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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7期|楊占武:蕭蕭班馬鳴(外一篇)
    來源:《朔方》2022年第7期 | 楊占武  2022年07月21日08:19

    蕭蕭班馬鳴

    又到青石嘴。

    穿越六盤山,青石嘴是必經之地。從原州區出發,這里已是清水河河谷的起點和最南端,過開城梁,然后緩慢下潛,就到了這處山谷的凹地。

    總會琢磨它交通地理的意義。青石嘴是那種東南西北穿越六盤山地、樞紐性的通道節點。由此向東南,過三關口,便與涇河河谷相接,從而抵達咸陽、西安;向東北,自乃河進入干流的茹河河谷,通向隴中及陜北高原;向西,進入葫蘆河河谷,可以通往古秦州即今天的天水地區。

    這里是通道的開篇和終點,像一篇美文中的嘆號和句號。如若穿越漫長而曲折險狹的山道,它提示你對前方的艱難預做身心的準備,就像是下水前憋一口氣好扎一個猛子。而對于北上的旅人,意味著攀山涉險的結束,在此歇足,舒一口氣,拂去旅塵,整頓一下入城的衣角。六盤山呈東南—西北走向,東西兩片弧形山脈,像是堆雕在大地上的一副楹聯,中間的斷裂帶處有多個這樣的道路節點,但似乎以青石嘴為最。不光是它交通四方,還在于它的寬闊在崇山峻嶺中是難得一見的,這里能分布兩個村落,承載起一個高速公路互通式立體交叉樞紐,足可使你想象。

    這次來青石嘴,不是做歷史交通地理的考察,而是瞻仰紅軍青石嘴戰斗紀念碑。紀念碑建在西側的山梁上,由基座、碑身、騎馬士兵雕像三部分組成,主體高19.35米,碑體兩側翼高10米,碑銘高7米,這幾個數字串聯起來,指示著一個日期:1935年10月7日。碑頂是紅軍戰士手持大刀騎戰馬沖鋒的雕塑。巧妙的設計中,記錄的是一場小規模遭遇戰:1935年10月7日拂曉,紅軍將士準備從青石嘴東北向茹河河谷進發,去目的地陜北。登上六盤山峰頂,卻突然發現了從南而來的約有兩個連的敵軍,原來是要向固原運送給養的輜重部隊,此時剛到青石嘴,正準備休息用飯。紅軍趁其尚未發覺之際,迅速將其包圍。此役完勝,幾乎兵不血刃,除敵團長和少數敵軍逃向開城外,俘虜騎兵一百多人,繳獲十余輛車、彈藥、被裝和一百多匹戰馬。林彪的一縱隊用繳獲的戰馬組建了中國工農紅軍第一支騎兵偵察連,梁興初為連長,劉云彪為副連長。

    又是馬!在六盤山地、清水河畔,總是邂逅馬的故事。

    在改天換地的大時代里,一支弱小的力量,如若獲得六盤山地的戰馬,往往預示著一個良好的開端,是走向強大并最終勝利的關鍵。我熟稔的故事,是安史之亂中大唐的太子李亨,在馬嵬兵變、王朝命懸一線之際,得到清水河的數萬匹戰馬,“軍勢稍振”,由此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扒感谐潭f”的紅軍,一支疲弱之師,也是在那樣一個危難的時刻,得到戰馬,好像是偉人“今日長纓在手”的注腳,預示“何時縛住蒼龍”已非無期的時間之問。馬背上的連長梁興初,后來如雷貫耳的“萬歲軍”軍長,英姿勃發,意氣沖天,正率領著他的馬隊出青石嘴,風馳電掣般向茹河河谷進發。早就聽人說六盤山其形如龍,首伏寧夏,尾落陜甘,亦稱“龍首山”,是龍興之地,朝那湫淵是龍的故都……神游八荒,古往與今來,天意和人事,我出神地琢磨,陷入玄學般的回味。打算投資紅色文化旅游的企業家,正在激動地介紹他雄心勃勃的投資規劃,要建長征紀念館、學教基地、游客中心、體驗互動……

    何妨搞一個騎兵紀念館呢?我沉吟著,思緒在跳動:紅軍的騎兵,古今中外,歐亞大陸,重裝騎兵,輕騎兵……

    只是,我想象中理想的騎兵紀念館并不在一座座水泥鋼構的建筑中。一想到“千里颯然中”“每見流星想行跡”,美稱多不勝數如飛黃、絕地、追風的馬,會被做成標本置放在硬冷的水泥地上,或變成一張張圖片束縛靜止在展墻展板,就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寧肯尋找和仰望一處廢墟。那里可能是一處山岡,綠茵如織,碧空如洗,坐定,耳聽八面來風,極目天遠地闊,萬馬奔騰,鞭子在風中抽過……

    六盤山地、清水河流域,戰馬的嘶鳴穿越歷史長空。如今雖歸于寂然,但如斧聲燭影,馬的靈魂會不經意地螢光一閃。出身于語言學,我時常敏感和驚異于那些粗樸的地名,隱含著那么多馬的訊息:山川河流、鄉鎮村落,往往以馬為名,如白馬山、飲馬河、馬建(圈)鄉、大馬莊村。原州區的張易鎮,密集地分布著馬場臺、東馬場村、馬臺、涼馬臺等多個村莊。海原縣的李俊鎮有馬兒山、馬圈、馬套;稍北的九彩鄉,七個村中有三個村分別名為馬套、馬灣、馬圈。有意思的是過原州區張易鎮,西行入西吉縣境馬蓮河流域,聽到一個叫“馬其溝”的地名,從字面不得解意,原來,“馬其”是“馬蹄”的意思,因地貌形似馬蹄得名,當地方言中其、蹄不分,所以才訛寫為“馬其”。而如白馬廟村,顯然與祈求戰馬健康的馬神廟有關。豐富的馬地名,好像可以繪制出一張馬的語言地圖。

    而且,很難抑制那種好古以求的沖動。

    比如張易鎮,宋代文獻中是叫“張義”的,置于宋熙寧五年(1072),屬涇原路鎮戎軍(治所在今原州區)的一個堡寨,那個時候就已經叫作“新堡”。它的南邊一里處還有一處舊堡,“三面臨崖,皆不受敵”,易守難攻,不知建于什么時候。有鑒于此,鎮戎軍的長官張守約建議修葺舊堡,將倉庫、草場、兵馬、辦公場所移置其中。張易鎮東北不遠處的開城,就是著名的安西王府遺址,成吉思汗的子孫在此屯兵,蒙古軍的鐵騎馳騁如流水,馬背上的民族一定不放棄張易這樣良好的牧地。而據《嘉靖固原州志》載,張易堡在明代是固原衛下屬的一個堡子,不屬固原州管轄:州屬與衛屬的軍政分野,顯示它是衛所制度下軍管的一個養馬基地。清代以降,這里又是提標前營游擊馬場。

    我曾沿著401縣道即固將路(固原至將臺堡),一路向西南到張易鎮探訪。從原州區出發,在清水河河谷的臺地行進一小段路程,入疊疊溝,就突兀地進入六盤山的腹地,從高原入高山,原來是無需做任何預備的。翠嶺排空,天連云樹。山連著山,山頭如“品”字形排列,車行溝道,似乎是汽車駕照的鉆桿考試,稍快就感覺要與山撞個滿懷。得益于這些年來的生態建設,被當地人津津樂道的是終于又見淙淙溪流。出疊疊溝到張易鎮,風景又是一變,這里已進入大山深處,地勢平緩,濕潤涼爽,更難得的是有良好的水源地,方志材料中描述的“浸滴成潭”“激湍清冽”的西海子就在這里。水草資源、氣候特征、地勢條件,真是天造地設,不可多得的養馬、馴馬的好地方!難怪歷朝歷代,即便是馬政衰落時期,張易的養馬都不曾缺席。登高遠望,看到緩坡地都已開墾,不時有行人駐足拍攝梯田美景,想到明代三邊總督張珩的詩句:“興武營西清水河,牧童橫笛夕陽過。逢人便道今年好,戰馬閑嘶綠草坡?!笨偠降臍馄蔷褪谴?,揮鞭一指,自興武營(在今鹽池縣高沙窩鄉境內)直到清水河,從鄂爾多斯臺地到黃土高原。只是昔年的綠草坡早已成為農耕的阡陌,不見茵茵綠草,也不會再聽見戰馬的閑嘶,心下黯然,莫名其妙有一些惆悵。

    海原縣紛多的馬地名,必定與朱元璋之子楚王的牧馬地有關。明代嘉靖及萬歷時期修纂的兩種《固原州志》都記載,今海原縣城及西安鎮是“楚府牧馬地”?!睹鲗嶄洝吩涊d,景泰二年(1451)楚府的牧軍子弟就有二千多人。西安鎮處于天都山下,稍稍前溯,就知道這里曾是西夏人的避暑行宮,文獻記載,他們在此狩獵,以獵物的鮮肉佐酒,放歌豪飲。想想這樣的一種畫面,真真生猛。

    我這次來固原,專程去看著名的養馬城(大營城),遺址在固原市原州區西邊的中和鄉廟灣村,距原州市區約五公里,有月城,面積達十五萬平方米,是寧夏目前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遺址,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明代的甘州群牧千戶所,置建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四月,是朱元璋第十四子肅王的牧地?,F在還流行一個說法:先有大營城,后有固原城,可見其規模和影響非同一般。據方志資料,當時的城堡“城高二丈五尺,周三里七分,東南北三門”。作為甘州群牧千戶所的這處城堡,也許是建在前代已有堡寨的基礎上,但說法不一。

    清水河河谷以北同心縣有一個村落叫“胡麻旗”,是楊姓居民認祖歸宗的地方。胡麻,是一種油料作物,也是當地的特產,胡麻而又稱為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翻檢史料,原來“胡麻旗”是“戶馬旗”的訛寫。從《明史·兵志》的記載可知,戶馬指的是民牧,即民養官馬,“編戶養馬,收以公廄,放以牧地,居則課駒,征伐則師行馬從”。而“旗”則是明代衛所建制中最小的軍事單位。封建社會以戶為單位管理人民,所謂“編戶齊民”。遙想當年,這些人被編為養馬戶,和平時期為朝廷養馬,一有戰事還要跟隨大軍東征西討,他們的后人應該都有些赳赳武夫的氣質吧?但《皇朝馬政紀》等史料中說,這種戶馬的方式是在洪武至永樂初年實行于南北直隸的,如何出現在固原衛?

    確實,地名中隱藏的訊息太豐富了。歷史層層疊壓累積,任你使盡渾身解數,抽絲剝繭,時間的老人也會拈須莞爾。如果只是切開一個剖面,一言定讞,必定貽笑大方。

    信史茫茫,如今要選擇一處時間清晰的廢墟來追溯和懷念,都不容易。

    清水河流域一些被稱為“營”的地名引起我的注意。沿著原州市區北上,不過二十來公里,就到頭營鎮,一直向北,依次分布著頭營、二營、三營以至于七營、八營,一字兒排開。翻閱有關資料,原來這些地名來源于明代馬政,是開城苑管理的八營馬房。

    明太祖朱元璋在推翻馬背上的民族建立王朝的過程中,深刻認識到馬的作用:“國事莫大于戎,軍政莫急于馬?!泵鞔匾曫B馬,建立了一套相對獨立、分工明確的馬政機構,適用于西北地區行太仆寺、苑馬寺、茶馬司以及鹽課司等四套系統。其中,苑馬寺主要負責官馬的牧養孳生,苑馬寺下設監、苑,是國家劃定的國有牧場,而“營”是最基本的生產單位。當時的固原,是西北最大的軍馬基地,密集布置著馬苑,還有朱元璋所封諸王的牧地。這八營馬房為開城苑所管轄,而作為管理機構的開城苑就設在頭營內。

    頭營至八營的建設者是楊一清(1454—1530)。弘治十五年(1502),楊一清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身份督理陜西馬政。我留心閱讀過楊一清的《關中奏議》,了解了一下他當時建設馬營的初衷。在他看來,其原因在于:其一,解決軍士住處。苑馬寺大多沒有修建衙門、城堡,個別有城堡但也年久坍塌,且均無馬廄,馬政工作人員住處促狹,多是賃屋而居或者住在窯洞里——楊一清在奏折里有時候把窯洞稱為“穴”——對本地人來說,他們穴居習以為常,但外來的軍士是不習慣的,為此隨到隨逃。

    其二,解決馬匹凍餓損傷。官馬晝夜在野,春夏之時牧放固然沒有問題,但冬寒時山野之中草枯水凍,加之風雪侵凌,馬匹凍餓損傷時有發生。建設馬營后,“及冬春寒凍時月,俱收入城堡喂養”。

    其三,防止外寇搶掠。比如,弘治十四年(1501),官養馬、騾因無處收避,被搶去三千九百六十二匹。建設馬營后,“春夏時月如無聲息,官馬聽其在野牧放,一有烽火傳報,即便收掣回營”。同時,敵人知道我們有保障、有防守,也就不敢生垂涎之意。

    職此之故,建設馬營城堡為當務之急。楊一清總結道:“筑城堡則人馬有所保障,置馬廄則馬匹不至橫傷,修營房則貧軍有所依棲,建公衙則牧官可修職業?!?/p>

    楊一清具體規劃了城堡的規制,量其大小,各修城門一二座,城上修垛墻、更鋪、城壕,城內修建營房、馬廄,多者數百間,少者百十間。關于這八營馬房:頭營、二營、八營舊有城堡狹小,在原有基礎上擴建。頭營向東拓展二百三十六丈,二營向南拓展二百九十五丈,八營向南拓展一百六十丈。三營舊有城堡被河水沖浸,不堪安插人馬,在本城以西另創新營。六營、七營舊有城堡年久坍塌,俱修葺一新;五營原無城堡,在廟兒平創建新城。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為此,動用了本地軍營的軍夫及其子弟家屬,調集了附近各軍衛的軍民人夫,從平涼府的華亭縣及鞏昌府漳縣采打和運輸木材。該年正值地方歉收,人民缺食,只要給予災民吃食,就可以采打木材和進行運輸,這是“公私兩便”的事。自古“兇年興大役、成大功”,正是如此??!這個辦法頗有點兒類似于今天的“以工代賑”。

    關于資金籌措,楊一清看來頗有“經濟”之才。除了向中央財政積極申請資金,他建議另辟財源,將陜西都司所屬府、衛、州、縣大小問刑衙門自弘治十七年(1504)正月起至本年十二月止,囚犯的贖罪銀、贓款、罰銀統統追繳,支付雇人采打木植、燒造磚瓦、運輸等項費用。

    據歷史資料記載,楊一清共修建城堡十九處,衙門、倉廒、馬廄、屋宇四千二百間,工程兩年完成。當然,清水河流域的城堡和馬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楊一清慘淡經營馬政三年,成就斐然,牧馬達到三萬多匹。同時,“城堡相望,苑廄羅列”,城堡之間用邊墻連接,防御的軍事基礎設施得到加強。對此,他十分欣慰,曾登上興武營的城樓賦詩一首:

    簇簇青山隱戍樓,暫時登眺使人愁。

    西風畫角孤城晚,落日晴沙萬里秋。

    甲士解鞍休戰馬,農兒持券買耕牛。

    翻思未筑邊墻日,曾得清平似此不?

    后人對于楊一清整頓馬政給予很高的評價。從馬匹數量的增長方面來看確實如此。但我似乎感到一點不安:他十分重視牧馬數量的增加,而對馬匹飼養包括優質飼料飼草的配置,飼養技術、醫馬技藝的提高,略無道及。

    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也許游牧民族對馬的牧養可以提供參照,如蒙古族,他們隨著季節變換選擇牧場,進行游牧,春季選擇能夠避風、較早吃上綠草的牧場,夏季選擇涼爽的山坡,秋季選擇較遠的優良牧場,冬季選擇較近的牧場。至于馴馬的方法則主要是一種包括拴吊、吊汗、奔跑相結合的“吊馬法”。而楊一清的養馬設計,幾乎變成舍飼喂養,與通常的農地畜牧業大體無差,何況各色人等也并無畜養軍馬的職業技術常識,這會培育出一匹匹馳騁縱橫、能征善戰的馬嗎?

    關鍵的問題還不在于此。

    弘治十八年(1505)楊一清離任,正德五年(1510)又第二次出任三邊總制。令他十分吃驚的是,僅僅過了短短五年時間,馬政事業迅速衰頹,他所付出的心血很快付諸東流。到達陜西時,牧軍們跪立在道路兩旁哭訴:自從大人您離開以后,我們疲于應付各種勞役,支應各種科取,不能牧馬。馬死,鞭打得體無完膚,牧軍差不多一半人都逃亡了,留在本地的也是活不下去??!哭聲震原野。

    如果說這就是典型的“人亡政息”,但遽速如此,還是超出人們的想象的。

    我曾反復閱讀楊一清的《關中奏議》,想從其中找到答案。他似乎更側重于吏治的整頓、牧軍的勾補、馬匹的增置,而對于這種亦兵亦農的制度設計缺乏應有的思考。

    牧軍們半耕半牧,雖屬軍事化管理,但他們開荒種地,疲于應付各類力役,支應各種科取,職業更像承擔苛捐雜稅、徭役的農民,牧馬的本職工作反而成為業余??梢?,一支軍隊如果兼及經商、務農,便不能抑制開草場為農地、務副業而逐利的沖動,這種沖動既來源于自身,更可能來源于各級官僚機構的催科。如此,必然會本末倒置、反末為本。但楊一清始終考慮的是吏治問題,下車伊始的第一份奏折中即指出,牧事頓廢的原因“非法之過,乃人之罪”,認為“政之興廢,存乎其人,得人則興,失人則廢”。在整頓馬政的過程中,楊一清曾屢陳時弊,痛斥以陜西苑馬寺卿李克恭、靈武監監正李謙等一干人,“視牧馬為虛文,以科斂為能事”。人們有一種印象,即經楊一清整頓之后,這種情況一定大為改觀。但在《明實錄》中,正德十一年(1516)兵部即奏議,陜西苑馬寺牧馬草場被甘州、固原的軍民侵占耕種,監苑的官員不去查考,而衛、所、州、縣官又故意放縱,因此“馬政日廢”。楊一清離任不過十年光景,兵部的奏議就使用了“日廢”這種每況愈下的形容詞,使人驚訝!楊一清整頓馬政時立下宏愿,不出十年,牧馬達到幾十萬匹,現實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從后來的情況看,每次整頓馬政,所遇到的問題都是一樣的:草場侵占、牧軍逃亡,吏治的整頓陷入越反越腐的怪圈。這樣的問題反復出現,就不單是各級官吏的道德滑坡所致。制度缺陷,恐怕是明代馬政迭經整頓而屢屢敗壞的原因。

    萬歷元年(1573),出任三邊總督的石茂華(1522—1583)途經八營牧馬苑時,作詩《防秋過八營牧爾苑》:

    萬騎如云野徑微,驚鴻遙過塞垣飛。

    那堪朔氣侵征幰,更際秋風上客衣。

    牧馬苑中思耳,硤城門外敝牙旗。

    壯心直逐伊吾北,駐節郵亭對晚暉。

    不過表達出詩作者壯心不已的豪情而已。實際的情況是,自楊一清之后,明代的養馬業在數量上再也沒有達到過楊一清時的水平,只不過茍延殘喘,勉強維持而已。

    萬歷四十三年(1615),陜西茶馬御史黃彥士上疏建議,干脆廢除監苑,將軍事機構劃歸民政,變牧地為民田,并列舉十個方面的好處,主要觀點如:養馬不如買馬,農業收入完全可以支付這筆購買的費用;土地歸于農民,可以永守其業;牧軍成為職業軍人,專司戍守。從經濟角度考量,黃彥士所言不無道理,但軍馬養殖事關國家戰略資源儲備,茲事體大,黃彥士考慮問題的格局太小,缺乏戰略眼光。內閣官員閱后沒有上報,一定也是基于這種考量。從另一方面看,黃彥士的建議恐怕也是基于牧地大多已經被開墾為農地的現實吧。

    種豆得瓜,種瓜得豆。堡營的建設卻是城鎮的興起。也許在楊一清的建堡理念中,一開始就隱含著城鎮建設的規劃,所謂“開立街市以通貿易,種植樹株以供蔭息”,其中已經考慮到了城市商業、人員休息等因素。

    堡寨的修筑奠定了城鎮的基礎設施。楊一清之前的三邊總制如秦纮就修建過豫旺、石峽口、雙峰臺三城,楊一清修筑城堡更多,在他之后,堡寨的修筑一直也未曾停止。萬歷時期,明朝廷修邊筑堡,這使得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后裔順義王俺答汗十分納悶:雙方已經議和,你們為何大建邊墻堡寨?兵部左侍郎、山西總督鄭洛的回答最為機巧:咱兩家各有各的邊界,就像我們中國人,兄弟分家,也要打個院墻。你我雖然通好,也保不準你們的人逃亡到我這邊來,我這邊也難免有惡少跑到你們那邊偷馬。所以,修邊筑堡也是為你們好??!俺答汗對這一番說辭感到滿意,于是約束其部眾,配合明廷修堡。史載,寧夏的許多堡寨也是在這種背景下修建的。

    作為城鎮興起最重要的標志是人口的積聚。為了解決養馬的軍夫的問題,楊一清廣泛招募人員,“軍余”、流民都在招募之例。這些人到來以后,給予他們草場和土地,開荒種地,領養官馬。其直接的結果是農事大舉,商業發展,官營軍事手工業和民間手工業興起。

    頭營到三營,或為鎮或為村,都從馬營演變而來。放寬視野看,如今清水河流域的城市、村鎮,大多都能找到養馬建堡的影子,甚至固原城都是由苑馬寺奏請重修的。城鎮如棋,仿佛是馬政的廢墟上開出的鮮花。我曾尋訪八個馬營的遺址,殘垣斷壁,孤獨地矗立在農耕的阡陌中。到清水河西部的三營鎮,想到這就是由楊一清所創的“新營”發展而來。在鎮北發現一個叫“城背后”的村子,直覺上,這質樸的村名隱含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翻檢方志材料,發現明代固原州設十個地方行政組織“里”,如“在城里、東山里、南川里、石仁里、新興里、榆林里、固原里、底堡里、彭陽里、新增里”,這些名稱大多不加雕飾,帶著濃濃的俚俗氣息?!霸诔抢铩?,類似于城關鎮。既然有“在城”,也就有“城背后”了。當年,什么人會住在城里?又是什么人住在城背后?我揣測,“正軍”及其官民手工業生產者、坐地行商的商人大概會住在城里,而住在城背后的,可能是招募而來養馬的“軍余”“恩軍”。

    人們都會有“我從哪里來”的追溯,不是基于柏拉圖的哲學之問,而是對故鄉故土的懷念。明代實行常備軍建軍制度的衛所制,“移民戍邊”,從內地遷徙了大量人口。世所公認,明代是內地人口向邊塞大遷徙的時代。但只有少數一定級別的軍官,能從“衛所選簿”等資料中查到他們的籍貫。至于城背后,都是窮苦的百姓,史書上不會留下他們的蹤跡。我只是從零星的記載中,大體推測他們祖籍何地。

    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陜西各司法機關的問擬人犯。楊一清說,按照永樂年間有關犯人充軍的舊例,依律發配到邊衛。

    其一,逃往各苑潛住謀生的流民。楊一清認為,這些人不當差役,不受官府約束,搞不好是一種潛在的不安定因素,但他們耐貧寒,習畜牧,招募來作牧軍,既可消除隱患,又可充實牧軍隊伍。因此出臺一條政策:凡是逃亡來到本地潛住的百姓,論法應該問罪,現在允許其赴官自首,免予治罪,編入各苑籍冊,量其人丁多寡,給予草場土地,領養官馬,如此,則“公法私情,似為兩便”。據說,這個告示一貼出,聞訊前來投軍者絡繹不絕。

    其二,王府中為奴的百姓。楊一清對郡王、將軍、中尉各府的家人進行了清查,凡超過法定人數以外的,一律“捉拿到官,審問明白,編發監苑”。

    其三,一般平民。據載,嘉靖時固原州、平虜諸所和白馬城堡等地招募人口時,“應募而入籍者,寧夏之人十則八九”。這條資料讓我有點兒啞然失笑:今天,銀川人和固原人有山川之別,操著不同的方言,原來許多人有著共同的祖籍。

    當然,以上所述,也只是招募而來的牧軍。至于因從事貿易等其他原因落居城里和城背后的,也大有人在,但無從查考。

    在清水河流域,他們遠離故土,身負罪責,是第一批最重要的墾荒者,該區域農牧兼營、以牧為主的生產結構正好在他們手中翻轉。從那個時代開始,土地大量得到開發,農業逐漸成為主要的產業。也許,這符合太祖朱元璋的理念——史家公認,在明清的皇帝中,朱元璋、乾隆皇帝是最堅定的農耕文明維護者。

    曠土盡辟,桑田滿野,馬散邊城月。1641年八月,其時為風雨飄搖的崇禎十四年,距離他在煤山自縊而死不到三年,陜西巡撫陳百羽的一份奏折中提到,開城苑,這個領有八營馬房,“草場寬闊,水泉便利,地宜畜牧”,可牧馬萬匹的上苑,現存只有區區二十六匹馬;而“草場逼窄”、可牧千匹的下苑——黑水苑,更是只有可憐的七匹馬。馬政的衰落,是一種制度的失敗,也是一種文化觀念的失敗。

    如今,在清水河流域,不經意間,往往會發現一處馬的廢墟。蒼天作證,大地有痕,側耳歷史的深處,會聽到一種激蕩的回聲,云錦成群,蹄踐霜雪,蕭蕭班馬鳴,仿佛作別的儀禮。

     

    一口水窖的容量

    久未謀面的校友異地交流,來到本地擔任領導職務。他是練達之人,大約是為了打破大家的拘謹,就先開口聊起了對本地的第一觀感。

    他說,他早年到過西海固。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末,他在某省任縣委書記,因為某合作項目,與寧夏南部山區某縣對接。

    他說,縣上的同志真是太熱情了。當時住的賓館,是叫“招待所”的,沒有自來水。一大早,縣委主要領導就過來了,親自端了一瓢水伺候他洗漱,他感到很難為情,消受不起。當地的領導一邊細水長流地倒,他一邊洗,奇特的是下面放了一個臉盆,把洗漱過的水接著。說是這水還可以留著掃地的時候灑一灑?!安灰愕袅??!彼麑W著當地的方言說,并感嘆這是他對西海固第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這真是一個話題。大家謹慎地調整措辭,各自講著缺水的見聞:

    山里的一個人,從遠處挑了一擔水,走得累了,停下來歇息。一群麻雀撲上來喝水,怎么也趕不走。這人只好怔怔地坐著,等著麻雀喝飽了飛走。以后逢人便說:“麻雀,那也是一條命么,以后不要打了?!备鋸埖氖逻€有:一只麻雀撲進來喝窯洞炕頭上的一碗水,人逮住麻雀扔出去,那麻雀竟然還飛回來繼續搶水喝。這真是一只搏命的麻雀。

    知道牛會嚎嗎?好幾天沒有飲水的牛,發出的那種嚎,聽起來的那種瘆人真不知怎么形容。

    分家而過的婆媳,也許原來就關系一般化。有一天,兒媳偷了婆婆家的一桶水,婆媳為此打了一架,鄰人并不認為這打架的事由過于瑣碎。好事者進一步分析:分家單過的時候,可能忘記將窖鎖的鑰匙切割清楚,因而留下肇啟是非的隱患。

    水窖都已干涸,生產隊組織拉水,毛驢套上架子車,盛水的水桶是廢棄的柴油桶。水拉到村里開始分配,大人站在架子車上倒水,村民提著水罐排著隊,魚貫接水。油桶是沒有水嘴的,難免洋洋灑灑。有個六七歲的小孩,眼疾手快,從隊伍中飛奔過來,把水罐放在水桶下面,接著那點灑出來的水。

    這樣的故事太多,足可講“一千零一夜”。耄耋之年的王慶同先生在《青山無言》中回憶上世紀70年代在寧夏鹽池縣農村時的一個故事:有一年春節快到了,我家西北方一戶人家一個小男孩來我家院子里玩。我老伴見他手背布滿黑垢痂,就問他:“咋不洗手?”他說:“我媽說了,過年給我洗?!辈⒏袊@“在這樣的地方,給孩子洗手是過年的禮物”。

    讀著、聽著這樣的故事,我似乎出現幻覺:那個飛奔過去接水的和這個等著過年洗手的小男孩,是同一個人——為了過年可以洗手,他才如此珍視這水桶里灑出來的那一滴水。

    缺水,從骨子里培養一個人自幼及長的惜水意識。這決定了人對水的態度:“疼惜”。仿佛水是有生命的,要像對待一個“有命的物兒”那樣去“疼惜”:疼愛和珍惜。

    口語詩人伊沙寫了一首詩,有這么幾句:“你來自六年不下/一滴雨的同心/兄弟,我記得你在會/上發言說:/當地的婆姨擔水時/看見水桶里的水滴/掉落在地/竟會情不自禁地/發出唉喲一聲/心痛的嘆息”。

    詩中的“你”,是我的朋友和老鄉,詩人馬占祥。故事就是他講的,“心痛的嘆息”。我還要告訴你,這其中還缺乏細節。那個擔水的婆姨,一定是在無蓋的水桶上壓著一把駱駝蓬草,防止在搖晃的行進中掀起“桶中風波”——水被灑出來。但即使有萬全的措施、萬分的小心,水還是灑出了幾滴。

    與“疼惜”相左的故事是“不疼惜”:大旱之年,水窖干涸,某個人好不容易找了兩桶水。挑水回家的路上,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這個被兩桶水壓得肩膀生疼的人,懷著欣喜,帶著不耐煩,就將兩桶水倒掉了。待到回家,卻發現自己的莊子上一滴雨也沒下。原來,暴雨是會隔“圪楞”的——不是說過嗎?一個人在暴雨中跌了個“趴撲子”,起得身來,卻發現屁股被淋濕了,頭卻是干的。這故事聽起來更像一個寓言,是對不疼惜水的諷喻。有點兒像“捷克式的幽默”,讓你聽得又想笑又想哭。

    理解西海固的水,才能理解西海固。懂得了這里的缺水,你就知道為什么說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比如“水貴如油”。水,正是在這樣的境遇中,獲得了本初的、生命之源的深刻含義,不可以用價值、價格來衡量。

    流行在口語中對本土地理和風物的描述是“苦焦地方”。我懷疑“苦焦”應該是“枯焦”,因“枯焦”而“苦”?!翱萁埂边@個詞來源頗古,這就是記錄在《尚書》以及《山海經》等典籍中,關于后羿射日時的背景描述:“十日并出,草木枯焦”。災荒史的研究者也指出,這是“大旱災的生動寫照”。從氣候史、旱災史之類的研究中,可以確知西海固地區的干旱是常態。一項研究說明,明初至新中國成立(1368—1949)五百八十一年間,西海固的干旱災害平均四年多年一次,而且,以1700年為界呈現加劇態勢,后期二百五十年干旱災害的發生頻率是前期三百三十年的二點六倍。

    對于大部分地區來說,解決人畜飲水的唯一措施就是打窖。

    在廣大的中國北方地區,窖的樣式依據土質條件等,有圓柱形、瓶形、燒杯形、壇形等多種。在西海固地區,常見的是壇形,但老百姓并不稱“壇形”,而是“近取諸物”,用最常見的植物“蔓菁”作比,稱“蔓菁窖”,這很形象。

    標準的窖,數據是三個“一丈八”:開口只容一身回轉,是直徑約二尺的圓,一邊下挖一邊擴張,下挖一丈八以后到達腹部,腹部直徑為一丈八,此處被稱為“缸口”;缸口以下深度一丈八,逐漸收縮至底部,這是儲水的部分。這種水窖只能半窯儲水,理論上,最大儲水量可以達到一百方以上,但實際上很難達到,這有賴于土質的條件,特別是有賴于窖工施工技術的高超。一個好的窖工,絕對是稀缺的人才資源。

    窖址的選擇頗為講究。地面要硬實,即土體要完整結實、黏結性好;最好是在打麥場,這是現成的積水場。

    打窖,既是一個苦活兒,又是一個技術活兒。一個標準窖的土方量超過二百方,最深處達到地下三丈多米,全靠窖口一鍬一鍬、一筐一筐掏出來。只有好的窖工,才能掌好“窖桶子”,僅靠眼力和手工,就能挖成一個坡度降比合理、線條流暢、壁面光滑的窖。

    缸口以下儲水的部分做防滲處理。在窖壁挖出密密麻麻的錐形小孔,稱為“麻眼”。然后用膠泥填充,稱為“糊窖”。麻眼類如蜂巢,填充膠泥棒以后,能發揮出優秀的幾何學性能。

    最艱難的就是糊窖。選擇紅膠泥土,制作膠泥。紅膠泥土顆粒干而堅硬,沒有粉碎機之類的機械設備,只能手工反復捶打、石磙碾壓、過篩,直到成為粉末。然后和水成泥,發酵和反復踹踏、摔打,充分發揮其黏性。侍弄泥團的虔誠和用心,對光滑、黏性的追求,都遠遠超過面團的制作。這個過程所付出的勞動用時絕不亞于打一口窖桶子,勞動強度會更大。將紅膠泥做成錐形的泥棒,一一填充到麻眼中。最后的工序是“緊窖”,用木榔頭反復敲打,務必夯實、光滑。為防止窖壁龜裂,窖壁后期的保養也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往往需要數十天。灑水、檢驗、抹光,枯燥的重復性勞動,考驗著人的細致和耐心。為了保養,人們單憑一根繩索,在三丈多深的窖中上上下下,這不僅需要體力,還需要技術,特別是在上攀過程中一種被稱為“絞繩”的技術:靈活使用腳腕,腳背繞繩索一圈,變成引體向上的登踏助力。

    以上的敘述真像是打窖的說明書。我之所以不憚枯燥,就是怕讀者不能體會到打一口窖所付出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這實在是一項艱難而巨大的水利工程。大集體時代,一個人緣廣的農民打一口窖,且不計幫工的工錢,光是供給飲食,至少要付出自己一年的勞動所得。對一個家庭來說,置一口水窖,往往要花掉數年的積蓄。本世紀初,北方地區曾有過一項扶危濟困的“母親水窖”工程,一封“勸募書”曾動情地呼吁社會各界捐款,幫助西部的母親“留住雨水,幫助她們播下豐收的種子,播下美好的希望”。捐助金額為一千元,按照工程一比一資金配比,水窖投入達到兩千元,高于當期(2000年)寧夏農民人均純收入的一千七百二十四元。

    因此之故,水窖被寫入《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白皮書》(2001年)《中國性別平等與婦女發展狀況》白皮書(2005年)以及《2010—2013年全國農村飲水安全工程規劃》《全國小型農田水利建設規劃》《全國集蓄利用規劃》中。

    “掘地為窖,冬儲層冰,夏收暴漲?!鼻迥┢竭h縣令陳日新的這句話,高度概括了水窖的集水方式。

    凜冽的冬日,人們企盼著一場大雪。雪后,又企盼著一場大風。大風將雪刮到背陽處,形成雪棱,經過幾晝夜的消融和冰凍,成為含水量豐富的冰雪塊。一背篼一背篼背回來,投入窖中,這是應付春旱乃至春夏連旱的底氣。誰能保證這一年中,一定會下一場暴雨呢?極少有人會吹牛說:“我的那口窖大,能吃個年對年哩!”這樣的人,多半是未等到降雨季,就早早地到處借水吃了。招人嫌、討人厭,因為只有水才是有借無還的東西,借就是討,不過是換了個便于開口求人的說法而已。

    等待夏日的暴雨。仰望天色,在預計的降雨可能里,將作為積水場的打麥場收拾得干干凈凈。這是真正的“未雨綢繆”。如果暴雨如期而至,形成徑流,人就定定地守在窖邊,等待第一波渾濁的水流出場外,然后放水入窖,并盡可能地在窖口做簡單的柴草畜糞過濾和及時堵塞入水口。這是一個成年男子或一家之主的責任,水不可以漫過缸口,否則這口水窖大概率會報廢。

    泥土必然和水一同流入水窖,柴草、羊糞也不可避免。剛剛蓄的水,是渾濁的、帶著土腥氣的,等水澄清,經常會有柴草羊糞漂起來。有一年,一個名滿天下的老者,訪問到了西海固,其間熱情的主人捧上一碗水請他喝,他真誠地說:“你們的水太金貴啊,我不敢喝?!钡夜烙嬕欢ㄊ沁@樣的水,顏色、味道讓他覺得不對。

    一項水質的分析報告說,窖水的總氮、總磷、揮發性酚、氯化物、金屬離子、化學需氧量、大腸桿菌及水溫、ph濁度、殘渣等,基本符合國家飲用水標準;而緊靠公路邊修建的水窖,化學需氧量、總磷、硒、汞、大腸桿菌的含量均超出飲用水標準,其中大腸桿菌群的量超出指標數十倍,必須進行水質凈化處理。

    但科學是無力的。使用水窖的人,關于窖水凈化的認知和操作都是哲學的。這種境遇中的科學一定指向“無”,而哲學才是“有”。

    短暫的暴雨總使集雨的場不敷收滿一窖水,這時,須得當機立斷,引路邊、山間浸染過柴草、畜糞的徑流入窖,“水流百步是潔凈的”。

    窖水渾濁,可倒入一桶苦咸水,這能夠使之盡快澄清。

    偶或有雞、鴨等小型動物跌入窖中,把跌入物打撈出來,然后扔進去一鍬干凈的黃土,將窖口封閉,捂上七天。經過這樣處理的窖水,也是潔凈的。

    這種獨特的潔凈觀不只表達著節水、惜水的內涵,還提升著水的“貴重”。

    窖,是最值錢的不動產,也反映出這家人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門風?;榧薜拿袼字?,養女兒的一方在決定是否應允一門親事時,往往要實地考察一下男方的情況,稱之為“驗家道”。家道的主要參數之一,就是看對方家里是否有兩孔窖。兩孔窖,不僅是飲水的保障,也是輪換清淤的必須。如果這家有三孔窖,那絕對是家道殷實,幾乎類似于“鐘鳴鼎食之家”了。

    在山里行走,你能看到,家家戶戶院落敞開,扉門不閉,但水窖總是鎖起來的。赤地烈日,口渴難耐,如果討一碗水喝而遭到婉拒,一定先不要對他們的淳樸厚道大打折扣,而是想象一下主人的無奈;如果得償所愿,一定記得奉上真誠的謝意。這是我作為窖的主人,也作為行旅者,曾經的體驗。

    一口水窖,裝得下一個貧困之家的全部世界。

    窖與人的生活關系是那樣的密切。一口潔凈的水窖,不獨起著水的作用。窖是天然的冷庫,常見的景象是,窖的半空中懸掛著肉類、面點、水果等各類食物,以達到保鮮的效果。再次食用的這些食物,會沾染著“窖氣”。

    離別這樣的生活已經很久,但我還會時不時地思索一口窖的貴重。在無井無泉的干旱帶,窖的歷史肯定與人的生存一樣悠久,一樣漫長,如影隨形數千年或是更長時間。它究竟將什么樣的內涵植入人心?從某種意義上,我將窖比之于土地。一個早就轉移到城里、生活穩定的農民,卻不愿意放棄家里的那幾畝薄田,那是他心理上最后的生活保障線。而一口窖,卻是一家人最低的生命保障線。這些都不是經濟主義的視角。

    垂危的老人,在即將離世時,突然提出來要喝一口窖水?!疤鸬眠?”喝下窖水后的那聲喟嘆,百感交集,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喃喃的自語,快慰的神情,瞬間擊碎了我一切所謂的科學知識。在干旱的世界里,窖水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生命密碼?老人最后的神情,代表著只要窖水尚存,家人將生存無虞的安全感,還是隱含著人與自然的某種玄奧?

    還記得老輩人講的那個故事嗎?祖父推著一輛獨輪車,做販鹽的小生意。推著幾百斤鹽,在硝河(今西吉縣硝口)和固原、同心諸地往返,中途往往住不了店。店家說,吆腳的(趕路的)能要,推車子的不要。店家能供應腳戶和牲畜的飲水,而嫌棄一個推車子的,因為他喝得太多了?!鞍?,血都掙干了么,太能喝了么,哪來的水呢么?”

    這是一百多年前的歷史舊事,代代口耳相傳……

    如今時過境遷,伴隨著人畜飲水工程的實施,水窖差不多已經退出歷史舞臺。這是一個十分漫長的時代的結束。但遍訪干旱帶,人們還是愿意將水窖作為人畜飲水的補充或“災備系統”,經濟的考量和情感的依戀相互交織。不知你是否相信:像我這樣一個曾經掏過土、踹過膠泥、蓄過水、背過冰雪、長期使用過水窖的人,在都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從他們用水的習慣里,大體能判斷出他或她是否有過“疼水”的經歷,并進而對他或她生存的環境是否“枯焦”做出想象。

    【作者簡介:楊占武,1963年生,寧夏同心人。博士,研究員。長期從事經濟、文化研究,有著述多種?!?/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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