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杜衛東，中國作家協會第七屆、第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出版各種文集四十余部。近年有《杜衛東自選集》四卷及長篇小說《江河水》（與人合作）、《吐火女神》、《山河無恙》出版。曾獲《人民文學》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金獎等獎項。散文集《歲月深處》被譯成英文在全球發行，多篇散文被收入各種散文年選、中學語文輔導教材。參與編劇的作品有單本劇《新來的鐘點工》、電視連續劇《洋行里的中國小姐》《江河水》。

向天而歌（節選）

杜衛東

出 使

嗚——！汽笛一聲長鳴，客輪緩緩?？吭谏駪舸a頭。

步出船艙，櫻花已謝，楓葉正紅。移步上岸的一瞬間，你走進了歷史。

此時——1877年11月。你三十歲，剛逾而立、心雄萬夫，既有年輕人的熱忱，又有成年人的持重。微微抿緊的雙唇，顯現出你的冷峻和堅毅；清亮如玉的雙眸，于從容中又流露幾縷憂慮。

我懂你的憂慮?！爸T公未見靴尖趯，待我扶桑濯足來”，西方列強已進入工業革命時代，自視“天朝上國”的清朝如同一駕滑行在陡峭山路上的破舊馬車，仍視外邦為番屬，西人是蠻夷，出使海外等同“流放”，為王公貴族所不屑。以你之才學，聞達于廟堂只需時日，但你特立獨行，婉拒了家中讓你繼續求取功名的愿望，成為清朝第一任駐日本國參贊。你不滿萬馬齊喑的國內政局，想做普羅米修斯，即便因為竊火觸怒了大神宙斯，被鎖于高山讓鷹啄食自己的血肉也在所不惜。

此行幸抑不幸？于你而言，中斷了由舉人考進士、入翰林的“學而優則仕”之路，是謂不幸；于民族而言，你來到了一個因明治維新而全新的國度，有幸接觸到盧梭、孟德斯鳩，接觸到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學說，可以近距離觀察一個弱國如何稱雄的神奇路徑，從而領悟要想強盛，“必變從西法”，這無疑給中國的封建專制長夜揳入了一抹曙光。

蚌里蘊含了沙粒，化為珍珠的日子就值得期待。

上任伊始，即逢大變。日本憑借日益增長的國力，企圖吞并中國的屬國琉球。你審時度勢，憂心如焚。在進行外交斡旋的同時，上奏朝廷陳述我國的應對之策，認為“琉球如亡，不出數年，閩海先受其禍”，并預言，日本“頗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那時候，日本還對其野心遮遮掩掩，大清國也被表面的強盛所籠罩，你卻透過平靜的海面，看到了狼牙鋸齒的冰山。你知道，天朝貴胄嘴里的“蕞爾小國”羽翼已豐，若無利器在手，為其所傷將不久矣。悲哀的是，魚游于沸鼎卻安然自樂，燕巢于飛幕而不自知，你的警世箴言被當成了歌舞升平中的不和諧音。李鴻章和總理衙門責備駐日使館“過于張皇”，會“激生變端”，甚至要將公使何如璋召回以化解僵局。

聞知，你欲哭無淚。原來在喧囂的酒肆，清醒的人就是異類。行走于摩肩擦踵的街頭，你不愿意做一名轉身就被歷史遺忘的路人甲。

你開始撰寫《日本國志》。你重視史學經世致用的功能，“意在借鏡而觀，導引國人，知所取法”。全書四十卷，洋洋五十余萬言，分為國統志、鄰交志、天文志、地理志、職官志、食貨志、兵志、刑法志、學術志、禮俗志、物產志、工藝志十二部分，詳細介紹了日本的歷史和現狀，特別著重探究了日本明治維新以后社會制度變革的情景，對其參照西法進行的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和文教制度改革，做了詳實縝密的介紹。背倚華夏破碎山河，俯瞰東瀛遍地櫻花，你蘸盡心中悲憤，要為中國的變法圖強提供一幅可行的藍圖。

前后九年，輾轉日本與家鄉兩地，書成。

“頻年風雨雞鳴夕，灑淚挑燈自卷舒”，你著《日本國志》，費盡心血，不為青史留名。你懂得，相對于一個民族的興衰，個人的榮辱不過是歷史眸子里的一?；覊m，一滴淚水就足以將它淹沒；你坦言，“檢昨日之歷以用之今日則妄，執古方以藥今病則謬，故杰俊貴識時；不出戶庭而論天下事則浮，坐云霧而觀人之國則暗，故兵家貴知彼。日本變法以來，革故鼎新，舊日政令百不存一，今所撰錄，皆詳今略古，詳近略遠，凡牽扯西法，尤加詳備，期適用也”。

書成之時，你憑窗遠眺。但見星光慘淡、霧氣彌漫，山川萬物像被黑暗吞噬，已不見白日的喧囂。你擲筆于案，浩氣長舒，一腔豪情如獵獵長風，橫貫天際。你知道，夜色藏匿了太多真相，而你正用如椽之筆掀開夜幕一角，讓事實昭之于世。勇士不能仗劍而行，那就化劍為光，為暗夜中的行路者送去一片曙色。

日本卸任，你赴美國任舊金山總領事。

韶光易逝，你期待更多的邂逅；只要使命在肩，你愿意不停地行走。

舊金山是在美華人的聚集地，恰逢美國當局為了化解經濟危機帶來的經濟衰退，以各種借口驅趕華僑、掀起排華浪潮。廣大華工慘遭迫害，財產被搶，住房被毀，甚至被戮尸街頭。你苦心焦思，依法嚴正交涉，努力維護華僑利益。

那一天，你來到關押了大量華工的一所監獄。這些華工被收監的理由是“住房面積不符合規定，擁擠、衛生條件堪憂”。典獄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留著茂盛的絡腮胡。在歐美，胡子曾經是英雄和權力的象征，耶穌的形象本來有兩個版本，一個有胡子，一個沒胡子，最終神父們確定了前者，因為他們認為留著胡子的耶穌更具有權威。顯然，典獄長是美須的擁躉，他用手捋著絡腮胡，淡然地瞟了一眼這個長辮及腰的清朝外交官。

你注意到了對方的傲慢，不卑不亢，語調卻隱含千鈞之力：“典獄長先生，我已經令人丈量了囚室面積，了解到每個囚室關押的人數，閣下即便不是數學專業的高材生，也不難推算出每個人平均的使用面積吧？”

典獄長一愣，他沒有想到這個中國外交官有備而來，并已經做足了功課。

你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嘲諷，有憤怒，更有不居人下的高貴：“閣下，你以衛生條件不好將他們關押在這里，不覺得有點幽默嗎？難道這里的衛生狀況和居住條件要好于華僑的住所？”典獄長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又被你的一陣排炮震懾，“你們以一個荒唐的借口，把他們囚禁在更加糟糕的環境中，使我僑民深受其苦，這實在有悖于貴國所倡導的人權與民主理念吧？”

典獄長無言。經過你的不懈努力，甚至直接交涉到美國司法總長，終于迫使當局做出讓步，華工的權益得到了一定保障。

后來，你寫了五言古詩《逐客篇》，抒發了國運衰微、華工落魄的感慨：

嗚呼民何辜？值此國運剝！

軒頊五千年，到今國極弱。

鬼蜮實難測，魑魅乃不若。

豈謂人非人，竟作異類虐。

茫茫六合內，何處足可托？

1891年11月，你平調新加坡總領事?！扒嗵旄?，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你已經四十三歲，年逾不惑。朝廷雖沒要求干部年輕化，但到了這把年紀，無疑會削弱仕途上的競爭力。一直希望有更大平臺的你，情感的落寂可想而知。不過，愛是內心深處的花朵，有它盛開，芬芳就會順著指尖彌漫。

查訪僑民疾苦，促進教育發展，你做了多少好事？去問南歸的飛雁。

有一件事要特別給你一個金手指贊。一次參加華僑婚禮，你得知因清政府的禁海令，不少老人漂泊海外不能落葉歸根，甚至不敢回鄉尋親訪友、祭祀祖墳，不由黯然神傷。清朝立國，出于安全考慮，曾沿襲《明律》：“凡官員兵民私自出海貿易，及遷移海島居住耕種者，俱以通賊處斬”，直到西方列強的炮艦轟開國門之后，清朝的各種法律法令依然把出國謀生的僑民視為“叛逆通匪”。你深感僑胞雖為生計所迫，漂泊異域，但一直正朔服色，恪守華風。鄉愁，是塵封在他們心底的牽掛，像懸河瀉水的藤蘿，爬滿心底?！皣鹾＝麌?，立意比驅鱷。借端累無辜，此事實大錯?！蹦闩c僑民心意相通，你明白，當今世界交往日益頻繁，泥丸塞關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于是通過駐英公使薛福成不斷上書朝廷，陳說利弊，反復力爭，終于促使清政府廢止了實行近兩百年的禁海令。鴻溝夷為平地，天塹變成坦途，廣大僑民無論身處何地，他們的夢總算可以在故鄉落腳了。這是你出使生涯中絢麗的一筆，不僅使僑民的濃濃鄉愁得以慰藉，也讓閉關鎖國的清朝打開了一扇連接世界的窗戶。

因為有愛，你的出使經歷熠熠生輝。

愛是一種信仰，它讓人堅信，生活即便充滿苦難，愛也會如電光石火，使你的世界不再黑暗如磐；愛也是一種能力，它是愿望的表達方式，而愿望的形成則是一個人教化、情懷和自我修養的結果。

對民族和同胞深情的愛，讓你把生命的光華留在了每一行腳印中。

變 法

1894年，甲午戰爭，你的預言成讖。

“海漫漫，風浩浩，龍之旗，望杳杳”。這是“天朝”開啟洋務運動與日本實施明治維新后第一次正面交鋒，在大炮的射程之內，各自政治體制、軍事素養和經濟實力孰優孰劣，已經在歷史的底片上顯影。

一時，悲傷逆流成河。嗚呼，一衣帶水，實隔千重霧！誰說只要緊閉心窗，就可以守護自己的孤傲？沉默不是醫治憂傷的良藥，痛苦到極致才可以使一個人走出獨舞的世界。你知道，吟詩作賦無法撫平民族的傷口；戰敗之國，所謂外交斡旋等同與虎謀皮。故步自封的中國要重振雄風，唯變法革新一途。

這個年底，你結束了長達十七年的外交生涯，由新加坡卸任回國。

身后，是無盡滄海；眼前，是漫漫雄關。你立于船頭，任蒼勁的海風吹拂你的臉龐。與當年東渡扶桑時相比，你的神情除了冷峻和堅毅之外，更多了幾分睿智，像是經過爐火的冶煉，已經化鐵成鋼。

傍晚的太陽開始下沉，大海正把一團火焰攬入懷中。海水被太陽映紅，太陽任海水親吻，這是白晝與黑夜的交接，也是新與舊的涅槃。

你此刻的心情，在寫給梁啟超的詩中得以呈現：

寸寸山河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

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

你去南京拜見張之洞，人稱香帥，晚清名臣，洋務運動大咖，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富國強兵的立場上，與你可謂心有戚戚焉。你本以為會一見如故，得到一展抱負的平臺。不想你一番宏論，張香帥聽后竟哼哼一笑，笑得有些敷衍，臉上的皺紋像水波一樣蕩開，如同龜裂的土地，驚心動魄。你知道那笑容后面的深意，失望如風而至。香帥是開明人士，但畢竟在官場浸淫太久，位極人臣，習慣了眾星捧月，唯其馬首是瞻。而你出使多年，久沐西風，“昂首足加膝，搖頭而大語”，言行中難免有失官場禮儀，惹得老夫子心中不爽，只委了你一個江寧洋務局總辦的差事，負責辦理江蘇等五省因民教相爭而釀成的教案。

隔年九月的一天，才是你人生的高光時刻：被光緒皇帝召見。

初秋，梧桐葉落，蕭瑟已在趕來的路上。按清朝祖制，四品以下官員無緣得見天顏，這也是光緒要在頤和園仁壽殿召見你的緣由。出了紫禁城，等級森嚴的官場禮儀就可以有所變通，光緒要變法求新，因循守舊的朝廷大員自然不可重用，啟用一些底層的新銳人才勢在必行。

得見天顏，承接圣恩，你心中多少有些惶恐。銅龍、銅鳳列于殿前，供帝后舉辦朝會時燃香之用。當腹內燃起檀香時，煙霧即從龍、鳳口中裊裊冒出，青煙繚繞，香氣襲人，皇權之威嚴立刻會氤氳每一升空氣。殿內最吸引人的是一只蹲在石須彌座上的銅鑄異獸，龍頭、獅尾、鹿角、牛蹄、遍體鱗甲，造型離奇怪異，是傳說中的麒麟，寓意著人才與祥瑞。

今日沒有燃香，殿內依舊肅然?！皦蹍f仁符”的金字匾額下，光緒皇帝端坐在用紫檀木精雕而成的龍椅上，不怒自威。

他沒有穿朝服，身著寶石藍長袍，外罩壽字圖案襯底的明黃色馬甲，頭上是一頂系有紅穗的黑緞如意帽。眉如遠山、目似朗星，見你行禮，頷首微笑間，有一股英氣如秋水漣漪般向四周漾去，沁人心扉。

甲午戰敗，《日本國志》得以刊印，并一舉走紅。

泣血之作為世人推崇，你本該歡呼雀躍；可是時代的投影儀中看不見你舞動的身姿，你早已在憂傷中徹底淪陷?！皣也恍以娂倚摇?，非你所愿！

青年皇帝讓師傅翁同龢找來此書看過，稱贊其“紀日人變制尤詳”。他后來在百日維新期間發布的改革詔令，很多直接源于康有為的《日本變政考》，而康氏的《日本變政考》則深受《日本國志》影響。青年皇帝對年長康氏十歲的這位二等駐外參贊，心存好感：“有人向朕舉薦了你，國事衰危，急待有識之士發憤圖強，愿卿不負朕望?！?/p>

你雙膝跪地，微微仰起頭，見青年皇帝正期許地望著自己。目光相碰的一瞬間，猶如電光火石，在幽深的歷史隧道激起一串火花。你感受到了青年皇帝變法圖強的決心，這決心一燈如豆，卻像在漫漫長夜里升騰起一片光暈，讓你漂泊不定的心靈有所皈依。

回想在日本任期屆滿，繼任大使黎庶昌欣賞你的人品，敬佩你的才華，希望你留任。你知道，黎庶昌乃憂國憂民一志士，沉思有頃，還是婉言以辭：“非吾不助君，實乃弱國無外交矣！”

黎庶昌上任不久，便深感你言之不謬，作為清朝公使，與西方列強的駐日使節相比，他尚且多受怠慢，你只是一名參贊，在外交禮儀中所受的輕慢可想而知。以你桀驁不馴的性格當然會深感羞恥。而且你已經斷言，日本野心膨脹，如果琉球國地位不保，下一步受其傷害的將是大清。戰事一開，屈辱必至。你一介須眉鐵骨錚錚，怎么能忍受彈丸小國的頤指氣使？不如趁早躲一個干凈。

其實，你最無奈的是朝廷上下的妄自尊大。本來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危房，卻自視為摩天大廈。北洋海軍號稱亞洲第一，只有李鴻章知道，那不過是紙扎的老虎。且不說軍紀、訓練、后勤保障、作戰觀念，只是北洋海軍的保養費用就因為李鴻章與戶部尚書翁同龢的門戶之爭而每每不能到位。保養一支艦隊比創建一支艦隊耗資不在其下，大清的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認同這一現代海軍理念呢？

披甲戴盔的不一定都是勇士，蟹有時也會擺出狂傲的姿態。

你以頭觸地，發乎于心：“微臣為了江山社稷，不惜肝腦涂地?！?/p>

青年皇帝感受到了你的赤誠，他知道你出使多國，眼界宏闊，博學多才，懷有一顆強國之心，便直接發問：“你說，泰西之政，何以勝中國？”

你胸有成竹，仰頭答曰：“泰西之強，悉須由變法。臣在倫敦，聞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華?！?/p>

青年皇帝聞言，沖你微微一笑，兩人的目光又一次無縫對接。以西方為師，促歐風東漸，又保持中國的獨立與自信，正是光緒變法圖強的要義。眼前這個中年人言簡意賅，切中肯綮，實不可多得之變法干才。相識難，相知亦難。這之前，知音如一弧青煙，只是在各自夢中顯現。羈旅半生、歲月荏苒，最難得，現實中心意相連。本是兩條平行的直線，地位懸殊，境遇迥然，沒想到卻在一個點上交匯：一個志在強國富民，一個力推變法維新。如同兩個踏春者，走在同一棵樹下，微風吹過，杏花桃雨落了一個滿身，怎不讓人心曠神怡，意興闌珊？

在喧囂的世間穿行，有幾人知道哪里是心要抵達的處所？只有看見遠方點燃的炬火，生命才會升騰成燃燒的云霞。

離開仁壽殿，你走向前方，把身影投射在暮色蒼茫的華夏大地。

1897年夏，你赴湖南代理按察使，在巡撫陳寶箴的支持下，湖南成了你變法圖強的試驗場。你開辦近代工業，但念念于心的仍是思想啟蒙。鐵路、礦山、機械可以“強身”，教育才可以使一個民族心智健全?！懊髦尉S新，幡然改圖。廣開學校，悉師西法。十年之后，風氣大成?！蹦阍凇度毡緡尽分嗅j釀已久的改革之花，得以在這塊黑土地上漸次綻放。一項項新政像一支支箭鏃，劃過幽暗的歷史天空，射向決疣潰癰的封建專制營壘：嚴禁婦女纏足；創刊新派報紙；興辦新式學堂，成立為“分官權”而官紳商合辦的保衛局……一時，三湘大地，新荷競開，暗香流動；民權之論、平等之說、改制之議，眾聲喧嘩。

設立南學會，是你人生中最為光華奪目的一筆。

時值德國侵奪膠州，列強分割中國之論大起。湖南的仁人志士做亡后之圖，思保湘之獨立，讓人民習于政術，為他日之基，并推諸南方各省。日后雖遇分割，南中國猶可不亡，故名南學會。征得陳寶箴認同，學會具有參政議政、遴選官吏、訂立法律、培養人才、理財、合群等功能，實為地方議會的架構。它對于提高士紳的政治參與度、促進變法維新具有重要作用，從而達到“吾湘變，則中國變；吾湘立，則中國立”的目的。

南學會七日一開講，由梁啟超、譚嗣同和你主講。

第一次演講，你青衣布履，款步登臺。多年的出使經歷、豐富的知識功底、幽默生動的語言，使你的講演別開生面。學子們沒有想到，在如鐵桶一般禁錮的沉悶時局中，還能綻放出這樣美麗的思想之花，他們被你的魅力征服了。魅力并不抽象，音樂的魅力是旋律和音符；人的魅力是學養、能力、氣質和性情折射的光環，無形，卻風生水起。

你一揚手，再次止住如潮的掌聲。目光如炬，掃視一眼座無虛席的會場，提高了嗓音問：“諸位，日本自隋唐以來承襲華風，以吾為師，何以甲午一戰，令我輩汗顏；泰西上溯百年乃蠻夷之國，何以今日能引領世界？”

場上復鴉雀無聲，仿佛一根針落地，也會引起一聲巨響。

你揮手向下一切，正色危言：“蓋因改革舊法，分權于民。然，國之文野，必以民之智愚為分界。欲提高民眾的文明程度，我們先可以實行‘自治其身、自治其鄉’的地方自治，興學辦教、開啟民智、伸張民權，培養士紳與庶民的參政意識和參政能力。在此基礎上，由一鄉推之一縣、一府、一省，以迄全國，就可以成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軌?！?/p>

掌聲爆棚。如你所言，初到日本聞民權之說頗感驚怪，既而取盧梭、孟德斯鳩之說讀之，心志才為之一變，堅信太平世必在民主。如同一朵花兒，開始只是蓓蕾，經歷光照和雨露，才會仰天而歌、拔蕊怒放。

因為有你，湖南成為維新變法中最活躍的省份。

可惜，變法是一場絢麗的焰火，剛一綻開就凋零了。它沒有讓病入膏肓的大清起死回生，而是在它的靈堂前掛起了最后一道挽幛。

人不覺，天難測，高光與至暗，有時僅在轉頭間。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