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2年增刊第1期|陳吉楚:小說夢想家
一
傍晚,吉爾將眼睛抽離電腦,抬頭從窗戶望向天邊,火燒云燒得厲害,火紅火紅的一團團云彩,就像恣意燃燒的火焰,將天空點綴得如夢如幻。他看著火燒云發呆,心想那里是不是有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地面上行走的人類平行的空間?宇宙之大,奧妙無處不在,一定是有那樣的空間,只是一般人發現不了其中的秘密。他曾經想象過一個可以交換思想、互相成就的空間:甲在地球上的A地,乙在B地,甲要去B地,乙要去A地,通過某個空間交換站,甲和乙可以不發生空間移動,就交換了彼此的身體、容貌和部分思想,可以去為對方實現旅行、探親、工作等愿望。
吉爾望著火燒云,構思著小說情節:甲和乙進入了空間交換站,并匹配了相應的任務。甲變成乙幫乙在甲所在的A地完成了一次無聊的旅行,任務結束后,甲不由自主地來到一家高檔酒店,敲開了某間房的房門,身穿黑色蕾絲睡衣的女士丙撲了上來,喊著“你終于來了,想死我了”。甲切換到自己的思想,意識到這超出了乙交給他的任務范圍了。但丙正熱烈地親吻著他,他不由得激動起來,想到現有的身體和容貌雖然是別人的,感官的愉悅卻是自己的,有美女投懷送抱,何樂而不為?雨過天晴后,甲滿足地抽著煙,長久以來,他從未在妻子那兒得到歡愉,冷淡成了他們生活的常態。突然,甲感應到B地的乙,并沒有幫甲完成工作任務,而是直奔甲的家中,向他的親友介紹一個養蝎子提毒的投資項目:花六元錢買一只蝎子回去養,一個月后,每只蝎子可以提取蝎毒賣兩元錢,三個月就可以回本,往后每個月都是盈利。甲是搞農業科研的,他的親友對此深信不疑,紛紛認購十組(一千只一組)、二十組、五十組、一百組。甲又和他們說,介紹一個人認養蝎子,可以提成五百元,認購成功后一只蝎子可以提成一元錢,一組可以賺一千元,親友們瘋狂拉來了其他的親友、鄰里……甲大叫,這不就是多年前流行的養蝎提毒騙局嗎?怎么這么蠢?竟輕易相信別人!他不顧丙事后的溫柔,趕緊給自己的親友打電話,可惜空間交換站定下的規則是:交換過身體、容貌和思想的雙方,不允許以己之身干預對方所在空間的一切人事物,除非是完成彼此的任務后,才能申請終止空間交換。
“規則是剛性的,因為有規則的約束,才能引發后續的故事?!奔獱柪^續想象:乙在B地并未完成甲的差事,甲氣得跺腳罵爹罵娘,突然又靈機一動:“你對我的親友進行詐騙,我在A地也可以報復你?!奔浊袚Q到乙的思想,原來乙是已婚人士,丙是個風塵女子,兩人勾搭已久。甲又找到了丙,似乎這樣才能得到一絲絲的補償和安慰。隨即又佯裝要離婚和她結婚,以需要購買婚房婚車、準備婚禮為借口,騙取了她多年來積攢的血汗錢。當丙靠在甲的肩上喜極而泣、準備洗白嫁人的時候,甲得意了起來。而乙在B地繼續著他的騙局,還沒到提取蝎毒的時間,他就已經收到了幾千萬元的投資,蝎子供應不上,他便謊稱自己雇人在養蝎場幫著飼養,收購蝎毒時只需要扣除百分之十的飼養費。第一個月到期后,他用養殖戶投資的錢支付了三分之一,領到第一筆紅利的養殖戶喜上眉梢,想著再有兩個月就能回本,往后就能躺著賺錢。乙也感應到了甲在A地對丙的所作所為,對此他一笑而過。乙和她發生過第一次關系后,就以感情為幌子欺騙她,甚至糊弄說要離婚娶她。天真的丙當真了,殊不知他只是把她當成免費的泄欲機器。乙在交換期間,切換到了甲的思想,多次敲開了甲的妻子丁的房門,這讓曾經以為丈夫對自己冷淡、是不是有外遇的丁感到欣喜且愉悅。甲受不了乙在B地的所為,再次請求終止空間交換,交換站卻依然不允許,除非雙方任務完成,或者交換時限到期。甲和乙選擇的交換時限是三個月。甲非常后悔,當初他也是因為貪心,想在另一個世界多花些時間體驗別人的生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他只能不斷報復,但他也厭倦了丙的身體,他要找到和乙有關的一切,包括房產、存款以及熟悉的人。然而乙的思想表明,乙在A地沒有任何房產、存款,親友都在乙所在的B地,甲根本干預不了。正在無奈之際,甲又打起了主意:“自己干預不了,別人總可以代替聯系吧?!奔自贏地請戊先是聯系上了自己的老婆丁,提醒她不要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不要和他上床,錢財不能交給他,他是個騙子。才體驗到丈夫的熱情的丁回道:“我看你才是個騙子,我自己的丈夫我認不出來嗎?上不上床關你屁事!這么弱智,還敢出來招搖撞騙!”提醒無效,甲燃起了報復之火,讓戊聯系乙的老婆己,告訴她乙很想她,希望她到A地與他相見,并給了己一個銀行賬號,讓其打款,說是自己在A地做生意失敗了,急需資金東山再起。為了證明自己就是乙,甲通過視頻通話讓己看到了乙的容貌,但卻看不到另一個空間的己的樣子。沒承想甲被己的一句“不都是你在管錢嗎?”擋回去了。己嚷嚷著:“做生意?你到A地做什么生意?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想見我趕緊給我買機票!”甲一邊給己買機票,一邊罵著:“窮婆娘,看我到時候怎么辦你!”
吉爾趕緊掏出手機備忘錄,記下了“空間交換站、規則、貪婪、冒險、人性、報復、后悔、回不去、悲劇”等關鍵字詞,又寫下了“甲、乙交換,在A、B兩地,因人性貪欲,不執行任務甚至破壞規則,引發一系列故事……”的句子。他相信這個小說再擴展開來,通過交換的雙方的冒險行為,暴露出骯臟的人性,會是一篇充滿想象的好小說。他一邊在手機上打字,一邊準備出門去看火燒云,嘗試把火燒云的出現作為進入空間交換站的通道:有交換意愿的世人可以通過火燒云的最中心,進入空間交換站。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輕易知曉這樣一個空間交換站。吉爾想到,武俠小說里的寶藏和絕世武功秘籍,都是不輕易被發現的,必須是從一個傳說開始,它可以是存在于一本古籍的字里行間,拼湊成一句話,也可以是藏于深山的一幅圖畫,需要按圖索驥,或者改變一下藏法,隱藏在一篇小說的情節里,暗示某月某日某時某刻天邊將出現火燒云,誰能找到最紅的一片云彩最紅的一個中心點,念一些諸如“交換你、交換我”的暗號,誰就能進入交換程序……他一邊下電梯,一邊在備忘錄上加了一句:“夢想能夠不動人身就能在另外的空間借用他人的身體、容貌和思想活動,最終,心存貪婪的人必將付出慘重的代價?!?/p>
電梯里戴口罩的人都躲著吉爾,一位懷抱嬰兒的大媽提醒他:“現在江南疫情這么嚴重,小伙子出門得戴口罩啊,這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別人負責!”她臉上罩著兩層口罩,一層白,一層藍,藍色包裹著白色,露出烏黑的印堂和干涸的眼睛。懷中嬰兒盯著吉爾看,嘴里冒著口水沫?!澳阕龊怂崃藛??”見吉爾盯著手機打字沒有回應,大媽小心翼翼地問,并自然地拿起一只手擋在自己的口罩前,隨后又解下最外面的藍口罩,擋在嬰兒的臉上,嬰兒因不習慣戴口罩,哭鬧起來。
“我就想去樓下看看火燒云?!奔獱柣貞髬?。大媽扭過頭,和嬰兒背對著吉爾,將自己的口罩緊了緊,又遮了遮嬰兒的口鼻。吉爾又突發奇想:一心想著報復的甲騙取了己的信任,當他見到下飛機的己的容貌就跟電梯里的大媽一樣,怎么辦?甲想逃脫,不料被己追得緊緊的,在一家鐘點房酒店,己脫光了衣服,失控的身材一覽無余,等待自己的丈夫乙親近她。忽然,她看到眼前自己的丈夫跟變戲法似的,活生生換了一個頭,變成了另一個男人。她擦了擦眼睛,確定對方不是自己的丈夫乙,繼而大叫:“有鬼!非禮!”甲心想,到底是誰非禮誰?正欲跑出房間,看到落地鏡里的臉——那是多么熟悉的自己。酒店工作人員奪門而入,甲被扭送到派出所。在派出所里,甲百口莫辯,說出了有關空間交換站的真相,但沒有人相信,最終甲以強奸未遂的罪名被處以三年有期徒刑。原來,為了阻止甲,乙在B地趕著完成了交換任務,空間交換站開啟了終止交換的指令,甲和乙各自恢復了自己的身體、容貌和思想。卷款跑路的乙在乘車前往機場的路上,卻沒想到出租車被失控的水泥罐車壓扁了,奇怪的是坐在駕駛位的司機卻沒事……
吉爾到樓下,大片的火燒云越燒越旺,越來越絢爛,比樓上看到的視野闊多了,整個小區籠罩在夢幻里,但是小區里看不到其他和吉爾一樣賞云的人。平日里的黃昏,院子里滿是散步的老人,帶孫子的老人,大聲說話的老人,還有小孩的各種哭鬧叫喊聲。偶有一兩個出入小區的人,行色匆匆,停好電動車很快就消失在某個單元。病毒,讓人類變得越來越畏懼。剛走到院子大門,戴著“疫情防控”袖章的保安快步走向吉爾,爾后在距離他幾米的地方停下腳步,問:“跑出來干什么呢?口罩呢?現在疫情又來了,要少出門?;厝?!回去!”
“我就想下來看看火燒云,寫我的小說?!奔獱柣貞0?,隨即發現一張一藍一白的臉從角落里探出來又伸進去。保安向他邁進了一步,說:“你是個小說家?”吉爾說不是?!澳翘焐系脑朴惺裁春每春脤懙??出來染了病毒,回去害了家人,出門害了別人。你在家里待著最好!”吉爾望了望天,火燒云忽然散開了,一點點融化,美的世界逐漸在他的眼睛里消失。
見吉爾沒有退卻的意思,保安又走到保安亭拿出了鋼叉,那嶄新的鋼叉是社區新近才發放的,還沒有派上用場。吉爾看著他,看著锃亮的鋼叉,覺得保安拿著鋼叉的樣子,就像空間交換站入口把守站立的另一個世界的門衛?!拔以俅尉婺?,回屋里去!要么把口罩戴上,否則我就報警了!”吉爾從兜里掏出手機來,對著天空拍攝?!澳闩氖裁磁??不準拍照!”保安警告道。
“火燒云可以是空間交換站的通道!”突然,吉爾轉身拔腿就跑,把保安嚇了一跳。保安看到吉爾跑回到樓梯口,便轉身走回保安室,嘴里念叨著:“真是神經過敏!人憋久了是有點兒不正常??!哎!都怪這個新冠!但也沒辦法!哎!”
二
回到出租屋,吉爾坐在電腦前敲了許久的鍵盤。電視機在播放新聞,江南在2020年初疫情之后一直嚴防死守,沒有出現一例感染者,但奧密克戎經變異后,傳播性極強,江南遇襲。吉爾所在的桑田,是個旅游城市,已經開始局部封控,景區、飯店、酒店、商超全部停業,公交車也不出來跑了。他的出租屋所在的城中村施羅村也被管控起來,人員禁止出入、禁止聚集,每兩天只允許一戶一人出門買一次菜。
疫情期間,吉爾哪里也去不了,整天坐在電腦前寫小說。他在電腦文檔上敲打個人簡介:吉爾,男,江南桑田人,中國“90后”代表詩人,與××、×××、××被譽為“江南‘90后’詩歌四小龍”。曾在《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詩潮》《揚子江詩刊》《中國詩歌》等國家級和省級詩歌刊物以及《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天涯》《特區文學》《飛天》《西部》《中國校園文學》等綜合性文學刊物,《南方都市報》《羊城晚報》《海南日報》等報紙發表詩歌數百首,出版詩集《島島島》,曾獲珠江國際詩歌節詩歌大賽二等獎(并列第二名)、世界華文詩歌大獎賽優秀獎,入選《現代青年》雜志2014年度十佳詩人。
吉爾把他發表過詩歌的刊物都羅列在簡介里,證明自己是一個在正規報刊發表過詩歌作品的詩人,和其他作者在幾十行詩歌或千字散文后附加大段遠超文章字數的簡介一樣,以此證明自己實力不凡。然而,他在幾分鐘后,長按Delete鍵,光標快速后退,大段的簡介被刪除干凈。他重新敲下了一句:吉爾,男,“90后”,夢想成為一名小說家,現居江南桑田,失業。
吉爾發表過這么多詩歌,出版了詩集,獲過詩歌榮譽,卻對小說家執念甚深。沒有吃過的東西,得不到的帽子,總是在撩撥著他的心。在吉爾看來,詩人和小說家是截然不同的,雖然他們都屬于作家行列,只是分類不一。他說:“詩人,可以理解為寫詩的人,僅僅如此而已。從前還有說‘詩家’的,現在一聽寫詩的,人們便會開玩笑說‘濕人’,并略帶奸笑地問寫了什么‘好濕’,令人甚是尷尬。而小說家,已經冠上了‘家’的頭銜,幾乎和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理論家、科學家齊平了,甚至畫畫的人也叫‘畫家’,寫散文的也和寫小說的小說家一樣被稱為‘散文家’了。詩人,幾乎很少會被稱呼為作家,比如徐志摩是詩人,海子是詩人,艾略特是詩人,人們不會說徐志摩、海子、艾略特是作家,誠然他們之中也有寫過小說、散文甚至戲劇的。曹雪芹是小說家,巴爾扎克是小說家,余華是小說家,人們也可以說曹雪芹、巴爾扎克、余華是作家。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兒繞,更有點兒較勁兒——沒錯,我就是較真兒!詩人似乎被邊緣化了,小說家卻是受追捧的角兒。從理論上說,詩歌是更高雅的藝術,小說充其量就是街邊故事。但這年頭,小說被誤捧為真正的文學,文學刊物更是把‘重磅’‘頭條’給了小說,似乎有了小說的加持才能算得上是作家。國內外給予作家的各種文學獎項,諸如諾貝爾文學獎、布克文學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小說占據了絕大多數,屬于詩人的榮譽卻屈指可數。再有,在報紙副刊編輯看來,小說、散文是主稿,詩歌只是填充版面的‘邊角料’。再有,給小說發稿費明碼標價千字五百元、千字千元,詩歌怎么算稿費呢?一首五十元、一百元,或者二十行、三十行算千字吧,敢情一首詩的稿酬只有一千字小說的十分之一?總之,我吐槽這些,是因為詩人我是做膩了,不想干了,我不相信,詩人就只是寫詩的人,成不了‘家’?!?/p>
吉爾一口氣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在雜志社任編輯部副主任的陳姓詩友,也就是“江南‘90后’詩歌四小龍”之一的陳文。多年前,《江南文學》組織了一期“江南‘90’后詩群”,邀請了著名詩人非非點評,將吉爾、陳文及其他兩位同樣較早進入詩壇的“90后”詩人稱為“江南‘90后’詩歌四小龍”。陳文說:“你是寫不出好的詩歌,就找借口轉場吧?!奔獱柗裾J,他自認為也是寫過一些好詩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詩歌的開拓,已經成為他的瓶頸,也是所有詩人的瓶頸。一個風格流行起來,詩人們就跟著模仿;一個題材的寫作如打工詩歌得到了關注,大家就都去寫打工詩歌,結果大家打的工都差不多,打工的時候想的都差不多,無非打工人苦,打工人累,打工人漂泊無定,打工人的命運就像生產車間的一個被扭來扭去的螺絲釘。奇怪的是,這類復制、沒有作者個人真情實感的詩歌,各大刊物卻欣然接受,借以疼痛之名隆重推出,附以名家評論。吉爾對此深惡痛絕,甚至對多年詩友陳文也痛恨起來。他不喜歡陳文的詩,認為陳文從來不讀中國古典,吉爾說那是根,陳文說現代詩歌只有國外詩歌才是純正的來源。陳文拜約翰·阿什貝利、金斯堡、漢克等國外詩人為師,寫下了半通不通的所謂“陳氏后現代詩歌”,也發表了不少詩歌(編輯貌似就喜歡別樣的表達)。吉爾和他不談詩歌的時候,是挺好的朋友,發發牢騷、分享分享美食和天氣,大家一團和氣。而一旦談起詩歌觀念,吉爾和他便要掐架。吉爾不知道詩歌為什么是這樣子的,為什么把別人搞得迷糊了,才覺得高級、深奧?吉爾和陳文辯論過,說陳文的詩歌故作深沉、缺乏真誠,是在玩弄文字。陳文很生氣,說吉爾寫的詩歌,空有情感,但自然得平庸。
“如果我和陳文也進入空間交換站,我們擁有彼此的思想,會怎樣?”吉爾想,“我會把他寫過的沒有感情的詩歌都刪光了。他呢?應該也會如此吧?!奔热蝗绱讼噍p,吉爾便和陳文絕交了,他本來想學學古人給陳文寫一封絕交信,但最后還是以詩歌的方式給他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是:
旁觀者若能略知一二,并扭轉狗屁
我借著嗤笑跨越狗屁,才選擇分流
吉爾模仿陳文熱衷的后現代,寫了一首后現代的絕交詩,然后就開始做起了他的小說家之夢。
“黃昏的時候,一個青年走出封閉的出租屋,進入天邊的火燒云的世界。當眾人四散,各歸所處,他只能孤獨地站在天空之下,心中沒有一句詩意的表達——他正在與過去的自己做一個了斷?!?/p>
十年前,吉爾開始寫詩,前述中提及的詩人,還有其他詩人如泰戈爾、荷爾德林、雪萊、葉賽寧、北島、顧城、西川、多多、歐陽江河等,都是吉爾習詩的老師。詩歌是那么高雅,詩人的稱呼一聽是那么神圣。寫作一首詩,吉爾僅需要在靈感來臨后的幾分鐘內就寫完,它短小,好把握,無需像小說那樣謀篇布局,耗費心血。就這么寫了十年,吉爾成了一名詩人,結識了陳文等一批也被稱為“詩人”的詩人。他的心怦怦跳,鼠標選中電腦中的“詩歌”文件夾,右擊選擇“刪除”,一鍵刪除了十年來創作的詩歌,發表的和從未面世的,它們都像是被殘忍遺棄的孩子。但要重新開始,就必須得割舍。他要從黃昏的火燒云寫起,構建另一個小說世界。
吉爾繼續寫道:“從這一天開始,他對詩歌完全失去了欲望,他知道,詩歌在他的心中已成為過去,甚至可以說已死。他看到身邊的詩人,甚至是詩壇成名的著名詩人,寫著寫著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他們脫離現實,遠離人間,靠著想象寫下了一首首堆砌著大詞大句,意象密集卻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詩歌,他們不寫自己和他人的痛癢,他們在詩中寫但丁、荷爾德林、康德,他們寫道‘柿子的神學簡史’‘松開影院的昏暗’‘塵世的詩學’‘去上公共廁所’……”吉爾望著閃爍的光標,腦海里有太多的想法,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寫什么。一個從火燒云中頓悟的青年,一個被封閉的青年,他是一個詩人,他決然轉行寫小說,他日夜冥想,他進入了空間交換站,他是作者自己……吉爾打算把自己作為小說的男主人公,一個曾經熱愛詩歌的詩人,夢想成為一名小說家,他遇到每一件事、每一個人,看到的場景,都被他幻想成小說情節。他甚至從一部叫做《島》的小說中,讀出了進行空間交換的奧秘……不過他轉頭一想:“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寫詩就不寫嘛,寫小說就小說嘛,不都是搞文學,搞得那么悲壯,好像馬上就要寫入文學史似的。棄醫從文的大家聽說過,棄詩歌寫小說的還沒有成為傳說。太矯情了?!奔獱査坪跤只謴土死碇?。他趕忙把關閉的窗戶打開,讓夜晚的風吹進來,讓自己從幻想中抽離出來。
居家隔離期間,吉爾終于把空間交換站的小說完成了,他自認為這篇《交換》是一篇透著人性的短篇小說。為此他很滿意,把小說發給了小玉,小玉說:“被關在公司里,哪兒也去不了,哪有心情看你的小說?!彼磺粺崆?,被小玉澆滅了。他把兩年前疫情期間寫的另一篇小說翻出來,那是他的小說處女作,寫的是疫情期間被封閉的一個男青年,耐不住寂寞,驅車到另一個城市尋找自己的女朋友,卻發現自己的女朋友和她的女朋友同居了很久。男青年不理解為什么女朋友和他在一起的同時和另外的同性交往,他更加不理解,兩個女人能搞出什么花樣來。為了試圖理解同性,他下載了某軟件,加了一些朋友,沒想到一個男生時常給他發一些暴露的照片,更加恐怖的是他發現這個男生和他住在同一個單元,上下樓,有一次擠電梯的時候,他回過頭竟然發現那就是發暴露照片給他的男生。吉爾沒有暴露過自己的長相,那個男生自然沒有認出他,他趕忙往邊上挪,電梯開門的時候,他沖了出去,快速開門進門,唯恐有人跟蹤知曉他住在哪一個房間……小說寫完,吉爾給雜志社投了稿,兩個月后收到了退稿函。這讓吉爾感到失落,但又感到欣慰——寫作投稿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收到退稿函,這說明雜志社尊重作者,用不用稿都會回復作者。而且,吉爾也明白,寫同性戀的題材,正規刊物不采用,也無可厚非。吉爾修改了開頭的第一章,就不打算再看這個小說,也不打算再修改了。他現在看重的是《交換》這篇小說。他再次讀了讀,改了改,通過電子郵箱,再次投給了《付出》雜志,這是國內專發小說的傳統文學刊物,吉爾相信它。
吉爾隨后翻開了床頭那本買了很久但從未啟封的《廢都》——他用了一個通宵的時間,看完了五百多頁的刪減版《廢都》。他從來沒有讀一本小說這么入迷過,當他看完最后一頁,合上書望向窗外的時候,仿佛又看到了黃昏之后的天空出現的火燒云,一團團、一簇簇火燒一樣,像極了被打翻了的顏料自行繪成油畫的樣子,美極了。那是他當時心中的一團火?!案魑蛔?,起床做核酸了,早起人少不用排隊?!蓖蝗豁懫鸬膹V播將吉爾的幻想打斷,他搖了搖頭,火燒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破曉后的黎明。吉爾感覺到饑餓,隨便吃了點掛面,又繼續翻出賈平凹的《秦腔》《浮躁》來讀,心想:“這個比我還丑的男人,真是個鄉土文學大師,坊間流傳的關于他的‘黃段子’把他誤讀了?!彼麎粝氤蔀檫@樣的小說家,打算也以自己的故事為藍本,寫下屬于另一個自己的小說。
三
吉爾太累了,天徹底亮透的時候,他倒在床上睡著了,進入了夢鄉,夢見了自己的家鄉,一個鄉土且傳統,又帶著悲劇氣息的村莊——姑且叫它為S村。他夢見自己已經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功成名就后封筆不再寫小說?;氐絊村后,回望自己的親人的遭遇,他帶著一種使命感,涌起了創作欲望。他要寫一部具有土地性、家族性、悲劇性的小說,它一定得是長篇,因為他胸中有說不完的話,立體的S村一下子涌現。
吉爾從沒有見過爺爺,他是民國時期的人物,五兄弟中排行最小,是整個縣城最富有的人,人說竹山都一帶就數他最有錢,建起了最氣派的“四點金”建筑,名下有幾畝地,雇傭了幾個窮人家,山賊惦記著他的財富,下山搶劫?!巴粮摹钡臅r候,因為富有,他被打倒了,劃為地主。不久,他死去了。吉爾的奶奶、父親和父親的兄弟姐妹,成了地主和地主后代,被毆打,房子被沒收,田地被沒收,錢財被沒收,只扔給他們幾個破爛的炊具,趕他們離開村子,到他處謀生,奶奶流浪到了一座媽祖廟里,住在那里茍活……吉爾小時經常聽老一輩講起這段歷史,但是他從沒有想過會夢見爺爺、奶奶,具象的人物哭喊著,祈求著,茍活著,深埋著。
吉爾的父親那時候才十歲多,他和哥哥、姐姐四處乞討,挨餓的日子是有多刻骨銘心,以至于成家立業后的他,從不讓吉爾的飯碗剩一顆飯粒。改革開放后,他就在謀生的S村搞起了農業,落了戶,建了房,娶了妻,舊時代過去了,新時代來了,日子好起來了,但見到當年毆打他的生產大隊隊長,他還是會不自覺地低下頭,甚至被安排去挖水溝、搬磚頭也不敢吭一聲。他承包魚塘養魚、種菜、種水稻、種柑、養雞鴨鵝,每日從早忙到晚——他害怕沒有農活可以干,沒有飯吃,自己和老婆孩子會餓死,他把吉爾和兄弟姐妹幾個都趕到地里干活,沒有完成他交代的拔草、澆水、翻土任務就不讓他們吃飯。最終,他累倒了,胃癌,死去的時候不到六十歲。
吉爾的母親,是S村的一個啞巴,她為丈夫生了五個男孩一個女孩,三十八歲的時候,她就守寡了,獨自帶著六個未成年的孩子,養豬、種田,有多少活干不完,就有多少星辰無暇觀賞。大女兒稍大一點就嫁給了鄰居,大兒子跟著老鄉跑到廣州建筑工地搬磚,老二和吉爾及老四在家里一邊幫母親干農活,一邊上學讀書,小弟還是學齡前兒童,吉爾和老四要幫忙帶他哄他。沒多久,老二也跟著去廣州打工了,那時候吉爾已經在讀中學,卻獨自一個人承擔起了家里的重擔,母親挑農肥,吉爾翻土種地,十幾歲就學會了種菜的一整套農活。不幸一件接著一件,老四十四歲的時候,和表弟一起到廣州親戚家過暑假,過完暑假回家,一個活蹦亂跳的少年,開始貼著墻腳走路,衣服背上蹭滿了灰塵,變得沉默,變得怕人。生活如此艱難,沒有人真正去理解這是為什么,老四怎么了?大家僅僅以為是他年紀小、內向。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四完全變了一個人,放學回家就躲起來,吃飯的時候不敢抬頭,老是掉飯粒,母親就罵他浪費糧食,甚至打他,他就哭,抽搐著哭。吉爾認為老四一定出了事兒。果然,學校老師開始三番兩次反映:老四不合群,不愛和同學交流,點名回答問題低頭站著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斑@絕對不是我的弟弟!他去廣州之前,多么活潑調皮,他甚至拉幫結派,和小伙伴到處遛彎兒偷摘人家的番石榴,挖人家的地瓜?!奔獱柌恢赖艿茉趺戳?,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問了表弟,老四在廣州怎么了,表弟說剛過去的時候還好,后來不知道怎么不敢和大家出去玩,吃飯老低著頭,晚上不睡覺,有一次被拉著去坐摩天輪,他嚇得都尿褲子了。吉爾質問:“為什么這些事情沒有及早和我們說,也沒帶去醫院看???”表弟說不清楚,廣州的親戚也說不清楚。
有一天,老四放學回家,吃完飯就躲在衛生間里洗澡,一個小時后也沒見出來,母親去敲門,敲了許久,老四才開門,他穿著上衣,手里拿著褲子擋在大腿上。母親比劃著動作罵了罵他,他沒有反應。吉爾去看他,叫他穿好褲子,叫了兩次他都沒反應,吉爾便扯下他的褲子,準備給他穿,沒想到他雙腿顫抖著,上面滿是針孔,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滲著血。母親跑過來,見狀慌張大叫,繼而大哭。吉爾追問之下,才知道老四在學校里被同學欺負了,他們把他拉到廁所里,脫下他的褲子,然后用圓規針腳在他的大腿上扎上一個個孔……吉爾聽完老四半句半句的陳述,忍不住也大叫起來,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樣的場面!吉爾跑去找姐姐、姐夫,帶著老四一起到同學家里討要說法,他大聲疾呼:“這是要人命!”同學的家長罵了自己的孩子幾句,又抓了掃把比劃著要打孩子,姐姐說算了,最終就這樣不了了之。如今,吉爾想來,越發覺得當時應該以牙還牙,脫下那個孩子的褲子,拿圓規在他的大腿上扎孔,讓家長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兇殘。后來,學校說老四這樣的情況,繼續上學勢必影響其他學生,姐姐便把他帶回了家,去市里、省里看了醫生,醫生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說可能是受到了驚嚇,造成了自閉,存在精神障礙。沒多久,老四的病情愈演愈烈,他已經不再怯懦,反而時常發怒,一發怒就要打人,母親因為吼過他已經被他打過幾次,手上腳上青一塊紫一塊,家里得有個男的能夠壓住老四,吉爾充當了這樣的角色,和老四住在一起,看著他。吃藥后平靜的時候,老四像個沉默的局外人,看透了這個世界;沒吃藥的時候,他喜怒無常,沖出大門就要打人,吉爾只好關了門,抱著他,不讓他出去傷害別人——他發狂起來就像條野狗,大張著嘴撕咬著吉爾的手和胳膊,吉爾喊了幾聲,又強忍著疼痛,母親和姐姐和門外大喊大哭,但誰也沒有辦法救救這個孩子,吉爾只有以身體之痛換取老四發瘋之后短暫的平靜。
吉爾馬上就升高三了,家里的田種不下去了,母親只墾了一小塊地,種些蔬菜,夠家里吃而已。大哥、二哥回過幾次家,帶老四到醫院看病,但都無濟于事,看病的結果就是吃藥。氯氮平、奮乃靜、利培酮……這些藥的名稱,吉爾最熟悉不過了。每周五下午兩點,吉爾要騎車到鎮上的老人院,向下鄉義診的醫生問藥,反映近期老四的病情。醫生開了藥,吉爾領取五顏六色的藥瓶子,裝在書包里,背著治精神病的藥上學。騎車路上遇到顛簸的路段,那些藥瓶子就發出清脆的聲響,到學校教室座位,他將書包推進課桌里也會發出那樣的聲響,好事的同學以為吉爾偷偷帶了好吃的糖果、口香糖之類的,趁他不在的時候打開書包,看到奇奇怪怪的藥瓶子,以為是毒品,就向班主任舉報。班主任嚇得找來校醫鑒別,校醫看完后拉了班主任到一邊,希望班主任多了解吉爾的狀態,是不是高考壓力太大了,是不是抑郁了……老四長期吃那些藥,身體一點點兒發胖。再后來,他變成了一個到處撿垃圾的人,母親罵他老是把自己弄得一身臟,給他五塊錢叫他不要去垃圾堆里泡著了,但之后他還是照樣到垃圾堆里淘東西……
吉爾直到中午才醒來,眼角竟然濕了。樓下的喇叭高聲叫喊,催住戶馬上下樓集合做核酸。他將賈平凹的小說放到一邊,走到窗前觀望,排隊做核酸的人已經繞了小區一圈。他覺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個介乎夢境與現實的故事,可以寫成一篇催人淚下的小說,它是屬于S村家族遭遇的,屬于底層老百姓的,屬于吉爾的童年的,更是屬于底層人命運的。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敲下了題目——《宿命》。他忍著淚回想起那一幕幕,試圖把這些故事寫下來,可是光標在題目下停頓閃爍了很久,吉爾就是敲不出第一個字來。他腦子里在構思每一個章節的內容,小說主人公就是他自己。第一章寫祖父一輩的命運,從富庶到被打倒,經歷了怎樣的興衰,心里是怎么想的,周邊的親人跟著遭遇了什么,那是時代的命運;第二章寫特殊時代之后的幸存者,也就是十歲前的父親含著金鑰匙,十歲之后變成了流浪孩童,他是怎么認識當時所處的環境和祖輩帶給自己的遭遇的?他遷居他處是怎么一步步長大,成家立業,怎么教育自己的下一代的?第三章寫吉爾經歷的故事,那不算童年的童年,是怎么一步步成長過來的,給家庭帶來極大負擔的老四,他要怎么走下去?這是他特別構思的地方,老四可能一直就這樣瘋下去,成為一個沒有體驗過成長、戀愛、工作、結婚、生育、撫養等人生歷程,就自然老去死去的人,或者,悲劇的家庭充滿了悲劇,老四意外溺水了,他看到河里有一個可口可樂瓶,走下河,一步步朝著瓶子走去,但他還沒撿到瓶子,就消失在了河面……更有可能他越來越發狂,家人為了他一個個崩潰,和他一樣瘋了,吉爾看著哭泣的母親,跑到農藥店買來了敵敵畏,給老四喝了下去。這個喂藥的過程必須刻畫細節,吉爾是怎么戰勝心理畏懼,顫抖著,又勇敢地喂老四喝藥,他是怎么喝下去的,又是怎么發作死去的。吉爾頓時覺得老四死去了,大家都輕松了,沒有人質疑吉爾的動機,甚至他們都默許他殺人,殺自己的親弟弟。然后,他入獄了,成了新聞的焦點,他們在討論吉爾是出于愛還是出于恨,他們說吉爾是忍辱負重的人,他們說吉爾殘忍,生命是平等的,沒有人可以肆意剝奪別人的生命,而不受法律的制裁。第四章依據第三章吉爾對老四的結局的安排而書寫,如果他是自然老去,那這一章就是緩慢的悲劇,他和之前的自己沒有任何區別,只是等待死神來臨;如果他溺水而亡,他就成為全家人的一個痛處,永遠深藏在內心,偶爾到了他的生日,吉爾會想他,母親會想起他,看到老四兒時的照片,她會流淚,小弟成了老四,別人可能會這么叫他,但是母親會比劃動作反駁,說小弟是老五,老四的位置,屬于另一個人,這個位置得留出來,不能占了他的;如果他被吉爾藥死,吉爾在監獄是怎么度過的,吉爾后悔嗎?家人的生活,怎么繼續下去?
吉爾開始打出了第一句:“我叫吉爾,我的祖父叫吉龍貴,排行老五,他沒死的時候,是整個縣城最富有的人……”光標依舊閃爍,吉爾的思緒也開始閃爍,他在想:“寫出這些故事,有人看嗎?看了會感動嗎?是自己家的事兒所以自己才心有戚戚嗎?別人怎么看?會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嗎?我寫的人看到我寫的故事,他們會有什么反應?”他轉而又想:“管他呢!我怎么能想那么多,我的家族故事絕對是一個好故事,我看過時下不少同齡人寫的小說,那真是狗屁不如。比如寫一個學生寫了點東西成名了,他曾經的一個老師來找他,說她是他的老師,然后一番回憶,硬是寫了一篇中篇小說,我覺得寫篇散文都嫌啰嗦,這篇小說有何意義?”他堅信自己的小說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
四
吉爾構思完整篇小說的框架,倒在床上。居家的日子,若不是寫小說,吉爾還真不知道如何消磨無聊的時光。兩個小時過去了,樓下的高音喇叭依舊在叫喊。連日來,吉爾感覺到腰酸背痛,頭暈,流鼻涕,甚至有些力不從心。新聞里報道了江南新增的一例又一例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他上百度搜索了確診病例和無癥狀感染者的區別,排除自己是無癥狀感染者。但他的癥狀和感染者的癥狀太像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招”了。不過回想起桑田新一輪疫情以來,他除了在出租屋寫小說,就是下樓拿外賣、看火燒云,沒有接觸別的什么人,不可能被感染。
吉爾忽然想起,前兩天下樓拿外賣,外賣小哥沒戴口罩,保安將他攔在外面,訓了他幾句。外賣小哥把外賣放在門口,懟了保安幾句:“我又不進去,你管我戴不戴口罩?!庇谑莾扇嗽陂T口互噴口水。他胡思亂想:“不會是就在外賣小哥與保安的口水戰中,把口水噴在外賣上了,導致我感染了吧?不至于吧!”
吉爾又想到兩年前新冠肺炎疫情剛開始的時候,自己帶著女朋友小玉驅車去了湖北一個叫關刀的小鎮,每到一處服務區,見到每一個人戴著口罩步履匆忙。他不敢碰廁所里的任何東西,連水龍頭也不敢碰,撒完尿就跑。他躲在車里,和小玉說:“這次回你家真是嚴峻的考驗?!彼麄円呀浗煌鶅赡?,那一年春節和小玉都特別請假延長假期,回家見家長。小玉倒是挺樂觀:“如果被隔離回不去了更好,假期結束后也不用上班了?!睍r間證明了疫情的嚴重性,雖然不是在武漢,但身在湖北,吉爾還是明顯感到了害怕。大哥和姐姐不停打電話發微信,問他在湖北的情況,工作單位也要求他報告行程軌跡,同時每天報告身體情況。吉爾坐在火堆旁,不停搓自己的雙手。他鼓起勇氣和小玉及其父母說:“要不我們回去吧,新聞里說各地都在封城,防控湖北人了,我怕桑田也要封城了,到時候就回不去了?!毙∮癫辉敢夂图獱栆黄鸹亟希骸拔沂呛比?,回去怕是半路就被抓去隔離了。你的身份證和車牌都是江南的,沒人抓你,我還是待在家里吧?!背赃^年夜飯,吉爾就驅車返回江南,剛上了高速,高速口就開始封堵,第二天,江南也宣布封城。去湖北的時候,吉爾開了兩天的車;回江南的時候,高速上空無一車,吉爾用了十幾個小時,就跑了一千八百公里回到江南。女朋友便譏諷道:“我家又不在武漢,你回去跑那么快,是怕病毒,恨不得離開我們,省得傳染給你吧!”
回江南后,吉爾在家隔離了七天,天天睡覺,感到頭暈,有一兩天還咳嗽、流鼻涕。那時候看新聞里感染人數不斷增加,自己又是從湖北回來的,吉爾有些心慌。但他自信一路上都做好了防護,也沒去武漢,不至于那么倒霉染上新冠,可能只是感冒了。吃過家中常備的感冒藥,兩日后,吉爾竟不咳嗽,也不流鼻涕了,只是有些許頭暈。他告訴自己不能天天睡覺,是得運動運動了。于是,他每日在家打掃房間,清洗窗玻璃,刷馬桶,甚至將家里的布局擺弄了三五次,才發現家里沒了小玉是真夠臟亂差的。這期間,小區物業和社區居委會,每天不間斷打電話詢問,甚至上門巡查;公司三令五申,不準吉爾外出,更不允許回單位上班,承諾工資照發。吉爾樂得自在,每日除了打掃衛生,就是看書、寫小說,小說處女作就是在那個時候寫的。隔離期滿,吉爾報告單位,準備上班,卻被告知需要繼續隔離,因為新聞里出現了隔離七天后無事,后續又確診的病例。到月初發工資的時候,吉爾還是沒有收到到賬短信提醒,直到月末才得知,公司扛不住疫情的持續影響,已經經營不下去了,工資以實際上班時間結算。一直拖了一個月,吉爾才領到了半個月的工資。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在會上就釋放出了裁掉部分員工的信號?!斑@下好了,我的工作也差不多要丟了?!毙∮裾f她所在的培訓機構已經關張兩個月,光是房租、工資就壓垮了剛剛走出校園的創業老板,培訓機構計劃裁減培訓老師名額。后來,小玉疏通了關系,保住了現有的工作。而寫小說的吉爾所在的廣告公司,單方面與他解除了勞動合同,他拿著一萬多元的補償金,離開了江南大廈寫字樓。
就在被辭退的當天,吉爾收到了雜志社的匯款信息,他很久之前投稿的詩歌發表后獲得了五百元的稿費。他把短信拿給小玉看,小玉滿不在乎地說:“就這點稿費?你還是重新找份工作吧!或者寫長篇小說,小說稿費會高吧,那些寫網絡小說的不都進入了富豪榜?!”吉爾在此之前從未把寫作當成職業,而是出于一種熱愛。他嘗試著投遞過簡歷,也參加過一兩次面試,但是沒有一個老板認為一個寫詩的人能夠勝任一份銷售的工作,甚至也不認為寫詩的人能夠干好辦公室文員的活兒,簡歷里那些寫著“寫詩”的“特長”,以及注明“在國家級、省級刊物發表數百首詩歌作品,獲得大型詩歌比賽獎項”的“成績”,并未給他找工作加分。他也不認為在一個公司辦公室里打雜,給領導寫講話稿,有什么意義。于是,吉爾干脆在家待著,寫小說。兩年過去了,他的小說并沒有正式發表過一篇,小玉從剛開始的鼓勵,變成了擠兌:“你說你整天在寫小說上花那么多精力,班也不上了,總能有些盼頭吧?可現在毛都沒有!桑田消費這么高,我一個人的工資都不夠我花銷!”除了離職的時候獲得的補償金,收到的零星稿費,以及工作以來存下的兩萬余元,吉爾再拿不出一分錢來維持兩個人的同居生活。
自從吉爾見了女方父母,自己的母親、大哥和姐姐多次問他,準備什么時候結婚?吉爾和小玉暗示過,但小玉總是以“還早呢”“再說吧”為由避開了。想到這些,吉爾就頭疼。他用力攪拌著開水里的感冒沖劑,一口喝光,又繼續在電腦上寫小說。
疫情重又襲來,小玉公司所在的樓層,出現了一例無癥狀感染者,于是整個公司都被封控了,員工就地隔離回不了家,每天做一次核酸檢測。小玉勸吉爾去醫院看一下,吉爾堅決不去?!艾F在外面那么亂,我去了還不得被當成疑似病例看待?何況我核酸是陰性,沒事?!奔獱栍謱π∮裾f:“以前和你去湖北都沒事,我自己吃點感冒藥就行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等解封了我去接你,我寫我的小說了?!?/p>
“小說小說,你就知道寫小說,寫了也不見得可以發表,詩寫得好好的,想不開去寫小說,你以為人人都能成為莫言,人人都能獲諾貝爾文學獎嗎?”小玉挖苦道。
“不是你說詩歌稿費低,讓我寫小說的嗎?”吉爾只能如此回應。
“詩歌稿費是低,但好歹容易發表能拿到稿費?!毙∮裾f,“小說稿費雖高,但你能發表嗎?能拿到稿費嗎?兩年了,是鐵杵都磨成針了,你是覺得自己大器晚成嗎?”
“我不想和你說這個,我寫作不是為了稿費,是出于熱愛!”吉爾激動道,“熱愛,你懂嗎?不是為了錢!”
小玉冷笑道:“不為了錢,那吃什么,穿什么?你不是還要向我爸媽提親嗎?你拿什么提?”
吉爾不想再和小玉理論,掛斷了電話。他望了望窗外,大熱天,身穿防護服的“大白”對著一個個湊上來的嘴巴采集咽拭子。他起身,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個口罩,拆口罩的瞬間,他想起了居家觀察、全員核酸的這段日子,大家的生活變化,肯定有人因為出不去抑郁了。被禁足在家的人抑郁的時候會做些什么,會刷劇看電影,然后發現看的都是垃圾?會看看弗洛伊德的書,發現自己的精神狀態符合其中的描述?會找個人傾訴,發現無人可找,沒有一個電話打得出去,然后為自己沒朋友而更加抑郁?會對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自言自語?聯系到小說里寫的空間交換站,他會不會在發呆的時候不自覺地發現了奧秘進而和其他人交換到了沒有疫情的地方去?那篇小說應該結合當下疫情再改一改,不過稿都投了,就這樣吧……吉爾自己揩了揩鼻涕,將紙巾扔進垃圾桶的時候把它扔到了窗邊,他已經懶得去撿了,就和吃剩的掛面懶得處理一樣。他現在是要成為一名小說家,當觸動他思想的人事物活躍起來的時候,他腦子里蹦出來的是一行行的詩句,這個時候他又掐斷了這樣的排列,按照人物、故事、情節的小說模式,構思某個人的故事,然后打開筆記本電腦碼字,寫累了就睡覺,醒來又是吃掛面。他快要吃吐了,只能點外賣開開葷,只是疫情期間,外賣送得慢。他在等外賣的時間里,想象外賣小哥是如何接單、趕路、取貨、送貨,肯定會有送錯外賣導致一些故事發生的情況,比如撞見了不該見的場面,發現某個收貨人的秘密,戀上了常點外賣的某個女生……他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以他們的視角寫小說,應該是個不錯的題材。
小玉給吉爾發了她在封控區領到的一日三餐的照片,當地政府給封控區人員送了糧油、蔬菜、水果、肉蛋、牛奶、八寶粥等物資,同事們讓封控區外的親友送去了電磁爐、炒鍋、鏟子、湯鍋、碗筷等廚具,大家就在公司里做飯。吉爾給她發了點贊的表情,然后在筆記本電腦上繼續碼字。小玉發微信語音要他把家里的爽膚水、發箍、電動牙刷、面巾紙、毛巾、浴巾、水桶、除臭劑、小電風扇、手機架等物品送到公司大門口。吉爾沉浸在小說創作中,手機靜音,兩個小時后,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身穿防護服的兩名“大白”在保安的帶領下上門:“你有癥狀了怎么不及時報告?做核酸了嗎?馬上跟我們下樓!”吉爾對突如其來的質問和命令感到莫名其妙?!拔揖褪怯悬c小感冒,這兩天都家里,核酸做過三次了,全是陰性?!惫ぷ魅藛T令其出示核酸陰性證明,同時要求他下樓,再做一次核酸。吉爾拿起手機,發現小玉的未接電話和數十條微信語音、文字信息——小玉以為吉爾有突發情況,打電話給物業,保安便帶著“大白”上門了。吉爾回了一句:“你搞什么?我在寫小說!”下樓的時候,小玉劈頭蓋臉回復道:“我搞什么?你不看你自己在搞什么,我讓你帶東西給我,你電話、微信半天不回,我以為你有癥狀,出了什么事,才讓保安上門的?!奔獱枱o語。
做核酸的時候,保安和“大白”單獨安排吉爾在一間無人使用的物業辦公室進行采樣,排隊的住戶紛紛投出異樣的眼光,有人掏出手機拍攝,保安喝止:“不準拍照?!币粋€“大白”掃描吉爾的健康碼登記信息,另一個“大白”消毒手部,掏出棉簽,往他喉嚨里捅了捅,又在他舌頭下擦了擦,以確保采樣充分。吉爾當場感到惡心想吐,保安呵斥道:“不準亂吐口水?!彼荒芎豢谕僖夯丶?,吐在洗手間,然后刷牙漱口。進家門的時候,保安要求吉爾居家隔離,不準走出房門一步,有什么需要撥打物業電話。他給小玉回了微信:“這下可好了,拜你所賜,我也被封控了?!薄笆裁窗菸宜n?你自己有癥狀怪誰!”小玉責怪道,“那我要的東西呢?都怪你不早點回我信息,寫什么狗屁小說,你早點回我,出門送過來,不就沒事了?現在我臉上干得要命,需要補水。還有,公司兩個廁所都堆滿了垃圾,臭死了,我要除臭劑,你給我想辦法!”
“你看能不能通過外賣買,我一時半會兒出不去,等核酸陰性結果出來,我再和保安溝通下,申請出去買菜再給你送?!?/p>
“外賣根本不送,現在全城搞核酸,封控區沒人敢送。再說了,我有這些東西,又買一套干嗎?!”小玉又補充一句:“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吉爾無奈。這是當下的一個真實寫照,是寫小說的好素材。他構思著:我和小玉是夫妻,但因為我癡迷于寫小說,夢想成為一名小說家,辭了工作,沒有收入,家里入不敷出,她認為我沒有關心她只顧著寫所謂的小說,不務正業,也膩煩了,一天吵幾次架。我認為她尖酸刻薄,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的夢想,只會給我潑冷水。冷戰的時候,兩人互不理會,夜深的時候,我環抱著她,欲與之云雨卻被她拒絕。第二天、第三天她還是不肯,對我破口大罵:“你怎么不去掙錢養家,就會饞我的身子?就這點破本事,你還是個男人嗎?”我氣得扇了她一巴掌。她哭訴著,說要離婚。我也早已厭倦了沒有激情的生活。正當我們打算第二天去辦離婚手續,江南疫情襲來,整個城市封控,我們在同一個屋子里過了“14+7”的隔離日子。在這期間,我們剛開始冷戰,各吃各的,后來出不去買不到菜,我們開始算計著家里的米、油、蔬菜、凍肉能夠吃多久,政府發放物資的時候,我下樓去搶,每天做飯給她吃,陪她打游戲,為了她多睡一會兒凌晨幫她排隊占位做核酸……疫情結束,小區解封的時候,我準備帶她去民政局,她說不去了,就這樣吧。從此,她變得溫柔,不再輕易發脾氣……吉爾在一個名為“寫作計劃”的文件夾里記下了這個小說構思,輸入最后一個標點符號時,他轉而又笑了,按照小玉的需求清單,從房間里的各個角落把東西找出來,打包裝在大蛇皮袋里。
五
吉爾隔三差五就在手機上查看核酸抗體信息,但就是遲遲看不到檢測結果。同在一棟樓的住戶們都在微信群里曬“陰性”了,說周邊的兄弟城市姊妹醫院都來支援桑田了,現在的核酸結果出得快。吉爾放下正在寫作的小說《宿命》,頭昏腦沉,眼睛出現了幻覺:那健康碼拆分成無數的小塊,形狀不一,到處飛竄。小玉在微信上抱怨:“政府送來的愛心物資快吃完了,整個公司只有一份,只剩下一棵包菜和幾個雞蛋。大米最缺,連礦泉水也沒了,什么時候才能再送吃的??!”吉爾本想回復小玉,但頭暈得很,便躺在床上,閉眼小憩。
小玉的電話追了過來:“我都快絕糧了,你都不理我的嗎?別的女同事的男朋友每天送幾次吃的用的,你人呢?”吉爾還沒攢足精神說話,小玉又說道:“你是死了還是怎么了,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和別的女生在一起?”
“我頭暈?!奔獱栞p聲說道。
“還沒好?你不會真的有事吧,核酸結果出了嗎?”
“還沒??赡苓@兩天寫小說,用腦過度了?!?/p>
“你少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少寫些亂七八糟的小說?!毙∮裾f,“核酸沒結果,就是好結果,有事的話警察和‘大白’早就上門了,五樓那家小額貸款公司剛剛被接走了一個人?!?/p>
正說著,吉爾的房門被敲響了,他立馬掛掉了小玉的電話,從床上爬起來。走向房門前,他喘著氣,走了兩步,又轉身走到電腦前,點擊保存鍵確保正在寫的小說已經保存。開門后,保安的第一句話就是:“哎呀,是你!”吉爾看了看他周圍,沒有“大白”,也沒有警察。
“這是怎么了?”保安看吉爾神經兮兮便問道。吉爾應道:“沒事,看看走廊風景,關在屋里太久了?!?/p>
保安對吉爾說:“現在疫情嚴重,人員緊缺,社區急需大批志愿者參與核酸采樣、巡查走訪、愛心服務,要我們小區出五個人,無償獻愛心,飯點管飯,物業看你的資料,人比較年輕,在家也憋得慌,你考慮下要不要報名參加,也是一次社會體驗嘛?!?/p>
“報名!”吉爾聽到“體驗”二字,立馬填了保安遞上來的表格。保安跑了幾個樓層,沒有一個住戶愿意在疫情期間當志愿者,他疑惑地問:“你確定?要面對面給其他人做核酸采樣的!”
“我確定!”吉爾想到被捅的滋味,想著馬上就要去捅別人就感到興奮,說不定能夠給自己的小說創作帶來一些不一樣的體驗。他也想深入一線了解疫情下人們的生活狀態,而不是閉門造車。
“核酸陰的吧?”保安問。吉爾說結果還沒出,同時刷新核酸抗體信息:“您一問,就更新了,陰!”吉爾將手機湊到保安面前。
“那就沒問題!當志愿者首先要確保自己沒事,你說是不是?”保安把志愿服裝和防護設備遞給了吉爾。
而小玉堅決反對:“現在桑田疫情這么嚴重,有上百例感染者了,每天還在新增,社會面都還沒清零,你自己都不舒服,去湊什么熱鬧?!”吉爾給小玉拍了領到的志愿服、防護服、護目鏡、面罩、鞋套和N95口罩,得意地說:“全副武裝,安全!”他不顧小玉的反對,用馬克筆在防護服背后右側寫上了“吉爾”二字,然后將筆停留在左側,不知道寫什么單位,“桑田文化傳媒”是兩年前的工作單位,寫上去不合適。寫所在的城中村“施羅村”,或租住的“仁群小區”也都不太合適,他想了想,最終落筆寫下了“小說夢想家”。他在筆跡上哈了哈氣,然后看了看,微微笑了笑。
當天下午,吉爾根據安排,參加了社區醫院組織的培訓,熟悉了核酸采樣的流程和注意事項,當晚便就近在仁群小區為居民做核酸采樣,擴音器里重復傳出“仁群小區的寶貝們,下樓做核酸,采樣的小姐姐超溫柔的”“要想明天出得去,今晚必須做核酸”等廣播提示。同為志愿者的一個小姑娘笑了笑,問吉爾:“你是作家?”吉爾不知所措,她指了指后背,吉爾明白過來,笑著說:“不是,就是喜歡小說?!本用裣聵呛?,在小區排起長隊,隊伍拐了幾個彎,從高處看,就像盤山公路那樣曲折。保安忙著提醒大家保持一米的安全距離。剛剛被分開的三五成群的人,一會兒又聚成一伙,保安便提高分貝喊話:“大熱天的,套什么近乎,愿意聞臭汗味嗎?湊那么近干啥呢?你知道前面、后面的人有沒有問題?”大家便拉開了距離。保安走開后,一個戴著藍白口罩的大媽又往前湊了湊,在她前面的小姑娘提醒她注意間距,大媽沒有理睬,小姑娘便往前邁了一步,大媽跟著前進了一步,整個隊伍向吉爾邁進了一步。
“別碰我!”小姑娘大喊一聲,夜色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我哪里碰你了?小丫頭片子!”大媽回應道。
“那你貼著我干什么?”
“前面空隙那么大你也不往前走,我得走啊,大晚上的,都趕緊點,發什么脾氣?”
“我發脾氣?是誰發脾氣罵我‘小丫頭片子’的?為老不尊!”
“我為老不尊?你小屁孩兒不尊重老人!”
“不知道是壞人變老了,還是老人變壞了!”
“你說什么?我看你最壞!我排隊礙著你了?”
前面的隊伍已經走了一大半,兩人仍在爭辯,后面的隊伍迅速繞過她們接上前面的隊伍,大媽便吼著:“什么時候輪到你們了?我在前面還沒做呢!”
小姑娘舉起手擋在大媽面前,得意地說:“對不起,我在您前面,請您靠后?!比缓笫疽夂竺娴娜粟s緊做核酸。
“我急著上去帶孫子,你干嗎非要和我犟?”
“不是我和你犟,而是你不講道理!”
保安和社區工作人員趕了過來,聽了兩人各自的陳述。吉爾在帳篷底下坐著,江南的夜晚四周吹來海風,但還是吹不散夏天的悶熱,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內,稀薄的空氣不斷被壓縮,新的空氣進不來,汗水如淋浴澆遍全身。呼出的氣,模糊了護目鏡,面罩上彌漫著水霧。一個個迎面而來的居民,懼怕共用的椅子、桌子,不愿意坐在椅子上,半蹲著張嘴,誰也不知道上面沾染了誰的口水,但不得不大張嘴,讓一根棉簽伸入喉嚨深處采集拭子送檢,以此判斷感染與否。吉爾看著一張張扭曲的臉上那張大的嘴,各種各樣的舌頭、牙齒伴隨著各種各樣的口氣,在他的面罩前彌漫。
到小姑娘上前的時候,吉爾認出了緊跟其后的大媽。他的志愿者同伴正在掃描她的健康碼,但是一直沒有顯示出個人信息,志愿者讓她刷新健康碼,大媽悄聲說:“不行的話用身份證吧!”保安上前查看大媽手機上的健康碼,一點擊發現是截圖保存在相冊里的圖片。
“重新打開健康碼,這個是過期的?!北0舱f。
“我之前都是用這個碼,怎么會過期呢?用身份證吧,我急著回去?!?/p>
志愿者表示身份證用不了。大媽說:“那我先回去明天再做?!北0矓r住了她:“今晚全員核酸,必須做完,不能過夜。你點開最新的健康碼就可以了?!?/p>
“我不會操作,沒下載?!北0材眠^大媽的手機幫著操作,發現大媽的健康碼竟是紅碼,立即閃到一邊,然后喊工作人員趕緊過來處理,聽說有人是紅碼,隊伍頓時四散。社區工作人員控制了大媽,民警和醫護人員隨即趕到,將大媽帶走。大媽叫喊著:“你們不能抓我,我孫子還在樓上,家里沒人,沒人!”原來這大媽是密接者,被大數據賦予了紅碼。小區工作人員拿了大媽的鑰匙,噴了噴酒精,然后到她家照顧她那半歲的孫子。
帶走大媽后,保安維持秩序,組織其他人有序排隊做核酸,一邊和大家強調,剛才的事不能拍照上網。吉爾想象小說里的情節:當工作人員打開大媽家的房門,發現寶寶正在床上咳嗽、大哭……工作人員不知所措,又不敢隨意處理,趕緊打了120急救電話,當救護車趕來的時候,發現他誤吞了隨手抓來的小耳機……他的父親早在兩年前的疫情中感染去世,他的母親在此次疫情中因處于封控區出不來,十余天來都是外婆帶著。外婆去做核酸的時候,為了避免小孩到人群中去,只能把小孩放在家里……吉爾一邊對著一張張大嘴捅喉嚨,一邊構思著小說情節。他實在不忍心虛構得太殘酷,雖然疫情下,想象可能不如現實來得殘酷。他修改了情節:當工作人員打開房門,發現寶寶正在床上蹬腿翻身,看到叔叔阿姨進來哄他玩樂,便自來熟般笑出聲來。第二天晚上,外婆核酸檢測為陰性,紅碼轉為黃碼,經再一次核酸陰性,黃碼轉為綠碼。她心急如焚回到家里,發現工作人員正逗著外孫玩,其樂融融,她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在大媽隔離做核酸的兩三天時間里,工作人員將寶寶照顧妥帖,奶粉和紙尿褲沒了,專門跑到母嬰店購買。
六
當給最后一個人做完核酸采樣,已經是凌晨兩點,吉爾全身已經濕透,耳朵被口罩勒得紅腫疼痛,面罩像箍木桶似的把他的腦袋縛住,他感覺到有點兒暈,同為志愿者的小姑娘,早已扒掉防護服坐在椅子上喘氣。吉爾連忙摘掉面罩和帽子,一個人走到空曠的角落,摘掉護目鏡和口罩,江南的夜風吹拂在臉上,格外舒服。吉爾心想:如果沒有疫情,大家出門都不用戴口罩,能夠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那該多好。
所有參與核酸采樣的工作人員都做過核酸后,保安給大家送來了夜宵,沒看到吉爾,發現他一個人在角落,便沖著他喊了句:“吃宵夜了,辛苦了?!奔獱柎魃峡谡?,走了過去,保安又對他說:“怎么樣,這志愿者不好當吧?”吉爾笑了笑,接過一份鮮魚粥。
噴了一身的酒精后,吉爾回到了家中。打開手機微信,小玉給他發了十幾條微信,幾條是抱怨封控區內的隔離生活的,防疫人員關閉了寫字樓的中央空調,說是防止空氣傳播,公司里的男同事上衣都不穿了,在大家面前走來走去;有幾條是責怪吉爾太沖動,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志愿者,并說新聞里發布的感染者中就有一例是去當志愿者時被感染的。吉爾非常疲憊,丟下手機便去洗澡。手機又收到了小玉的微信:“真不是人待的,江南這么熱,沒空調,橫豎睡不著!打了N個投訴電話也沒人理!”
“網上說‘青春才幾年,疫情已三年’,這是很絕望的一件事兒。人人都是參與者,人人都有各自的遭遇和體會,疫情給他們帶來了什么?”吉爾閉著眼睛淋浴,想著下一篇小說的主題?!斑@幾年,自己沒了工作,寫了幾篇小說,沒有一篇得到認可。自己與女友的關系越來越微妙,三十歲的年紀,早已到了結婚的年齡,但卻一直說不出口,好不容易說出口了卻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這是多么深刻的體會?!?/p>
洗完澡,吃下宵夜,吉爾給小玉回了微信:“疫情當前,誰都不容易,今晚當了幾個小時的志愿者,一身汗,累?!比缓?,他又坐到了電腦前,繼續寫《宿命》。按照之前的構思,吉爾覺得還是有些欠缺,一個家族的變遷,應該與時代緊密聯系,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殊性,除了父輩們曾經講述的,還應該查閱相關歷史文獻資料,以免脫節,甚至是以訛傳訛。自身所處的時代,需要用心觀察,洞悉這個時代人們在觀念、行為等方面的變化。最終還需要通過一個主題,銜接好不同時代,呈現出本質上相同的內涵。吉爾將自己的構思敲在了文檔上,看著看著,眼皮便開始打架。
第二天睡到了中午,保安趕來敲門,說是電話聯系不上人。吉爾睡眼惺忪,聽到保安說一點鐘要去施羅農貿市場開展志愿服務?!爸滥阕蛞估?,今早會起得晚,給你帶飯了?!奔獱枦]想到此前拿著鋼叉的保安,從昨夜送夜宵開始,變得如此體貼?!耙咔檫@么嚴重,大家都不容易,你們能志愿服務防疫工作,向你們致敬!”原來這保安是退役軍人,在仁群小區上班多年,若不是小區的防疫工作需要他,他也要當志愿者,用他的話說是:“作為曾經的軍人,我們是有召必回,更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吉爾笑了笑,感覺眼前的這個大哥,不像是之前的保安。
趕到農貿市場的時候,那里像開集會似的,站滿了人,人人身上都穿著志愿者馬甲。疫情當前,這里成了最熱鬧的地方,與馬路上的冷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好在農貿市場夠寬闊,空氣流通也好,進入市場的志愿者均需要48小時內的核酸陰性報告。農貿市場里物資豐富,帶頭的團委領導拿著喇叭告知各位志愿者:“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但是,封控區內的居民出不來,十幾天了,存糧殆盡,吃飯成了大問題,他們更難熬。為此,桑田市委市政府決定,為封控區內的居民派送愛心物資,確保他們都能吃上新鮮的蔬菜、肉蛋和水果,穩定防疫大局。而這愛心物資,就是你們身后堆積如山的東西,將由我們今天在場的志愿者共同努力分裝打包,交給桑田公共運輸集團運送到各社區,再由駐點的其他志愿者入戶派送,做到上門服務、不漏一戶。大家有沒有信心?”吉爾在現場聽到了洪亮的應答,緊接著所有志愿者被分成十余個小組,每個小組負責一道工序,以流水線作業的方式,將各種蔬菜、水果、蛋肉有序裝入菜籃。疫情以來,吉爾從自媒體上看到了很多負面的報道,其中有關封控區居民斷糧幾天沒人理的報道關注度居高不下。在農貿市場,吉爾和其他幾百名志愿者,馬不停蹄打包愛心物資,人人身上都是力氣,從分裝打包處將一筐筐物資手把手傳遞到公交車上?,F場有人甚至唱起了《團結就是力量》給大家加油打氣,喊起了“一、二、三……”整齊劃一的口號。吉爾身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喊起了口號。直到傍晚,沒有一個志愿者懈怠,幾萬份愛心物資打包完畢,一輛輛公交車駛往不同的封控區,社區工作人員和志愿者連夜為居民派送物資。這才是眼見的事實。
中央媒體在現場采訪了吉爾。當被問及為何在疫情形勢如此嚴峻的情況下仍選擇出來當志愿者時,吉爾說:“我是搞文學創作的作者,說實話,之前是抱著體驗的態度來的,看到大家心往一處使,為封控區打包愛心物資,很感動,這燃起了我的斗志,于是發揮志愿奉獻精神,助力戰勝疫情。接下來幾天,我將根據團委和社區的安排,繼續投入志愿服務,為抗疫獻出自己的一份力?!?/p>
“江南大廈被封控的上班族較多,社區志愿者人手不夠,有誰愿意隨車過去幫忙?”當吉爾準備回家時聽到團委工作人員的詢問,他第一個舉手報名,他的理由是:“我在那上過班,我熟!”吉爾跑到唯一一家還沒收攤的菜攤前,一口氣買了各種蔬菜、肉、蛋和水果,老板說:“你是志愿者啊,給你們點贊,本來我要收攤了,所有東西我給你打七折?!奔獱栠B連感謝,提著一大袋菜跟隨公交車,前往江南大廈封控區。司機看吉爾滿頭大汗,頭發凌亂成一綹綹,說:“你們志愿者,不容易!還自己買菜,從這里拿一筐就行了嘛!”吉爾說:“疫情當前,大家都不容易,你們司機師傅也不容易!這些菜是送封控區的,我不能要!”司機肅然起敬:“志愿者境界就是不一樣,講的是奉獻精神!”吉爾用手機拍了一張滿車的菜籃的照片,發給小玉。小玉說:“送物資?我們這里有嗎?還要再封控幾天?我受不了了!沒東西吃了,辦公室擺放的綠蘿,同事都打定主意明天再沒吃的就摘葉子炒了吃!”
車到仁群小區公交站,吉爾突然叫司機停車,說要進小區拿個東西,讓司機先走,自己再打車過去。司機說順路,能等,不差這兩分鐘。吉爾快速跑回家中,將早已打包好的大蛇皮袋抱下樓,保安說:“怎么這么晚回來還出去?”吉爾和保安說自己還需要去社區幫忙送物資,保安給他敬了個禮,開了門。跳上公交車,司機說:“又是一大袋?!奔獱栒f:“沒辦法,女朋友被困在江南大廈,我給她送點東西?!?/p>
“年輕人,真有愛啊?!?/p>
“也不是,我都被罵了好幾次了,因為疫情和個人原因,沒能及時送過去?!?/p>
“哈哈,年輕人就是率真。女孩子有時候也只是嘴上說說,內心還是愛你的?!?/p>
“但愿如此?!?/p>
“我跟你說,女人啊,得讓著點兒,不用太計較,才能和諧相處?!?/p>
吉爾點點頭。
十幾分鐘后,吉爾出現在江南大廈停車場,迎接他和整車物資的是社區工作人員和其他志愿者。整棟樓里被封控的上班族聽聞今夜有物資送來,紛紛打開窗戶,亮起手機電筒,向公交車的方向擺手、歡呼。吉爾抬頭望,那些手機電筒的光點,像極了演唱會現場,更像是一種認可和致敬。他和社區工作人員、志愿者卸好貨,做好物資交接工作后,自告奮勇留下來,幫忙派送物資。原本要回公司的司機說:“小伙子,好樣的,我等你!”
吉爾和另一名志愿者拉著一車物資,送完其他樓層后,一進電梯不看樓層導示牌就按了八樓,那是小玉公司所在的樓層。此前他在這里上班的時候,每次下班從十六樓下電梯到八樓等小玉,然后一起去吃飯。電梯在八樓停下,各個公司早已有人守在公司門口,門上貼著封條,物資只能從門邊的一個窗戶送進去。當桑田瘋狂教育培訓公司財務大姐看到志愿者,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戴口罩的吉爾:“吉爾,你來了??!這兩年都沒再見到你,聽小玉說,你是專職當作家去了?!奔獱栃α诵?,打招呼。此前,每次到“瘋狂教育”等小玉,財務大姐總愛拿他倆開玩笑。她說完,就喊著小玉的名字。小玉慢悠悠走出來,見到吉爾,又趕忙往回走:“哎呀,你怎么來了也不說一下?我都好幾天沒化妝了?!薄澳信笥褋砹?,怕什么!”財務大姐接過志愿者遞過去的菜籃,說:“你們好好敘敘,我先去分配物資了?!毙∮袷岸蘖艘幌?,走到門前,嗔怪道:“你怎么才來?我一個人在這里都快瘋了?!奔獱枏氖滞栖嚿习嵯聝纱蟠鼥|西,說:“對不起,這兩天在當志愿者,沒來得及送東西過來。喏,這是你上次要的東西,還有我剛剛在農貿市場買的菜,怕你們一份菜不夠吃?!奔獱栒f著把東西從窗戶遞過去,大件的東西,從袋子里拿出來,再一一遞進窗戶。小玉接過東西,眼眶竟然濕了。吉爾笑著說:“這可不像是強勢的你哦!”“我哪里強勢了?”小玉眼淚流了出來,“我還以為你不管我了呢?!?/p>
“怎么會不管你?只是我出來也不容易,又在寫小說,做志愿服務?!?/p>
“你怎么還那么有愛心去當志愿者?都跟你說了不要去,那么危險,包括來這里,出事了怎么辦?”
“沒事,我都做好了防護,每次參加完活動也會做核酸,都是陰性,放心吧!”
“那我們還要封多久?”
“快了,今天看到新聞說,新增病例已經降至一個,馬上就零新增了,再堅持幾天就可以解封了?!?/p>
“那到時候你要來接我!”
完成派送任務后,吉爾坐上公交車回到了小區。如果不是參與了這次志愿活動,吉爾不會有那么深的感受。他坐在電腦前,打開文檔,寫下了這一次志愿服務的經歷和感想,這將是他寫作小說的素材。
七
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桑田第二天、第三天新聞報道:感染者零新增。連續多日來未有新增感染者的社區、街道、辦公場所、學校、景區、商場陸續解除封控和管控,封控區調為管控區,管控區調整為防范區,管理程度逐步降低,城市逐步解封。
“恭喜轉型成功!”吉爾正刷著新聞,收到了陳文轉來的微信推文,江南省作協發布了2022年度簽約作家評審結果,吉爾申報的小說簽約項目獲得通過。他內心涌起了暖流,創作的小說沒有正式發表,省作協就給予了創作扶持,這是對他的最大鼓舞。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裝作不在乎,不理睬陳文。既然已經絕交了,就無需再多交流。
“還真的和我絕交???”
吉爾依然不理睬。
“我離開《桑田文藝》了,已經到《江南文學》做編輯了?!标愇恼f,“下一期準備出一期江南文學???,希望你能支持一下,把你的小說發到雜志的郵箱?!?/p>
吉爾覺得,再不理睬陳文,就太過分了。他回了兩個字:“好的?!标愇幕貜土艘粋€大笑的表情。如此,吉爾就算是解開了心底的疙瘩。
晚上,吉爾接到社區通知,明天早上到仁群小區采樣,這是最后一次篩查,桑田將根據采樣結果對社區、小區的管控作相應調整。這意味著,解封有望了。
吉爾坐在電腦前,打開保存的有關疫情的小說素材,構思新的小說。這一篇小說最好是短篇,切角要小,可以一個志愿者為視角,她是個媽媽,學醫,丈夫在疫情開始的時候染病留下了后遺癥,她除了要照顧他和孩子,還要堅持做志愿服務,因為他的丈夫能夠保住一條命,全是因為醫護人員的救助。她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她要憑借自己的所學,為抗疫奉獻微薄之力。小說通過她的志愿服務,從小處著手,放大疫情下普通民眾的生活、工作圖景,主題是雖然病毒很可怕,但是生活依然要繼續,即使是疫情持續了這么久,她依然頑強生活。
一大早,吉爾吃過面條,就穿好防護服下樓。電梯里碰見了戴著藍白口罩的大媽,她抱著外孫,遠離吉爾。吉爾說:“阿姨,您不用擔憂,小區沒事兒,我是住這里的,下去給大家做核酸?!贝髬屵@才放下心來,她的外孫盯著吉爾看,吉爾朝他眨了眨眼睛,大媽牽著他的小手說:“‘大白’‘大白’,謝謝‘大白’?!?/p>
疫情陸續好轉,各個單元居民在社區的錯峰安排下,有序排隊,采樣速度快了許多。一直到臨近中午,吉爾仍舊一身汗水,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每個志愿者都在太陽底下流汗,他們流的每一滴汗水,都是對桑田疫情的抗擊。
“你好,‘大白’先生?!碑斪詈笠粋€人笑著走向桌子的時候,吉爾站了起來,撕開包裝袋把棉簽握在手上。
“我的嘴張得都酸了,還不捅我?”小玉嗔怪道。吉爾笑了笑,利索地將棉簽伸進了小玉的喉嚨,輕輕地采樣。
“還是你比較溫柔!”小玉說道,“我在封控區的時候,每天被捅喉嚨,難受死了?!?/p>
“你怎么出來了?公司不是……”
“怎么啊,不希望我出來見你嗎?”小玉說,“公司那邊最近連續無新增病例,我們從封控區調整為管控區了。根據規定,我持工作證可以進出一次,我就過來看你了。你上次那么晚給我送物資,這次我來看你,咱倆扯平!”
“辛苦了!今早看到好消息,桑田解封了一些地方,沒注意看江南大廈?!?/p>
“你看你,不是沉迷于寫小說,就是在這里冒險,也不關注我所在的區域的情況?!?/p>
第二天,《桑田日報》發布新聞:全市第十輪166萬人次的核酸采樣結果全部為陰性,桑田連續七天零新增。新冠疫情防控指揮部決定,從明日零時起,全市各封控區、管控區、防范區全部撤銷管控,各商業和公共場所恢復營業,公共交通恢復正常秩序。
吉爾所在的仁群小區爆發出歡呼聲、尖叫聲,有人甚至在陽臺上對著對面樓喊話:“×××,解封后,我們去領證!”
小玉看了看吉爾,吉爾笑了笑說:“要不我們也去?”
“你想得倒美,除非你的小說發表了?!?/p>
幾天后,桑田全城解封,恢復車水馬龍。臨近傍晚,吉爾接到了《付出》雜志社的電話:“您的短篇小說《交換》,經編輯部審讀,決定留用刊發?!?/p>
“不好意思,剛信號不太好,能不能再重復一遍?”
吉爾把手機揚聲器打開,拉著午睡到現在都不愿起的小玉聽電話,小玉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到了雜志社的留用通知。
“哎呀,人家困死了,睡覺,不要煩我!”小玉說完,背過去繼續睡覺。吉爾看到玻璃窗外,晚霞燃燒,火燒云讓他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通過那里,他可以成為另一個,過更豐富的生活——可在現實中,他要當自己,無論生活如何瞬息萬變,他都會從小說中抽身而出,回到真實的痛,回到這滿是熱烈、炙烤的火燒云的傍晚。
吉爾將空調被給小玉蓋好,坐到電腦前,打開文檔,輸入題目《小說夢想家》。他寫道:“傍晚的時候,吉爾將眼睛抽離電腦,抬頭從窗戶望向天邊……”
【作者簡介:陳吉楚,現居三亞。主要著作有《島島島》?!?/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