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7期|關仁山:白洋淀上(長篇小說 節選)

關仁山,一九六三年生于唐山豐南,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與何申、談歌被譽為河北“三駕馬車”。一九八四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白洋淀上》《日頭》《麥河》《唐山大地震》《天高地厚》《金谷銀山》、中短篇小說《大雪無鄉》《紅旱船》《九月還鄉》、長篇紀實文學《感天動地》《太行沃土》等,出版有十卷本《關仁山文集》。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以及香港《亞洲周刊》華人小說比賽冠軍等?!尔満印啡脒x二〇一〇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日頭》入選二〇一四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韓、日等語種,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話劇、舞臺劇。
白洋淀上(節選)
關仁山
…… ……
第五章
吃過了燉雜魚,鈴鐺奶奶把腿盤在炕頭,坐著一個蒲草做的圓墊子,烤著火盆,吧嗒著長煙袋,瞄了一眼窗外。
街巷里堆滿了雪。千年老梨樹也掛滿了樹掛。白得圣潔的碼頭,零零散散地泊著幾只老龜一樣的舊船。
鈴鐺奶奶嘴里嘮叨著:“你爹活著的時候,就愛砸冰懵子……”
王永泰嗯了一聲。他在夏天是船老大,冬天也愛在冰上砸冰懵子。
荒涼的大淀上壓著層層疊疊的厚雪,撩得他猛地來了精神。他心里念叨,砸冰懵子的季節到了。
王永泰挺直腰,擰著屁股下炕。他哼了幾聲保定老調,腰里纏上一圈繩索,披上油脂麻花的羊皮襖,戴上一頂大皮帽子。他從墻上摘下一支明晃晃的冰槍,冰槍的顏色跟大鐵鍋一樣。
他扛著冰槍,撲撲跌跌地走進雪野里。
魚鷹大黑、二黑躲著雪片兒,跟著他,搖搖晃晃地飛。
野地里的雪,一層層地厚著。兩溜兒深深的雪窩,串起空曠淀灘上的無數道雪坎,簡直就是雪的長城。王永泰腳下一跐一滑,走不大穩,覺得雪窩深得像是挖地三尺,冷透了的寒氣直往骨縫里殺。
王永泰斜臥在一艘凍僵的船板上,嘴巴噴出一團哈氣,拽起拴在腰上的酒葫蘆,比畫兩下,錐子似的目光依舊盯著沉靜的大淀。
白騰騰的,除了雪還是雪,就像夏日淀上的浪頭一樣白。
王永泰無聲地笑笑,感到一種空落,只有嘴巴尋著酒葫蘆對話。
往年人多的時候,王永泰總是帶著王決心、二巴掌他們打冬圍。但今年不同往常,王決心在千年秀林栽樹,還要護衛規劃設計專家在白洋淀勘測。
他冬天只能自己在冰上砸冰懵子了。
雪花飄在頭上,大雪不久淹沒了他的腳。
這個季節,淀上兇險無比,常常使走冰的人陷于危險境地。厚厚的冰層下面,還能聽到淙淙流水的聲音。就像鈴鐺奶奶常念叨的:半寸板內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閻王。
王家寨有一個流傳很久的風俗。白洋淀大水的時候,鈴鐺的先人在門板上糊上鐘馗剪紙,家家戶戶進水,唯獨鈴鐺家里沒有進淀水。這下就把鐘馗剪紙傳神了,鄉親們買來紅紙,請鈴鐺的先人給剪鐘馗。后來風俗漸漸演化,誰家男人去世了就摘左扇門隨同下葬,那扇門就黑洞洞地空著,等女人走了再摘右扇門跟隨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這所房子,重新換上門,貼上鐘馗剪紙。外鄉人到王家寨走親戚,若是看見誰家沒有左扇門,就明白這家女人守寡;右扇門空空的,就會知道這家沒了女人。
王永泰永遠記著父親大抬桿的模樣,父親和水上飛教他砸冰懵子,真懷念大抬桿肩扛大魚“喊淀”時的賞燈之夜。
喊淀就是到了碼頭沖著村口喊一嗓子,有緣趕上的就分一點兒魚。喊淀還沒有人來,就在千年老梨樹下敲鐘,鐘聲一響,人們點燃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燈籠,亮了一街。大抬桿將冰槍高高地舉過頭頂,繃臉不笑,心里卻分外得意。這是王家寨人自古以來最高的獎賞。后來王永泰聽母親說,其實,砸冰懵子得到的大魚是水上飛的功勞,水上飛是護著大抬杠的威望。
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不如白洋淀的水鬼子。王永泰捕魚的本領就屬于水鬼子。改革開放初期,王永泰成立了捕魚公司。但冬天砸冰懵子,照樣是他的拿手好戲。
他砸冰懵子,大黑、二黑都跟著,兩只魚鷹靜靜立在雪坨上東張西望。不多時,冰層底下擠出聲如裂帛的脆響,猶如砸碎了玻璃。響聲里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嗷呵——嗷呵”的叫聲。白洋淀人都知道大魚浮冰游,小魚卻是沉了底。王永泰躲避的雪坎子,就是夏天他的老船守魚窩的地方。他興奮得眼睛里充了血,扭頭時,驀地看見幾步遠的雪崗頂端黑乎乎地袒露著什么,那是碎冰,別人砸過冰懵子了。魚也是精明,見不得一絲人的影子。魚若是見了冰上頭有黑東西,就會掉頭逃跑的。
王永泰滾過浮雪,爬上那道雪崗,蓋住了被風吹禿的地方,然后斜著眼睛尋著裂響的冰面。他調動了多年獲得的嗅覺和聽覺經驗,捕捉著冰面細小的變動,尋找大魚的蹤跡,同時也在尋找樂趣。
他的心里不知不覺漸漸溫馨起來。
寒風澀重,滾地而來。王永泰灌了一口雪粉,咂吧咂吧。
夜空的云層里有月兒游出來了。雪上面有兔子跑過的痕跡,百米遠的冰面上有了聲響,他就劃開了浮雪。冰層下邊一個碩大的黑乎乎的東西。王永泰揉揉眼睛,活動一下凍僵的手腳,哈腰輕跑過去,高舉著冰槍,狠狠地砸下去,連連砸著。
冰層下面的黑東西就蒙了,露出水的時候,他辨認出是一條大黑魚,就迅疾趴下,將被砸暈的大黑魚捉上來,扔進他的網兜里。
自己砸冰懵子,那是只有他獨享的快樂。
王永泰再灌幾口衡水老白干,烈酒熱辣辣的,身上的筋脈就活了,老胳膊老腿兒也頓時來了靈氣。等了一陣,他抽了抽鼻子,看見又游來黑乎乎的東西。但是大魚像嗅到了人的氣味,從冰窟窿里逃了。
王永泰重新找了個地方,刮掉上面的浮雪,細細審視,又有黑乎乎的東西游來。瞧定這是一條肥碩的大鯉魚,王永泰嗖地爬起,身上好像長了一片芒刺,高高舉起冰槍砸去,大鯉魚瞬間被震蒙了。
王永泰的雙手也沒勁了,喘了喘氣,啞靜了三分鐘。
王永泰抓大鯉魚的時候,眼前黑了景兒,扭頭噗地摔了一跤。大黑、二黑撲棱著翅膀飛過來。好在都是雪粉,他又撐著身體爬起來,看見一個大冰塊滑溜溜滾進一張一合的冰縫,濺起清晰的水聲。等他睜開眼睛,已經來不及了,大鯉魚蘇醒了,搖搖晃晃地游動起來。他凄厲厲嘆一聲:“這狗日的……”
王永泰一動不動,宛如悄然拱出的一座雪雕。
他孤傲地站在雪梁子上,等著大魚不游動了,他時刻準備將冰槍砸下去。他著急啊,然而大魚沒有動作。僵持許久,王永泰的身體像是生了一股厭氣,攥著冰槍的手瑟瑟發抖。他雙腿發軟,圍著冰層里的大魚兜圈,腳下的棉靰鞡踩進深雪里,脆脆地響。
大魚幾乎在驚悸中游不動了。王永泰即刻出手,嘭一聲,冰槍砸下去,大鯉魚震蒙了。他趴在那里撈出大鯉魚,忽然有一種溫情脈脈的傷感。此時,寒鳥從枯黃的蘆葦中起飛。
后來,王永泰又以同樣的砸冰方式,捕捉了幾條大魚。有兩條大魚活著,悲戚戚地喘息。王永泰想跟魚說說話,但人的語言和魚的語言是無法溝通的,無論他怎么叫喊,在魚眼里也是個咆哮的啞巴。
王永泰抬頭看看天,帶著勝利果實回家。茫茫雪野里,腳下的棉靰鞡響個沒完沒了。砸冰懵子的人越來越年輕了,他看見,淀上閃現的是矯健靈活的身影。
忽然,他聽見遠處有人的呼喊聲。扭頭望去,雪白的冰面上有一堆黑乎乎的影子。
呼喊聲越來越響,他似乎聽見有王決心的聲音,心就提了起來。他將魚放在雪坎子上,帶著大黑、二黑沖過去。
跑了幾步,王永泰腿邊一閃,細瞅是淀子來了。淀子用嘴咬他的褲腳,他立刻就明白,王決心他們出事了。
“決心,決心??!”王永泰急走著,呼喊著。
遠遠地,王決心和水牛趴在一個游動的冰排上,讓落水的人抓住竹竿。
褚蕾蕾和規劃小組的楊北北、陳小蘭落水了。好在他們抓著冰排沿兒,此時凍得哆哆嗦嗦,幾乎不行了。
王決心和水牛有經驗,趴在一個大大的冰排上,用竹竿施救。王永泰知道,竹竿瞬間凍了冰,人手攥不住的,這個時候竹竿幾乎沒有作用。
王決心看見他,高聲喊道:“爹,你砸冰懵子帶繩子了嗎?”
王永泰摸著腰里纏的繩子:“有繩子!”今天他砸冰懵子,還真沒有用上繩子。但現在的難題是,怎樣讓楊北北他們抓到繩子。要知道繩頭一挨水,瞬間就會結冰的。他嘆了口氣,腦子一片空白,突然,他覺得腳下的冰浮動起來,踩住了一個鐵架子,那是規劃小組使用的測量儀器。王永泰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他以為踩的是一道雪坎子,心里猛打一個寒噤。
“決心,先別動?!蓖跤捞┱痉€了,想著辦法……
王永泰撲通一聲跳進冰水里。這一舉動讓楊北北驚呆了,褚蕾蕾也嚇哭了:“大伯,你咋下來了?”
王永泰沒有說話,先是將褚蕾蕾推上冰排,再推楊北北的時候,就沒有那么容易了,主要是他的身體重,推了幾次都滑下來。
王永泰將繩子拴在楊北北的腰上,將繩子甩給冰排上的王決心。王決心還沒回過魂兒來,就擺起身子,去接繩子,腳下的冰排跟著搖晃起來。他腳一滑,實實地摔在冰排上,手中的竹竿也脫出去,涼浸浸的淀水忽地漫上了冰排。冰排整個兒成了滑溜溜的白玉,一點兒抓撓也沒有了。
王永泰眼睜睜地瞅著王決心的身體往淀里墜滑,淀水漫過王決心的膝,浸透了他的褲子。
這時,水牛也咚一聲跳進水里,遞給王決心一根扁擔。王決心靈機一動,用扁擔搪在兩塊冰排之間,一頭兒恰恰頂住了下滑的身子。借著這股勁兒,王決心騰地將身子從冰上硬挺了起來,一滾,滾出一溜脆響,搭上了對面褚蕾蕾趴著的冰排。
王決心拽著王永泰甩過來的繩子,下面推,上面拽,楊北北終于被拉上了冰排??墒?,馱著他們三人的那塊冰排有點兒承受不住,一顫一悠。王永泰讓水牛過來推,他游動著,伸手去抓另外那塊大冰排。
落水的陳小蘭冷得招架不住,凍僵了,說不出話來,她的身體緩緩下沉。王決心看見了,大吼:“小蘭,爹快救小蘭??!”說著,就將繩頭甩給了王永泰。
王永泰就勢抓住了陳小蘭的胳膊,用繩子纏住。陳小蘭也不知從哪里爆發的力量,伸手死死摳住王永泰的喉嚨,這是王永泰始料未及的。人到最后的時刻,手勁是非常大的。王永泰幾乎要窒息了。
王決心借著月光看見了這可怕的一幕,他跳進冰水里拽開陳小蘭的手,用扁擔狠命一挑,讓她的身體與王永泰的身體分離,兩人聯手再將陳小蘭頂上了冰排。他們聽見扁擔的斷裂聲,水澇澇的陳小蘭滾動了一下,騰起一團扎眼的雪粉。
“決心,我們趕緊上去??!”王永泰吼著,吼得青筋暴突。
王決心甩了半截扁擔游過去,先將王永泰推上去,栽了一臉雪。王永泰又將水牛拽了上去,水牛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嗷嗷叫著,凍得兩條腿亂亂地踢騰。
王永泰的手臂凍麻了。他吃不住勁兒,晃了幾晃,一頭跌在水牛的懷里。
王決心氣力運足了,又順手將幾個人從冰排上拽到冰面,這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后面的威脅就是寒冷了。楊北北緊緊拉著褚蕾蕾的手,褚蕾蕾扎在他的懷里,絕望地說:“北北哥,我們還能活嗎?”
楊北北無力地說:“這不活了嗎?”
褚蕾蕾凍暈了,楊北北搖晃著她的胳膊:“蕾蕾,你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來了?!?/p>
褚蕾蕾被搖醒,睜眼的時候睫毛都凍住了。王永泰摸出兜里的酒瓶,酒瓶凍著冰碴。他把冰碴掰碎,彎著腰遞到孩子們嘴邊,每人喝一口。
楊北北猛地喝了一大口,褚蕾蕾從來不沾酒,王永泰將酒遞到她的嘴邊說:“孩子張嘴,喝一點兒,喝一點兒吧?!瘪依倮購埐婚_嘴巴,王永泰掰開她的嘴,將酒猛灌進去。
褚蕾蕾喃喃地說:“謝謝大伯?!鳖D覺喉嚨和胸中火辣辣地熱乎起來。
王永泰摸了摸喉嚨,枯井似的眼里潮潮潤潤。這么冷的天,如果沒有冰床,他們幾乎無法回村。
多少歲月形成的規矩,凡是砸冰懵子逮了大魚的男人,上岸就得喊幾嗓子,不管遠近不分老少,聽見了就來的,搭手就分一份戰利品。今天是救人,王永泰就更得喊了。他抖了抖雪粉,將一扇巴掌貼在嘴邊,潑天野吼:
“噢,老少爺們兒,救人嘍——”
“噢……”
大淀死靜,唯有落雪聲。
王永泰的吼聲氣勢如虹,勾起胸腔的共鳴。他吼了幾嗓子,不見有人理睬,心里十分焦急,也怏怏的。
這時,大黑、二黑飛回來了,淀子也跑來了。遠處有了人影,人越來越多,原來是他們帶來了兩個冰床,老順子的冰床。
老順子趕到跟前,說:“這是啥情況?”
王永泰瞪著王決心:“問你小子呢,這是啥情況?”
王決心凍得磕打牙齒:“先回村委會再說?!?/p>
兩個冰床就朝著王家寨劃去了。
王永泰仰臉朝大黑、二黑打個呼哨,魚鷹跟著他們歡快地飛。
王永泰喊:“我的魚,砸冰懵子的魚!”
老順子這個冰床就朝王永泰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大家回到王家寨村委會。
王決心打電話將胡玉湖和王德志叫醒了,他們趕緊來到村委會,從家里帶來了換的衣服,找出備用的軍大衣。
幾個人凍得臉色蒼白,趕緊各自換了衣服,不斷地喝著熱水。
王決心披著軍大衣,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紅暈,他沮喪地說:“北北帶領他們的勘測小組要弄一個數據,白洋淀冬天最深處的數據。我說明天再說,北北組長說,上邊要得急,明天早上就得匯總。夜里我和水牛就帶他們去了,傍晚吃了燉雜魚去的??睖y的時候還算順利,回來路過燒車淀,這地方真是兇險,雪覆蓋著,看去平平展展,哪知道有暗河,浮冰一塊一塊的,北北、蕾蕾和小蘭轟隆一聲就掉進去了,我們一下子就蒙了。我讓淀子回家叫爹,趕巧了,我爹自己正砸冰懵子呢。今晚如果我爹不在,恐怕就真的出人命了?!?/p>
王永泰嘆息:“知道你們夜里行動,喊上我啊?!?/p>
胡玉湖說:“是啊,決心,你還年輕,姜還是老的辣!你爹是水鬼子,他多有經驗。再說,你爹要是跟著去了,也不會走燒車淀的?!?/p>
王永泰說:“大清河水表面平靜,底下錯綜復雜。決心,你不記得老曹家的二小子曹強就是冬天砸冰懵子死在那兒了?”
王決心瞪了水牛一眼:“你小子也不提醒我,看我咋收拾你?!?/p>
胡玉湖緊緊握著王永泰的手:“永泰,你今天立功了,我代表王家寨村委會感謝你。德志,擬個表揚稿報上去?!?/p>
王永泰咳嗽著,連連擺手:“支書,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替兒子干點兒分內的事。建設咱白洋淀,人人有責。別看孩子們年輕,都是設計專家,來咱們王家寨搞規劃,吃苦遭罪的,該表揚的應該是他們?!?/p>
胡玉湖揉著猩紅的眼睛,說:“現在想想都后怕,這要是出了人命,事就大了,我咋跟新區、縣里交代?決心,記住,再有勘測小組來,你就喊上你爹!”
王決心心疼地說:“爹,你趕緊回家換衣裳,休息吧?!?/p>
王永泰咳了兩聲說:“我沒事?;丶医o孩子們做點兒熱乎飯去,再熬點兒姜湯,驅驅寒?!?/p>
楊北北、陳小蘭已經緩過來了,在村委會辦公室整理數據。王決心去看褚蕾蕾,她身體弱,臉色蒼白。王決心摸了摸她的額頭,似乎有點兒發燒。
褚蕾蕾眼神蒙眬,吃力地說:“我包里有藥……我母親給我出差帶的,感冒藥……”
王決心趕緊給褚蕾蕾倒水吃藥。
后半夜,雪停了。星啊月啊隱退得無影無蹤,腳下的雪地便模糊起來。水牛攙扶著王永泰回到家,鈴鐺奶奶已經摟著花貓睡著了。
院里積著厚厚的雪,水牛拿起掃帚,清掃院里的雪。王永泰到屋里換了衣裳,抱起一捆干爽爽的樹枝,抖摟抖摟雪,進屋點著了灶膛。
灶膛內的火明明暗暗,將他的面孔映紅。他從缸里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鼓鼓搗搗地燉魚湯。他用刀將大魚的后脊剖開,切成條條塊塊,又往一只盛了醬酒的碗里捏碎兩只烤焦的紅辣椒。
水牛走進來,感嘆說:“大伯,您剛才砸冰懵子砸來的大鯉魚?”
王永泰說:“是啊,我砸了五條大魚,還有一條黑魚?!?/p>
水牛嘿嘿地笑了。
鯉魚燉上了,鍋沿兒貼花卷,不到一個鐘頭就熟了。
天快要亮了。
王永泰給鈴鐺盛了一碗魚湯,然后拎出一個大個兒的黑釉罐子,揭了蓋,小心翼翼地將魚湯倒進去,魚放在另一個盤子里。水牛瞇著眼,一臉的如夢如幻。
王永泰說:“你送去吧,讓孩子們吃好?!?/p>
水牛說:“再來點兒咸菜就好了?!?/p>
王永泰笑了,盛了一碗咸菜。他叮囑水牛:“罐子給我拿回來啊,這可是決心爺爺傳下來的?!?/p>
水牛說:“大伯,放心吧?!?/p>
王永泰實在邁不動步子了,畢竟老了,他太乏了,斜靠在炕沿,合了眼皮入夢去。
漸漸窗欞有些泛白,隱約聽見大黑、二黑在叫。他起身,長長地張了個哈欠,就去屋外雞窩給大黑、二黑弄吃的,坯壘的雞窩落一層雪,垂著一溜兒白白的冰溜子。
門響了,王永泰以為是王決心和水?;貋砹?,默默地說:“那幾個孩子吃著咋樣?”
“嘖嘖……永泰大伯,你老可真行啊,又當英雄了!”原來是腰里硬,他的身后跟著女朋友雁子。剛剛打掃干凈的地面,讓他們踩了滿地的雪。
“永泰大伯,廣播里說昨晚你砸冰懵子救了幾個勘測專家?祝賀??!你說我腰里硬咋碰不上這樣的好事?”
“你小子聽誰說的?”
王永泰給鈴鐺吃早飯,鈴鐺喝了一小口魚湯,然后吃了點兒魚肉。
腰里硬說:“一大早上,王德志就在喇叭里廣播了,我聽說里邊有個叫褚蕾蕾的女孩,是決心的對象?真的假的?”
王永泰望了腰里硬一眼,不無自豪地說:“當然。那孩子不是規劃專家,但跟決心在千年秀林工作,是志愿者?!?/p>
腰里硬眨了眨眼睛:“那家好,這對象多好,聽說是大學生,北京人。你盯著決心點兒,趕緊結婚得了,別總往蕎麥那兒跑?!?/p>
王永泰說:“狗嘴吐不出象牙,決心啥時往蕎麥那兒跑了?你小子就會煽陰風點鬼火,決心和水牛在秀林栽樹,可忙哩?!?/p>
腰里硬故作神秘地說:“你不信我的,你就瞅著,有你老人家后悔的那一天。我跟蕎麥離婚了,王決心就是真娶了蕎麥也跟我無關,只怕他小子腳踏兩只船,一邊跟褚蕾蕾好,一邊偷偷去看蕎麥。最后弄個雞飛蛋打,那是啥后果?”
王永泰喝了一口燒酒,辣到心底,吃上一口魚,黑了臉,眼皮一眨不眨地瞪著腰里硬:“你再給我們決心造謠,我拿冰槍砸你!”
雁子說:“大伯,真的,你得管著點兒。不然會出大事的?!?/p>
王永泰說:“我兒子啥樣我知道,用不著你們說三道四。滾!”
腰里硬心虛地說:“你不信就算了,決心出了事,別怪我沒有提醒你?!?/p>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