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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王婭:天生麗質
    來源:《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 | 王婭  2022年07月27日08:45

    老天爺真會開玩笑,讓多年未見的形同陌路的迥然相異的表姐妹,邂逅在澡堂。

    飯館、茶樓、電影院,再不菜市場、超市、馬路邊,多好呵,為什么偏偏在澡堂?

    還不是一場十年不遇的寒潮,破了本地最低氣溫的記錄。我家鄉位于長江中下游。北方人稱這里是南方,廣東、海南人管這里叫北方。這個不南不北的地方哪都好,四季分明,魚米之鄉,氣候溫暖濕潤,又不缺乏文人墨客筆下的妖嬈和詩意,就是冬天有點煎熬。我們的冬天,不像南方可在艷陽下露大腿,又不似北方有暖房看雪花。別的好說,無非出門裹厚實點,回家洗過手臉鉆被窩??上丛杈统闪思@不過去的悲催的事。被青山秀水滋養大的人偏偏愛講究,一星期至少要洗一次澡。二十世紀末,浴霸開始在縣城走紅。那個四四方方嵌著四個紅色指示燈的玩意兒安裝在衛生間的墻上,風和日麗的時候尚頂點用,如遇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來襲,四個紅色指示燈的光熱加起來跟螢火蟲差不多。這不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大掃除時間,眼瞅著白天的太陽氣血不足,仿佛大病未愈。到了晚上,濃重的霜像雪一樣涂白了地面,北風呼嘯,天寒地凍,想想在我家的螢火蟲下一絲不掛牙齒不由自主地打哆嗦。于是,我把洗發水、沐浴露和衣物裝進塑料桶,天色黑透了,臂彎勾著塑料桶,晃晃悠悠地去往我們醫院隔壁的蓮花澡堂。

    要不是沒轍,我一般不上澡堂。我們這兒的澡堂與北方澡堂不是一個概念,像草班戲臺臨時搭建的簡陋舞臺。一間大屋,公共衛生間那樣隔開,每個隔斷裝上一個大噴頭,澡堂便成了。生存全靠舍得用水,澡堂噴頭的出水量是家用的好幾倍。嘩嘩的流水跟瀑布似的,隨水流瀉的騰騰熱氣,四處彌漫,人光溜溜地進去,猶如走進熱蒸鍋。

    泡得像枚煮熟的茶葉蛋,我才戀戀不舍地關掉水閥,擦干身子,開門,低頭小心翼翼地避過腳下積水。突然,一雙紅色塑料拖鞋冷不丁地闖到眼皮底下,即將與我的藍色塑料拖鞋撞車,緊要關頭,紅藍雙方如受驚的馬被勒住了韁繩,我驚恐地抬起頭,與紅方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

    是金秀。我的表姐。

    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猶如短兵相接,勝負立見分曉。

    輸的是我。論身材,我從來不是金秀的對手,現在似乎輸得更慘。因此,在確定眼前的女人是金秀后,我旋即像被疾風吹彎的禾苗,低頭抱胸匆匆奔向更衣間。我要穿上衣服,立刻,馬上。

    其實穿上衣服的我,也好不到哪去。女人黃金比例的標準身材,是照金秀那樣的尺寸制定的。加上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金秀看上去跟我們就不一樣。小時候,不明白那東西是啥玩意兒,長大后弄清楚那叫藝術天賦。天生麗質,藝術天賦,使金秀不光從我們表姐妹中脫穎而出,在小鎮的同齡人中也是標桿。

    可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生活的疾風暴雨,侵襲的總是金秀這樣的秀于林的“木”。倒是我這種姿色平平的女人,四平八穩,安然無恙。

    這就是我認出金秀后急迫地要穿上衣服的理由。穿戴齊整的我,就不單單是“我”。穩定的工作,安逸的生活,拿手術刀的骨外科醫生老公,聰明俊秀的兒子,健在的父母,他們像熔化的金子,涓涓流淌在我衣服的絲絲縷縷里,給我平添了華麗和高貴。金秀的藝術天賦和天生麗質,在如此一個“我”面前,頓時黯然失色。

    欲速則不達,胸罩扣就是鉤不進扣眼。

    “倒霉,耳環掉了一只,怕是沖進下水道了?!泵y中,金秀回到了更衣室。敞開的柜門像屏風一樣阻斷我的視線。目不明,耳便不聰,我坦然地認為金秀不是在跟我講話。這實在是掩耳盜鈴。豈止更衣室,整個女賓室也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嘩嘩的流水聲消失了,濃厚的白霧在漸漸稀薄,寒氣從四面八方滲入,澡堂像一個荒涼死寂的海島。我不說話,是我笨拙的十個手指讓我氣急敗壞——在背后,它們像老眼昏花的老嫗穿針引線,怎么都穿不進針眼,那可是個練習了千百萬次的嫻熟到爐火純青的動作。

    “真是活見鬼?!蔽业吐暳R道。算了,直接上秋衣得了,反正,我主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使用胸罩的美化功能。垂下手,從衣柜中拿出秋衣,抖開,劈頭蓋臉地往頭上罩,腦海猶如影劇院的屏幕亮了——是剛才差點撞車一幕的慢鏡頭——順著紅色塑料拖鞋往上,是小腿,大腿,蓮藕一般,一條粉色毛巾遮擋中部,再往上,一塊精巧光滑的盆地,然后漸次增高,陡然兩座山峰拔地而起。那兩座山峰,既有處女的矜持,又不失小獸的狂野,令人向往,卻不敢逗留。再往上是鴨嘴狀的嘴巴,瞪圓的眼睛(除表達驚愕外,那目光狡黠得賊賊的,把我的像泡軟的面包樣的胴體,窺探得一覽無余)。黑暗中,我捕捉到了那黑色的瞳仁一閃而過的得意。知道手指怎么突然笨拙了——不是我相形見絀的身軀,而是那副胴體竟沒有留下歲月的任何痕跡,一絲一毫都沒有。雖是短促的一瞥,我感覺到了,金秀不僅沒有被生活氧化腐蝕,反而變成一顆光滑、緊致、汁液飽滿的水果。離婚,下崗,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和差點成為我姑夫的男人同居——大姨死后,金秀中斷了與親戚們的走動,但并不妨礙她依然是親戚間茶余飯后的話題,特別是我媽那一輩的女人。我們這些小輩份女人也談論金秀。老女人小女人們宛若一張巨大的網,金秀插翅難逃,她的生活軌跡一一落入我們的法眼。

    我媽常常痛惜金秀把天生的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爛。倘若我媽此刻在場,看到她合心中意的好牌敗在金秀手上,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好了嗎?”金秀在問。

    我像出殼的小雞從羊毛衫中探出頭和手,聽到問話后,把身子轉向金秀,她正低頭側身,從肩包抽出棒針編織的圍巾。那樣的圍巾,我很熟悉,上衛校時我們班女生一回到寢室就搗鼓它,現在幾乎絕跡。金秀穿一件軍綠色及膝棉服,棉服敞開,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下面是黑色打底褲。黃金比例的完美身材,裹進普通的衣褲與普通女人毫無二致,不過略顯修長挺拔罷了(傳說,女媧娘娘捏造臉蛋比捏造框架吝嗇多了,因此擁有一張永恒的完美無缺的臉蛋的人寥寥無幾,金秀也沒有閉月羞花的容貌)。我一邊從衣柜里取出最后一件衣物——狐貍毛領的羽絨服,今年流行的款式,一邊應道:“好了好了?!贝藭r,我的自信心隨著衣物的疊加一點點歸來。為彌補方才沒有答理她的歉意,我回答得又響亮又歡快,語氣中還流露出一塊走的誠意。金秀果真站在那里等我。我彎腰穿襪,換上羊毛皮靴,一陣手忙腳亂,抬頭對金秀莞爾一笑。我突然愣住了,米白色的棒針編織的圍巾和尖塔樣的帽子,仿佛一股噴泉,金秀別樣的氣質噴薄而出,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藝術天賦和天生麗質。相形之下,我顯得臃腫而笨重。

    遇到金秀,真是晦氣。

    “你剛才說什么東西掉了?找到了嗎?”我沒話找話。既然留下人家,不能一聲不響。金秀在我沒接她的話茬后,不輕易開口了,她以為我還像過去那樣不愿搭理她。事實上也是,只是如今學會了偽裝。

    “耳環。舞臺上戴的那種,不值錢,不找了?!痹捠沁@么說,金秀的眼睛依然在地上尋尋覓覓。

    “你還在跳舞?”聽到“舞臺”,我的臉上無可救藥地又現出我媽那樣詫異的神情,這毛病多少年都改不了?!耙粋€女伢,放著大路不走,非得要上臺擠眉弄眼扭屁股丟人現眼,看到了沒,不聽話的下場?!蔽覌屵@樣說金秀,沒人數得清她到底說了多少遍,每一遍還伴有強烈的肢體語言。它像疫苗,我們的身體都產生了抗體,我媽還是給我們一次次加強。在我媽的觀念里,讀書工作才是女孩的正經事,其他的都屬歪門邪道。金秀正充耳不聞地找耳環,沒回答我那又愚蠢又可笑的問題。

    門簾忽地掀開?!翱禳c,要下班了?!辟u票的胖女人在門口催促。

    仿佛聽見下課鈴聲,我和金秀同時應著,直起身子,拎起物品往外走。晚風冰冷刺骨,我打了個寒顫,把頭臉裹進狐貍毛中。比冷還難受的,是無話可說。沉悶,拉長了小巷的距離。眼瞅著大馬路就在前面,上了馬路各奔東西,日后難得相見(我們都沒有索要對方的聯系方式)。突然,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在哪跳舞?”我問這話,純屬客套問候語,類同“吃飯了嗎?”并不期待作答,對方完全可以敷衍以對。哪知,金秀停下了腳步,定定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傲~,我倒覺得你需要鍛煉?!苯鹦闵舷麓蛄恐?,那目光等于把我的衣服又扒掉一次,幸虧狐貍毛遮蓋了我的大半張臉?!案覀円黄鹛璋?,每晚七點,在文化公園。你真的要鍛煉?!苯鹦愕目跉?,不差是我的救世主。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兩步跨上大馬路,轉身走了。路上想著金秀的那句“跟我們跳舞吧”,嘴角輕蔑地一撇。

    幸虧金秀沒看到。不然,一年后我哪有臉面去找她。

    出外婆家后門,就是河,一條長長的河。明明是河,卻叫作“祭塘”。

    外婆像一只老母雞,身后總跟著一群小雞仔。小雞仔是她兒女們的杰作。金秀是老大,但她從不跟我們這些跌跌撞撞、口齒不清的小不點們混,她喜歡混在祭塘邊上的大人中間。

    那個年代,沒有別的消遣,小鎮上的閑情別致者,常到塘邊吼嗓子。塘邊有人有景,洗涮的男人女人絡繹不絕,河水像一張晃晃悠悠的秋千,岸邊的德化村,仿佛一幅鄉村水彩畫。人們樂呀,樣板戲、黃梅調、電影插曲,你方唱罷我登臺。有時,水面上的船老大丟下槳,立在船頭,南腔北調地加入其中。終于,人們瞧見了一直搖頭晃腦、傻傻樂呵的金秀,逗她來一個。哪知金秀雙眉一挑,兩眼冒光,身板緊繃,小口未開,神情先入了戲。金秀把聽到的唱了個遍。我敢說那時的金秀根本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可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比如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末尾“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唱到那“心”字時,金秀像秀娟姨那樣兩手在胸口上下握拳,如真握辮梢,小腦袋瓜頓挫有致地晃,一副豪氣沖天狀。在場的人樂壞了。

    從此,金秀成了祭塘邊上的一個“童星”。這顆“童星”,憑著天資和后天的勤學苦練,一路閃耀到小學,在小學的舞臺上叱咤風云了五年,不幸的是,進入初中后,卻折戟沉沙。

    自恢復高考和設立中考后,中學開始抓升學率,別說文藝聯歡會,就連音樂課和體育課都形同虛設。金秀的腦袋瓜子上起文化課,就變成榆木疙瘩——不開竅。經過一番努力,仍跟不上趟,她便自暴自棄了。偏偏出慣了風頭,不甘心如此泯然眾人,金秀把心思用在了功課外。她頎長、飽滿的身材和特有的藝術氣質,在女生中已經是鶴立雞群了,還把衣服往小號裁剪,這樣等于是把一串新鮮欲滴的紅山果掛在學校的老槐樹上。因為金秀,校內校外發生了好幾起打架斗毆事件。

    爸媽聽說了金秀的事,立馬請了個保姆,從外婆家接回了自家的孩子。此后,偶爾碰見金秀,我倆仰頭看天,仿佛誰也沒看見誰。初一暑假,金秀突然來我家找我。

    那天是周六,又悶又熱,樹葉紋絲不動,姑姑卻差使我去給她買畫筆和畫板。姑姑因小腿骨折在我家療傷,她的男朋友童叔每個周末上我家看她。童叔在縣文化館上班,據說是縣里的才子,吹拉彈唱,寫字繪畫,無所不通。姑姑心血來潮地要跟童叔學畫畫。我很不情愿地出門。買好畫具后,故意繞到同學家去玩,一玩就忘了時間。

    突然一聲霹雷,才知道快到中午。這時,風聲大作,天色暗得要黑下來,雷電仿佛把天空撕裂了一道口,雨水嘩嘩地往下灌。我不得不在同學家蹭午飯。待到風停雨住,同學的小腳奶奶開始準備晚飯了。

    暴雨后的天地煥然一新,天藍得透明,樹葉綠得發亮,腳下麻石條的紋理清晰可見,暑熱一掃而空。我像一只小鳥,輕盈地往家飛去,拐進了我家筷子般的狹長巷道,巷道里笛聲悠然入耳。那竹笛似乎也被大雨清洗,清新柔美,絲絲縷縷地往骨髓滲——比童叔吹得好聽多了。童叔吹的笛聲從來沒有打動過我。

    猛一抬頭,到家了。我傻了。笛聲是從姑姑房里飄出的。童叔吹的?我將信將疑地向著笛聲挪步。

    裙裙飛揚——有人在伴舞。是金秀。她怎么來了?

    看見我,金秀被點了穴似的不動彈了。假如不看眼睛,此時的金秀,腰身側彎,擎起的胳膊一橫一豎,像一株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別提有多美??伤难劬s是一片狼藉。

    笛聲戛然停止。窗外知了的鳴叫長驅直入。我才看到童叔,他佇立在后院的窗前,身姿依然沉浸在美妙的演奏中。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童叔的眼鏡反光,不知道他的心靈是不是和金秀一樣狼藉。

    我像一不小心拉錯了總閘,被突如其來的斷電整懵了。

    姑姑最先反應過來?!敖鹦阏夷隳銢]在,我說你很快就回來?!惫霉眯σ饕鞯叵蛭艺惺?,“幸虧下雨她沒走,否則看不到這么精彩的演出?!惫霉么蚴嗟臄嗤?,被高高地綁在墊了海綿的固定架上,乍看上去,像是受著酷刑。

    姑姑一說話,童叔和金秀就活了。金秀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吐了吐舌,一慣活蹦亂跳的眉眼老實地趴下了。不用說,金秀跟姑姑撒了謊。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不然她不會找我。本不想當姑姑和童叔的面拆穿她,誰讓她把那條藕粉色流蘇邊短裙穿到我家擺闊。裙子是爸的同事買給我的,爸媽不讓我穿,怎么跑到金秀身上了?于是,我擺出優等生的傲慢,沉下臉,問金秀:“找我干嗎呀?”我把“呀”字拖得老長。

    “路過你家,聽見笛聲,好好聽的笛聲,就進來了?!苯鹦愦怪鄄€說。說完望了姑姑一眼。姑姑知道爸媽對金秀的態度,她不贊成我爸媽說金秀不學習玩些花里胡哨的行當是自甘墮落,本想反駁,我媽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撂,說:“我就不信金秀的那些才藝能當飯吃?!蔽覌尩摹皭蹏摺背晒r截了姑姑的“飛毛腿”。

    眼下,姑姑是女皇?!敖鹦?,葉子,過來?!惫霉孟蛭液徒鹦惆l出了指令,用食指向童叔一指,“還有你?!蔽液徒鹦懵乜拷霉么策?。童叔鏘鏘鏘地蹬著戲步站在床的那一邊。姑姑撲哧笑了。對姑姑而言,童叔是萬花筒,是魔術師,總能出其不意地變出新花樣。金秀也笑了,又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姑姑一臉凄楚地說:“我一個受刑的人,都快憋死了,以后給我解悶取樂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我可要日日歌舞,夜夜笙簫?!?/p>

    “得!以后娘娘的開心,包在小的們身上了,我們一定要唱好跳好扭好,讓娘娘樂得合不攏嘴?!蓖咫p手作揖,十足的太監腔調。這下我繃不住了,嘴一咧,笑開了。金秀笑趴在姑姑的床沿上。姑姑用那健康的腳趾擰童叔的衣角,童叔抓住腳,往她腳板心上撓癢癢。姑姑燙了似地縮回腳,把臉藏在手掌中。

    有姑姑的口諭,金秀頻頻在我們家進出,連我爸都不好說什么,他不敢惹姑姑生氣。我爸本就不喜歡童叔,說他竹桿似的身條和愛翹小指的習慣,不像個男人。這下可好,又來了個妖精似的金秀,好在爸媽在家的時間很少。金秀已是大姑娘的身形,和姑姑一樣凸的凸凹的凹,她們更像一對姐妹,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我家姐弟幾個,天生缺乏藝術細胞,對童叔的那套表演新鮮感一過就乏味了,而童叔又不屑于和我們玩丟沙包、跳皮筋這些無聊的游戲。有金秀在,不用照顧姑姑,我們趁機溜出去玩。說來也怪,自從那次大雨,童叔錯過了末班車,在我家留宿,夏天簡單,一張竹床,哪涼快睡哪。后來童叔來的每個周六下午,必有一場暴風雨,仿佛他們約好了似的。童叔在,金秀很晚才回外婆家。常常是姑姑讓童叔送金秀回去。

    后來,我發現姑姑不對勁。暑假快完了,她腿上的石膏拆了,換上小夾板,坐在媽媽從醫院借回的輪椅上四處轉悠。我回家喝水,看到姑姑一個人坐在外屋,似乎在聽里面的人唱歌,又像是在想心事。我走到她跟前,她抬頭對我淺淺一笑。笑靨像雪花一落即化,不似原來由肚臍眼那滾滾而來,底蘊深厚,氣勢磅礴。姑姑問我還有幾天開學,我說五天。姑姑聽了不再說話。我想姑姑是大人,她的事爸都管不著,何況我呢,也就不理會她了。

    開學了,初二加了物理和幾何,學習更緊張了。聽說童叔工作忙,不怎么來我家。國慶節后,姑姑康復后回單位上班去了。

    小雪節氣,太陽還孔武有力地掛在天上。我在教室上課。突然,校園的東邊人語喧嘩,不時有女人尖銳的叫喊聲像刺刀一樣突破重圍。噪音越來越大,整個校園都被攪動起來了。突然,教室門被推開,班主任急匆匆地走進教室,拉起我邊往外走邊說:“你姑姑與初三(3)班的金秀打起來了?!甭犃T,我邁開步子往初三教室跑去。

    “小小年紀——不學好——搶人家的男人……”撥開人群,看見姑姑被牛高馬大的女老師從背后攔腰抱住,姑姑的雙手在空中抓狂,兩腿像驢一樣踢蹬。一個披頭散發衣服零亂的女生坐在地上,雙手抱小腿,臉埋在膝蓋間。那自然是金秀了。

    “姑姑!”我大喊一聲跨過去。姑姑看到我,一愣怔,一把從女老師的臂箍中掙脫出來抱住我,說:“葉子,你童叔不要我了?!惫霉梅谖业募珙^,放聲大哭。

    出人意料的場面發生了。金秀嗖地從地上站起來,沖著姑姑和其他人號叫:“我就喜歡童國斌,喜歡童國斌……”金秀跑了。

    金秀再沒上學。她被學校勒令退學。而姑姑從學校調到校印刷廠。

    我很納悶,我都看得出來金秀是沖著童叔來的,沖著童叔的滿身才氣來的,姑姑怎么就看不出來呢?

    再見到金秀,是一年后的春天。與上次在澡堂碰巧遇上不同,是我特意去文化公園找她。

    不是和金秀道不同不相為謀嗎?直到下決心找她的前幾分鐘,我還對縣城無處不在的廣場舞充滿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會——唉,一言難盡。

    掐指一算,這段時間不過十四個月??删驮谶@短短的四百多天里,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八月份,也就是碰到金秀的去年八月,我家雙喜臨門,老公鄭一凡被提拔為骨外科主任,兒子中考被華師一附中錄取。不出意外,兒子的一條腿已邁進重點大學的門檻。用鄭一凡父親的話說,鄭家祖墳冒青煙了。但事物都有兩面性,兒子去省城讀書,鄭一凡一頭扎進工作,家乍然變得空空蕩蕩,使得十幾年來建立的以兒子為中心的生活秩序土崩瓦解,以至于過去被忽略或潛藏的東西,像粉塵在陽光下捋臂張拳。叫囂隳突得最厲害的,是一成不變的寡然無味的日子。不久前我才明白,不是日子無味,是我無趣。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聽話的人,堅定不移地走在我爸媽幫我規劃好的人生藍圖上。初中畢業考上衛校,畢業后被分配到縣人民醫院檢驗科上班(1988年畢業還包分配),然后結婚,生子,生活平坦得比鏡面還光滑。聽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以犧牲自我和個性為代價,由此埋下的后遺癥在和老公過二人世界的生活中袒露無遺。

    無趣。

    假如鄭一凡是個有情趣的人,我倆取長補短,生活不至于死水一潭??伤任疫€無趣。這樣怪罪于他,有點不厚道。鄭一凡是我們醫院公認的好醫生、好男人。他事業心強,業務精湛,為人嚴謹、講原則,別說和女人勾三搭四,連正常搭訕都不會,典型的IQ高EQ弱。

    姑姑曾經說過,柳家女人個個一根腸子直到底,不會七曲八彎,天生的實心疙瘩,這樣的女人即使老天送個好男人也會被別人搶走。姑姑說這番話時我才十四歲,哪懂什么實心疙瘩。姑姑后來找了個老實巴交的博物館館員,那男人把她當成鎮館之寶。她跟我分享經驗:少動感情,多動心眼。那會兒我正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中?!敖鹦愕男难鄱喟?,不也沒嫁出去?再說,鄭一凡不是那樣的人?!蔽曳创较嘧I,差點道出那個人的名字。姑姑見我愚頑不化,氣嘟嘟地說:“金秀動的不是心眼,是心計,是陰謀。別看鄭一凡現在窮小子一個,將來有你好受?!?/p>

    姑姑一語成讖。

    兒子不在家,家里比寺院還要安靜。起先還以為那安靜是夫妻長期生活的默契,后來意識到那是凝滯的空氣,再后來只嗅到鄭主任的氣味,卻見不到鄭主任的面孔。鄭一凡常常在我睡著后回到家中。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所有有性繁殖的動植物的荷爾蒙皆在蠢蠢欲動。半夜醒來的我,伸出雙手越過寬闊的溝澗,環住鄭一凡的脖子,把熱烘烘軟綿綿的身子貼上去。鄭一凡一動不動,像具木乃伊。我們好久沒有親近,實在有悖于如狼似虎的年紀。記得一位作家說過,男人的手是不會跟身體一起沉睡的。就是說,鄭一凡醒了,在裝睡。他抗拒我??咕艿脑蛑挥幸粋€——移情別戀。

    風言風語中,依稀聽到鄭一凡和肖莉娜好上了。肖莉娜是泌外科護士長,和鄭一凡一同提拔起來的。也許有人不認識鄭一凡,但肖莉娜在我們醫院無人不知,讓她赫赫有名的是她的才藝。她是醫院的文藝委員,大大小小的活動中,她總是光彩奪目的那一個,主持、朗誦、唱歌、跳舞,無所不會。前不久工會何主席鼓動我們參加院廣場舞隊,說是肖莉娜為全院會員爭取的福利,舞隊由肖莉娜負責。

    我在門診化驗科上班,與住院部的醫生護士打交道不多,加上性格內向,不愛出風頭,也沒有出風頭的資本。我和肖莉娜沒有交集,彼此不熟悉,可她現在和鄭一凡打得火熱,我不得不時刻關注她,默念她,這真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情。像她那樣的女人,即使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攝人心魄的身材,也有與眾不同的氣質,光那氣質足以粉碎一個平庸的我。真實情況是她與金秀有幾分相似,長胳膊長腿水蛇腰,臉蛋乍一看不驚艷,一上妝便成妖。想到肖莉娜,自然捎帶上金秀,就像拔出蘿卜帶出泥。姑姑就是前車之鑒。雖說姑姑如今是縣里風光無限的女企業家,私下她承認她的心靈深處仍殘留著失戀的陰影。罷了罷了,柳家女人傷心也不低志,要我去為男人一哭二鬧三上吊,沒門。鄭一凡你好自為之吧。

    現在,吃罷晚飯,我就離家外出溜達。醫院廣場舞隊的音響,每晚七點半準時炸響。那簡直是千千萬萬個肖莉娜在耳邊嘶鳴。

    走在街上,耳邊卻嗡嗡嚶嚶響起另一種聲音——我聽到了樹葉、花朵以及腳下蘇醒的土地的聲音,它們匯聚成一部恢宏壯麗的春天交響曲。我憂傷的心讓耳朵里的喧囂一襯托,愈發空洞。我有一種被世界遺忘、拋棄的感覺。沒被氣死,倒要孤獨死,不行,我不要這樣活著。

    音樂聲從十字路口飄過來,沙啞的男聲纏綿悱惻,仿佛無盡的悲苦無處傾訴,與我的心境如此應景。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那樂曲像一片羽毛,在我郁結的心田上撓啊撓,竟撓出了顫栗的快感——從未有過的快感。曲盡,我一個激靈,緊走幾步,看見是跳廣場舞的,十來個女人,在自來水公司幽暗的大門口,交頭接耳。音樂又起,她們迅速回歸到整齊的隊伍中,跟隨旋律舞動。我觀摩了幾分鐘,打頭的還像模像樣,后面的全垮了。既然那么多女人熱衷跳舞,我又何苦拒它于千里之外?這樣躲避肖莉娜到猴年馬月?我也要跳舞!跳舞!想法一來,我賭氣般地想扎進舞隊中,手舞足蹈一番。但那些女人專注在自己的快樂里,沒人搭理我。驀地,金秀跳進我的腦海中。金秀說她在文化公園跳舞。找金秀去!我拔腿就往文化公園跑。

    金秀后來老拿我第一次去公園找她的模樣取笑,說我像從油鍋里撈上來似的,熱剌剌,汗淋淋,氣味嗆人,連眼珠子都炸得焦糊,哪是去跳舞,簡直是去復仇。

    金秀夸張了,其實也不盡然,我當時大腦處在短路狀態,行動舉止不受主觀意識控制。幸虧如此,不然三思過后,什么行動都化作泡影。

    好在金秀只是愣了愣,很快沖我一笑,從隊伍中撥出一塊地方讓我站過去,頗像插班生第一次面紅耳赤地走進教室,老師手一指說那個座位以后是你的了。

    我聽從金秀的調配,理直氣壯地站到舞隊中間。第一眼瞅到金秀時,我便堅信金秀在這里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文化公園偌大的廣場上,遠遠地望去,黑壓壓的女人們橫成排豎成列,井然有序,動作齊整。走近看,才知是由數個小方陣組成的大方陣,像地球上的國家。國與國間界線分明,每個國有自己的首領。首領站在最前列,引領潮流,臣民跟風。數過去第三個,穿黑色拉白條運動衣褲的,可不就是金秀!幾天后,我明白了,金秀不僅是一國的元首,還是聯合國領袖。

    然而,天生愚笨的我,幾個晚上下來,汗流成河,新舞,舊舞,全踩不到點??椿ㄈ菀桌C花難,看似簡單的動作,手腳就是無法協調。我感覺到了前后左右投射來的鄙夷、敵視的眼光。一天,舞畢,我垂頭喪氣地對金秀說:“我不是這塊料,學不會,明天不來了?!苯鹦悴林?,瞄我一眼,卻與別人說笑。我以為金秀也認同我的自知之明,不便挑明罷了,一扭頭走了。

    “柳葉?!甭牭浇鹦愕慕新?,我回轉身?!澳闶裁磿r候有空?”金秀小跑過來,問。

    “周日不上班?!?/p>

    “周日下午到我家去,我教你?!?/p>

    我望著金秀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當然,是童文斌家?!闭f罷,金秀挑了挑眉,挑釁地看著我。

    “好?!闭婀?,童文斌藏著掖著時,我在猶豫,一旦挑明,卻毫不猶豫地應了。

    金秀被學校勸退后,成了一名紡織女工。

    俗話說,好男不進鋼,好女不進紡。大姨哭著喊著拽金秀去我家道歉,我爸剛升任鎮長。金秀一把甩開她媽的胳膊,昂首走進二棉廠。

    頂著搶鎮長妹妹的男人的名聲,金秀在二棉廠的境遇可想而知。起初她被分配到勤雜組。細紗擋車間主任看不過去,要走了金秀,并收金秀為徒。金秀不堪重負的可憐樣讓車間主任母愛泛濫。一年后,廠光榮榜上的“最佳擋車工”下面赫然掛著金秀的照片。

    金秀挺直了腰桿,大姨卻矬了下去。這個堅強的女人,大姨父去世都沒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倒是金秀把她的眼眶變成兩口汩汩流淌的泉眼。大姨提前從農場辦了退休,金秀從外婆家回到自家,母女倆終于團聚,然而母女二人卻形同陌路。

    有一天,下夜班的金秀經過菜市場,像往常一樣先買菜再回家。突然,耳邊隱隱約約傳來歌聲。蹲在菜攤前的金秀端直身子,側耳細聽,是歌聲。她覺得那歌聲是她前世約定的情人,雖然茫茫人海、吵吵嚷嚷,但他們一下就分辨出彼此的鼻息。金秀一躍而起,踏歌前行。出菜市場,是一“人”字形分岔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那里新開了鎮上第一家音像店。店家正在用大分貝音響播放鄧麗君的《又見炊煙》。

    “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愿你變作彩霞,飛到我夢里?!?/p>

    鄧麗君是金秀的偶像。每次偷聽后晚上必做夢,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絢爛的舞臺上,一身華服,邊唱邊舞。如今靡靡之音公然進入市井街頭,金秀感到體內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讓她周身癢癢,卻身癢難抓。她拔腿跑起來。

    不料,那些東西傾巢而出,波濤洶涌,勢不可擋——眼前好一個金碧輝煌的天地大舞臺,青山頂上,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剛收割完的稻田,黃燦燦的底色,再鍍上一層金黃,美得眩目。一陣風吹過,稻香撲鼻。金秀在格子布似的稻田里跳躍、奔跑、旋轉,仿佛一只重見天日的困獸。

    直到筋疲力盡,她才歇息。喘著粗氣,感覺胸口還有凝滯的一團沒有宣發開。金秀兩手在唇邊圍成喇叭狀,試圖虎嘯龍吟一番??勺彀头路鹛咨狭瞬Aд?,傳入耳朵里的聲音如一地雞毛。金秀驚愕了。她轉而唱歌,放聲高歌。喉嚨似被什么牢牢掐住,歌聲出不來。

    喉嚨出了毛病。金秀的淚水奪眶而出。小時候聽人講曲不離口,許久不唱歌,連話都不大講,嗓子銹掉了。還有那些雪花似的絨毛,天天往嗓子眼里飛,把那個地方堵住了。她絕望地望著祭塘,河水波光粼粼,宛如披上了一件金光閃閃的戲袍。金秀突然發現河對面竟是外婆家,怎么就跑到了德化村,她看到了那塊月牙般的空場地,她在那里唱歌、唱戲、翻筋斗,周圍一片叫好聲。別了,童年。

    打這天起,金秀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好久。她蹲馬步、壓腿、劈叉、拿大頂,嗓子啞了,不能讓童子功也沒了。她的身子,天生柔若無骨,是上天的饋贈,不能讓它們僵硬,指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場。十九歲生日,金秀用積攢的錢送自己一個小三洋。音樂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最長情的陪伴,隨音樂而舞,沒有比這更幸??鞓返牧?。從此,金秀不再孤獨、壓抑、苦悶,她活在自己的藝術天地里。

    大姨到城里參加我的婚禮,回家后病情一天天加重。金秀已老大不小,大姨老病又添心病。

    一天,上小夜班的金秀到廠房后面的綜合樓一樓倉庫取材料。剛裝完手推車,突然停電。她靜靜地等待來電。幾分鐘后,發電機轟隆隆響起,光明卻沒有如約而至。她猛然想起發電機的電只供應生產廠房。不一會兒,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從樓上下到大門口,然后是鐵門哐啷哐啷的合攏聲,咔嚓一聲,鎖上。金秀一邊叫喊一邊摸索著向房門口撲去??墒撬粏〉纳ひ粼谥茉獾臋C器轟鳴聲里,猶如水里掉進的一粒沙子。等她摸黑來到大門口,人影已被黑暗吞沒,前面的車間燈火通明。喊不出聲。喊也白喊,噪聲一片,沒人聽見,只好等同事發現她不見了來找她。她以為取完材料馬上回車間,沒有和誰打招呼,連棉襖都沒穿。金秀雙手伸進袖筒,在走廊里來回跑步。冷。雖說已立春,春寒料峭,早春的冷是躲在暗處,逮著了一絲絲地往骨頭縫里沁。誰會是第一個發現她不見了的人呢?金秀邊跑邊想。倏地一個念頭萌生,第一個來找她的,女的我們就結拜金蘭,男的我就嫁給他,當然得是未婚男。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不能辜負。

    有手電光朝這里照射??疵杀€的輪廓,是個男人?!敖鹦?,金秀在嗎?”手電光越來越近。聽到了男人的喊叫聲,金秀的心縮成一團,提上嗓子眼。

    是李大明。金秀有種預感,李大明會是第一個找她的人。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三句以上的話,但李大明的心思她看在眼里。

    欄桿鐵門開了?!澳愫么鯌宦曕?,害我找得好辛苦?!崩畲竺饔檬蛛姽獍呀鹦闵仙舷孪抡諅€遍,像要確認金秀是否完好無損?!皼]嚇到你吧?一個女孩子,黑燈瞎火的……走啊,嚇傻了?”李大明憐惜地嘟嘟噥噥,見金秀一動不動,伸出手去拉她。這一拉,拉開了愛情的閘門,金秀一頭撲進他的懷抱,哇地大哭。

    比約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金秀開門時仍穿著睡衣,睡眼惺忪,似乎才被我的敲門聲驚醒。我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進來呀,難道要我請不成?”金秀打著呵欠說。說完醒悟過來,一把將我拉進門?!八辉诩?,早出去了?!蔽覍鹦忝蜃煲恍?,換鞋,把手上的一袋水果擱在茶幾上,輕輕坐在布藝沙發上,沙發卻深深陷了下去,隨口問道:“他上哪兒去了?”“教小孩寫字畫畫去了?!苯鹦氵呎f邊閃進廚房?!八€在玩那些玩意兒?”“丟了很多年,是這幾年我鼓搗他才又撿起來的。還好,武功沒廢掉,對付小屁孩們綽綽有余?!苯鹦銖膹N房出來遞給我一杯水,說話間嘆了口氣:“可惜了,否則,沒準成大家了?!蔽颐摽诮由?,“幸虧沒有,不然人家早被別人搶跑了?!蔽覀z笑了,是那種短促的笑。童文斌兩任女友皆是我親戚,金秀和姑姑又是情敵,玩笑出自我的口顯得別別扭扭。

    “唉呀,都快三點半了,你怎么來得這么晚?”金秀瞥了一眼手機埋怨起我,不容我解釋接著說,“你坐會兒,我去準備下哈?!彼泵γο蚺P房走去,突然回過頭,說:“來就來了,拎東西干嗎?真拜師呀?!蔽胰鐚嵒卮穑骸耙皇前輲?,二是走親戚?!边@一袋東西還真費了我一番思量,第一次來空手不好,可禮物重了不好輕了也不好,等打定主意買水果,方才在水果店又為買精裝果籃還是散稱水果糾結半天。最后散稱了幾斤蘋果和剛上市的荔枝,實在,隨意,跟現在的金秀匹配。跟金秀混了幾個晚上,雖然交流不多,感覺金秀的變化還是蠻大,不再是從前那個喜歡用花里胡哨的裝扮刷存在感的女阿飛。她由一朵浮云變成雨,踏踏實實地落到地面上。但她的這顆雨滴本質上多了點成分,即使落到地面也是閃爍在草葉尖上晶瑩剔透氣象萬千的那顆。V領練功服,丸子頭,素顏,最多點個紅唇,在一群花枝招展千姿百態的女人中,金秀并不起眼,可是音樂一響,腰肢一扭,金秀便是舞臺上萬眾矚目的那束追光,周圍全黯淡了。金秀的素樸簡約成就了她別樣的風格和美。

    作為見過金秀種種劣跡的表妹,我看金秀是帶著歷史評判的眼光,覺得她的素樸簡約是她與生活對抗多年后的妥協與平衡。也就是說,是生活所迫。難得的是在對抗中,她摒棄掉過去的痞氣,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種蓬勃向上的生長態勢。要知道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一個成年人擁有這種生長態勢是多么難得。不說別的,光一個地球向心力就得克服多少阻力。眼下的我,亟需這種力量帶我走出困頓。我發現自己愿意靠近金秀了,雖然要冒著背叛姑姑的危險。

    我不否定自己的偷窺欲。金秀在客廳消失后,我的眼球骨碌碌地四處轉開了。說實在話,我對他倆的經濟現狀有考慮——金秀下崗,離婚,現在在一家超市打工,但畢竟做過五金店的老板娘,前夫怎么也不會讓她凈身出戶吧;童文斌作為男人很失敗,事業編制,調動和升遷均無望,又離異多年——據說,離婚是因為前妻一怒之下,一把火把他多年伏案勞作的戰果全燒毀了??勺鳛槲幕^創作部主任,早些年單位和個人皆紅火過,經常在縣里各種場合拋頭露面,個人沒能“自我實現”,但一身的才藝終究不是一堆糞土。

    我對童文斌的了解,得益于我的親人們一直在瞪大眼睛關注他。我爸要用他來佐證“男人要有一技之長,整些花里胡哨的當不了飯吃的藝術沒用”的真知灼見。姑姑當年討伐金秀影響惡劣,被學校下放到印刷廠后,毅然辭去公職,一番摸爬滾打,最終成為一名企業家。姑姑的事業越成功,越覺得姑父像扶不起的阿斗,家人將姑姑婚姻的不如意記在童文斌頭上,童文斌有多倒霉,他們就有多解氣。

    來之前我幻想過兩個藝術人的愛巢:不奢華卻浪漫,裝潢簡單但富有情調。然而,眼前的一切——白墻壁,舊家具,泛黃的布藝沙發,陽臺上幾盆蔫不拉唧的綠植,像剝去皮毛、剔除血肉的光禿禿的骨頭,任何想象都無法把它們引到浪漫和詩意上。突然想起我講究華麗卻死寂寂的家,是的,人的浩瀚深邃的精神世界和紛繁復雜的內在構造,肉眼都看不透,空間與啞物又如何呼應?

    胡思亂想間,金秀出來了——V領練功服,丸子頭,紅唇。她這一身在偌大嘈雜的公園廣場算不得什么,但在她陳舊不寬敞的家,未免過于隆重。金秀掃了我的橘色針織開衫米色長裙一眼,說:“跳舞,不是像貓伸懶腰那樣伸伸胳膊動動腿,要用心,全身心地投入才行,去換上舞服吧,可幫助你找到感覺?!苯鹦阏f著塞給我一套黑色練功服,把我推進衛生間。

    換好衣服,她又幫我把頭發盤至頭頂,然后跟她走進一扇房門,眼前倏然一亮——綠色地毯,一整面墻的鏡子,另一面墻高高低低地掛了金秀的藝術照片,不銹鋼練功架,墻角一張小課桌,放有一部臺式電腦和CD機。不用問就知道,這是金秀的練功房,這是金秀的精神世界。進練功房前瞥了眼對面的臥房,掠過雙人床,改裝的陽臺安放了一張大大的桌子,堆滿了筆墨紙硯,靠墻邊的晾衣架子上,晾滿了字畫。果然,這屋子的富庶不是我的俗眼能一眼洞穿的。

    赤腳踩在地毯上,鏡子里的我,顯瘦,顯高,看上去和金秀不那么涇渭分明。其實,我的五官拆分開,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單項哪都不比金秀差,整合起來就不如金秀好看。我在鏡子中和金秀單打獨斗,打斗的結果,心情無端地朗潤了很多。

    “我們先熱身?!币魳菲?,金秀挺胸收腹地站在鏡子前,神情超然恬靜,又透著些許的虔誠。站在她的身后,我不由得繃緊了身架。

    舒緩的鋼琴曲,似山泉淙淙流淌。泉水洗去了人間的金秀,眼前的金秀轉頸、抬手、壓腕、彎腰、抬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旋律漸次奔放,似乎要奔流入海。金秀加大難度,我退到桌子邊,看她壓腿,旋轉,踢腿,一個劈叉,雙腿在地毯上開成“一”字形。哇,我詫異地叫出聲。金秀的這些身手,小時候在祭塘邊觀摩過,沒想到已然四十三歲的她,童子功分毫未減。雙腿開成“一”字形的金秀,上半身貼緊左腿,再貼緊左腿……最后,趴成一只青蛙。

    金秀的這套熱身操,在幾個月后我體驗了。在我們縣城強勁登陸的瑜珈,發現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瑜珈,其實是金秀獨創熱身操的精包裝。我對金秀除了佩服之外,更為她惋惜,倘若她出生在如今名目繁多、花樣百出的選秀年代,沒準早從一個“童星”成長為一個“巨星”。

    第一次跟金秀跳熱身操,課后她告訴我,操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她每天要練上一遍,我發出一句“怪不得身材保持那么好”的感嘆。這感嘆和隨后得知她自編的舞而豎起的大拇指,同屬附庸風雅。就像交響音樂會上響起的雷鳴般的掌聲,有幾聲巴掌是為音樂叫好。金秀后來把我歸類為“藝術感覺欠發達”的人,就是讓我在第一堂課上的表現左右了。熱身完畢,她教我進退、轉身、按掌、托掌、云手等基本動作,然后把那些動作連貫起來,手把手教,一遍一遍,我都被她的不厭其煩感動了。最后配上音樂,動作便活了,成了有呼吸、心跳、靈魂的舞蹈。

    坦白地講,整個過程下來我都是東施效顰。因此,在金秀收住手腳,臉色如那天澡堂洗浴后的紅潤通透,習慣性地先吊了吊眉毛,問我感覺怎樣。我說累,做出暈倒的樣子。她白了我一眼:“我是問對這支舞的感覺?”繼而強調:“這是我編的第一支舞?!蔽夷樕系谋砬樗查g風云變幻,最終以震驚收尾?!澳憔幍??”我問?!坝羞@么奇怪嗎?書有作者,舞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嗎?當然是人編的啦?!苯鹦阌行┞淠卣f。我假模假樣地豎起大拇指。

    “我準備辭職,以后專門編舞教舞?!?/p>

    “上哪教?你要當孩子王?”

    “嗨,只有學校才有老師嗎?”金秀對我的一驚一乍嗤之以鼻,“你沒看到滿大街都是跳舞的人嗎?她們更需要會跳舞的老師。我已經答應了五支廣場舞隊,還有十來個領舞的找我學新舞。對了,你們醫院的肖莉娜,我們在縣里組織的健身球比賽上認識的,現在成老朋友了,你們醫院廣場舞隊的第一支舞,就是她請我去教的。以前教舞是從網上學的,現在我教自己編的舞?!?/p>

    世界真小,金秀居然和肖莉娜是老朋友。

    一連幾天,金秀都顯得心事重重。

    結婚后,除了上班,金秀在家絕對是公主。即使這樣,李大明仍覺不足以表達他厚實又遼闊的愛。為此,他制定出家庭“三步走”。別看李大明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對電的無師自通,有點類似金秀與生俱來的文藝細胞。他決定由電工向家電維修工跨越。先從修理電風扇、電飯煲這些小家電入手,慢慢地,業務擴展到電冰箱、洗衣機等大件,被廠里警告后,干脆辭職回家,全心鉆研修理術。直到路數摸得差不多,他才租下一間臨街鋪面,正大光明地修理家電兼賣五金。時間已進入二十一世紀,家用電器有條不紊地由城市蔓延到小城鎮和鄉村,李大明僅用三年時間就完成了摸索積累的第一個步驟,接下來他要實施第二個步驟的計劃。

    這一天,下班回家的金秀看見餐桌上三盤四碟的菜,色相誘人,香氣撲鼻。她很奇怪,通常普通的日子李大明是把晚飯提到店里去吃的。

    “老板娘回了?!崩畲竺髑碎_一瓶啤酒,倒滿兩杯,泛起的白色泡沫像他抑制不住的笑臉。金秀越發迷惑地看著李大明把啤酒杯推送到她面前?!敖鹦?,”李大明給她的碗里搛了一塊紅燒排骨,“記得新婚之夜我對你說要疼你一輩子嗎?我吃苦受累都是為了兌現這句話。以前,沒能耐,你在又吵又臟的車間上班,心疼也不敢吱聲?,F在,我李大明不說發達,溫飽是有了,我的女人可以瀟瀟灑灑地與那種地方拜拜了?!崩畲竺鲃忧榈囟似鹆司票?,與金秀碰了碰,“為美好的新生活,干杯!”

    才一杯啤酒下肚,李大明的臉紅成豬肝,話多如牛毛,滔滔不絕匯成一句話:要金秀辭職,趕快辭職。然而,令李大明意外的是,自己的一腔熱血沒有迎來他想象的畫面。金秀呷了一口酒后,便專心埋頭吃菜,臉色平靜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這女人,就是做那事也是漫不經心,李大明有些敗興地獨自干了一杯。

    判斷失誤,是李大明對眼下的金秀太不了解。如果早幾年金秀會歡呼雀躍,那鬼地方哪是女人待的,好端端的進去白毛鬼出來??涩F在情形不同,金秀被提拔為車間主任,是廠里最年輕的中層領導,原來淡漠的同事關系如今處得像兄弟姐妹般的融洽。她似乎剛咀嚼出生活的美好……辭職,還真舍不得。金秀自然不會跟李大明說這些,說起來都是李大明帶給她的好運氣,自打跟上他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順眼。

    金秀為難了。

    幾天過去了,李大明見金秀仍沒個明確態度,便使出了狠招。他說:“金秀,不是我逼你,是……是我倆歲數不等人,都三十好幾了,還沒個孩子,以前……不要也罷?,F在,我們的目標是擴大經營和造人。經營的事你不用管,我今天雇了倆人,準備再租一間店面,你的任務是回家好好調養身體,土地肥沃了,我就不信種不出糧食?!?/p>

    這話戳到痛處。女人沒生孩子,總覺不圓滿。金秀答應了李大明。

    沒想到還沒等金秀找廠領導,先被工會主席火急火燎地找了去。原來,中國申奧成功又臨近國慶節,縣里要舉辦大型慶祝晚會。鎮上把這個光榮任務交給落戶在本鎮的最大納稅戶。我們不光要上節目,還要上最好的節目。鎮領導對廠長說,廠長對廠工會主席說,工會主席對金秀說。工會主席對金秀深信不疑,就像當初她推薦金秀接替她車間主任的位置一樣。

    其實在工會主席為奧運興奮地揮舞胳膊肘時,金秀的腦海就出現了一群紡織女工激昂群舞的畫面,連伴奏都有了,是天天響徹耳畔的《超越夢想》,粗獷,豪邁,奔放,既表達舉國上下為中國取得2008年奧運會主辦權的喜悅之情,歌詞節奏又與運動場上的積極向上的拼搏精神相契合。直到工會主席拍她的肩膀,金秀才如夢方醒,聽見領導讓她先回去策劃,需要多少人和資金,打份報告過來。

    金秀點點頭,轉身走到門口想起辭職的事,可心里又拒絕不了舞臺的誘惑。金秀愣在那里。工會主席猛地一拍腦殼,對金秀說:“瞧我這記性。對了,廠工會準備調個人,你愿意嗎?”

    愿意,這下對李大明有交待了。金秀的眉眼喜滋滋地飛舞,替她說出心里話。

    晚上,金秀破天荒地熱情主動了一回,李大明幸福得差點背過氣去。完畢,金秀柔聲細氣地說了白天的事,李大明警覺地從金秀身上抬起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一完事就辭職,孩子的事耽擱不得?!?/p>

    金秀精挑細選了十八名女工。她的目光帶刻度,蒙上頭臉,那些女工如一個模胚里出來。她自己呢,雖說婚后練功不似婚前那樣刻苦,卻也沒停止過,身材依舊,功夫還在。她特別喜歡看電視上的舞蹈節目,那些眼花繚亂的動作她一看就會,常常一個人在房間里天馬行空地舞弄一番。因此,憑借她非凡的模仿力、天生的藝術悟性和一絲不茍的較真勁兒,她們的表演取得了巨大成功。金秀她們的節目,大大超過人們的期望值。當燈光亮起,一群身著白色圍裙的青春靚麗、苗條婀娜的紡織女工亮相舞臺,觀眾只覺眼前一亮,爾后,迪斯科的歡快舞步,與紡織女工的勞動動作、體育競技巧妙穿插、融合,尤其是女工們情緒飽滿,動作瀟灑流暢,又緊扣主題,給沉悶拖沓的晚會注入了新元素。結尾處,金秀連續幾個大跳,再連一個劈叉,觀眾沸騰了,現場氣氛達到高潮。

    晚會剛完,就接到縣總工會舉辦健身舞培訓班的通知。明年“五一”要舉辦全縣職工健身舞比賽,輕工業局指定二棉廠的舞蹈隊為參賽代表隊。任務又落在了金秀頭上。當晚,金秀又主動了一回,李大明的興致不再高漲。

    培訓地點在工人文化宮。站在文化宮寬敞的排練大廳,看著前面靈巧的背影,金秀一時有些恍惚。當然不是他,他在文化館上班。老師來自省體育舞蹈協會。轉過身來的老師,四十來歲,平頂,日本小胡子。老師訓練有素的身手、動作,使金秀完全著了迷。她不再想他了。

    不過教了一小節,老師便在人群中發現了金秀。老師把慧眼識出的珍珠放在第一排,金秀旁邊是肖莉娜,她倆相視一笑算認識了,成為朋友卻是后來的事。第一排中老師最中意金秀,不光動作標準,神態眼神到位,還獨具韻味,讓他傾倒。這是兩天后老師告訴金秀的。老師的語氣透著一絲惋惜。

    中場休息,在學員們的起哄下,老師跳起蒙古舞和藏族舞,金秀的眼睛火光點點,老師的民族舞比健身操好看多了。陶醉中,她被老師拉起手,滑到大廳中央。老師要表演國標舞,她是舞伴。只在電視上看過這種舞的金秀,迷糊了兩圈,便跟上了老師的步伐,她被老師拉過來搡過去,轉一圈,再轉一圈。她像風箏一樣飛了起來,老師在嫻熟地優美地拉線放線。老師的手很燙,她感到左腰燙得起泡。

    “你就是我正在找的國標舞舞伴,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和你共舞的感覺太好了?!蓖砩?,在縣招待所,老師附在金秀耳邊低語。金秀的臉紅彤彤的,比猩紅的舞臺金絲絨大幕布還要紅。一對未來的搭檔,無可避免地發生了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局外人。一瞧,就知演技拙劣,手法老套??山鹦阆嘈?。金秀以為自己等來了真命天子。培訓班一結束,老師乘大巴回省城,她坐中巴回小鎮。老師說他處理好一切事宜,就來接她,他們將攜手滑進流光溢彩的國際大舞池。然而,望眼欲穿,沒等來老師,倒來了條小生命。她萎靡不振,嗜睡,惡心,望著鏡子里蠟黃的臉,以為患了重病,到醫院一檢查,竟是懷孕。

    金秀百感交集,嚎啕大哭。

    孩子是李大明的,只要悔過自新,李大明會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諒她。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她與老師的風流韻事傳到了小鎮。金秀不動聲色地和姑娘們編排新舞。姑娘們處處袒護她,讓她感到欣慰。她咬牙做出一個決定。

    一個月光朗朗的晚上,門被撞開,李大明披掛一身酒氣進屋。他一把抓住金秀的衣服,一步步把她逼進墻角,惡狠狠地說:“你為什么要殺死我的孩子?你殺死我好了。你殺不殺?不殺老子今天殺了你?!?/p>

    金秀凝望了一眼墻上的父母親,他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又歉疚地看了看李大明,眼前的男人像一頭要吃人的猛獸。她閉上眼睛。死在李大明手上,或許是最好的解脫。然而,掐在脖子上的手松開了。她順著冰冷的墻面緩緩地滑到地面,李大明離開時,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說:“婊子就是婊子?!边@話像刀子一樣刺進金秀的心坎。

    全縣職工健身操比賽終于在縣工人文化宮拉開帷幕。

    開完領隊會的金秀,直到回到演出大廳,瞥了一眼第一排的裁判席,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他沒來。首席評委是個女的。當聽說首席評委是從省體育舞蹈協會請來的國家級裁判,她滿以為是他。

    環顧四周,看到隊友們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偌大的演出大廳,仿佛一個百花園,鮮艷奪目的花朵這里一簇,那里一叢,二棉隊則像稀稀疏疏的小雛菊。金秀自進到大廳的第一眼,就覺出了她們服飾的廉價和俗氣。上粉下藍的運動服,來做廣播體操嗎?女工們為此意見紛紛,怨廠子不重視她們,不重視比賽。她有苦說不出,就這廉價又俗氣的運動裝,到財務科報賬時,科長的眼珠子差不多要從眼鏡片后凸出來??墒?,誰讓她們是工人呢?工人老大哥的年代一去不返了。調到工會上了幾個月的班,金秀對廠里的大事了解多了,她明白,眼下有關乎廠子生死存亡的重大事情,讓領導們顧不上她們了。金秀有一種感覺,這次比賽,很可能是二棉廠的最后一次亮相。

    一定要拿第一,不然對不住廠子,更對不住孩子。金秀暗暗對自己說。她走到無精打采的隊友們中間,她的手上迅速疊起一座“二棉必勝”的手塔。

    觀眾的掌聲,是最公正的裁判。就在金秀認為二棉隊以絕對的優勢穩操勝券時,肖莉娜率領的縣人民醫院隊登臺亮相了。金秀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們退場。周圍的掌聲、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她的信心動搖了。

    即便不打分,預賽成績已見分曉。不出意外,冠軍將在縣人民醫院隊和二棉隊中產生。應該說,兩家都有奪冠的實力。二棉隊讓觀眾領受到了國慶閱兵式的磅礴氣勢、整齊劃一和英姿颯爽。而縣醫院隊帶給觀眾的是藝術美。健身操被她們跳成舞,有血有肉的舞??此莆?,卻是規定動作的重新組合。但兩隊各有千秋,相對于二棉隊的正規軍,縣醫院隊顯得散亂;而縣醫院的新穎別致,映襯出二棉隊的保守。之所以觀眾對縣醫院的反響更為強烈,是因為她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吃五谷雜糧的人,哪個沒患過頭痛腦熱的。

    戰勝她們!可正式比賽就在明天晚上,別說大動干戈,即便小打小鬧都不成,就是今天這個水準,金秀和女工們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苦只有她們自己清楚。預賽完畢,一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女人裹挾著金秀往外涌。突然,靈光一現,金秀頓覺血流加快。

    真正的對決來了,工人文化宮座無虛席,各單位頭頭腦腦都來了。一樣的套路,大同小異的變化,幾支參賽隊一過,臺下便失了新鮮感。特別是裁判,昨天已瀏覽過,情況了然于胸,再看味如雞肋,有人打起了呵欠。突然,一群穿著白色露臍小背心、黑色熱褲的姑娘們神采飛揚、氣宇軒昂地出場了。清一色的小蠻腰,勻稱的四肢,緊實的肌膚,健康的胸脯,健康活潑,陽光時尚。裁判們精神大振,竊竊私語,這才是對體育精神和健身健美最完美的闡釋。他們給出了全場最高分。觀眾的喧囂聲簡直要沖破工人文化宮的屋頂。

    金秀講到這里,仍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澳强墒?003年,縣城的女人們還捂得嚴嚴實實,你說我是不是意識超前、思想前衛?”金秀得意洋洋地盯著我問。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金秀在心內閣吃煲仔飯。這地方是金秀硬拽我來的。起因是金秀被肖莉娜請到我們醫院教新舞,我在家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樓,下來后,和肖莉娜躲躲閃閃的,金秀就看出了問題。我悲悲切切地訴完苦痛,卻開啟了金秀的心扉。此后,心內閣就成了我倆講故事的好地方。不過,我的故事簡單,三言兩語的便完了。不似金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心機女?!蔽倚÷曕止?。話一出口,立馬知道錯了,趕緊換話題,“聽了這么久,童文斌怎么還沒現身?”又說錯了。我懷疑我的腦袋不是長在頭上。

    “你別怨我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你自找的?!苯鹦銓ξ覜_口而出的毛病指出很多次了,我依然屢教不改,她顯然有些惱怒,改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我和肖莉娜一起上臺領獎,她對我嫣然一笑,悄悄翹起大拇指。我當即感到慚愧,到底是文化人,心胸開闊大度,不似我這么小氣。領完獎下臺,她留了小靈通號碼我。幾個月后,廠里改制,我下崗,當真撥了那個號碼。本來沒指望她幫我,哪知幾天后,她告訴我工作和房子都有著落了,讓我趕緊上縣城。我離婚后住在我媽家,沒裝電話,電話打到隔壁鄰居家。然后,我就到超市收銀來了,老板是她親戚的朋友,對我很不錯。有一天晚上,童方斌來買東西,就這樣碰上了,他在超市對面住?!?/p>

    “完了?”我果真蔫了,有氣無力地問。

    “完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苯鹦泐D了頓,掃了我一眼,恢復了講故事的語調,“補充一點,就是童文斌太老了,要不是他跟老板聊天,我根本認不出來他?!?/p>

    金秀說的沒錯,童文斌變化太大了,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蒼老得令人吃驚。如果說歲月是一把殺豬刀,那對童文斌而言,歲月就是一把鋒利的斧頭,把曾經白凈清瘦的文藝男青年被削成了一個奇峰突起、褶皺縱橫的大爺。

    謀劃已久的飯局終于塵埃落定,兩姐妹均攜夫出席。

    跟金秀跳舞一年多,去他們家少說也有二十幾次,一次都沒碰上童文斌,不知道是真有那么湊巧,還是他有意回避我。金秀與鄭一凡至今未見過面,更甭說童文斌和鄭一凡這對連襟了。這境況實在有悖于我和金秀蒸蒸日上的親情加友情。

    也是,人生又有多少并行不悖的事情呢?就拿我說吧,如此一本正經、方方正正的一個人,有朝一天會在眾目睽睽下,和一群花枝招展的中年大媽一起,搔首弄姿,扭腰擺胯;與金秀幾乎是南北兩極的人,竟然坐到了一條船上,還是金秀搖擼的船。追根溯源,我的蛻變因肖莉娜而起,是她把我逼上一條截然不同的康莊大道。

    金秀知道我跟她跳廣場舞,是為避開肖莉娜,擺脫如影隨形的孤獨,她相信了老天爺對人其實很公平,幸福與痛苦、好運和霉運像四季交替,循環反復。她心目中的我,曾是那樣煊赫一時,成績優秀。父親是一鎮之長,我到頭來不也淪落為一個苦不堪言的怨婦嗎?多虧她的收留,才不至于繼續孤苦游蕩。她覺得和我平等了。我像剝春筍一樣,把她留在我心中的壞印象,一層層丟棄。這樣我發覺不是金秀“痞”,是過去我們看金秀,把她放在世人約定俗成的框架里,而像金秀這種有稟賦的人,等于是用道德禁錮了她。仔細想想,金秀的種種不軌無不緣于她對藝術狂熱的愛,那愛讓她奮不顧身,甚至不惜飛蛾撲火。歲月滄桑,命運多蹇,如今的金秀,時間教會了她收斂鋒芒,懂得細水長流,方能長長久久。自從我先跟金秀傾吐肖莉娜的事,開了我倆互訴衷腸的先河,我發現我們已被生活合并為同類項,愛情、家庭和婚姻,這些女人間永恒的話題,毫不例外地成了我們的話題。

    姐妹聊得起勁,便渴望兩家人走近。像童文斌那樣一次次避而不見,總不是個事。童叔改口姐夫是遲早的事,有遭一日姐姐、姐夫上醫院,多個親戚多點方便。因礙于我和鄭一凡處在老死不相往來關節上,此事遲遲沒有納入日程。

    機會來了——金秀即將赴中央戲劇學院學習。

    對于金秀的深造,我一直持反對態度。她如今是縣城的一名編外舞蹈老師,找她排舞的演出團體絡繹不絕,收入比當超市收銀員強多了。我媽原先常教育我們說,讀書才是王道,跳舞當不了飯吃,金秀后悔的日子在后頭。如今,金秀跳舞還真能當飯吃了??山鹦悴粷M足,說她有江湖游醫之嫌。金秀的那點小心思,我心知肚明,她把未踏進大學藝術課堂作為此生最大的缺憾??赡切┐髮W的成教班,傳道授業底數不清,高額學費卻是實實在在的。為此,每每金秀念叨這事,我總是兜頭一盆冷水,讓她清楚自己的處境。金秀后來不談上大學的事,我以為她死了心,哪想她轉入地下行動。

    我是在班上接到金秀的報喜電話,她比中頭彩還興奮?!罢娴??”我有點不相信?!膀_你干嗎?這下要請我吃大餐嘍!”金秀喜滋滋地說?!澳钱斎??!蔽乙豢诖饝?。木已成舟,只好順水推舟?!安贿^,我有個條件,這回得是四人大餐?!苯鹦愕么邕M尺。我聽出金秀在電話那頭的壞笑,幡然醒悟:作為妹妹、弟子,為姐姐、師傅餞行是一個多么充足的理由,這理由冠冕堂皇得足以打通我與鄭一凡之間的障礙——我的自尊。

    種種跡象表明,浪子回頭了——鄭一凡在家的時間多了,看電視看書,也會做做家務。我們表面像一對分工協助、配合默契的老夫老妻,實際上分床已久。那次跟金秀掏了心窩后,金秀的一句話點撥了我,她說男人不應該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丶液?,我搬進了客房。我要主宰我的生活,從主宰睡眠做起,與其兩人同床異夢,不如一個人偏安一隅。然而,夫妻分久了,雙方都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兩個冷性子,更是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鄭一凡終于開口了。他問我們能否談談。我正端起碗筷往廚房走,聽到這話,心咯噔一下,便一下下撞擊胸口。鄭一凡跟在我身后,把剩下的碗碟拿過來。水池上,我倆的胳膊相撞,頓時,我手臂上一塊扣眼大的肌膚像被火烤過,熱感迅速向四周蔓延,我的臉也跟發燒似的。這時,鄭一凡又重復“我們能否談談”。談個屁。鄭一凡,此刻,你只需抬抬你的兩條胳膊,把我的身體掰向你,我們四目以對,那些共同擁有的記憶,定會在眼前火花四濺,繼而燃起熊熊烈火,我們將在這場大火中涅槃重生??墒?,鄭一凡這個王八蛋,以為我拒絕他,轉身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往頭上涌,腦袋裝不下,它們就往外噴,成團成團地往外噴,我被噴出的巖漿熔化了。

    不知道是怎么跑回房間的,只記得一條閃電像劍一般劈開雨柱,從陽臺上直刺我的心窩。一晚上我被這寒光閃爍的“劍”刺醒數次。第二天,看到廚房堆積如山的碎瓷片,才如夢方醒。我家又陷入萬劫不復的冷寂中。鄭一凡不再吭聲,像一只犯錯的貓。我太了解這人,對人體的肌肉、骨骼、血管、神經了如指掌,卻看不懂人的心思;拿起手術刀,沉著果敢,面對困境,常常臨陣脫逃。一般情況下,我遷就他多。眼下不是一般情況吶,難道還要我姑息迎合他不成?

    不迎合,又能怎樣?畢竟我倆如今不能同日而語。爸爸退休多年,我早不是什么領導子女,四十多歲的女人,走到了歲月深處。而鄭一凡剛好相反,當年一貧如洗的山里娃,此時風光無限,只要我拱手相讓,接盤的人能組建一支運動隊。他的迷途知返,是肖莉娜的放手,還是回頭一望家里的那位已然煥然一新,不再是從前灰頭土臉的模樣?后者有可能成立。跳上廣場舞,與那群舞娘廝混一塊,我變化大了,人一瘦,臉上再涂涂抹抹,與過去判若兩人。我臉上洋溢著過去從未有過的精氣神。

    “表姐赴北京上學,明天請表姐夫婦吃飯,能否作陪?”給鄭一凡發出短信后,心里七上八下?!胺浅T敢庑??!编嵰环埠芸旎貜?。老實人的文字比活人幽默。

    很久沒一起走路,感覺倆人好拘謹。飯店是鄭一凡主動請纓預定,還拿出珍藏的好酒。書呆子的表現讓我的心暖暖的。金秀這學上得真是時候。對了,聊聊金秀,我好像從來沒跟鄭一凡提過金秀。

    “你哪個表姐?”鄭一凡竟先打破沉悶,實屬難得。

    “大姨的女兒?!蔽一卮?,并柔聲細語地介紹起金秀。我感到我和鄭一凡的身體在一點點靠攏,再近就成依偎了?!澳惚斫憬惺裁??”突然,鄭一凡停下來,蹙著眉頭問我。

    “金秀?!?/p>

    像突如其來挨了一悶棍,鄭一凡傻了。我錯愕地問:“你認識她?”

    “她的膝關節做了手術,手術是我做的,從理論上講是不能跳舞的?!卑肷?,鄭一凡才嚅嚅地說道。

    驚訝中,手機響了。金秀已到包廂。我們也到了飯店大門口。我對鄭一凡說:“我先上去,你點完菜再上去?!闭f完扔下他跑了。如果我有先知先覺,知道劇情是從這開始偏離主題,我不會那么著急上樓,會仔細端詳鄭一凡——他的表情會泄露內心的秘密,然后詳細詢問緣由,給出指導性建議,或許能避免接下來的難堪??墒?,我扔下他,一個人跑上二樓。

    推開包廂門,里面的人迎上來。童文斌的滄桑巨變我已有心理準備,沒表現出太過吃驚。姐夫在舌頭上練習過,脫口而出。童文斌面相變了,性情沒變,依然巧舌如簧,我被恭維得有點飄飄然。他驀地一驚呼,太激動,把小姨子的禮物給忘了。我問什么禮物,金秀眉眼飛揚地說,送你的字,昨晚寫了一晚上,人家現在是省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剛剛獲得省書法比賽優秀獎。祝賀姐夫,又有得吃嘍!嘻嘻哈哈中,姐夫與小姨子不露痕跡地過了關卡。

    姐姐和妹夫的相認卻磕磕巴巴。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點菜的鄭一凡還沒上來,金秀又一次催我去瞧瞧妹夫,我這回不嘴硬,欲開門下去,門卻從外面推開,鄭一凡和送菜員一起進來?!耙詾槟闶й櫫?,原來是在后廚監工?!碧驵嵰环步鈬耐瑫r,把他引到站起來迎接妹夫的金秀和童文斌跟前,鄭一凡和童文斌伸出來的手握了握,順勢勾肩搭背地把童文斌拉到桌邊,兩人挨著坐下,我在他的旁邊,沒看到他的眼睛是否注視過金秀,卻捕捉到了金秀不待伸出卻迅即縮回的手,和她臉上轉瞬即逝的尷尬。金秀原是要同妹夫握手的。之后,金秀沒事似的嚷著餓,也坐到桌前。我的臉臊得通紅。鄭一凡不善言辭,但不至于不懂禮數。我滿心狐疑地被金秀按在了椅子上。

    鄭一凡把酒杯舉起了,好像祝酒詞忘了,在那里結巴著,我害怕他再次怠慢金秀,搶過來說:“祝金秀早日學成歸來?!蔽乙彩莻€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在這種緊急狀況下,只擠出一句干巴巴的場面話。不過,有童文斌在,不用擔心冷場。童文斌抿了一口酒,吧嗒半天,閉上眼睛,豐富的表情不亞于品嘗的是玉皇大帝賞賜的瓊漿玉液,連聲贊嘆,好酒好酒。鄭一凡受到鼓舞,臉上如解凍的肉,漸漸回暖,他浮出一絲得意的笑,說:“1992年的賴茅珍藏多年沒舍得喝,原來是在等姐夫一起品嘗?!边@句并不十分好笑的話,博得了滿堂彩,特別是金秀,嗲聲嗲氣地一定要來上一杯。這時,我找到問題的根源了——鄭一凡怕金秀,他都不敢正眼看金秀一眼,而金秀卻處處袒護他,表現出超出尋常的寬容和大度。

    金秀如期上學去了。

    按照鄭一凡的吩咐,我送去一萬元茶水費。金秀死活不接,我拉下臉說:“不接就跟你翻臉?!苯鹦銛D個鬼臉收下了。我用“翻臉”威脅,是金秀隱瞞了她和鄭一凡的關系。她不只是鄭一凡的病人,還作為肖莉娜的閨中好友,一起吃過好幾回飯去過好幾回KTV,當然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得知鄭一凡是妹夫后,她立馬拒絕了肖莉娜的邀請,之所以不告訴我,是怕我生氣。

    “哪知鄭一凡傻不拉嘰的,我替他保密,他自個的表情全招供了?!苯鹦阈Φ眉绨蛞宦栆宦柕?,“別看他堂堂骨外科一把刀,其實就一蒙童?!苯鹦阈蛄?,神情正經起來,“以后可要看緊點,別讓人家拐跑了?!蔽夷闷鸩鑾咨系闹讣准?,說:“我了解肖莉娜,因兩口子關系緊張,內心苦悶,想找人吐吐苦水……”

    “姐,孩子總是要長大。是你的別人也奪不走。你瞧姐夫年輕時糊涂,醒悟后不是又回到你身邊了嗎?”我像剪斷指甲一樣咔嚓剪斷金秀的話。

    沉默片刻,金秀的語調變得低沉,“我們跟你們不一樣?!蔽姨ь^看到她的目光,靜靜地盯在某個虛空的地方。才一會兒,眉毛一揚,瞳仁炯炯發亮,“中戲畢業后,我想開一家舞蹈工作室,真正教舞蹈的那種,寬敞的練功房,四面鑲滿鏡子,一群舞迷像專業舞蹈演員那樣練功,排練,然后外出演出?!苯鹦惆V癡地凝望她家客廳的窗戶,仿佛她的夢想投射到那塊大玻璃上了。

    金秀有一些日子沒去公園跳舞了,她正在幫一家銀行排練慶典晚會的舞蹈節目,舞友們以為她忙。我知道金秀再也不會去公園跳舞了。廣場舞已成為“粗俗、虛榮、攀比”這一類貶義詞的代名詞。金秀為此憤憤不平。和她一起跳舞的,多數人年輕時就活躍在學?;驈S礦的舞臺上,如今歲月靜好,又重出江湖;一部分是從沒露芽的文藝細胞攜帶者,如今找到組織和土壤,迎來了人生第二春;小部分像我這樣,將跳廣場舞作為健身方式,以此揮霍多余的精力和時間。廣場舞像一座座包容萬物、包羅萬象的花園,盡管良莠不齊,褒貶不一,但怎么說也是一道道獨樹一幟的靚麗風景線。

    金秀自是沒有脆弱到幾聲責罵就決然離開廣場舞。她感覺廣場舞像廣場操,像車間流水線,又像戲劇臉譜,一招一式全在程序中。她喜歡的舞蹈有表情,有故事,不僅是人的表情和故事,還有大自然的表情和故事。她下決心讀中戲導演系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想把她的舞蹈和生命柔美地融為一體。

    金秀讀書的夢想在我這里屢遭碰壁,但童文斌支持她。為了金秀,童文斌背著單位屈尊俯就地在一家廣告公司兼職。我同鄭一凡和好后,他也支持金秀,反倒擠兌我,說生活不只是吃喝拉撒,還要有詩與遠方。那神情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俗不可耐的中年大媽。我想反問他婚外情是詩與遠方嗎?想想還是咽回去了。一旦說出口,真俗不可耐了。

    金秀去北京上學后不久,單位安排我到省人民醫院進修。我們各自在新環境里忙著,偶爾通個電話。這個狀況,如同沒有消息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鄭一凡也忙,用他的話說,睜眼的分分鐘都不消停。他寫起了毛筆字。鄭一凡去童文斌家,提起桌上的狼毫,落下筆墨的剎那間,仿佛兒時的夢想回來了。我每次回家,他都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不知是受童文斌的影響,還是藝術開發了他的右半腦,感覺他比以前有情趣。上周我肯定了他的成績后,他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遺憾地說:“可惜一雙修長的手,操的卻是血淋淋的手術刀?!闭f完一副悵然若失的神情。我趕忙叫停:“幸虧你拿的是手術刀,不然,就你家那兩間破茅屋,不喝西北風才怪?!蔽液ε滤裢谋蠛徒鹦隳菢?,一頭扎進藝術的海洋,便不可救藥了。我覺得,藝術是精神鴉片,給人一種虛幻的滿足和快樂?;氐浆F實生活,面對一日三餐,柴米油鹽,針頭線腦,鄰里紛爭,它其實無能為力,更別說面對瘟疫和災難。

    一天早晨打開手機,看到鄭一凡的好幾個未接電話。我回撥過去,是鄭一凡疲憊不堪的聲音,他說馬上要手術,稍后再聯系。是不是我爸媽?爸媽這幾年老年人的病多了。他們很好,別瞎猜。鄭一凡打斷我,匆匆掛掉了。

    鄭一凡來電話時,我在午睡?!笆中g剛完嗎?”我閉著眼睛問?!耙粋€非常不好的消息?!蹦穷^的鄭一凡低緩、嚴肅的語調,像是念悼詞一樣,嚇得我睡意全消,一骨碌從床上坐起。

    “師傅不讓我告訴你?!?/p>

    “說,一個字不得隱瞞?!?/p>

    “昨天他在戶外施工,從十幾米的架上跌落,腰椎骨折,脊神經損傷,下半生可能與輪椅為伴了?!?/p>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

    “我剛給他做完手術,站了六個小時,現在去吃飯?!?/p>

    金秀知道嗎?買保險了嗎?誰照顧他?一連串問題從腦海中滾滾而出,鄭一凡掛了電話。

    煎熬到晚上才弄清楚事情經過:童文斌兼職的廣告公司接了一單業務,童文斌負責文化墻制作,最后一天收工早,童文斌建議用剩下的材料刷外墻,這樣整體藝術效果更好。甲乙雙方一致同意。因臨時起意沒有更改合同,口頭議完價便開工了。童文斌是從大約四樓的位置掉到地面上。差最后幾筆便大功告成,不料,腰間安全帶鬼使神差地松了?,F在甲乙雙方都在推卸責任,怪罪童文斌擅作主張。童文斌的單位認為是他私自在外兼職,不處理就是最大的恩賜。好在單位按時繳納五險一金,基本保障沒問題。目前是童文斌的妹妹和外甥在照顧他。外甥上學童文斌資助不少,懂得知恩圖報。

    一晚上我都在和鄭一凡商量要不要告訴金秀。鄭一凡說他在童文斌面前發過誓,不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和金秀,瞞多久算多久??墒玛P重大,他一個人扛不住。

    “童文斌是怎么想的呢?”

    “還能怎么想,分手唄。師傅說他們沒領證,金秀沒有義務照顧一個不相干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即便金秀執意要做道德模范,但她沒有穩定的工作,照顧人手腳又施展不開,倆人怎么生活?關鍵是,師傅說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他都那樣了,不能讓金秀的后半生和他一起毀了?!?/p>

    “你師傅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問。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還是外甥。輪椅人總不能一個人過日子吧。我知道童文斌有個女兒,判給前妻了。女兒的現狀不清楚,爸爸如今都這樣了,女兒能接納嗎?老童啊老童,比起你失去知覺的下肢,你的心只怕已碎成渣。

    “你說,金秀能接受廢了的童文斌嗎?”鄭一凡幽幽地問了一句。

    我算明白了,兩個男人,一個喧嚷著要為愛放手,一個為效忠兄弟而猶疑不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結。

    不知道。這個我真答不上來。童文斌說了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為了舞臺,她舍棄了家,舍棄了孩子。如今,她愿意讓高昂的學費打水漂嗎?雖然,我一直認為金秀的夢想不著邊際。

    我在宿舍樓外的小花園邊打電話邊轉悠。聊到這里,我和鄭一凡弄清了我倆的使命:尊重男女主人的選擇。決定暫不驚動金秀,好歹瞞過二十來天,金秀就畢業回來了。

    在哪?

    武漢。

    那好,我今晚十點到武漢,上你那過夜。

    埋嘎得。我把手機顛來倒去地看,似乎簡短的不足二十個字里暗藏玄機。沒有。對話框干凈利落,字字落地有聲。作為一名即將離業的畢業生,如果不是因為特別重大的事情通常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回家,對于孤身一人的金秀,“特別重大的事情”就是獲知童文斌重傷的消息,為童文斌而回。我和鄭一凡真夠幼稚,以為我倆不說,金秀就蒙在鼓里,怎么忘了金秀的那幫舞友呢?她們人人堪稱“優秀情報員”。這下好了,金秀不但知道實情,還生氣了。什么妹妹妹夫,還不如人家外人貼心貼肺。我把金秀回家的消息告訴鄭一凡,并尋求對策。書呆子半天沒有回復,我只好先答應金秀來我這里投宿,慢了,怕她誤解我不樂意。發送完“好”,感覺很“不好”。

    接著,向主任申請調休,用明天白班換今晚夜班,一番忙碌后,鄭一凡回復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隨意?!眿尩?,這算什么回答。我突然后悔換班了——當時腦子一熱,一是覺得宿舍一米二的床兩人睡太擠,二呢,是有點回避的意思。事已至此,還回避什么,不是讓金秀認為我是故意躲她而加深誤會?可話已出口,夜班醫生爽快答應,怎么能出爾反爾?罷了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金秀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沉吟片刻,給金秀發了一則短信,告訴她地址,鑰匙在宿舍管理員處,房間備有吃食,明天一起回去,云云。我的重點在最后一句“明天一起回去”中——所有一切,是為了陪你回去?;厝ズ?,一切云開霧散。金秀會懂的。

    可是,金秀不懂我的一番苦心。

    第二天不等我下班,她短信告訴她先回了。我回到家是下午四點,鄭一凡竟然在家,見了我,他灰頭土臉地說:“金秀剛走?!蔽依斫獾摹白摺笔侨ネ谋蟮牟》?,便“哦”了一聲,問:“家里有菜嗎?晚上叫金秀上家來吃飯?!薄八貙W校了?!编嵰环膊痪o不慢地答道?!笆裁??”我腦子嗡地炸響,一個急轉身,指著鄭一凡說,“你不要擠牙膏似的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一口氣說完,到底怎么回事?”

    原來,當金秀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等待她的卻是人走床空。她在走廊里截住查房的鄭一凡。鄭一凡把她扯到一旁告訴她,早晨一上班,來了對年輕男女,女的自稱童文斌女兒,來幫她爸辦轉院手續,要把他爸轉到她上班的城市治療以便照顧。那會兒正是病房最繁忙的時段,他們不時被推車、輪椅推來搡去的,等鄭一凡處理完一個突發狀況再回來時,金秀不見了。下午,鄭一凡在辦公室埋頭寫病歷,一團黑影飄到跟前,抬頭一看,是金秀,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特別是那對熊貓眼,看上去老了十歲。鄭一凡急急起身說,姐,對不住,上午太忙沒能招呼你。走,上家去,一會兒柳葉就回了。

    一進門,金秀劈頭就問童文斌到底去哪了?起初,鄭一凡堅持說真是他女兒接走了??山鹦悴恍?,一口咬定是他們合伙騙她,連聲質問童文斌為什么不親口告訴她?為什么關掉手機?發生這么大的事情,鄭一凡和我為什么瞞她?面對金秀咄咄逼人的追問,鄭一凡無言以對,干脆低頭耷腦地看著腳下地面,任由她數落。最后,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要鄭一凡轉告童文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想撇下她,沒那么容易。說完摔門離去。

    “那么,童文斌到底去哪兒了?”現在輪到我來拷問鄭一凡。

    “真是她女兒接走了,到底是血濃于水?!?/p>

    “真的?”我盯著鄭一凡的眼睛問。

    “真的?!编嵰环灿业哪抗?,肯定地說。

    可我還是覺得童文斌的消失,是他伙同鄭一凡做的局。只是消失的方式出人意料。估計金秀和我想法一致。然而,查無實據。童文斌那邊的親戚我們不熟。熟又怎樣?人家真心要隱遁,哪怕在眼皮底下也找不到。末了,只好讓自己相信童文斌真是被她女兒接去。天無絕人之路,在他的人生慘淡到極致,上天送還了天使般的女兒,和女兒仁慈的母親(推測),但愿一家人破鏡重圓。如此一來,金秀算什么?愛又是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撥打金秀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

    四個月后,金秀來電話了。此時已是金秋十月,丹桂飄香。

    國慶節妹妹一家回來了,我們大家族的聚會是一輪接一輪。這天晚上弟弟做東請我們在春秋苑吃大閘蟹。這家伙剛做了個大項目,豪氣沖天。推杯換盞間,手機響了。我看是金秀,一愣,瞧了瞧坐在對面的容光煥發的爸爸和姑姑,按了靜音任它兀自閃亮??山鹦沐浂簧?,第三遍時我跑出包廂在走廊上接了?!安缓靡馑?,和爸媽弟妹們一起吃飯?!蔽椅嬷燧p聲說。話一出口便后悔了,這不刺激金秀嗎?“我說今天左眼跳得厲害,原來是風光無限的金老師終于想起妹妹了,在下受寵若驚?!睘檠陲椷^失,我故意倒打一耙。金秀如今是縣電視臺的藝術指導老師,各種大型活動常見到她的大名。

    “哦——那就不打擾你了?!憋@然我家的喜慶擋住了金秀的話頭,我還是聽出她語氣里的失望和急迫?!懊魈煳艺埥憬愠燥?,咱姐妹好久沒見,只是不知請不請得動你這位大明星?!蔽依^續用剛才詼謔的口吻說。

    “要不,等你吃完飯我們見個面吧,多晚都成?!苯鹦銥檎f這句話似乎使了好大的勁。

    遠遠看見醫院家屬區的桂花樹下有個人影在來回走動。像金秀,又不太像,走近真是金秀。

    金秀的變化大得讓我吃驚。被風吹得鼓蕩的風衣,仿佛是用五花八門的碎布拼接成的,七分牛仔褲大窟小窿,和尚掛珠般的項鏈繞了脖子好幾圈。要不是精致的臉蛋和一條白色發帶,勾畫出一個現代感十足的明星相,我以為是什么丐幫幫主再現。那條發帶,把我帶回初中——有一天,我的同桌頭發上別了一個火柴棍似的黑色發夾,以固定擋眼睛的劉海,老師發現了立馬敲著桌子警告,取下取下,別學那個女阿飛。因為金秀頭頂上的那些紅艷艷或黃燦燦的塑料發卡,是老師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雖然昨日的發卡與今天的發帶不可同日而語,但它們標新立異的存在感卻是相同的,一道類似于當年女阿飛和優等生的壕溝,又生生地劃在我們中間。

    我的熱情像放進冰箱的豬油,凝固了。

    “哇噻,中戲出來果然不一樣,差點沒認出來?!蔽谊庩柟謿獾厝碌?。也不客套寒暄,直奔主題,“什么事這么著急?”

    “從錄播間出來,直接奔這了,沒來得及換裝?!苯鹦阒噶酥干砩系难b束,沖我歉意一笑,她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嘻哈風格?!罢盏馗娨暸_的一幫小年青混在一塊,再像以前那樣,還不被他們當作老古董?弄得我現在整天為怎么新潮怎么穿搭而犯愁,你說我容易嗎?”見我沒吭聲,金秀委屈地說,“不能跟你比,我窮得只剩下這副皮囊?!?/p>

    我的心像被什么抽了一下,一陣痙攣,目光隨著如雪霰飄落的桂花,落到了金秀身上。

    我與金秀和好了。童文斌找不到,可生活還要繼續,該做的夢還得做。這大概也是童文斌那么決絕地離開金秀的原因吧。

    金秀找我,是想在我弟的商業城“租”一間鋪面開舞蹈工作室。我弟他們開發的一個樓盤竣工,房子雖賣得不錯,但因地處城鄉接合部,目前入住者寥寥無幾。為了提升人氣,開發商出臺了很多優惠政策,其中一條,臨街商業城的三樓鋪面第一年免收租金,以后逐年遞增。那邊依山傍河,環境優美,未來前景廣闊,加上一年的免費午餐,金秀覺得是天賜良機,她坐立不安了。

    “就取名金秀舞蹈室,第一年招收四十到八十名學員,權當投石問路,等積累了經驗和資金后再作進一步的打算?!苯鹦忝硷w色舞地描繪著宏偉藍圖。我感覺她在癡人說夢。跳舞?馬路牙子跳廣場舞的人比比皆是,幾個成年人愿意一年花上千把塊錢大老遠地跑到郊區學跳舞?吃飽撐的。我明白金秀此時讓美夢擄走了理智,勸也無濟于事,等到被南墻撞疼了自會回頭,便在心里打起我弟的主意,如果敲詐成功,金秀頂多流流汗,經濟上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我弟最近搞大了一個女孩的肚子,求我幫他消除后患。我開出條件,用簡裝的二百平方米的舞蹈室作交換。我弟瞪大眼睛看著我說:“姐,我不是股東,就一跑腿的,再出血就貧血了?!蔽艺f:“要是爸的血壓上來了,你媳婦河東獅吼了,你會血流成河?!蔽业鼙晃乙谜f不出話。他氣沖沖地在我面前來回走動,突然一跺腳,說:“行,算你狠?!迸R出門又折回來,狐疑地問:“你一個天生硬得跟木頭似的人開舞蹈室,誰的?”

    “我的?!蔽也弊右还?。

    光亮的木地板,淡綠色的百葉窗,雪白的墻壁和天花板,天花板上節能燈如群星閃爍。連東西兩面墻鏡都安裝好了。站在嶄新的舞蹈室門口,金秀驚呆了。她揉眼,掐肉,定睛再看,確信不是夢。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踩踏,像怕踩疼了地板一樣,又仿佛范進中舉了一樣——又唱又跳又笑又哭又叫,整個瘋掉了。

    我也驚呆了。但我的呆與金秀是兩碼事。舞蹈室越是排場豪華,越感覺陷阱的深不可測——我弟送鑰匙時,鑰匙在他食指上轉得像飛碟,他也提出條件,作為投資人,分紅一半。我睥了他一眼:“如果虧呢?”我弟陰險一笑:“萬一賺呢?現在城里人都興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好多人開車到健身房花錢出汗?!蔽业芤匝肋€牙,逼我就范。我不得不點頭答應,他才把指尖上轉得暈頭轉向的鑰匙摘下扔給我。一番處心積慮,卻成了一個拉皮條的。我吸一口氣,喊金秀。

    來了。聽到我叫她,金秀仙女下凡般向我翩然飛來。

    金秀,我們親兄弟明算帳……我把我弟的意思轉述給金秀,當然投資人是“我”。

    柳葉,咱倆真是心有靈犀。金秀一把抓住我的手,目光比天花板上的燈還明亮,我正準備說這個呢,我們姐妹往后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

    舞蹈室火爆得超過我的想象。三天報名人數逼近一百。金秀打電話向我報喜。按照分工,“我”負責財務和后勤,我弟找了個女孩當“我”。實話實說,我弟看人的眼光真毒,他看出了女孩俊秀、開朗的外表里潛藏著赤膽忠心,就像他從一開始就預料到舞蹈室似錦的前程。鄭一凡聽到我與金秀的對話,譏笑我的大驚小怪,他用筷子敲著碗沿振振有詞:“正常不過,人與動物的區別在于,人有精神需求。古人云,倉廩實而知禮節,是說人有吃有穿生活好了,開始追求豐富的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p>

    “那是你這樣的人?!蔽覓吡艘谎坂嵰环矓傇诓鑾咨系哪E未干的字,“金秀呢?金秀的糧倉并不豐盈?!编嵰环矄×?,搛了一塊肉,放進嘴里嚼半天才說:“人分為普通和特殊,金秀屬于特殊,他們的生命是靠精神滋養,而他們的精神財富足以……”鄭一凡說著停住了,往嘴里送了口飯。我知道他說的“他們”,包括了童文斌。此時我倆一定是不約而同地想起童文斌,想著童文斌的糧倉還有沒有財富。童文斌始終杳無音信,我敢肯定鄭一凡知道他在哪。別看鄭一凡一副文弱的書生相,嘴巴卻撬不開。

    金秀擔任電視臺的藝術指導老師,那行頭和櫥窗里比真人還漂亮的塑料模特一樣,擺著好看,其實就一編外人員,工資待遇是正式工的一半不到。因此,臺里對金秀的“第二產業”非但沒有意見,大家反而紛紛給她出謀劃策,免費打廣告。話說回來,塑料模特也有她的優勢,近水樓臺先得月,哪陣流行風不是先從她身上刮過?金秀利用舞蹈編導的光環,讓她的舞蹈室時不時地獲得上臺演出的機會,有些還是商業演出,有吃有喝外帶玩樂。她的學員多數有舞蹈天分,卻忙于生計,如今倉廩殷實如鄭一凡所說可以追求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了,她們見舞臺像見親娘一樣高興。比起電視上和專業舞蹈團的高大上,金秀編導的節目,既有文藝味又接地氣,更適合大眾的口味。金秀舞蹈室的名氣越來越大。就在金秀準備聘請兩位舞蹈專業畢業的小學老師擴大規模時,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央視一個農村欄目組要錄制一期送文化下鄉公益演出節目,演出現場定在我們縣的長嶺鄉,為了彰顯鄉味,欄目組讓我們縣以舞蹈形式表現當地民俗風情。宣傳部把這個光榮任務下達給電視臺,電視臺外包給金秀??h城沒有專業藝術團,代表全縣最高舞蹈編導水平的是金秀,代表全縣最高舞蹈演出水平的是金秀舞蹈室。當晚,金秀宣布完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舞蹈室一片歡騰。這是向全國電視觀眾播放的節目。登上中央電視臺的舞臺,等于登上了國家級舞臺。金秀和學員們摩拳擦掌,信心百倍。連不是學員的像肖莉娜那樣的舞者得知消息后都紛紛過來報名。

    金秀暫緩擴大規模,全身心投入到節目中。好在土生土長的金秀,對家鄉的民俗風情了然于胸,悶了幾日,編排了《正月十五鬧元宵》和《采茶忙》兩支風格迥異的舞蹈。當然不是所有學員都能上臺。金秀接下來挑選演員時,又拿出了她在二棉廠的做法,高矮胖瘦統一尺度,除此,分A組和B組,B組替補可隨時淘汰A組隊員。這樣一來,入選的學員都像備戰奧運會的國家運動員那樣,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想都別想那樣的舞臺。舞蹈室剛成立那會兒,我晚上也去跟著混,練練形體和基礎動作還行,待到把動作一串燒,我的先天不足一覽無余,跟不上節奏,沒有張力,缺乏表現力,總之,呼吸、眼神哪哪都不在點上。金秀早就說過我只適合跳廣場舞,在金秀又一次手指最后一排時——她把跟不上趟的人放在后面,我知趣地頭一個退出了排練。金秀沒挽留,感激地對我笑笑。很快,最后一排全退出。金秀的隊伍不允許濫竽充數,我算是為舞蹈室純粹的藝術氛圍身先士卒了。因此,臨時舞蹈隊組建后,肖莉娜成為A組主力,我去舞蹈室的次數更少了。

    金秀舞蹈室上了央視和各類報紙。金秀還接受了央視記者的采訪。多家媒體稱贊金秀和她的演出團隊是盛開在鄉村田野上的梔子花,潔白、純樸、芳香。一時間,各級媒體關于金秀舞蹈室的報道鋪天蓋地。金秀真成了明星。

    這一天,我弟約我去商業城商談要事。我隨他走進三樓的辦公室,環視了一眼室內的豪華擺設,不客氣地坐在老板桌后的真皮轉椅上,說:“我今天也過過柳總的癮?!薄斑@是金秀金總的辦公室?!蔽业芗m正道。我一躍而起,直勾勾地盯著我弟,似乎要從他的小眼睛里看到他的花花腸子?!拔覀儨蕚浒颜麄€三樓打造成‘金秀藝術中心’,開設各類培訓班,讓這里成為藝術的道場?!蔽业苄ξ卣f。

    “金秀只會跳舞,不會別的,不會答應你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p>

    “她掛名就行?!边@時,里間門開了,走出一位雍容華貴的女人,是姑姑。姑姑笑意盈盈地說,“離開這里,金秀上哪去找這樣的大舞臺?!?/p>

    我早該料到,姑姑是我弟的幕后老板。

    華美、大氣的2015年縣春節聯歡晚會現場直播在領導們上臺與全體演員合影的定格中落下帷幕。睜大眼睛,終于在一連串如雷貫耳的名字下面找到金秀。此時,同我找金秀的應該還有一個男人。男人坐在小城的一間出租屋的輪椅上盯著電視屏幕。不知道看到金秀的剎那間,他會有怎樣的表情。鄭一凡說他今晚不回家,他陪師傅過小年。

    關掉電視,走出金秀商業城的辦公室,主持人煽情的聲音和凜冽的西北風一起撲向我。金秀藝術中心三周年慶典暨春節聯歡晚會正在商業城一樓的舞臺上歡天喜地地進行。舞臺下面的正中心位置空著,我要去迎接位置的主人。

    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馬路邊。車門打開,鉆出一個女人。大紅圍巾,黑呢大衣,緊束的腰身,使她如夏天般搖曳生姿。只是這樣的裝束,在刺骨寒冷的冬夜,讓人覺得單薄、寂寥。

    【作者簡介:王婭,現居???。曾發表小說多篇?!?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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