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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廢斯人:抵達森林中央(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 | 廢斯人  2022年07月28日08:55

    廢斯人,生于一九九二年,湖北羅田人。小說作品見《花城》《長江文藝》《廣州文藝》等刊物,有小說被選刊轉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抵達森林中央(節選)

    廢斯人

    每逢農歷十五,林爺都會下山,到鎮上買些米面油鹽。這天林爺起得早早的,騎上摩托車趕到集市,果不其然,賣魚丸子的攤位前圍滿了人。過了立冬,正是吃魚丸子的季節。養了一年的草魚,膘肥肉厚,將魚肉碾碎,和著面粉、姜、蒜制成魚丸子,簡單的加工保留了魚的鮮味,山民用來燙火鍋,或者煮魚丸湯。鎮上就花嬸子一家賣魚丸子,新出鍋的魚丸子冒著熱氣,被倒入鋁盆中。一陣哄搶,不一會兒一鍋魚丸子就搶完了。見這架勢,林爺怕是搶不過。好在他跟花嬸子是熟人,于是將半個身子探進人群,大喊了一聲“花嬸子”。

    花嬸子忙中應了一聲,會意地說:“曉得,曉得,你待會兒再來,現在人多?!?/p>

    林爺得了這話,退出人群,將摩托車停到閑靜處,摘掉暖帽,獨自在集市上晃悠。他打算買一盒針線,襪子左一只右一只都破了洞,扔了可惜,縫補一番還能再用。還得買一盒萬氏筋骨貼,一入冬,腰就疼得厲害。還得買幾斤餃子皮,包點餃子留到半夜值班吃。這個季節,只要做點體力事就容易餓,一天得吃四餐。林爺大袋小袋買了一堆,再回到花嬸子處,鋁盆里魚丸子已經空了,人群也散了去。

    林爺說:“丸子容易賣,你為啥不多煮兩鍋?”

    花嬸子從躺椅上直起身子,將散落的毛毯撿起來,毛毯的邊邊都塞進雙腿下,壓實,這樣就灌不進風來?!敖駜阂婚_張,賣了八鍋了,累得我雙腳打絆,站都站不穩,這才躺會兒?!?/p>

    林爺近了一步,說:“身體還好吧?”

    花嬸子說:“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還要捏丸子、照看店,這能掙幾個錢?我說關門回家養一養,這街坊鄰居不讓我走,非要吃我捏的魚丸子。魚丸子哪有那么好吃,反正我是不愛吃?!?/p>

    林爺走到灶頭,翻開鍋蓋,里頭是花嬸子留給他的魚丸子,他伸手抓了一個塞進嘴里。魚丸子還是滾燙的,燙得他舌頭打轉,囫圇地吞了進去,又燙到喉嚨和胃,沒試著味道。他又拿了一個,認真地吹了吹氣,再吃?!棒~丸子還是你做的地道?!绷譅斦f完,找了一個塑料袋開始撈丸子。

    花嫂子說:“聽說你們山上要修防火帶?!?/p>

    林爺說:“上面定的任務,不知道資金到位沒有,反正沒錢的話,山上就動不了。你們就盼著今冬多打霜吧,打了霜,就不用搞森林防火?!?/p>

    “山要是燒著了,跟我有半毛錢關系?我又不會去打火?!被▼鹱诱f,“倒是今年的雨都下到去年了,一場雨下了個把月,連同湖里的魚都順走了。今冬吃的魚是夏天補的青魚苗子,沒養個兩三年是長不大的,今年的魚趕不上以往的肥,都沒有魚油?!?/p>

    他望了一眼花嬸子,遲疑地說:“可是味道絲毫沒變?!?/p>

    花嬸子說:“那是我手藝好,要知道我做魚丸子做了三十一年。等我死了,你就吃不到了?!?/p>

    林爺將裝滿魚丸子的袋子遞給花嬸子,問她多少錢。

    花嬸子用手一提,大概知道了重量,說道:“你給十塊錢,不掙你的錢?!?/p>

    “我的錢也是人民幣?!绷譅斨肋@袋子魚丸不止這個價,留了二十塊錢在桌上。他正準備離開,花嬸子喊住了他,小聲說:“你不曉得嗎?”

    林爺一頭霧水:“曉得什么?”

    花嬸子說:“那女人又來了?!被▼鹱又傅氖腔鄯?,她不是本縣人,每年冬天都會到鎮子上居住兩個月,等到來年開春了才離開。這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她是來做門的。關鍵是冬尾還有春節,她年夜飯竟也是一個人吃,真是一個怪人。

    林爺聽到是她,不耐煩地說:“來了就來了,關我什么事?憑什么非要我曉得?”

    花嬸子繼續說:“她住在順來旅館,一來就付了三十天的房租,一次性付的。順來夫婦好不容易在年終盼來一筆大生意,天天服侍她的飲食起居。要吃青菜,就掐最嫩的青菜,要吃肉,就稱黑豬肉,用心得很?!?/p>

    “她就是一個瘋子?!绷譅斅犅?,轉身就要走?;▼鹱舆B忙說:“她昨晚來這兒了,這可是她第一次來。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呢子,系著黑色的絲巾。我瞧她不過五十出頭,說話輕聲細語。她說她喜歡吃魚丸子,特地來看看魚丸子是怎么做的。我就問她大老遠來我們這兒做門,是何緣故?她說想做一扇木門。我說,現在大門都是防盜門、金屬門,木門都用在房間里。不要現成的,那就得請木匠師傅打制。老的請不動,鎮上年輕的木匠師傅還有好幾個,手藝也不錯。她聽后沒理我,在店里轉了轉就走了?!?/p>

    “理你才怪?!绷譅斦f,“你一把年紀了,閑得打聽這些鳥事,不腰疼才怪?!绷譅斪叱隽碎T。

    花嬸子追著問:“你說怪不怪?”說完發出爽朗的笑聲,林爺厭惡地瞪了一眼。

    林爺騎上摩托車,不消十分鐘就來到了山底。他將摩托車停在一旁,撒個尿,遠遠地瞅見有三個人在山下的湖里捕魚。這湖在前年就禁捕了,偷魚的卻沒少過。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要喊兩聲,嚇嚇那賊,現在他管山不管水,懶得去理閑事。何況這個季節不偷魚,哪有魚丸子吃。只不過林爺低下頭望著這一湖水,心里想著慧芳又來了。他越望心情越煩躁,突然感到呼吸不暢,仿佛地在沉陷,湖水涌了過來,將他淹沒,水鉆進他耳朵里、嘴里,憋得他喘不上氣。他嚇得雙手劃動,人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果然,記憶開始蠢蠢欲動,稍不注意就會在腦海里翻涌。他想抵住,過了這么多年終究抵不住,于是他使勁掐了掐虎口,一陣酸疼,這才猛然清醒。林爺的動作驚到了偷魚的人,他們警惕地向四周張望。林爺緩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了。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轉過頭,跨上摩托車,順著蜿蜒的山路直上。

    林場的辦公點在一棵古銀杏樹旁邊,銀杏樹的葉子早就掉光了,光禿禿的枝丫上站著一只貓頭鷹。它一點都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林爺。林爺對它吹了一聲哨。它抬了抬腳,哼叫了一聲,像是認識林爺一般。

    “又逗那鳥?”說話的是楊叔,他在灶頭,一邊燒水一邊說,“也就是現在它活得舒悠,擱在以往,早就和著白蘿卜一起燉了?!?/p>

    林爺走進屋子,拍了拍身上的落葉,縮在屋角烤火。

    灶上水煮開了,楊叔將魚丸子下鍋,煮到沸騰之后,再擱點青菜稍微燙一下,最后加一勺鹽,起鍋。楊叔先給林爺盛了一碗。

    下的魚料足,這魚丸又嫩又滑,滿口肉香味。林爺端著碗,一口氣囫圇地全吃完了,連湯也喝了。

    楊叔用小鏟子將灶門還未燃盡的炭火鏟到了門口,等到炭火熄滅了,剩一些小黑炭留著當引火燒。他慢騰騰地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壓蓋楚鄉酒,轉過身,見林爺的碗都干了,笑著說:“酒還沒喝,丸子就吃完了?”

    林爺說:“我不喝酒?!?/p>

    楊叔說:“放屁,你昨天就喝了,把腸子喝壞了,放了一晚上的臭屁。這兩天不給你酒喝了,免得屋子里臭死?!?/p>

    林爺沒作聲。

    楊叔倒了酒,吱吱地喝了一口,說:“那女人又來了!”

    林爺搖頭說:“不曉得!”

    楊叔說:“你還不曉得?昨天順來家的托人帶信給林場,信上什么內容都沒說,就說慧芳來了?!?/p>

    林爺說:“來了就來了唄!”

    楊叔嘴里塞進一枚魚丸,說:“對,我也是這個意思。來了就來了唄,干嗎專程打個電話過來,像是有她的熟人一樣?!?/p>

    林爺又不作聲。楊叔繼續說:“她說要做一扇門,鎮上的人都好奇。我也好奇,誰會大過年的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僅僅是為了做一扇門?!?/p>

    林爺望著門口還沒燒盡的柴火灰,火星被風吹得忽亮忽暗?;秀敝?,林爺看到了一片竹林,他家就是在竹林窩里,旁邊是一條河。小的時候他經常生病,三天一藥劑,十天一藥方,路的兩邊都倒滿了藥渣子,遠遠就聞到一股中藥味。后來一位游方道士路過竹林,聞到藥味,專程來到他家歇腳。母親央求道士給他算個命。

    林爺突然說:“你相信命嗎?”

    楊叔愣愣地看著他。

    林爺說:“有個道士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命中缺木,氣運不佳?!?/p>

    楊叔說:“缺木呀,怪不得你的名字除了‘木’,再也沒有別的了?!?/p>

    林爺繼續說:“道士說我的‘木’不是缺一點兩點,缺得很嚴重,這一生怕都要補‘木’。我不信鬼神之說,他的話我自然沒聽進去,倒是我母親拿他的話當個寶。剛好我家有一個遠房的表叔在福建海邊干打魚的營生,母親就要送我去海邊學船工?!?/p>

    楊叔又喝了一杯酒,說道:“海邊肯定比山窩子好,開闊,看得老遠老遠。你為什么沒去呢?”

    林爺用鐵鉗撥了撥火灰。那一年姐姐出嫁,家里請來木匠打嫁妝。林爺還小,見著新奇,天天圍著木匠轉。有一天手癢,他趁著師傅吃飯的時間,拿起刨子玩耍,學著師傅有模有樣地刨木。不消一會兒,整塊木料都被他刨得有棱有角。師傅見著了,大吃一驚,夸他是吃魯班飯的。林爺興沖沖的,從那時起,他對干木工活兒有了興趣,起了當木匠學徒的心思。母親自然不肯,說他五行缺木是當不了木匠的,反復勸他。他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就是要學木工,偷偷跑到隔壁縣拜了木匠師傅。母親為此置上了氣,嫌他沒出息,多年不理他。

    林爺說:“不知道為什么沒去海邊,怕是八字不合吧?!绷譅攺哪窘硯煾的抢飳W了三年的大工、一年的小工,才在隔壁縣的十字街口開了一家鋪子。出師前,他跟師傅有約定,為了不搶生意、不傷情誼,他單做木門,別的木工活兒一概不接。他做的門板四方四正,加上自創的雕花樣式,結實又好看。

    楊叔說:“桌椅床柜都是掙錢的大工,專門做門的師傅非常稀少。我記得當年你在街上還小有名氣,這也算一奇談?!睏钍屐`機一動,這才反應過來,“慧芳是來找你的呀?!?/p>

    林爺從楊叔手上搶下了酒杯,一飲而盡。他說:“我做的門都會做個記號——在門的邊邊上刻一個‘木’字。我就不服命,就不服那個‘木’。不吹牛,我的門供不應求。不是主顧來挑門,是我來挑主顧,那些麻煩精我都拒之門外?!?/p>

    楊叔說:“聽說你娶過媳婦?”

    林爺呵呵地笑了起來,說道:“我倒想有媳婦?!?/p>

    那幾年木門生意好,林爺打算攢些錢,在臨街的河邊買一塊地,再蓋兩間瓦房,娶一房媳婦。然而世事難料,九十年代初,鎮上出現了鋁材門、鐵皮門……各式各樣的門,雕花是用機器雕的鏤空樣式,大伙都覺得金屬門防盜又耐用,樣子又時髦,爭相購買金屬門,那一陣子對他的生意打擊挺大的。林爺想了一個法子,在木門外面套一層金屬皮,比金屬門廉價,又比木門時興,鐵定能掙一筆錢。他聽說漢口有鐵料,就起心去江漢路看一看,于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去了一趟武漢。

    當天到了漢口汽車站,一下車,天就開始下雨,越下越大,沒多久變成了暴雨。他在汽車站旁邊找了一個旅店。連下幾天的大暴雨讓他都出不了門,在旅店一住就是幾天。他心疼一天二十塊錢的房費,卻又無可奈何。很快暴雨將武漢城淹了一大半,洪水的警報拉響了,街上到處都是部隊的人。幸好林爺住的旅館地勢高,除了出門的大路被堵,并無大恙。他找了一份報紙,上面報道說:長江洪峰超歷史,湖北多地險情嚴重。他轉念想,家里怕也是在下暴雨。那竹林窩就在河道的下水口,他開始擔心家里,連寫了幾封信卻送不出去,掛電話到鎮上也沒接通,只得干著急。

    楊叔說:“那年的雨下得真大,水嘩嘩地從山上往下流,把下頭的鎮子也淹了大半?!?/p>

    林爺吃了一口魚丸,冷了,他嚼得碎碎的,這才咽下去,說:“是好大的雨呀,等雨下盡,處處都是比人還高的黃色的積水,像是大海。我也沒見過海,但是那幾天我一直做夢,夢見我在海邊的沙灘上躺著,然后海浪襲來,將我整個人淹沒。我無法呼吸,等我強烈掙扎到快不行的時候,海水又退去了,如此反復,攪得我整夜睡不著。那黃色的海水,看著就惡心?!?/p>

    雨一停,林爺就決定要回家。當時到處都受了災,路又不通。有車坐車,有船乘船,沒車沒船就只能走路,走也要走回去。就這樣折騰,他花了七天時間才回到了鎮上。

    林爺說:“等我沖回竹林窩的時候,洪水已經退去了,房子塌了,母親被洪水殺了。我哭都哭不出來,跪在地上干號?!?/p>

    楊叔從林爺手中拿走了杯子,說道:“怪不得你怕下雨,一下雨你就躺在床上不起來。我還以為你是故意,懶著不做事?!?/p>

    林爺搶過酒瓶,灌了一大口,說:“怪不了別的,只能怪我的命硬。水生木,如果當時我要聽母親的話,去海邊當一名漁夫,說不定還能得個平安。所以我一想起這個事,就恨當時怎么那么犟。后來,我握起刨子,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攤黃色的海水,它把我的手緊緊吸住,怎么甩都甩不掉。之前以為是幻覺,可是手心手背全都濕答答,水珠子不停地往下流??h里的醫生說是汗,我不信,那分明就是黃水?!?/p>

    楊叔怕林爺喝多了,硬是把酒瓶拽了回來。林爺凝視著自己的雙手,說道:“反正是做不了木工活兒了?!?/p>

    楊叔說:“這不關你的事,命不命的也不相干,只是有些事確實連人也沒辦法?;鄯歼@下怕是找錯人了,但是做門的木匠也不少?!彼丫破糠呕毓褡永?,收拾好碗筷。

    林爺長嘆一口氣。

    楊叔見狀,和氣地說:“聽上頭說,明年要做防火帶。我這把老骨頭折騰不動了,打算不簽合同了,明年去廣州照顧我孫子?!?/p>

    林爺有些意外,照看這片山林的就兩個人,楊叔走了,就剩他一人了。林爺急促地說:“真的要去?不是耍我的?”

    楊叔說:“我是想得好,兒媳要不要我去還另說。就我這副模樣,像個老叫花子,怕是要嚇壞孫子。只是不曉得在這林子里還要混多久,真要混到死呀?”

    林爺不安地望向窗外?!胺凑矣譀]地方去,就待在這兒?!?/p>

    楊叔說:“你命里再缺木,這十幾年在山里也攢足了。你得出去,離開山,離開鎮子,去外頭看看瞅瞅,或者干脆死在外頭,別老拽著往事,傷身!”

    林爺轉頭望著窗外,樹枝上的貓頭鷹突然一個跳躍,振翅飛到了旁邊的一棵樹上。

    林爺躺在床上,這幾日他常?;叵氲揭郧?,人老了,管不住記憶了,它們如同散盤的沙,動不動就冒出來。那只貓頭鷹站在樹上,冷得跺腳。他想到了那年冬天和木匠師傅進山里挑木料。到了年底,山上的木料要么是砍了當柴燒,要么賣給木工。師傅總是挑著臘月最后幾日去,可以壓壓價。一車杉樹夠一年用,談好了價錢,不消兩日,整棵整棵的樹都被送到鋪子。林爺得在來年的春天開始刨木。刨料前要選擇紋理清晰、無結疤的木塊做正面,順著紋理刨削。刨好的木頭要經過整個夏天的風曬,到了秋天才能動手。畫線、鑿眼、倒棱、裁口、開榫、斷肩,這些步驟完成之后,就要磨砂了。磨砂這一道看似簡單的工序,卻最難,要用十多種刮磨工具進行多次刮磨,才能使木門平整。有時要打磨一整個星期。林爺的手指在墻上游走,仿佛在打磨一副門框,墻上斑駁的油漆在脫落。他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動過刨子了。

    外頭刮起了風,將枯朽的銀杏樹的爛枝卷了下來,貓頭鷹也倏地一下跳到屋檐上,看樣子要下雨了。林爺用被子蒙著頭。他等了一刻鐘,雨還未下下來。在黑暗中,他似乎聞到了藥渣子的味道,循著氣味,他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家。家里大門敞開,早已空無一人,桌子板凳接滿灰塵。他喊了一聲,喂!沒人回應。他走進雜物棚,找到了一把斧頭和一把鐮刀。他扛著斧頭來到后院,選了一棵板栗樹,砍倒了,然后用鐮刀剝皮。一棵板栗樹顯然做不了門,他想不到能做什么,手卻不停,一層層地給樹剝皮,每剝一層皮,樹干就變得光滑一些。耳邊一直回蕩著道士的聲音:命中缺木。他的情緒漸漸激動了起來,剝樹的手法越來越快,下手越來越狠,發泄著內心的憤懣。忽然,手一滑,鐮刀從手臂上劃了過去,留下一道口子,血隨之流了出來。他愣愣地看著血緩緩地流動,像是一道道水流。涓涓細流匯成了大海。他表叔在海邊的小船上捕魚。他從未去過海邊,從未見過海,但是海的模樣在他腦海里如此深刻,如同親眼看到了一樣,那里有沙灘,有貝殼,有海浪,還有幾間房子。他走到門口,一眼看出房子的木門是他親手做的,他摸了摸門,門上繁復的花紋包裹著家族的姓氏,這些都是他設計的,他為此感到驕傲。突然,他聽到房子有動靜,他細細地聽,是切菜的聲音。他母親在做飯,等他回家。他急忙想要推開木門,無論多么用力,門卻紋絲不動。他瘋狂地敲門,門卻發不出一聲響,如同一面墻,又如同一片黑暗。他驚嚇地坐了起來,原來是夢。

    他揉了揉眼睛,外頭下著大雨,他望著濺在窗戶的雨花?;蛟S他的房子就在某一處海邊。這時門被敲響了,他先是一驚,回過神來,趕緊去打開門。來的是花嬸子。

    花嬸子一進門就說:“冷死了,這雨凍成雪子,天開始要下雪了?!彼叩交鹋枧?,見火盆里的炭火快熄了,拿了鐵鍬撥了撥火堆?!氨鞠脒M來暖暖手,你這老貨也太懶了,林子著不了火,就貓在床上不下地?!?/p>

    林爺見狀,從灶門口抱出一把松針,點著了放進火盆里,再放一層細炭。

    “進山的路可不好走?!?/p>

    花嬸子說:“這路是難走,禁伐之后,連小路上都長滿了狗兒刺,本來身體就疼,難走得很。要不是找林場的買些天麻,我八輩子也不走這條路?!?/p>

    “你打個電話上來,我有空給你帶下去?!绷譅敶盗舜邓舍?,火勢起來了。見花嬸子冷得發抖,他準備倒杯熱水給她。林爺搖一搖開水瓶,沒水了。他又用電壺添一壺水,燒了起來。林爺說:“要天麻那玩意干啥?”

    “等你有空要等到下個月去了,還不如我來走一趟。我這幾天頭疼,想弄點天麻來燉肉,鎮鎮頭熱,剛好被順來媳婦曉得了,她托我也幫她帶幾斤?!?/p>

    林爺心里咯噔了一下,小聲念著:“順來家的?”

    花嫂子說:“倒不是順來,是住在他家的慧芳這幾日病了,病得有些厲害,在衛生院開了西藥?!?/p>

    林爺說:“什么???”

    花嫂子說:“不曉得,反正不是感冒之類,聽說動不動就暈厥,還咳血,衛生院也沒十拿九穩的把握,讓她去縣里的醫院,她死活不去。這倒把順來家的嚇到了,生怕是什么不好的病,再逢著年頭出事,那他家的生意就做不了了。順來家的整日睡不著覺,頭疼得厲害,我只好走這一遭,幫她弄些天麻吃?!?/p>

    林爺說:“她人還好吧?”

    花嫂子說:“那天,順來媳婦偶然接到中介的電話,問慧芳明年還去不去。原來每年春天,她都會去溫州給人當保姆,漿洗衣物、打掃做飯,掙了錢,到了冬天就來這邊悠閑一段日子,把錢花光再出去。順來媳婦說,她哪是來做門的,怕是來找哪個負心漢的。這些日子一直想轟她走,但是人家畢竟給了住宿費。順來媳婦臉上掛不住,就約定在除夕之前,慧芬必須要離開旅館,到時候慧芬還賴著的話,趕也要把她趕出去?!?/p>

    水開了。林爺從灶門拿了一截生姜,用刀柄拍碎,扔進杯子里,然后倒上開水,遞給了花嫂子。

    花嫂子說:“那女人看著挺可憐。如果不是除夕,我就讓她來我家住,住多少天都可以,我一分錢不要。偏偏我們山里人就講究這個,樂年尾、喜年頭的,喪氣的東西一概不沾?!?/p>

    林爺問:“她賴在這兒干啥?干脆回家去!”

    “順來家的天天苦口婆心地勸她回家去,過個好年,她就一個勁地哭?!被▼鹱雍攘艘豢诮獪?,瞅了瞅林爺,輕聲地說,“你要是能做門,就發發善心幫她做一扇,別人做的門她一概不要!”

    林爺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喝了一口,水燙得他跳了起來。他順手將茶杯扔在地上,然后氣沖沖地跑到柜子前,拉了拉柜門。柜子鎖了。他又從桌子下拿出斧頭,將柜門的鎖砍掉,打開柜門,拿出了楊叔的壓蓋楚鄉酒,一口悶地喝了半瓶?;▼鹱訃樀谜驹趬?,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林爺抬起頭,說:“不好意思,見丑了?!?/p>

    花嬸子疑惑地看著林爺,見他平靜下來了,才緩緩說道:“嚇我一跳,你這老貨,挺孬種的?!闭f完喝了兩口姜湯,壓了壓驚,又說道,“我決定了,過了正月就不再做魚丸了,這倒霉蛋的東西,誰愿意做誰做?!?/p>

    楊叔去城里過年,走的前一天才跟林爺說。林爺二話沒說,騎摩托將楊叔送到了鎮上坐班車,將楊叔和行李扔下后,又騎車返回林場。楊叔這人嘴緊得很,不到最后一刻不會說真話的。林爺心想,這可能是跟楊叔的最后一面吧。發洪水那年,林爺在村部住了一年,他什么事都沒做,也什么都不想做,整天坐在村部門口,癡癡地望著大山。村里的本家親戚雖然管了他的飯,但是長久這么下去,終究不是那么回事,就聯系了楊叔,拜托給林爺介紹一份營生。沒過多久,楊叔來到了村里,見到林爺四肢健全,體格還算健壯,心里就有了底,畢竟護林員又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楊叔見林爺始終望著山里的方向,笑著問:“什么東西這么好看?”

    林爺說:“山!”

    楊叔說:“山好看嗎?”

    林爺說:“山上都長滿了樹?!?/p>

    楊叔說:“山上肯定都長滿了樹?!?/p>

    林爺說:“那是木,整山整山的木。你不知道,我就是缺木頭的命?!?/p>

    楊叔說:“那你跟我去山上唄?!?/p>

    林爺問:“去做什么?”

    楊叔說:“去看一看,能找點事做的話更好,不能的話,就當看看風光?!绷譅敱疽詾槭侨タ纯达L光,就跟楊叔上了山。這一上山,就沒有再回竹林窩了。

    經過一片杉樹林時,林爺下了車,拍了拍樹干,樹已經長得如此挺拔了。以前這兒有三棵檀樹。他在山上過的第一個冬天就明白了,林子里只有烈酒才解得了寒。那晚,楊叔去鎮上買了魚丸回來,他們把魚丸串起來,淋了油,放在火上烤??爵~丸外焦里嫩,配上老谷酒,真是一絕。他們正吃得歡的時候,門外咚的一聲。林爺放下酒杯,出門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樹丫上的貓頭鷹掉了下來,正站在門口徘徊。就在林爺驚疑的時候,一群鳥撲哧飛了起來,從山的那邊落到了山的這邊。

    林爺問:“這是咋了?”

    楊叔說:“別咋呼,恐怕是野獸在巡山?!?/p>

    林爺望著黑黢黢的林子,仿佛有幾雙眼睛在盯著他,瘆得慌,就退回到屋里。林爺總覺得不對勁,便問楊叔:“這山林還有野獸?”

    楊叔順手給林爺倒了酒,說道:“有,兇猛著呢?!?/p>

    林爺說:“要不我們去巡一趟林子,好安個心?!?/p>

    楊叔說:“巡個毛,你天天巡還不樂意呀?每個月的工資就那么一點,我已經多幫公家巡了百千遍?!绷譅斦f話,楊叔打斷了他,說,“何況外頭有猛物,不要錢,得要命?!?/p>

    林爺烤著魚丸,心里始終忐忑不安。他猛地喝了兩杯谷酒,抽起桌上的電筒,跑了出去。楊叔跟在后頭喊了兩句。

    在一片黑暗之中,到底往哪個方向走,林爺全憑感覺。這些山路他不曉得走過多少遍,即便在晚上他也能健步如飛。有一次,他站在高處,望著一片山林,一陣風過,山林泛起了波浪,如同一片海。好大一片海!林爺走在林子中,指尖觸摸著樹皮,仿佛一個個波浪打在手尖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的確是不一樣的氣息,有一種咸味,怕真的是海。處在森林之中,他難得地舒適、自由,于是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在林子里不停地走,累了就大口呼吸,或是站在高處,眺望這片大海。他早跟這片林子產生了一種默契。林爺跑了許多時,前頭傳來一陣陣砍伐聲,黑夜將響聲放大。飛禽在跳躍,走獸在奔跑,響聲越來越清晰,林爺加快了腳步。

    等林爺奮力沖進去,現場空無一人,這片林子的三棵檀樹都被伐倒了,其中的兩棵早已裝車運走,現場還留下一棵沒來得及處理。他急忙走到山邊,往山下察看,一束束車燈遠去,逐漸消失在黑夜之中。

    定是有人通風報信了。林爺氣沖沖地回到場部。這時楊叔已經喝暈了,躺在床上。林爺看了一眼楊叔,氣不打一處來,他定是故意喝暈的,于是林爺跳到楊叔身上,劈頭蓋臉地狠狠打了一頓。楊叔醉得不省人事,只哼哼唧唧的。第二天早上,楊叔一起來,發現鼻青臉腫,疼痛難忍。他找林爺問情況。林爺說他去追偷木頭的人,其余不知,怕是偷木賊偷偷潛回到場部實行報復吧,最好去派出所做個筆錄。楊叔聽了這話,連忙說:“哪來的仇,談何報復?我都不認識那幫臭小子?!绷譅斦f已經打了電話給森林公安。楊叔“哦”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又驚動了他們?!钡搅舜文甑闹矘涔?,林爺找林業站要了幾棵杉樹苗子,在原來檀樹的位置上補種了起來。起先,他每天來看一看樹苗子;等苗子成活了以后,他半個月來一次;再等杉樹枝繁葉茂,他就來得少了;到后來,他幾乎忘了這片林子。

    林爺望著山林,記起這樁盜樹的案子一直沒有破,但是自那之后,再也沒有盜樹的事了。從鎮上可以灌煤氣了,來山上砍柴的就少了,現在封山育林,更沒有人上山來。以后這片林子就只有林爺一人看管,這是一件麻煩事,他順手按了幾聲摩托車的喇叭表達不滿。

    天上落了幾片枯葉下來。這時林爺正準備騎上摩托車,他驟然想起了一個人,慧芬!也是在這片林子里,他遇見了慧芬。那天,他在集市買了魚丸子正上山,慧芳突然沖了出來,攔著去路。林爺問她有何事。她號啕大哭,央求林爺給她做一扇門,出多少錢她都愿意。林爺犯蒙地回應說,他早已多年不做木工活兒了。女人猛地跪在地上求他。林爺見狀,躲到離女人稍遠的一棵杉樹下。

    慧芳哭訴,她的聲音像枯葉一樣被寒風吹散得到處都是。林爺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覺得女人說的事如同是自己的經歷,雖然他想努力忘掉那些事,卻在這一刻突然清晰了起來,像洪水猛獸一樣將自己吞滅。他強烈地感受到心在一顫一顫。

    慧芳說:“那扇門是你做的吧?門的邊邊上有一個‘木’字?!?/p>

    林爺打斷了女人,說道:“我早就不做門了?!?/p>

    慧芳一步步緊逼,她說:“我知道你也在洪水中受了災,你應該跟我感同身受。醫生說我有癌,活不了多久,求求你幫幫我吧,我只想找到家,你就給我做一扇門吧。打開門,我就能回家?!?/p>

    家?早就沒家了。林爺心想,家都沒有,要門何用!

    慧芳一把扒拉住林爺的肩膀。林爺嚇得把她推開,往后退了好幾步。林爺心虛了,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人打破了他和山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默契,以及那種微妙的心理平衡,又將自己拖回到數不清的夢魘之中。他又得重新跟洪水一遍遍計較。林爺恨極了慧芳,他吼道:“你個瘋女人,我說了不做門就堅決不做,不要再來找我了!”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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