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賈夢瑋:鄉村的表情(節選)

賈夢瑋,文學博士,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鐘山》主編。出版有散文隨筆集《紅顏挽歌》《往日庭院》《南都》。獲多種文學編輯、文學創作、文學批評獎項。
鄉村的表情(節選)
賈夢瑋
鄉村,我童年時的那個鄉村,在我的印象里,雖然沒有準確的“年齡”和“性別”,但因他或她的日常表情是愁苦的,所以一定是我的“長輩”。長大后,我知道,那是“鄉村中國”,是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要看一個國家的實力與精神風貌,得看它的鄉村。無論是農業國還是工業國,如果鄉村破敗,一定有著深層次的問題,鄉村折射了一個國家的實力與政治、精神與氣度,是一個國家的征候。
中國農村確實在發生變化,有人用“新”和“美”來界定,新農村、美麗鄉村?!靶隆痹诤翁?,何為鄉村的“美麗”?我想,“新農村”和“美麗鄉村”,其“新”和“美”應該是內在的,因為,內在的“新”和“美”,才能外化為動人的表情。
新農村之“新”,首先應是農民勞動的姿態之新。
中國傳統農民最典型的姿態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這姿態可供審美之用,但其實一點都不“美”,太苦了!沒人愿意做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背對著的青天,面對著的黃土,這是農民的“天”和“地”;在天和地之間,農民佝僂著腰,他們很少有時間仰望天空甚至星空——即使是在星空之下,勞累了一天的鄉下人哪還有看星星的興致,天空有啥好看的?只有兩種情況下,鄉下人會仰望天空:旱時仰望天上是否有雨云聚集,澇時盼望烏云有無散去??档抡f:“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視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蔽鞣秸軐W家的話似乎和中國農民沒什么關系。
如今的農民,可以開著轎車、騎著摩托車去農業產業園上班,借助于機械去“耕種”。做農民也可以很體面,這是以勞動姿勢的改變為基礎的:做農民完全可以不“面朝黃土背朝天”。
農民大多數時間是被動地面對著大地。農民與土地的親密關系,如今可以是多角度的,也可以有新的內容。但永遠也不應該徹底丟了“有機”兩個字,特別是“土地”。土地為農民、為人類持續奉獻,地里長出來的東西是人類食物的主要來源,還有所謂經濟作物,比如棉花,也是農民的重要經濟來源。農業一旦成為“經濟”,成本就成為一個重要問題,種子、農藥、化肥、人工……隨著成本的增加,土地產生的效益減少,甚至可能是負數,農民對土地牢不可破的感情也可能發生變化——就不再那么愛自己的土地了。土地沒人愛了,不僅會荒蕪,而且會被糟?!恋匚廴疽呀浭怯呻[而顯的大問題。貧瘠而被污染的土地不僅出產減少,長出來的東西也必然是“有毒物質”。土地養育了我們,土地也需要我們“養育”。瘦天損種,不僅生產的糧食、果蔬不再是原來的味道,而且物種會因為土壤污染而變異,“原味”可能永遠失去。
童年在鄉下時,種地用的還是農家肥、有機肥 ,需要漚肥、埋青,甚至撿糞。跟我爺爺同輩的一位黃姓爺爺當年留下兩句詩,彼時彼地,可能在一定的人群中流傳,我父親至今仍清晰記得。前些時候應我的要求,父親把這兩句詩寫給了我:
寒風刺骨知禾貴
霜曉尋肥覺糞香
文學是生活的折射,這位黃爺爺冬日農閑還是會去撿拾牲畜的糞便,因為那是有機肥,為了養育土地,為了對土地的愛。禾的金貴,糞的芬芳,這兩句詩所表達的感受,是彼時農民的日常情感,只不過一般農民不能用這樣的文字表達罷了。
最近兩年,鄉村詩人黃爺爺的兒子與我父親聯系頻繁,或者邀我父親回鄉話舊,或者要來看望父親。都是八十幾歲的人了,大概是懷舊吧。父親說,是“念舊”,因為當年斗地主、批富農,賈家不但沒有昧著良心批斗黃家,而且暗中回護過他們。父親說,這大概就是中國傳統所講的“情義”吧。情義“歷久彌香”。我父親,也算是鄉村知識分子吧。父親沒讀過私塾,后來有機會讀到初小,他的同學中后來也有成了大學校長的,據說專門研究中國農民問題。
土地和“情義”,是傳統鄉村的兩大“倫理”。也是中國農民的道德律,只不過不是通過仰望天空得來的。
“天空”,在中國農民這里有著別樣的含義,相當于農民所說的“老天爺”。對這位老天爺,更多的是“畏”而不是“敬”,鄉下人看夠了它的臉色。舊農村之苦,最苦苦在這個“望天收”。辛苦不是最“苦”的,面朝黃土背朝天也罷,只要有個好收成,老婆孩子有口飯吃。但是,有好的土地,有農民的辛勤勞作,卻不一定有好的收成,因為要看老天的臉色。反常的氣候,雨水多了或者少了,冰雹、蝗災……都可以讓你減產甚至顆粒無收。辛苦白費了,那才是真正的苦。農民對“天”愛恨交加,主要是“恨”,恨得咬牙切齒而又無可奈何,于是小聲地罵“狗日的天”,罵完了還要趕緊捂上嘴,怕“天”聽見,知道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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