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2年長篇小說A卷 | 王曉燕:虛構的人(長篇小說 節選)
小編說
小說敘寫一個身份可疑的人。她在A與B之間拉扯,在自我與他者之間折返。生命的旅途中,每一段都會有一個依靠填充空置的內心,建立起短暫的平衡。A與B的之間的糾纏、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牽連以及身體與心靈相互的懸置,生命無常的繩索始終捆綁著她行走的腳步,一步步經歷內心的險境,重建心靈的秩序。

王曉燕,出生于1970年代,現居天水。曾在本刊發表小說《思帝鄉》《梨花頌》等。
虛構的人(節選)
王曉燕
邏輯和說教從不叫人信服 夜晚的潮濕更深地滲入我的靈魂
——[法]蘭波
我再也不用去表演別人要求的那個我了。
他最先想到了這點。他看見自己的軀體躺在那,從未有過的安詳。他打量自己,看似不一般的腦袋,正竭力想發出最后一聲深情呼喚的胸膛,微屈的雙腿。他那個軀體先是一陣陣冷戰,然后會慢慢地變涼,肉體終會寂滅。
有某種東西,一股強大的東西,起自他的內部,叫他幸福歡愉,人心是多么奇特的構造啊,這陣強大的力量,難道就沒有一點意義,尤其是在這生命將盡之際難道不會成為永恒。
床鋪有點擁擠,靠墻一側被衣物占據了,但看上去他是以極舒適的姿勢躺著,一只胳膊伸展著,手指張開,臂彎里還有她頭發的味道。過去的幾個夜晚,他整晚都摟著她擠睡在那道衣服之墻下,那可能是他有生之年度過的最美好的幾個夜晚。是的,他沒必要在這種時候還對自己不誠實。顯然,如果他們一路平坦地走到現在,那可能他此刻的感受就沒這般強烈了。他倒不是要感謝這些年的風雨飄搖,他只是慶幸,兜來繞去,在生命快要完結的時候,他們重新擁有了對方。如果還有機會再擁有一次這生命,呃,這番設想令他的肉身猛然間感覺到難以忍受的撕扯和疼痛。
他不知自己在哪里,無所不在,又像是他已經不存在。他仍是那個沉重的肉身。猛可之間,他又感覺自己很輕,快要消散于無形了,連同記憶,他想快速地抓住一些什么。
他在這人世間度過的四十七年飛掠而過。最美好的,是他兒子的降生,是他在玄池度過的童年,那時候的記憶最深刻,他能聽到一些聲音,看到一些慈悲的面孔。不,他馬上否認,不是,這些統統不是的。即便在玄池,他心里也充滿了仇恨和驚懼。他憎恨自己的兒子,痛恨自己的父母,是的,你沒聽錯。他有愛過什么嗎?或者說,這個世界真有什么值得他去留戀的嗎?
六月份的天氣,大清早就已熱得叫人受不了??墒撬杏X到冷。大街上空空蕩蕩,小區門口站滿了穿防護服的人。他努力回憶著已經逝去的時光,他得籠絡住意識飛速的流動。他看見茂林路那條老街上的法桐,濃密的闊葉間落滿了密密麻麻的鳥兒,它們的體型有他一只手掌大,麻灰色,成百上千只。闊葉間猛一陣驚亂,幾輛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而過,那些鳥兒呼楞楞飛起,在空中撲騰,在那些關閉著的店鋪門外擠擠挨挨著降落。這個城市靜止了,仿佛空氣里布滿病毒。而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發出微弱的呼喊。他竭力想要觸碰她。幾番折騰,他夠不到她。他看見她還站在隊伍里,與前后的人拉開近兩米遠的距離,她戴著口罩,如今人人都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惶恐不安的眼睛。自從摘不掉口罩以后,人們發明出各種眼睛的裝飾品。苔藍城里再次爆發疫情,許多人都很焦慮,但那些年輕人還戴著千奇百怪的眼睛飾品,有些則貼在額頭上。她也貼了只過于逼真的藍色小狗。就算它時而會陷入病態之中,這依然是個美好的世界。
他想跟她道個別,最后一次道別,想提醒她趕快回到房子里去,回到被她打造得像個洞穴似的房子里去,然后她會發現,不要,不知從哪里傳出一陣陣刺痛,他一點也不希望她看到他快要死去的樣子,以及他的心痛。
如同聽到一種召喚,他們不約而同回到了那所房子里,茂林路13號,那是他們的家。他相信,經過了同樣的束手無策和內心長久的煎熬之后,她跟他一樣,已經洞悉人內心世界的秘密,感受到某種命運的神秘特性。
他就要帶著對茂林路的記憶永遠離去了,是這些記憶,是排在隊伍里的那個女人,還牽掛住了他。他想要對你講一講,那個女人,他的女人。她從來都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只有他了解,令她成為那樣一種孤冷品性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為后來他賜予她的那些外在的東西,更不是因為她具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統統不是。而是源自她的內心,她精神的獨立品質,類似于一種野性,這種獨特的品性成就了她這個人。她始終是那個他最初遇見的人,因為在這些年里所經受的自貶式的磨練,如今更具有了令他贊嘆的高貴迷人氣質。
記憶是如此零亂。他感覺無法集中精力。你們看見了嗎,那個將背挺得很直,背影年輕得令人吃驚、目光衰老破碎的女人,那個內心如海的女人。他的手指多想再能感受到那些發絲的纏繞。
他跟她是在苔藍相遇的。苔藍是座老城。
第一章
1
他們的相遇一點也不奇特。麥倫對異性一直表現得很羞怯,直到看見南希,他感覺自己的天性里突然迸發出一絲果敢來。
那是一個老鄉聚會。李延芳在苔藍建滿了房子,圈地造房子曾經成就了很多人。李延芳極力想幫麥倫,想把他打造成一個理想人物。麥倫總是蔫頭耷腦的,要不是還沒有品嘗到活著時的一丁點樂趣,就一準是把這人生已過夠了的樣。但年輕人,讓他有個好環境再遇上熱心腸之人,就像那春天的根苗,將來會成為什么,誰知道呢。李延芳不放過任何一個時機想讓麥倫知道,那些房子和資產,將來全屬于李蓓。李蓓是李延芳的女兒,在談過十一次不成功的戀愛后,就由著李延芳做主了。麥倫說:“一個人活著,能用得著那么多東西嗎?!笨刹痪弥?,他將會發現,自己需要的比這可多了去了。
在那個歡騰笑鬧的晚上,被一道閃電擊中的感覺他頭一次經歷。她穿著一件蓬松的上衣,一條藍絲絨長褲,站起來時顯得特別修長,她的頭發也很長,隨意扎在腦后,時而,那束頭發會甩到她的胸前來,她微偏一下脖子,頭發又甩到后背去了。她身體的發育似乎還停留在那種肉嘟嘟嬰兒肥的階段,手腕子都圓乎乎的。那雙眼睛很大,卻不是很有神,寬寬的眼皮上涂了藍色的眼暈,她的目光里有種特別的東西,一絲憂郁,一抹警覺,還有些微的不屑和憐憫。這些東西混雜成為一種復雜的光芒,不那么咄咄逼人,也不是消沉黯淡,那絲憐憫,也許是一種自憐,也許,是對他們這群止不住大聲聒噪的人流露的。透過那雙眼睛他能感覺得到,她的內心正如海水的底部,正是這種她獨自擁有的東西,把她與那一幫人區別開來了。她令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他母親也時常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他暗暗地想,這是怎么了,他感覺自己的內在如一條解凍的小河,他忽然有了對自我的明確意識,之前他好像是個死人或是一架機器。他很想馬上對南希說:
“你不知道,這個時刻對我來說非常重要?!?/p>
他甚至感覺自己一下從工作里那種過于漫長渾渾噩噩的適應期中挺過來了。他還沒向辦公桌前那臺電腦以外的事物投過一瞥。人生還未開場,他已覺消沉無望,整天耗在材料堆里的工作再堅持一天都令他痛苦得想死。
他很早就已經預見到:他的人生,不過就是在那個自以為是的圈圈里自我陶醉一番的經歷罷了。只是身不由己,沉淪或者向上。他一點也不喜歡循規蹈矩,但還是考了公務員,源自潛意識里一種暗示的力量。
小時候,他一直生活在鄉下外婆家,上小學后才來到金牛城父母家中。他一直在努力克服著一個鄉下孩子的諸多習慣,這些習慣在他自己覺來是天然,而在城里孩子的眼里卻成了粗鄙和笑話。令一顆孩童的心戰戰兢兢的事還不止這些。在父母的家中,他老感覺自己做錯了事。他變得幾近無聲,不得不埋頭學習,好為自己贏得一點自尊。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然后沒有絲毫波折地考上大學,后來成了苔藍市的一名公務員。他從不試圖去分析或是反抗,逆來順受的性格養成,對他后來的仕途生涯可謂影響深遠,就這一點來講,倒算不得是缺陷。
多虧了他的母親,他母親時常像一陣歡快的微風,吹透叫他窒息的墻壁。他父親是一家國有企業的負責人。他在外省上大學期間,母親病退,成了家庭主婦。他跟父親之間,怎么說呢,他很勉力地想從記憶里搜索出一點美好來,最先涌出腦海的卻是一些讓他驚恐的場面。這跟一個頑皮搗蛋的猴孩子和一個失控的父親之間那種帶著些許炫耀色彩的記憶完全不同,這些記憶,像雨天時河里發大水,光是意識到父親那個形象的存在,他就一下跌落進那河水之中,渾濁的大水一次次要將他淹沒。
有一年暑假,父親帶他去親戚家,哪個親戚、父親為什么要帶他去,這些他都記不得了,因為另一種過于深刻的記憶將別的都淹沒了。中途,父親突然想起有事要去處理,讓他一個人坐到終點站,然后等著有人會來接他。親戚家在鄉下,那時候沒有手機。父親拍拍他肩膀說:“有些事情必須是這樣子的,小子,我現在沒法給你解釋,你試著慢慢弄明白,你自己小心點吧?!?/p>
在那個又臟又小的候車室里他待了六個小時。他坐在門口的一張長椅上,一眼不眨地盯著那個臟兮兮的門,他出了很多汗,夜色降臨,他意識到了死亡。直到一個陌生人大聲喊叫著他的名字從濃厚的夜色中跑進來,他才一下大哭起來。那時他只有六歲,那天的驚恐持續了很久,以致成年后他還經常做被父母拋棄的噩夢。
他還能舉出無數的例子,好證明自己并不是敏感或是想象力太過豐富了。在他上中學以后,他強迫自己學會了選擇性遺忘這樣本事。
他從母親臉上看不出任何征兆,也難以判斷他們是不是商量好的。他從沒告訴過母親那件事。慢慢地,他很吃驚地發現自己懷有某種仇恨,這仇恨令他有了勇氣決定一些屬于自己的事。
上大學以后,他再也沒回過家,也從不與母親聯絡,他主動把自己從那個家里分離出來了。
“正是動蕩之時?!弊谂赃叺睦钛臃紝⑺苓h的思緒扯回來,悄聲對著他的耳朵說,“怎么樣,幫你操作下,加快前進的速度?!?/p>
麥倫則已經在想象中向南希講述著自己的身世。但李延芳將他纏住了,有個項目,李延芳認為麥倫能幫上忙,只要麥倫肯聽她的安排。李延芳后來替麥倫的仕途添力不少。這逐漸會成為一種互惠互利的事。漸漸的,麥倫的雙腳會感覺到一條正伸展在他面前的路,戰戰兢兢,左拐右看一陣后,他的膽就越來越肥了。
那天晚上,沒坐多久,南希就站起來說有事要先離開。她紅著臉,一再地說著抱歉,好像她的離去會讓大家真有什么損失似的。他不管不顧追出去,跟進電梯,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這聽上去一定很爛,可我必須得把它說出來,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會有故事發生?!?/p>
他又記起那個冬天,他上大學二年級。袁麗擋住他就說了這番話,不過他學給南希時多加了前半句。他算不得是跟袁麗交往過,他有點喜歡袁麗,可是,他更怕她。她是一個口無遮攔雷厲風行的女子。
2
金牛城地處西北。從金牛城向西行七十里,就到了常年干旱的雙子鎮。也就隔這點距離,雙子鎮與金牛城的氣候卻有著天南海北的差別。金牛城陰濕多雨,多林帶和蒼翠的植被,雙子鎮則被一些光禿禿的山包包圍,看得見的塵土靜悄悄地旋在空氣里。那山上,自有人類以來就堅決保持住一種土黃色。在這樣一個焦烈地方生活,莊稼和人的運氣就全憑天意。麥倫第一次到鎮上來,大為惋惜南希會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生和成長,就好像把一棵樹苗限制在一只瓦罐里生長,不由生出馬上要給她廣闊天地的雄心。
南希那時候在金牛一個文化單位工作。同事甜甜蜜蜜地呼喚一聲南希,南希就站起來將經過粘貼復制過數萬遍的公文拿去那些辦公室,要不就往一些表格里填數字,南希根據對方的喜好往后增減一兩個零,后面補充一通自摸式的廢話。要么,就盯著空空的墻壁傻坐一整天。
單位不提供住宿,南希住在看守所,是唐叔叔一個女同事的辦公室。房間很寬敞,有一個寬大的衣柜,一半用作衣柜,一半用來堆放上面貼有罪犯照片的文件。南希掛衣服時,忍不住翻看那些照片下面文字描述的罪狀。
一個刮大風的天氣里,南希站在窗前,陰雨天氣加重了她在這房子里的孤獨。漫漫風雨里,似乎只有她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她的思緒往遠里飄,想起與她從無交集的大學同學,想起一些她已經打算遺忘的人和事。最后,她想起苔藍的表姐。南希跟表姐小時候并無來往,表姐生活在鄉下,南希生活在鎮上。上中學后表姐住校。
表姐是南景行的遠方親戚。南景行有一天給林和蘊打電話,提出讓表姐跟南希一起住,南希也有個伴。林和蘊與南景行后來連朋友也算不上,但她可憐那個女孩子,大冬天的,宿舍里的水都結了冰,就在南希的房間里為她另支了張床。飯桌上,南希笑瞇瞇的。晚上,倆人在燈下寫作業,南希一句話也不說。表姐住了一個禮拜就搬走了。那天就下著這樣漫漫的雨,表姐拎著一只裝有臉盆和衣物的網兜,一條腿已伸在門外,忽然轉過臉來說:“你爸懶得要你媽了,他們早就離婚了,你一定還不曉得這個吧?!?/p>
南希始終記得表姐臉上勝利似的微笑。起初,能聽見房檐水落在一只鐵皮桶里響亮的敲擊聲,漸漸就聽不到了,雨下得猛了,從門框里斜斜地刺進來。南希站在門里,望見對面山上起了大霧。
她也曾為自己的姓氏困惑過,曾有一陣子,她姓林,過不久,她又姓了南,這件事,只要林和蘊走進派出所,唐叔叔就可以幫她搞定,無論多少遍。那之前,她都以為南景行只是調到城里去了。每隔一陣,南景行會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救護車來接她,她會在金牛住兩天。南景行許諾,等她上中學了就給她轉校,金牛城的教育質量好。對那個小城,她有很多美好的印象。禮拜天黃昏,她又給那輛救護車送到鎮上來。林和蘊什么也不問,好像母女倆已經好多年沒見面了,客氣,試探。
那以后,南希拒絕被南景行接去城里。那輛破救護車也再沒有因為私事而在雙子鎮上出現過。
多少年里,兩個姑娘從沒主動聯絡過。迎寧表姐發奮要改變命運,要超過南希,后來比南??嫉煤?,畢業后留在苔藍市。
南希稀里糊涂地站在了復印機前。費了些功夫,她才考了個二流大學,上到第二年就休學回來了。這個工作也是千辛萬苦才得來的。
南希的辦公室里時常人進人出,很多同事只是為了躲在這里打長途,南景行費了半天功夫才打進來。
“南希,你戀愛了吧?!边@位在人到中年之后才想跟女兒套近乎的父親時刻關注著南希,不知前些年他干嘛去了。每當南景行一出現,南希就又想起當年表姐在那個雨天轉過臉來時的神情。
林和蘊似乎也過得不錯,離婚后,突然有了非凡的女性意識,她給自己和女兒買各種衣服,多時候是先穿衣后付款,微薄的工資總是慢一步到手,過著有異于小鎮人的生活。
那時候是春天了。南希一下班就像一條魚鉆入泥沙般沉潛起來。她買了兩條香煙,放在那個裝有罪犯文件的柜子里,想吃東西時她就吸一口。之后,她就歪在床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爬起來洗臉,看見那個院子四四方方的,對面幾個門開著,不時有人走出來。南希將門一直關著,連窗子都沒有打開,等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快速地出門,低頭穿過走廊,走出那個鐵門時,她感覺自己像個逃跑的犯人。
這天,唐叔叔的女同事來過辦公室一趟,將南希攢在柜子里的兩條香煙全拿走了。南希忘了清理煙缸,她以那位女警的眼睛盯著那些煙蒂,喏,足以引起無限遐想。再不能這樣下去了,腦海里不斷地涌出這個念頭。那種想要逃跑的欲望早就在催促著她了。
這天快要下班的時候,南景行打來電話,說他朋友出遠門了,房子需要有人照管。南希想了想,寧愿住看守所。
對突然有了責任心的南景行,南希至今還有小時候弄壞了一樣東西時一陣強烈的恐懼,總是林和蘊把她擋在身后,并把錯攬在自己身上:“你看,要是這個小東西能讓天塌下來,那就讓它塌吧,我頂著?!?/p>
南希每個禮拜都回雙子鎮,她會吃掉很多食物。林和蘊準備好一個大包,里面裝著衣服和吃的,再三囑咐南希要吃好,天氣不好時一定要多穿衣服,有事了就打電話,衣服床單可以帶回來洗。南希像是被林和蘊拖著往車站走,出了醫院那個大鐵門,小街上正鋪滿金色的夕陽,遇見的每個人是那樣可親。
“媽,我不想去上班了?!蹦舷:鋈徽咀×?。
天啊。又來了。這位可憐的母親暗暗地叫道,慢慢地呼氣,吐氣。那年的情形也是如此,沒有絲毫征兆,就不打算再去上大學了。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去躺下來。我給你們主任打電話請個假吧?!?/p>
“我不想干那份工作了?!?/p>
那條公路上,走起來會塵土飛揚。母女倆已經走到站牌底下,林和蘊沒有跟后面小賣鋪里的熟人打招呼,她看上去有些愁苦,一眼眼看著身邊已經過了二十二周歲的女兒,不施粉黛,一頭亂發粗野地長得老長了,隨意扎在一起,一條棉布裙子外面是一件看不出樣式的牛仔外套,笨重的運動鞋。
南希則想起那些大學同學,如今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而她自己似乎從來就不曾走出過家門,還是個沒有脫離母乳的嬰孩。她的腦子突然間開了那么小小的一竅。她突然地懷念起那些曾經熱情奔來她卻無意回應和發展的友誼。她想念同學,想念舍友,后悔那時候把自己封閉得太嚴了。這份沉甸甸的母愛令她越發覺得自己空洞。
“要不,你去找迎寧玩幾天吧?!边@位愁苦的母親都沒意識到,把希望寄托在這個跟南希從無聯絡的表姐身上是多么不可靠的一件事。
過不了幾天,迎寧表姐突然打電話來邀請南希:
“苔藍比金牛城暖和,已是春暖花開時節,快來轉轉吧?!弊屇舷]法拒絕的那種語氣。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快下班時分,主任把南希請到辦公室去問:“聽說你在自學英語,要考試了吧?!?/p>
南希在主任面前總是很局促,一緊張起來索性沒話說。
“好學上進總是好的,好吧,你去吧。希希,請等一下?!?/p>
怎么辦。怎么辦。這回又怎么辦。南希調整下表情,轉過身來。
“希希?!敝魅蔚氖执钤谒绨蛏?,“我的話永遠有效,你只要聽我的,我會幫你的?!?/p>
“我沒什么需要幫的?!?/p>
“哼。你太年輕了,真是什么都不懂?!?/p>
一天里,主任會呼喚她七十次。周末會找借口給她打電話。聽說南希在小鎮,主任說:“那算了,本來想讓你趕個材料?!?/p>
南希觀察著,電話機很遠,門很近。如果他再像上次一樣要抱她,她就一下拉開門,怯懦心理令她沒想到完全可以猛踹他一頓。
“我是真的好喜歡你呀?!边@個時常面露得意神色的中年男人嘆道,“你走吧?!?/p>
一座山有高度,一堵墻也以為自己擁有高度。南希只是自己的影子。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方反應過來,是林和蘊替她在主任那里找借口請假了。一個出口。
苔藍離金牛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六個小時長途汽車。幾年后才通了高速。一層堅硬的塑料外殼緊裹著,她感覺自己遲鈍,呆板,連季節的變化都不太感知得到。車窗外的景物慢慢地變得現代,熱鬧,有一種歡騰的氣勢。她要從一種昏睡式的沉悶里醒過來了。
3
表姐來接她,遠遠地沖她招手,以那種尖溜溜瞬間吸引來大片目光的嗓音喊:“嗨,希希?!?/p>
南希下車,拎著給表姐的土蜂蜜,再過一遍安檢,表姐接住了那只巨重的盒子。
“哎呀,希希,你居然長這么高,真是想不到,小時候你是個小不點,都愁你長不高呢?!?/p>
表姐笑呵呵地掃掉了前嫌舊恨,她完全是個城里人了。引南希往左拐,拐進一個通道,坐上一輛出租車,南希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她有種傾訴的渴望。她的表情像個中學生,矜持膽怯,忍不住偷看表姐的穿著,一件深藍的工服套在長裙外面,工服上套著袖套,穿著一雙平底鞋,顯得小巧玲瓏。就這樣的打扮,也還是一下就把南希身上那件丑陋又價高的衣裳給比了下去,為了這趟出行,她專門去商場挑選來的。
表姐把她送到一棟老樓的一間房子里后又去工作了。表姐說她回來可能就到下午了?!拔也蝗ゲ恍?,我們這個科長很難纏的哦,你自己到樓下隨便吃點東西,晚上帶你去吃好的?!?/p>
表姐口音完全變了,她那個人像是放在一個人形的模具里給壓擠了下,小鼻子小眼睛一樣樣分開來沒什么看頭,湊一處卻有種妖媚。表姐曾經土得很,從里到外,遲鈍笨重?,F在,表姐變輕了,完全放開了。而南希仍像是裹在多層厚重的布里。她可不敢那樣子嗲著嗓子說話,吊長了眼眉看人。
那時候還不到兩點鐘,南希洗了臉,將外套掛在陽臺上,屋子有點小,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南希很想替表姐整理一下。她沒吃早飯,包里帶著幾只水果和一瓶酸奶。她站在陽臺上把這些東西吃了,遠處有個亮閃閃的湖。大學那幾年她是怎么上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為什么會是這副樣子,而不能像表姐那樣自立。樓下的草坪里跑著幾只狗,一棵高大的樹上開著肥碩的白花。屋子里悶熱,她穿著一件薄毛衫,樓下有人已經穿短袖了,到底是城里,花開起來也是轟轟烈烈。金牛真要熱起來要到五一以后了。這陣子,只是杏花和梨花開放,也一片片地開,卻靜悄悄,孤寂寂,把自己忍到不能再忍似的悄悄地開。
考慮到要走路,她穿著一雙運動鞋,為了配這雙鞋子,又穿了條長褲,林大夫在電話里讓她多穿點,一定記得穿上秋褲,她果真就穿了,這會兒恨得要死。推開臥室的門,走進去把秋褲脫了,卷了放包里。還是熱,就勢在那張亂糟糟的床上躺下了。想到星期一還得去上班,那無聊的工作,無趣的同事,主任那令她厭惡的企圖和叫喚,她不餓,可是,想吃東西的欲望又那么猛烈,包里帶來的都吃了,她不想讓表姐看出來她動過這房間里的東西。汽車的鳴音還在耳中,搖搖晃晃的暈眩感又來了,毛衣在身上像火一樣烤著,喘不上來氣,將毛衣撩上去,扯過絲巾蓋在身上,竟就睡過去了。
她夢到的那個人面容模糊,眼神溫暖,他的頭發蹭到她臉上,一股洗發水的氣味,很好聞,但那頭發令她受不了。羅校長,不,那是余叔叔,白襯衣一樣的余叔叔。是周老師,好多年都沒見過了。這是在夢里。不,他就在這里。
在這房子里。她完全醒過來了。有個男人壓在她身上。驚叫而起。
“干什么你,你怎么進來的,你要找誰?!彼T外走。
“噓,你別怕。別怕,你聽我說,我以為是迎寧,我本來想嚇嚇她,我把你當成迎寧了。好了,好了。你坐下來,你也嚇到我了?!?/p>
那人舉著雙手走了幾步,慢慢地靠過來,手伸在她肩膀上拍拍。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像窗外的那片湖水,亮閃閃,濕漉漉,又有那么幾分賊溜溜。
“嗨,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我先來好了,我是李鴻祺,是迎寧的朋友?!?/p>
她聽的是李紅旗。這下,她倒是個外人了。
“原來是表妹吶,迎寧說起過你,沒想到,我們竟然會這樣相識了?!崩铠欖饕幌戮妥匀缙饋砹?,“你真是美極了。別動,你聽我說?!?/p>
他忽然就吻了她,就像拿一個物品一樣,他的頭發再次覆蓋在她的眼皮上。瞬間,她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發生的,她的肩膀感受到墻壁的堅硬,突然地,她猛烈地掙扎,他的大手按住了她。那陣在汽車上時的暈眩感頓然才消失了,她完全清醒過來,一股因憤怒的蠻力從她身體里迸發而出。
他一下跌倒了,身體的某個部位給茶幾撞到了,絲絲吸氣,半天都沒有爬起來,瞪視著她的眼睛仍舊是溫暖的,濕漉漉賊溜溜的。
她拉開門,本能令她往出跑。她不知道這是在幾樓,快速地下樓,從樓洞里跑出去?!霸撍?,穿這么厚?!?/p>
四月天,這是別人的城市。她站在那棵開著肥碩白花的樹下緩緩地喘氣,她更加地憤怒了。一陣微風吹來,風里也是陌生的氣息。李紅旗的氣息盤旋在她的頭發里,周圍的空氣里,那是這個城市初給她的印象。她跟著幾輛車子往外走,車里的人沖她長按喇叭。
他們商量好的。難道是表姐想試探李紅旗。當“報復”兩個字跳出來的時候,她立住了。一些證件在包里,不然她可以馬上去車站??墒?,那不是正合表姐的意嗎。
車子從她的兩側繞過去,有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叫著:“有毛病啊?!?/p>
也不知幾點鐘了。通往大門的那條小徑兩旁,兩排垂柳整齊站立,長長的枝條在風里柔軟地擺動著,她往出走,下了一個坡,躲開進進出出的車輛,在槐樹蔭下來來回回走了一陣。那個湖還離得很遠,得走到馬路對面去。她不敢走遠。方才的事,要不要告訴表姐呢?
4
“單位讓我明天去演講。你不在我柜子里找件衣服換上,你不熱嗎?!庇瓕幷履R看了半天。她已換了工服,一件薄紗的長裙外面罩了個件小西服。
“熱,快要熱死了,你們城里咋這么熱?!蹦舷2豢从瓕?,與她并排往回走。
“回去我給你找件衣服,晚上我們出去吃飯?!?/p>
表姐開門的時候,南希暗中深呼吸,調整自己的表情。門開了。南希松了口氣。
衛生間里只容一個人騰挪,鏡子里,是一張紅臉膛,南希再洗一遍臉。
迎寧坐在沙發里打量南希?!暗较奶炷銜菹聛?,該凸凸,該翹翹,男人就喜歡這樣的?!蹦舷Hフ冶斫愕难劬?。迎寧低頭看南希的腳,拎出一雙高跟鞋來,買大了,沒穿過。南希穿剛好,衣服又不對,一件件翻出來,南希身上比畫著。
最后,南希穿了件米黃色的真絲開衫,藍絲絨的長褲,細得讓人觸目驚心的高跟鞋,表姐給她化了妝。反正無所謂了。
南希就穿著這身衣服隨表姐去了吃飯的地兒。一個燈火嘩然的大廳里進去,拐來拐去坐了兩回電梯,也不知到了幾樓,李白廳,杜甫廳,一路晃過去,最后走進軒轅廳,一眼就看見了李鴻祺。
三十歲上下,中等個子,因為記憶的緣故吧,斜瞪著眼的樣子有幾分猥瑣。
“表妹南希?!庇瓕幗o一桌人介紹。
南希沖那些人微笑,也記不住誰是誰,大約有六七個人,一個也不認識,沒打算要認識,她不得不跟著表姐出現在這里,陪著把戲演完的心理。
一坐下來,迎寧就說道:“噯,他是有妻子的?!?/p>
“你說什么,那你為什么找他?哦,你說誰?”南希扭頭看了眼李鴻祺,忙又收回目光。
“我后來才曉得呀。惟一明確的,他的心在我這?!北斫愕膫饶樋慈ジ呱钅獪y。
“那你打算怎么辦?!?/p>
“怎么辦,怎么辦。試過很多次了,分不了呢?!?/p>
“你真的喜歡他嗎?!?/p>
“我是要結婚的,不結婚怎么辦呢,我是老大,還有四個妹妹,我不想有個壞名聲,再影響到我的妹妹們,‘哈,就是那個迎寧的姊妹們吶’。能想象不。你知道咱們那地方,都還是些太爺爺們的觀念?!?/p>
李鴻祺旁邊坐著個滿臉倦容的年輕人,看上去又高又瘦,像是發冷一樣皮膚蒼白。他一直沖她望著。南希笑了下,他走過來了。表姐又介紹一遍:“這是麥科長,鉆石王老五?!?/p>
“別亂講?!睕_南希說:“其實我們的家長都認識哦,我爸帶我在南大夫那看過病。李總,南大夫你曉得的吧,跟你是正兒八經的老鄉呢?!?/p>
李延芳的臉籠罩在一陣煙霧里,沖這邊揮揮手,讓麥倫把南希照顧好。眾人熱烈地說著一個關于投資家鄉建設的話題,南希沒能聽到一絲鄉音,獨這個皮膚蒼白的年輕人,跟她一樣不怎么投入這場聚會。
表姐端著酒杯攔住麥倫說話,南希悄悄起身往外走。進了電梯,麥倫卻跟著走進來。
“我可以送送你嗎?!?/p>
“我只是下樓去走走?!?/p>
“那正好,我陪你?!?/p>
“我不用陪?!蹦舷冗^身看著電梯里的鏡子。
“都不曉得為什么要來湊這個熱鬧?!?/p>
這正是她在想的,鏡子里又碰上他的目光,像兩只手掌無意識的觸碰。
“我知道這聽上去一定很爛,可我必須得把它說出來?!彼哪抗夂蜕ひ粝褚粓F燈光暖意融融地照過來,他沒說出來,電梯門開了。
一陣溫潤的風從門廳處吹過來,大廳里坐著幾個人,一樹碩大粉色的櫻花開在大廳正中央,南希湊過去看,是一樹假花,太逼真了。
“你想購物吃小吃,還是想看夜景?!睆男D門里走出去,麥倫問道。
“我只是出來透透氣?!?/p>
“小心謹慎總是好的?!?/p>
正來到一座橋上,橋下是夜晚的湖水,正是她在白天看到的那個湖。湖水上映照著霓虹的燈彩,還有幾只點了燈的游船在湖面上晃蕩。
“你們這兒的氣候可真好?!?/p>
“咱們那邊還冷呢?!?/p>
想起白天那一幕?!拔蚁然厝チ??!?/p>
“給你獻殷勤的人很多吧,所以你才會這樣敏感?!?/p>
風把她的頭發撩得老高,有只白鳥的影子忽一下掠過。
他走到她面前來,看著她的臉說:“我只相信一見鐘情的愛情?!?/p>
“你真有意思?!币苍S,他不過是在這一刻寂寞。反正,過了此時,又成陌生人了。他在他的城,她繼續在她的堅忍里了。
“我可從沒對誰這么殷勤過?!彼恢僖f點什么。
“我也沒請你來對我殷勤呀?!?/p>
“高高在上也是一種自我保護?!?/p>
“我是個鄉下人,不懂得高高在上?!?/p>
“我知道了,你很難伺候?!?/p>
“是迎寧這樣告訴你們的吧?!边@下,她惱了。
“你原來也在乎別人怎么看你?!?/p>
“鄉下人再高,也是自娛自樂,在你們城里人眼里,還不是個笑話?!?/p>
“我絲毫沒有笑話你的意思,相反,我正拋開了自尊在求你的嘴巴別那么厲害呢?!?/p>
“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p>
“我覺得你才剛剛自如一點了,跑去受那罪干什么?!?/p>
她低頭只是走路,被他一把拽回來,差點撞上一輛車子,卻發現她滿臉淚水。
“我真不該來這里,”知道他聽不懂,又說,“謝謝你?!?/p>
“我知道你其實是在嘲笑我。我見到你,真是不由自主了?!彼悬c沮喪。他一點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就哭了。又兇又愛掉眼淚,好奇怪的人。
5
表姐喝多了。凌晨四點鐘,表姐起來喝水,南希給吵醒了,倆人就躺在床上說話。
“第一次你感覺厭惡自己,唔,然后你會說,下次再也不這樣了,可下一次,那是一個得罪不起的混蛋,南希呀,很久以前,有人跟我說,你沒有背景,那就得往死里喝?!?/p>
南希下床又去倒了杯水。
“你就那么愛咱那個破地方?!?/p>
“我沒你這樣的勇氣,我什么能力也沒有?!?/p>
“你一直被護在翅膀底下,不像我,得自己吃苦,碰得頭破血流?!?/p>
“你看我,現在是個廢物,離了我媽,不知道要怎么活?!?/p>
“你不廢。你得多談幾場戀愛。說說吧,現在有目標沒?!?/p>
南希說:“有過很多?!?/p>
表姐打她一下:“你跟那個羅校長究竟是怎么回事?!?/p>
南希翻個身,看著天花板上一縷微弱的亮光,想象著表姐的真實心思,“戀父情結吧?!?/p>
“我就料到會是這樣?!?/p>
如果沒有昨天發生的事,南希會全告訴表姐的,“我不想干那破工作,也對男的沒興趣?!?/p>
表姐一下開了燈,“真的假的,難道你愛女的呀?不好不好,我就見過一個同事是這樣,那讓人極不舒服?!?/p>
“別緊張?!蹦舷@上?,“我不是同性戀。我對那些男的女的都沒興趣?!?/p>
“哦,那是你沒遇到合適的?!北斫阌肿饋?,看了眼時間,“早上我沒時間,下午我陪你出去轉轉吧?!?/p>
“不用,你忙你的,我打算回去了?!?/p>
她果真就回去了。
只是,她真的沒有想到,麥倫的信,從此就無止無盡地為她寫來了。這一趟的另一個結果,她跟表姐彼此再也沒有聯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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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發于《鐘山》2022年長篇小說A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