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2年第4期|崔君:狐貍的手套(節選)
編者說
每年《收獲》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都呈現一幅別樣的風景,風格多變,異彩紛呈,今年推出八位年輕人的作品,他們用文字在現實困境中突圍,也用文學在靈魂世界中高蹈,更重要的是,用勇敢和獨特的寫作方式表達自我、詰問世界?!逗偟氖痔住罚ù蘧┲塾趦尚灾g閃爍不定的欲望,人性中的那點曖昧和不確定。人生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狐貍的手套
崔君
“你說,里面會有蛇嗎?”蛇頭洗了洗臉,盯著河邊的水壩問我。
我們沿著林蔭道走了半小時還沒到地鐵站。路兩邊的老楊樹無人修剪,從根部生出許多枝條,細碎的陽光經過縫隙鋪灑在地面。它們正處在一年中葉子最繁盛的時候。
“有啊,當然有,這種地方肯定有蛇?!蔽一卮鹚?“不光有蛇,青蛙、刺猬、螃蟹、水蛭……都有的?!?/p>
河灘長滿墨綠的薄荷,密密匝匝,蝴蝶貼著地面飛行,白色的居多。蛇頭停止感嘆真是個美好的傍晚,我看得出他已經有點厭煩。樹干上茶褐色的蜥蜴保持往上爬的姿勢,風把蟬聲吹得到處都是。我采了一些薄荷,準備晚上做果汁裝飾,或者栽進盆里養起來。野薄荷繁殖能力迅速,新長出的嫩葉可以炸來吃,酥脆清香。
路上沒有別人,我們只碰到一個果農,問他附近是否有便利店可以買水。他從樹上摘了幾個桃子,又在井里汲了半桶冰涼的水清洗它們,最后只收了我們五塊錢。一眼望去,云彩飄得飛快,山楂樹林從遠處的土坡下一直延伸到我們站立的小河邊。河里青苔濃密,水流清涼,一群小魚舒展地浮游在水中的樹蔭里。
蛇頭讓我幫他看人,他要去林子里小便。
我問他是不是后悔走這條小路了。
“我不會承認的?!彼粗倚α诵?,并將尿液沖在草葉間一只七星瓢蟲上?!熬褪翘Я?,特別想睡覺?!鄙哳^說。
從別墅出來的時候,蛇頭不愿意打車,而是執意要走地圖上標示的一條直線小路,觀賞鄉間風光,順帶消化胃里過多的食物。一開始他興致勃勃地用一根蘆葦抽打路邊的狗尾草,里面的螞蚱和別的小飛蟲四散逃脫,這讓他看上去分外開心。水泥沒有覆蓋的地方,野麥子開始長穗兒了。穿過一片芋頭的闊葉,我們還看見兩個荷塘。一路上蛇頭不斷問我問題,大都是有關植物分辨的。他對淡紫色的毛地黃很感興趣,湊上去聞了聞,還拿出手機給它拍了一張照片。
一切正常。風輕云淡。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老板雖然有錢,但還沒到能買市區別墅那么有錢。世紀初他買下這套房子時,還算便宜。從這里開車到診所大約需要一個小時。
“說實在的,”老板在案板上撒了一些面粉,將面團用刀分成六份,拿出其中一份,其余放進盆里,用浸濕的屜布蓋上。他把面團揉了幾下,切成小劑子?!罢媸遣惶敢庀嘈?,你就要結婚了,我覺得你才剛來我這兒一樣。女孩兒一旦結了婚……”他咬住一顆別人遞過去的葡萄,不再往下說,轉身取過搟面杖,雙手完美配合,搟出的餃子皮中間凹陷,邊緣向中心卷起,像一枚燈盞。
“他們是最好的證明了?!蔽业攘艘粫?,指著陽臺上兩個翻滾的男孩兒說,“我入職的時候他們還在欣姐的肚子里?!蔽冶緛硎窍胩嵝阉浧鹨恍┦虑?,但他的表情證明那并沒有奏效。老板向我指的兩頂白色帳篷看過去,仿佛端詳兩顆剛做好的完美牙齒。
站在帳篷之間,能看見遠處綠波浮動的玉米地,電線相交而后平行。田野里斑斑點點的白色小花和茂盛的樹叢颯颯有聲,夏季溫涼的風把人吹得分外寬容。房子的客廳很大,擺著橄欖綠的皮沙發和木紋條桌,桌上搭著一條細長的云南印花桌布,生長茂盛的蕨類植物壓在上面。廚房在客廳的一角,櫥柜和墻紙顏色搭配正合適。別墅分兩層,二樓是臥室和這個露天陽臺。家庭影院在地下室,墻上用黑膠唱片裝飾,走進去是一股清新的玫瑰香薰味道。這么看起來,他們的日子有滋有味。
欣姐一手扶著月白的瓷盆沿兒,一手攪拌加了啤酒的鲅魚肉餡。我接過她的攪拌工作,她又去冰箱取了東西,往披薩上撒厚實的馬蘇里拉芝士。
我把餃子皮捏起來對著亮的地方觀察。
“你在看什么?”欣姐問我。
“按照我媽的標準,你老公這個皮搟得薄厚均勻,相當有水平?!蔽艺f。
“那你包好看點,別辜負它?!毙澜阏f。她總在甜美地微笑著,毫不掩飾作為女主人的熱情??腿苏也坏饺魏螙|西都可以問她,她會耐心精確地告訴他們,需要的物品放在哪里。
剛下過一場雨,整個房子彌漫在河水的喧騰中,籬笆上繞滿葎草,附近農民家的綿羊光臨了好幾次?;▓@澆水器里漫開的水流到籬笆外面,那里的青草及時得到水的滋潤,長勢很好,毛毯般柔軟,是它們吸引了那幾只胖乎乎的綿羊。爬山虎順著籬笆爬滿整個側墻,有幾根垂在門廊里,隨著輕微的風像珠簾一樣來回擺動。院子里還有幾棵水杉樹,它們撒下大片的涼蔭,樹下是一叢叢繁茂的芍藥。茶綠色的月季花開得正好,球果和黃葉被修剪后,掉在花池里枯萎了。蛇頭和我的同事們圍在那里看羊,討論那種羊一個月大概能長幾公斤,他們對廚房敬而遠之。
雙胞胎吵吵嚷嚷叫爸爸幫助他們。老板把電子琴通上電,插線上留下了幾個白色的面粉指印。孩子們像模像樣地站在琴旁邊,要給陌生的成年人展示表演,但像所有的小孩兒一樣,他們只是想給別人看看他們的新玩具,還遠遠說不上演奏。
十二點一刻,人都到齊了。除了同事,還有幾張陌生的面孔。老板給我們展示每個房間,設計理念、家具搭配、顏色偏好,連臥室都帶我們看了。地毯和窗簾里涌出一股私密的氣味,避孕物品和孩子們的玩具被散在窗邊的帆布筐里。墻上還掛著一幅打印裝裱的B超照片,那是這個家的第三個孩子?!笆莻€女兒?!毙澜愦_切地告訴大家。雙胞胎跟著客人,每到一個房間,兩條狗都會率先把門拱開,站在那里等待小主人去摸它們的頭。蛇頭興致勃勃地觀賞精心布置的裝飾,他問我最喜歡哪個房間,我說我最喜歡那兩只拉布拉多。
在前廊的長條桌上,我們清光了七盤水餃,還有雞翅、薯條、披薩,胡吃海塞一通。欣姐甚至為幾位女士準備了防曬霜,兩瓶小小的,和邦迪、驅蚊花露水一起放在竹編的小籃子里?;\子里的三只孔雀也被放出來。跟之前在動物園里看到的不同,它們一點也不怕人,穿過男男女女的腿來回踱步,撿拾客人投喂的面包渣,瞅準機會還要啄一口客人手里的吃食。
“它們在這里跟雞沒什么兩樣了?!鄙哳^對我說。
筋紋玻璃杯被冰過的酸梅湯弄得不那么透明了,有人因為老板的手機殼圖案開始討論日式審美?!耙悄馨堰@個房子重裝一遍,我肯定會選擇這個調調。首先要換的就是這兩扇門,移門肯定會讓這里有更大的空間。整潔、秩序,這就是我想要的?!崩习逭f。
大部分人都覺得不錯,只有一位女士覺得滿眼的日式風格會讓她有點受不了。
“你需要的不是移門和榻榻米,你只需要去MUJI買雙拖鞋就行了。真的?!?/p>
她是欣姐大學時的室友,說話語氣是懷疑、不屑的,有點熟人之間的故意嘲弄,甚至讓人懷疑她對由此而來的關注倍感欣慰。但隨后她便暴露了她們之間的熟識程度,五年前她找老板拔過智齒,然后一起吃過一次烤鴨,之后就沒再相見了。欣姐叫那位女士娜娜。她是個美人兒,身材勻稱,穿了一件霧藍的包臀短裙,針織的一字領上衣拉長了她高傲的鎖骨。當欣姐抱歉地說她家里沒有衛生棉條,而是給她一片衛生巾救急時,她無可奈何地說“好吧親愛的,沒關系,那我克服一下”。其實,她本可以說聲“謝謝”的,那片衛生巾看上去也是綿柔舒適的。
娜娜喜歡說“為什么”,本來該有答案的事物被她這么一問,也變得突兀起來?!澳銈兗以趺磿I這玩意兒?為什么?”她驚訝于老板家里竟然會買冰淇淋機。奶油旋出各種花紋的時候她捂住了自己鮮紅的嘴巴。欣姐給了她一條圍裙,以免她為大家制作冰淇淋的時候弄臟衣服。由于蛋筒都被雙胞胎當成餅干吃了,櫥柜里那些寬沿兒高腳杯派上了用場。娜娜喃喃自語地贊賞著那些玻璃杯,她從柜子里拿出它們時顯得過于夸張小心,像在對待一群純潔的兔子。隨后,她坐在小方凳上為大家提供冰淇淋服務。
欣姐要了一杯草莓口味的,用金色的小勺子送進嘴里。
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觀察欣姐。她穿了一件繡楓葉的吊帶長裙,酒窩把她的蘋果臉點綴得溫柔可人。她頭發光滑有暈,肚子隆起,扶著腰小心翼翼在家里走動,雙腳靈活地騰挪。輕盈、優雅、游刃有余,好像在享受懷孕帶來的變化和麻煩,暖洋洋的笑容仿佛讓她變成一只多毛動物。
“我想用那個靠墊,你能幫我一下嗎?今早在后院曬著,大家來之前把它收到前院了,在核桃樹那里?!彼钢兹傅幕\子說,“我邁上去有些困難了,你能幫我拿過來嗎?”我說可以,當然可以。
……
(選讀完)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小說刊發于《人民文學》《十月》《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曾獲“人民文學·紫金之星”中篇佳作獎、《山西文學》雙年獎?,F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