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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阿成:北疆紀行(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 | 阿成  2022年07月29日08:10

    阿成,出版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以及電影、電視劇、紀錄片、舞臺劇劇本等四十余部?!赌觋P六賦》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趙一曼女士》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共獲數十項文學獎。

    北疆紀行(節選)

    阿 成

    走進黑森林

    二十世紀末。

    我是在數九寒冬這樣的天氣里開車出發的??ㄜ囈涍^牡丹江,包括被稱為“吉祥”的張廣才嶺,橫穿“天上人間”的小興安嶺。無疑,這是一條野性十足的路線??ㄜ嚱涍^北大荒。當年詩人郭小川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繼承下去吧,我們后代的子孫!/ 這是一筆永恒的財產——千秋萬古長新;/ 耕耘下去吧,未來世界的主人!/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間天上難尋。這片土地喲,頭枕邊山,面向國門, / 風急路又遠啊,連古代的旅行家都難以問津;/ 這片土地喲,背靠林海,腳踏湖心, / 水深雪又厚啊,連驛站的千里馬都不便揚塵……”(《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早年,北大荒上的村屯莊都是土坯房,生活在那里的農民兄弟姐妹們還都比較貧困,屯子并不大,人口也不多,儼然古代驛站一樣零星地矗立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顯得有些孤單。當年我還是一名卡車司機,在荒野上開車行駛,感覺前面似乎是永遠也無法抵達的地平線。太陽從那里升起,月亮從那里落下;一隊隊南歸的大雁從地平線向你飛來,然后,從你頭頂上掠過。怒濤似的烏云和讓人望而生畏的暴風雪也是從地平線那兒像掀天的海嘯,像雪崩似的蒙古馬隊狂野地向你涌來。你握著方向盤靜靜地看著,腦袋里一片空白。

    當地平線上突然間升起一條隱隱約約的山脈時,是啊,那山脈盡管并不是我此行的終點,但它的出現同樣讓我感到振奮,以至于讓我這個遠行人控制不住地熱淚盈眶。

    在汽車發動機嗡嗡的工作聲伴隨之下,卡車穿過了身后無邊的大平原,大興安嶺就矗立在你的眼前了,一股濃郁的、強悍的、野性的森林之氣迎面撲了過來。被黑森林完全覆蓋的大興安嶺,莽莽蒼蒼,深不可測,你似乎“無路”可走,只能是將卡車開進那深不可測的森林里去。當卡車開進林海之后,立刻被遮天蔽日、密不透風的森林所遮掩。你不再是一輛卡車,而是一個闖入者。

    是啊,黑森林里完全是另一種語言的世界,颯颯淅淅,悠忽輕嘯,其間還伴有枯枝折斷的脆響和不知名的飛禽撲啦啦驚飛而起的聲音,森林深處還不時地傳來某種動物之間的應答聲。

    卡車就像一只昆蟲似的在森林里向前“爬行”。不要說冬日的陽光了,就是夏天的烈日也射不進來。在彎彎曲曲、起起伏伏的山道兩旁是拔地而起的密密麻麻的紅松、大青楊、榆樹、樺樹和各種千姿百態叫不出名字的古樹。這些參天大樹都有三十多米高,那種幾個人圍不過來的大樹比比皆是,它們既像手持劍戟的森林衛士,也像一個偌大的遠古家族。雖然你聽不懂森林的“語言”,但不可思議的是,你似乎又聽懂了什么。那么,你聽懂了些什么呢?是不是在人的靈魂深處還存在著一種從未被開發的“感知”能力呢?

    進入森林以后,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那些攝影家,他們似乎特別熱衷于拍攝大小興安嶺里卡車運輸木材的情景:長長的車隊拉著滿滿的木材。天可憐見,我們的黑森林,我們的朋友,我們的親人,人類的守護神,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乎被砍伐殆盡的呀。

    在茂密的森林里,仰頭望去,常會發現,在粗壯的樹干上端長出一枝碧綠且有枝有葉的植物,這太不可思議了。要知道,深秋里的森林里氣溫最低可達零下,在如此寒冷的環境中,居然還能長出如此翠綠鮮活的植物,真的讓我驚詫不已。后來山里人告訴我,盡管它們有枝有葉,長得和真正的樹一模一樣,但是,那并不是植物,而是一種叫“冬青”的菌類,用它們沖泡熱水可以治療凍傷。

    多少年過去了,曾經有人問我,冬天的森林里一定很冷吧?大煙炮,暴風雪。古人不是說北大荒這個地方是孤懸絕塞、馬死人僵嗎?那究竟是不是一種文學上的夸張呢?

    朋友,不是這樣的。當平原上無遮無攔,強悍如矛的朔風吹起來的時候,瞬間就能把人的五臟六腑吹透。不過,森林里的溫度相對要低一些,凜冽的西北風是吹不進來的,森林里靜悄悄的,于寂靜的寒冷中反倒能感到一股別樣的暖。只是置身其中的你不免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怖。這種恐怖不單是緣自深不可測的森林和森林里數不清的野獸,還有一種你看不見的氣體正悄然向你襲來。

    在森林里開車沒有路標,更沒有現代化導航,彎彎曲曲的路,就是“導航”,就是路標,它帶著你一直向前走。有時候你會懷疑自己,懷疑眼前的路,森林里的地形太復雜了,一不留神就會“麻達山”(迷山)。記得某年一個冬季,我和大張從雞西拉機床回來,再一次鉆進黑森林的時候,我們就“麻達山”了。麻達,就是一個人不停地眨著眼睛不知所從的鬼樣子。山里有許多條專門運送木材的“爬犁道”,這種路極原始、極簡陋。運木材的大卡車能在這種路上行駛,可真是藝高人膽大。記得我們從雞西出發是凌晨三點,天還很黑。冬日里,黑龍江的白天短得像一個指甲蓋。加上下了一夜的小清雪,森林里的盤山路特別滑,這種詭異且從容的小清雪就像在盤山道上撒了一層潤滑劑,將坑坑洼洼的山路變得像乳白色的綢布一樣平滑。在這種迷惑人的山路上開車,要格外地小心。當我們的卡車經過第一個森林檢查站時被截住了,檢查站的人希望我們把他的小丫頭帶到下一個檢查站去。通常,跑長途的司機是不愿意搭載客人的,這是出于一個不成文的迷信說法:“帶人不吉利,容易出交通事故?!钡强吹綑z查站的人那樣地誠懇,我心軟了。

    小姑娘上車后,我們繼續前行??ㄜ噭偨涍^夾皮溝的時候,聽說楊子榮的墳就在這里,我們便將車停了下來。下了車,我們蹚著厚雪(那兒的雪都沒過膝蓋了),拿著手電,很快就找到了楊子榮的紀念碑。我們像兩個盜墓賊似的用手電上下照了照,又在楊子榮墓地轉了一圈兒。這個當年的剿匪英雄的墓太普通了,讓人唏噓。

    我們繼續開車前行。前面不遠是一個三岔路口。一條路坑坑洼洼的,顯然是一條爛道。而另一條路則在小清雪覆蓋下顯得特別平坦。一般說,在岔路口都設有路標木牌,但是,這個岔路口沒有路牌,只留了一個光禿禿的木棍子戳在那里,估計是哪個馬車老板把路牌拆下當自己的車廂板了。也就是一秒鐘工夫,大張一把舵將車開上那條平坦的岔路。但是越開越覺得不對勁兒,問搭車的那個小姑娘,是這條路嗎?小姑娘猶猶豫豫地說,好像不對吧……

    確實不對。我們誤上了運材道。森林里的運材道大都是下坡,通常是用拖拉機(當地人叫“盤纏股”),還有老牛車,將剛剛砍伐下來的粗大的原木用鋼絲繩捆住,往坡下拽。這種路多是四十五度角的斜坡,在這種陡坡上往下拽原木如同表演雜技,就是另一種冒險。不過森林里沒有路,只能采用這種原始的方式往山下運木材。通常,林業工人會在這樣的陡坡上澆上水,凍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冰道,拖拉機從冰道上往下拖拽木材的時候,痛快是痛快了,只是稍有不慎就會連車帶木材滾到山崖下去。老牛往下運木材就更加危險了,牛在冰道上往下沖,后面是幾根粗大的原木在“追”著它,前面是極陡峭的冰道,牛是站不住的,它的四條腿死死地“釘”在冰道上往下滑,如果稍微一緩,一猶豫,就會被后面拖著的原木撞折腿,連牛帶車直接滾到山崖下去??梢哉f,這種作業就是用牛的命做賭注,是在與死神共舞。我想,那些牛的心里也深知這一點,雖然它們沒有西班牙斗牛那樣殘忍、血腥,但它們是何等地相似啊,只不過它們是在密不透風的黑森林里,沒有觀眾的喝彩聲,沒有與斗牛士的對峙,只有孤獨地與死神抗爭。聽說每一次老牛完成任務之后,牛的主人都會貼著它的臉,抱住它的頭一塊兒流淚。

    現在,我們的卡車就走上了這條極其危險的運材路,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爬犁道,路非常窄,只能單車通過,一面是山壁,另一面是陡峭的懸崖。路況又極其糟糕,充滿了危險和不確定性,一路上我們戰戰兢兢地往陡坡下開,前面的冰路越走越窄了。我們看到不遠處一臺運材的大爬犁壞在了冰路的中央,卡車過不去,倒車回去又不可能。于是,我們拿著鐵鍬。(這把鐵鍬還是出發時在雞西機床廠旁邊的煤堆那兒撿的。鐵鍬不僅是戰時軍人的工具,也是跑長途走野路的卡車司機的必備工具???,現在就派上用場了。)兩個人開始鏟兩邊的路,把路拓寬一點兒,好讓卡車能從爬犁旁邊擠過去。幸好山壁上的表層巖石已經被風化了,用鍬一碰大量的沙子像水一樣往下流。就這樣我們拓寬了將近十米的山路,剛好可以讓卡車貼著爬犁擠過去。當卡車剛剛繞過這輛大爬犁,前面竟是一個三十度角的下坡??ㄜ噺倪@個坡往下走太危險了,下面可是萬丈深淵哪。為了安全起見,我在這條陡峭的冰坡鋪了一層沙子,然后在卡車下面指揮,大張掛上一擋,并摟著點兒手剎,腳虛踩著剎車(即便是鋪上了沙子,這條布滿了冰的爬犁道也太滑了,只要剎車點猛了,卡車就會像陀螺一樣旋轉起來,然后旋到山崖下面去),小心翼翼地往下開。終于開到了坡下。下了爬犁道我們懸著的心一下子放松下來。大張講,當年他老爹是一個說書人,夾一個小包走村串戶去說書,有時候也會“麻達山”。如果“麻達山”了,即便不被野獸吃掉也會被凍死。

    這一路真是又冷、又險、又累、又餓。好在這之前,我們開卡車經過一個小鎮在那兒打尖時,將吃剩下的兩個燒餅順手丟在駕駛室的手扣里。手扣里都是些螺絲之類的零件,油乎乎的。這時候想起了手扣里還有兩個燒餅呢,于是兩個人搶了起來。我們心里明白得很,誰吃了燒餅誰就可能活得時間長。

    這條本來是三十分鐘的路,讓我們走了四個小時,才走出了大山。

    去大興安嶺滑雪

    冬天,地處大興安嶺地區的加格達奇,最低氣溫低至零下四五十度。據說這里是心血管病的高發地區。我和另外一個喜歡滑雪的朋友一塊兒去大興安嶺,原本是想在森林里像獵人那樣滑一次雪,體驗一下原始的滑雪風采。但是,事實上是做不到的,林子里的樹木太多,縱橫交錯,穿越這些天然的障礙,我們的滑雪技術還沒有達到那樣的水平。但是,對這里的獵人來說就很輕松了。我閱讀過一些相關的資料,大意是說,黑龍江的先祖們很早就利用滑雪板在森林里穿行、狩獵。只是,他們的滑雪板和現在的滑雪板并不完全相同,先人的滑雪板是平直的、窄窄的一條?;┌宓紫陆壷鴰墨F皮,這樣滑起來或?;蛐?,非常好使,可以像鳥一樣在森林里的樹木當中左右穿梭。也許有的朋友會說,也可以騎馬。是的,還有“猂達猂”(四不像),都可以,但是森林里的雪太厚,雪最深的地方能沒過人的大腿,騎馬或者騎“猂達猂”也非常艱難,只有滑雪才是最便捷的方式。

    大興安嶺的朋友安排我們去滑雪場滑雪,那種高山滑雪的感覺真的很爽,像老鷹飛翔一樣。是啊,畢竟是黑龍江人,骨子里就有這樣的基因。先祖們滑雪是為了獲取獵物,是為了生存,而今人滑雪則是一項冬季的體育運動。

    那一次出行,我們幾乎橫貫了整個大興安嶺,最后我們去了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子,完成我此行的最后一個心愿,鑿冰捕魚。這個地方沒有旅游項目,也就沒有游人,是一個寂靜的小村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單村主任本人,就是村主任的親戚聽說我們來了都特別高興,像過年一樣,給我們安排飯菜。說起來這也是黑龍江的一個傳統,那些遠行人無論到了任何一個陌生人家,都會受到熱情的款待,他們會拿出最好的酒、最好的飯菜招待你。經過這里的人都是他們的兄弟姐妹。是呀,當年這里太閉塞了,每一個居住在這里的人都渴望聽到外面的消息,都熱情地愿意為遠道而來的旅人做點兒什么。這成了他們的傳統,他們世代傳承的美德……

    鑿冰捕魚就在黑龍江封凍的江面上。村里的幾個壯漢已經事先替我們鑿好了一個大冰窟窿。冰封的黑龍江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

    真冷啊,是可以把骨頭吹透的那種寒冷。

    記得,小時候在松花江上鑿冰捕魚的人很多,我很羨慕,那時我就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鑿冰捕魚。幾年前去俄羅斯,在阿穆爾河冰封的江面上我看到幾個俄國人鑿個冰窟窿,坐在小馬扎上冬釣,就非常羨慕、非常向往。這次終于如愿以償了。

    我們剛走上江面,眉毛、胡楂兒、帽子、圍脖、口罩就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我們又找到了小時候的那種感覺,真想痛快地大喊幾聲。村主任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說,老哥,喊就喊吧,沒事兒,在這兒扭秧歌都沒問題。于是我們就大喊起來:黑龍江,我來了!黑龍江,我來了——

    只是,我們的喊聲在冰封的江面上,在凜冽如刀的西北風中,小得像蚊子的嗡嗡聲。

    漁網已經下沉到江下面去了,我們幾個人圍在冰窟窿旁邊耐心地等待著。江上的風特別硬,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們,感覺有零下六十多度。真希望能打上滿滿一網野魚。終于開始往外起網了,隨著漁網一點一點地往外拉,很快就看到了幾條肥碩的拐子、鯉魚,還有幾條我們一時說不上名字的魚。只是村主任對這個收獲似乎并不滿意。他說,過去黑龍江里滿滿的都是魚,特別是晚上鑿冰捕魚的時候,拿手電往冰窟窿里一照,魚就往外蹦啊,用大抄籮子往桶里舀就是了,一會兒就是滿滿的一大水桶,回家你就燉吧,那叫一個香。他說得我們直咽口水。

    那頓飯吃得可真舒服,飯桌上全都是野生的大魚大肉,村主任家里蒸的大饅頭也非常的香,一入嘴就讓我感覺到了小時候那種面香味兒。村主任說,面是他們村產的,只是量很少,只夠村子的人自己吃。當看到我有些失望的樣子時,村主任笑著說,我給兩位老哥每人準備了一小袋面帶上,也讓家里人嘗嘗。不過,這種面粉包餃子可不行,但蒸饅頭特別香。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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