出張瘦臉,帶著笑,問:啥事嘛?找誰呢?光線昏暗,楊百諒看見媽淚光閃動,接著顫顫喊一聲:大哥!拉住那人手,腿就軟了,差點癱倒。楊百諒扶住媽,喊句大舅,把那人喊愣了,問:誰么?咋地么?媽說:大哥,你真不認得我了,我是青霞,你妹子。這是百諒,你外甥。那人瞪大了眼,說:青霞???你咋來地,咋老成這樣了?媽沒回答,不由分說地抹眼淚,哭。從昨晚到現在,不到一天時間,媽見了兩個哥,一見面就哭。先在二哥那里哭,又在大哥這里哭。楊百諒聽得出來,一樣哭,媽今天見到大舅的哭和昨天見到二舅的哭不一樣,看見二舅哭,是激動,情不自禁??匆姶缶丝?,更多的是抱怨。這么一哭,把樓道里另外幾家的門哭開縫,伸出幾顆腦袋,白頭發的,黑頭發的,朝這邊瞭一眼,又縮回去。大舅說:快進屋里,進屋里說。
屋里光線也不好,有個女人從里屋出來,問:誰呢?大舅趕緊對媽說:這是你大嫂。又對那女人說:這是青霞,我給你說過,我大妹子。那女人問一句:噢,青霞,來了???快坐。卻不等客人坐下,轉身進了里屋。大舅又問吳青霞咋來的,吃了嗎?卻不動,連杯水也不倒。吳青霞還在流淚,望著三十多年沒見的大哥說不出話。這時候,就聽見里屋大妗子連聲咳嗽,大舅進去了,只幾步路,竟是碎步,謙恭殷勤。里屋幾聲嘀咕,大舅再出來,臉上變了顏色,熱情中帶上尷尬的笑,說:妹子,還有那個那個啥,噢噢,百諒,是這,你妗子頭疼病多年了,見不得屋里吵,咱到外頭說。楊百諒看出了什么,說:大舅,你留步,我們這就走,我媽來,是過來看看你和大妗子。大舅說:那也行,我這里不寬展,你大妗子今天又頭疼得厲害,就不留你和你媽了。沒事多在西安停兩天,轉轉。
媽無話,將帶來的東西留下,跟著楊百諒下了樓,來到建國門外。二舅蹲在沒有一滴水的護城河邊抽煙,見楊百諒母子過來,站起身說:看看,我就說嘛,你在那慫人屋里停不住,我這第二根煙剛咂上,你倆就出來了。妹子,也別傷心,就當沒有這個大哥。
2
那回,楊百諒和媽只在西安二舅家待了一天兩夜,到第三天,又返回冷泉村。
這么急著回去,是看出了二舅的窘況。至于大舅家嘛,從那天出來,就沒打算再去。楊百諒沒有想到,多少年來引以為豪的兩個舅舅,日子過得竟那么難。從來的那天,二舅就說要領吳青霞母子去南院門吃一回羊肉泡,只是說說,頭一天晚上說時間晚了不開門,第二天,又說他上班,改天再去。這么說了兩回,楊百諒就明白了,二舅是舍不得花那錢,或者說是缺買幾碗羊肉泡的錢,二舅活得并不像他說話那么灑脫。在西安一天多時間,兩人都在二舅家吃飯,頭一頓飯因為是晚上,饃和咸菜,外加小米湯。二舅、二妗子都不好意思,說是不知道你們來,又是晚上,菜也沒地方買,先將就吃。第二頓飯是早餐,二舅買了油條,外加家里的咸菜和小米湯。第三頓飯是從大舅家回來之后,也不過是咸菜之外多了一盤炒豆腐和一盤涼拌豆芽,這樣的飯菜,根本不像家里來了三十多年沒見的親人。吃過這么兩頓飯,楊百諒就回過神來了,明白二舅一是吝嗇,摳,二是確實沒有,窮。三是根本就沒將他和他媽當客人。
第二天晚上,他和媽提出要回去,二舅挽留了兩句,說百諒和你媽第一次來西安,鐘樓也沒去,大雁塔也沒逛就回去,太冤枉。楊百諒知道這是客氣話,說學校還有事,只請了五天假,再不回去要挨批評。二舅就不再挽留。
吳青霞母子離開那天早上,二哥送給妹子和外甥兩件禮物,用報紙包裹,麻繩捆扎。說是本來要去回民巷買水晶餅,去橋梓口買臘牛肉,只因他們母子走得急,來不及了。只好送這兩件東西。
楊百諒正要問是什么東西,二舅先說了話:別看這東西不能吃,不能喝,可管用。
報紙裹的東西一長一短,一大一小,楊百諒拿起來掂了掂,死沉死沉。二舅說,等回去后再打開看,保準家里有用。說完,裝進了楊百諒帶來的蛇皮袋。蛇皮袋來時裝得鼓鼓囊囊。多年沒見,媽給大舅二舅準備了不少東西,有自己織的土布床單、有起面大油坨、有雪白的掛面,還有連過年也舍不得吃的紅棗、核桃,都是大舅二舅各一份?,F在蛇皮袋空了,裝上兩件莫名其妙的東西,空空蕩蕩。
二舅二妗子都要上班,沒時間送他們去火車站。出了門,走到四府街口,臨別時,媽和二舅卻難分難舍,兩人眼圈都紅了。二舅對楊百諒說:眼看就清明了,吳家沒人上墳,到時候,你替舅去吳家先人墳上點幾張紙。媽說:二哥別操心,這么多年了,我年年都去給咱爹咱媽燒紙呢。
回到家,楊百諒沒有著急打開二舅送的兩樣東西。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二舅送的是什么,只是沒點破,不是怕傷了二舅面子,是怕傷了媽的心。
二舅送的兩樣東西都與他的職業有關。一把打氣筒,一只中號活口扳手。若買新的,兩樣加起來也就十來塊錢。
三十多年沒見過親妹子,臨別時送這么兩樣東西,楊百諒這個做外甥的心里一陣悲涼,想哭,又想笑。
這兩樣東西其實是二舅的謀生工具,二舅是四府街車輛修配門市部的修車技師,聽起來唬人,其實就是個修自行車的,扳手和打氣筒是最常用的工具。
媽倒想得開,從離開西安,到返回冷泉村,沒抱怨過兩位哥哥一句,直到進了家門,盤腿坐在炕頭,看見二哥送的這兩樣東西,才對楊百諒說:你二舅那是窮,若真有,誰不會裝人,我是他親妹子,他又不憨,能不知道對妹子好?再說,你二舅送這兩樣東西,也有講究。
楊百諒問這是什么講究,媽說:一般人講究氣管子不送人,你二舅偏送咱氣管子,他知道這三十多年,我對她有氣,送個氣管子讓我出氣呢。其實,我對你兩個舅哪有什么氣,不都是命嗎,不都是沒辦法嗎?誰有辦法不知道回老家看看,誰出去三十幾年,不想爹媽,不想體體面面回來給祖宗裝人?那只扳子就更講究了,諒娃,你可知道你二舅想說啥?
媽把氣管子的講究都說出來了,楊百諒好歹上過初中,又當民辦教師,哪能不清楚扳子的講究,不就是要自己上進,扳扳門風,扳來好運嗎?
楊百諒明知媽是為二舅開脫。他覺得,二舅就是摳,舍不得花錢送親妹子親外甥別的東西,就把從公家那里順來的東西當禮品送,怕媽傷心,沒敢這么說,心里確實這么認為。
離開西安前,楊百諒和他媽都沒想到,能收到大舅吳有文打發小兒子送來的禮物——水晶餅和臘牛羊肉。
大舅的小兒子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偏偏叫紅兵,年齡和楊百諒差不多。在火車站亂哄哄的人群中,紅兵不知怎么就找見了吳青霞母子,喊吳青霞大姑,喊楊百諒哥。說東西是她媽特意讓買的,他爸本來讓他將這兩樣東西送到二叔家,沒想到大姑這么快就走了,這才攆到火車站。紅兵說:爸說讓大姑別怪,他活得不像個人,對不起吳家祖宗,這輩子沒臉回老家了,怕叫人戳斷脊梁,請大姑清明節代他為祖先上墳。
不等紅兵說完,吳青霞已泣不成聲。引得火車站內一群人圍觀。
吳有文送給妹子的水晶餅共兩包,用淡綠色草紙包裝,壓張暗紅色紙簽,上面大大三個字“水晶餅”,算是商標。臘肉也是兩包,牛羊肉各一,包裝和水晶餅差不多。從西安回來,媽不讓打開,吊在菜窖里保鮮,回來第三天是清明節,原封不動拿到寺前村飛蟲崖下舅廈爺奶合葬墳前。
冷泉村離寺前村不遠,十里地,卻不好走,一路陡坡。坡上叫峨嵋嶺,當地人不這么叫,直接叫坡上,實際是黃土塬。從冷泉村北望,一條白花花的土路像掛在眼前,出一身汗,腰酸腿疼,坡爬到頂了,就算上了峨嵋嶺,寺前村就在坡沿。晉南農村自古沒有姥爺、姥姥或者外公、外婆之說,因為這么一叫,就分了內外彼此,嫌生分,見面都喊爺、奶。爺不念爺,讀音崖。奶也不念奶,連漢語拼音也拼不出來,是女媧兩個字的連讀。對外人說時,為區別,才說家里爺奶或舅廈爺奶。自打二十多年前楊百諒舅廈奶死后,吳青霞娘家就沒人了,年年清明都是吳青霞以女兒身份為父母上墳。從西安回來,吳青霞就腿痛,走不了長路,楊百諒拉輛平車,讓媽坐上,費好大勁兒,才將媽拉到墳前。
楊百諒沒想到,沒等吃上大舅的水晶餅和臘牛羊肉,二舅送的兩件東西,先給他家裝了大人。楊百諒從西安拿回二舅給的打氣筒和活口扳手之前,冷泉村二百三十二戶人家、八百多口人,就大隊有只打氣筒,大隊電工有個活口扳子。誰家平車、自行車沒了氣,松了螺絲,要看人臉色才能用一下。有這兩樣東西,一時間,吳青霞掙足了面子,從西安回來三天,有十多人次來家里借打氣筒和活口扳子,進門都是嬸兒、嫂子的喊,那份恭敬,百諒媽從沒有享受過。便更想炫耀,到處給人說,從西安百諒舅家帶回來這兩件東西,誰要用吭聲呀。楊百諒感到,那是媽最揚眉吐氣的幾天。以至四十多年后,楊百諒已是當地著名書法家,每說到為家里爭氣的話題,都提到二舅的打氣筒和活口扳子,借用網絡語言,稱之為他家的“神器”。
把水晶餅、臘牛羊肉祭獻到舅廈爺奶合葬墳前,媽就扯開嗓子哭上了。這么多年,媽年年上墳,除非遇到難事、傷心事要傾訴,一般都只點上紙錢,磕幾個頭,默念兩句就結束。上墳,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算是盡孝行,了心愿。今年,媽哭得格外傷心,一邊哭,一邊念叨,爹??!媽??!你二老嘗嘗,這是你大窩(兒)子帶來的好吃食。
媽哭得傷心,楊百諒持一根樹枝,撥弄火苗,眼見得余燼變為紙灰隨風飄揚,扔了樹枝,跪在媽身后,朝墳丘磕三個頭,又直起身,跪在地上默默等媽哭。
3
以前,媽多次說過,舅廈爺是被大舅、二舅氣死的,兄弟倆仿佛是閻王爺專門派來索父母命的。楊百諒怎么也不相信,舅廈爺死時才四十多歲,沒病沒災,怎么能被兒子氣死?這回到了西安,看到大舅和大妗子的做派,再看二舅的江湖氣,楊百諒信了。
晉南人做生意有傳統,臨晉縣與陜西省隔河相望,在西安做生意的臨晉縣人扎堆兒。楊百諒讀過民國版《臨晉縣志》上的一段話:“民國紀元前,臨民經商陜省者常萬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無余丁及質地魯鈍者,悉遣赴陜省習商?!睍x南人把學做生意、當學徒叫“熬相公”。農家少年十四五歲經人介紹,去西安商鋪“熬相公”,給掌柜倒尿盆、疊被窩,擦桌子抹板凳,掃院子掏茅廁,啥活都干,熬上十年八年,熬出徒了,說不定能當上掌柜、二柜,熬不出來的,往往恥于還鄉,客死異地。楊百諒的親戚家幾乎都有在西安做生意的,推而廣之,似乎周圍每個村,都能找出許多老輩在西安做生意的人家。這么多年輕人,一窩蜂涌到西安,想白手起家,熬成掌柜很難。還有一條捷徑——被某掌柜、東家相中,招贅為女婿。別的地方民間故事多有窮書生被達官貴人招為金龜婿,被皇上招了駙馬的情節。晉南一帶民間故事中,多是熬相公的學徒娃子被東家、掌柜家小姐相中,招為女婿。楊百諒把這視為地域文化的差異。
楊百諒大舅吳有文真遇到了這等好事。年輕時的吳有文面色白凈,玉樹臨風,人又聰明,能吃苦,被德懋恭點心鋪徐東家看中,招了女婿。那一年,吳有文二十一歲,在德懋恭點心鋪已干了七年,早熬出了徒。
這七年間,吳有文從沒回過老家,前兩年,還有書信報平安,后幾年,連書信也斷了。楊百諒舅廈爺名吳世昌,字玉卿,光緒二十年生人,上過河東道立蒲坂中學,卻是個老派人物,寫一手好漢隸,在臨晉縣完全小學教書,也算一方士紳。長子杳無音信,剛開始,吳玉卿還以為鋪子里生意忙,孩子顧不上。連續幾年音信全無,吳玉卿覺得不對勁,托人多方打聽,沒有結果。民國二十六年冬十月,老二吳有訓又離家出走。聽人說在西安見過,吳玉卿決定去西安尋找兩個兒子。
吳青霞對楊百諒說,二哥是被爹用家法打跑的。
那年,二哥吳有訓十八歲,青霞十五歲,小妹青珍十二歲。中秋節前,院里的秋梨快熟了,小妹整天仰著脖子望一天天由青變黃的秋梨流口水,母親吳張氏卻舍不得摘一個給女兒吃,說眼看就中秋節了,走親戚、敬祖先都要用。二哥和兩個妹妹最親,常常趁媽不在家,偷偷摘一顆,用菜刀切了,讓兩位妹妹躲到柴房里吃。這種小把戲,吳玉卿和吳張氏不是不知道,看到后,一笑,故作嚴厲,問兄妹三人,樹上梨少了一顆,是誰偷吃了?小妹老實,說不管二哥的事,是她和姐姐偷吃的。吳張氏就作勢要打,小妹躲到二哥身后,說以后再不敢了。吳張氏這才饒過。
離中秋還有四天時,家里出事了。小妹青珍正在柴房里偷吃二哥摘的梨,見媽回來了,在院里擇菜,不敢出去,獨自在柴房玩。她看見墻縫里有件東西,長長的柄,鍍有閃閃發亮的黃銅,拿出來擺弄一會,覺得好玩,見媽進了飯廈,才拿著東西出來。剛到院里,爹正好從外面回來,看到小女兒手里的東西,大驚失色,一把奪過來,問:哪來的?青珍被爹的神色嚇傻了,哆哆嗦嗦說:是從柴房墻縫里拿的。吳玉卿一聽就明白這東西是誰的。吳張氏聽到院里動靜,從飯廈出來,看到那東西臉上也變了顏色,喊:這是要禍害一家人??!
吳青霞給楊百諒說這事時,已過去三十多年,嘴唇還打哆嗦,說那天她在菜園里鋤地,回來時,看到父母的神色和手里的東西,也愣住了。那是桿大煙槍,當年,寺前村有好幾戶人家,因為抽大煙家破人亡。明知道禍害人,家里誰還抽呢?爹是有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不會。媽是女流之輩,也不會,自己和小妹更不會,大哥多年不在家,剩下的只有二哥了。爹媽也猜到是誰,媽眼圈發紅,爹眼里冒火,都沒有一句話。
一家人默默完吃飯。爹媽將祖先牌位擺上堂屋方桌,兩人一左一右,坐到旁邊的圈椅上,她和小妹被爹厲聲呵責,站在一旁。家里像壓了一塊烏黑的云,很快會電閃雷鳴??吹鶍尩臉幼?,這是要對二哥動家法。全家人就這么一聲不吭,在堂屋里等二哥回來。直到天快黑時,二哥從外面回來,關了院門,喊一聲媽,掀開門簾進來,看到屋里情形,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愣神兒,爹炸雷般一聲猛喝:跪下!二哥打了個顫,看到方桌上的煙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腿一軟,跪在地上。爹站起身來,拿起橫放在方桌上的桑木扁擔。那扁擔通體發紅,一頭用楷書規規整整寫著五個字:寺前村吳記,是家里執行家法用的刑杖,已傳了不知多少輩人。聽爹說,族譜上有規定,動用家法懲處之事,必是大事,所犯之錯必是大錯。這回爹是真怒了,話也不說,直接拿起扁擔掄過來。二哥已如驚弓之鳥,順勢往旁邊躲,也被扁擔頭掄到胯上,疼得一聲慘叫。爹正要掄第二下,青珍抱住爹腿,喊:爹,別打二哥!爹稍一遲疑,青珍又喊:二哥快跑!二哥這才回過神來,心想,再不跑,說不定會被爹用扁擔掄死。當下躥到院里,踰墻而出。等爹追出去,二哥已拐過巷頭的老爺廟,消逝在暮色中。
當天晚上吳有訓沒回來,吳玉卿兩口子沒在意,半大小子挨了爹媽打,躲出去幾天不回來是常事??墒?,中秋節過了,不見蹤影。入冬了,仍不見回來,直到過了年,立了春,還沒有音信。這娃是去哪了?吳玉卿兩口隱隱擔心,開始四處打聽,過幾天,有人說:閻老醯兒修鐵路,給各地派民夫,寬裕人家出錢找人頂,有人在工地上見過吳有訓。又有人說,運城東郭修飛機場,看到過吳家老二。過了夏天,又聽人說,在西安東大街山西會館見過吳家老二。還有人說,夏天黃河風急浪大,風陵渡口渡船翻過一回,淹死一船人,尸首擺在河邊,一條條的,好像有吳家老二。這么一說,吳玉卿兩口子慌了,孩子雖不成器,到底是親骨肉,難道就這么歿了?商量了一晚上,決定去看看,即便找不到老二,老大幾年沒音信,做父親的也該去看看。
民國二十六年農歷十月初九,天氣陰冷,吳玉卿身背褡褳,嘴里哈出熱氣,與老婆、女兒離開寺前村。吳青霞記得:十月十是臨晉縣城古廟會,請來戲班子,初九、初十、十一熱鬧三天。一家人先步行到臨晉鎮。媽是要送送爹,順便領女兒逛逛廟會。走到東關口,路邊的熱鍋子騰著熱氣,陣陣飄香。媽說:天冷,吃一碗再走。爹就笑,說:馬上要去西安,咱娃在西安熬了這么多年相公,還能請不起他爹吃一碗羊肉泡。見小女兒青珍盯著熱鍋子的饞相,又說:那就吃一碗。熱鍋子本來就是山西商人從西安帶回來的吃法,與羊肉泡差不多,卻更簡單隨意,最大的特點是熱,滾燙滾燙的熱。多在路邊砌一老虎爐子,坐上大鐵鍋,一付羊架子放進去,長時間熬煮,即成羊湯。鍋上吊一大塊羊肉,隨熱氣蒸騰,一滴滴往下流油??腿藖沓詴r,先把自家帶的饃掰進比腦袋還大的粗瓷碗里,掌勺的舀一勺熱羊湯澆進去,再將湯篦回鍋里,重新舀進熱湯,這叫套饃,目的是讓饃浸入熱湯。如此反復幾次,饃就和湯一樣燙,饃花也隨著羊湯流進鍋里。賣一天熱鍋子,里面有百家饃味道。再與羊肉泡一樣,放上羊肉、粉絲、香菜,有的還放幾片豆腐,最后放上羊油辣子,再澆上羊湯,就是一碗熱騰騰的熱鍋子。那天,明知有四個人吃,吳玉卿只要了兩碗,先是兩個女兒趴在鍋旁的矮桌上吃,兩個大人看。青珍懂事,吃了幾口,抹抹嘴唇的羊油辣子,說吃飽了。青霞見妹妹不吃了,自己也停下,留下多半碗給爹媽,見兩個女兒都不吃了,吳張氏先吃,吳玉卿又往碗里掰了個饃,讓掌勺師傅再加勺熱湯,又放了羊油辣子,自己才吃。沒想到,這兩碗熱鍋子竟成吳青霞對父親的最后記憶。
4
楊百諒查過,舅廈爺吳玉卿離開臨晉縣去西安那天,太原已破城兩天,日軍正驅兵南下。臨晉縣地處山西西南端,地方偏僻,縣民尚一無所知,縣城還歌舞升平。
當年從臨晉縣到西安城多是步行,有“四緊五慢六消?!钡恼f法。意思是,用四天時間有點緊,若五天時間,可以不緊不慢走,六天時間,甚至可以優哉游哉游山玩水了。吳玉卿雖掛念兩個兒子,卻改不了文人性子,身背褡褳,消消停停走,該歇歇,該玩玩。路過風陵渡,打聽翻船事,船工說哪有這事,船都好好的,也沒有河邊擺一具具尸首。吳玉卿心稍安,心想,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只要不出意外,餓不死,遲早會回家。路過西岳華山時,去玉泉院燒了香,敬了神。一路上,光詩就做了十幾首。到西安后,先見過鄉黨、自立號綢緞莊東家王三才。當年西安各家字號都有行規,年輕人進字號熬相公,一要有人介紹,二要有人作保,決不收沒有來路的生人。作保之人要有身份,一般都是各字號東家、掌柜。立好了字據,幾方簽字畫押,才算履行完手續。當年吳有文進入德懋恭熬相公的保人就是王三才。沒想到,胖墩墩的王三才一看見吳玉卿,先打拱賀喜,說恭賀吳家大公子被德懋恭徐東家招為乘龍快婿,他這個保人以后再不用操心了。王三才話里有話,語含譏諷,明明發泄不滿,卻面帶笑容。吳玉卿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王三才又譏誚:臨晉縣寺前村吳家這回攀上高枝了,以后,有這樣的闊兒子,你這當爹的,想必也錦衣玉食,不必再當那窮教書先生了。
吳玉卿在臨晉縣當教書先生,處處受敬重,哪里受過這般奚落,卻不能對王掌柜發脾氣,耐下性子,問明怎么回事,臉當下就白了。緩過神后,大罵兒子不屑,丟盡吳家顏面。
吳玉卿所以惱怒,是因為按照規矩,一個家庭中,長子頂門立戶、繼承家族血脈,哪有被招婿入贅的道理。而且,終身大事,竟不知會一聲,甚至連封書信也沒有,就瞞著父母,將自己的男兒之身輕許別人。吳玉卿自認為吳家是詩書禮儀之家,發生這樣的事,簡直是奇恥大辱。按晉南百姓的口頭禪,這叫羞先人哩。
吳玉卿怒氣沖沖,闖到橋梓口德懋恭時,并沒有見到兒子。那天的當班襄理出來先打個拱,問這位鄉黨找誰。吳玉卿說找吳有文。襄理說:這里沒有叫吳有文的。一下又把吳玉卿說愣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鋪子里閃出個人,一身青衣,瓜皮帽,白布襪子,不是兒子吳有文是誰?吳有文喊了聲爹,又將那位襄理喊愣了。問:少爺不是叫徐敬堯嗎?如何又叫吳有文?
聽到這話,吳玉卿氣血上涌,眼冒金星,差點吐出一口血來。這忤逆子,連名帶姓全改,成徐家人了。其實既知兒子招贅,吳玉卿就該知道,改姓是必需的。舊時,招贅入戶的女婿講究改姓入戶,三代還宗。對男方家庭來說,子弟凡被招贅,必有苦衷,最常見的是家里男人沒本事,養不起家,給孩子娶不上媳婦,不得已招贅女家。因愛戀招贅的有,極少。如若兄弟多,招贅出去,既能娶上媳婦,又不影響傳宗接代,也算兩全其美??蓞怯袂鋬H有兩個男孩,老二吳有訓又不成器,跑沒了影。老大招贅他人,還遠在西安,將來寺前村吳家門上恐無一位男兒,這是不羞先人嘛。吳玉卿在臨晉縣是體面人,若讓人知道大兒子當了別人家入贅女婿,以后怎么做人?
想到這些,吳玉卿如何不氣。上去先一個耳光,扯起兒子胳膊就要走。那時的吳有文二十二歲,長得脫脫條條,面色白凈,與徐家小姐成婚不到一年,正恩愛有加,如膠似漆,怎肯不明不白,被爹這么拽回去。父子撕扯時,早有伙計去后面報告給徐家小姐徐婉婷。也是合該出事,那天徐東家正好與夫人外出,小伙計又沒說清楚,徐婉婷一聽有人打夫君,這還了得。不等吩咐,那位襄理叫了后堂伙計,人人手執棍棒,沖到門外,不由分說,扯開吳玉卿就是一頓揍??蓱z吳玉卿,還沒看到兒媳婦長什么樣,先被打得鼻青臉腫。吳有文呢?方寸大亂,一面阻止伙計,一面向媳婦說這是自己親爹。等伙計們停下手,從地上扶起灰撲撲的爹,撲通跪下,連磕幾個響頭。徐家小姐知道打了公爹,也嚇得花容失色,作了個萬福給公公賠罪,哪知公公并不理睬,揚起手再朝兒子臉上括去,啪啪作響,一連幾個耳光。打在吳有文臉上,疼在徐婉婷心頭,見公爹巴掌又掄上來,一把推過去,吳玉卿冷不防,被推了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吳有文喊一聲爹,要過去扶,被爹推開,說:咱父子恩斷義絕,吳家從此沒你這個人。說完,爬起來,一身塵土,一臉悲憤,離開了德懋恭。
楊百諒想象當時的場景,感覺好像老天作弄人,一場誤會,直將舅廈爺一個教書先生打得斯文掃地、顏面無存。將一個嬌滴滴的富商小姐打成個潑婦,從此,在吳氏姻親圈中變成個刁蠻不懂禮數的女人。以至于自己頭一次見大妗子就沒好感。更作弄人的是,將大舅這個謹小慎微的小伙計,打得兩面不是人,成了個忤逆子孫。
再說吳玉卿被兒媳婦誤打,又羞又氣,昏沉沉回到客棧,頭重腳輕,渾身發冷。再無心打聽老二吳有訓的消息,當天下午,拖著病體回河東。從西安到潼關,三百多里路,走了五天。到渡口等船,被河風一吹,病情加重,過了河,離家還有一百里路,又用了三天時間,好容易走到離家三十五里的孝子橋,進了客棧,還沒說句話就一頭栽倒,渾身滾燙,燒得不省人事,第二天,竟一命歸西。彌留之際,將隨身褡褳交到客棧掌柜手里,央求掌柜無論如何帶給自己家里人。吳玉卿死后,客棧掌柜讓伙計在路邊亂墳崗挖了個坑,用爛席裹了吳玉卿尸骨,草草掩埋,只留下褡褳,作為以后對他家人的交代。
吳玉卿被兒媳誤打后第二天,徐東家夫婦從外地回來,聽說女兒誤打了親家,同樣吃驚。當初,招吳有文為婿,怕親家不同意,沒有告知已失禮在先。這回,親家上門,又被女兒誤打,更加失禮。急派女婿帶一名伙計去客棧尋找,聽說親家回山西后,讓吳有文與伙計趕一輛轎車追趕。一直追到潼關渡口,聽船工說,那人已過河去了。吳有文以為爹已回了臨晉縣家里,才返回去。
就這么陰差陽錯,吳玉卿丟了性命。吳張氏得聞自己男人橫尸孝子橋客棧,已是十天后。
客棧掌柜本想讓人捎話給吳玉卿家人。孝子橋是從西安回臨晉縣城的必經之地,每天都有人經過。寺前村偏僻,在臨晉縣城東北十六里的峨嵋嶺上,很少有人去。等了幾天,沒有一位路過寺前村的客人。又等了幾天,掌柜想起吳玉卿臨終交代,心中更加不安,等手頭的事忙完,騎一頭灰毛驢,掏空兒去了一趟寺前村。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