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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2年第3期 | 武歆:螽斯
    來源:《鐘山》2022年第3期 | 武歆  2022年07月19日08:18

    小編說

    “子孫眾多,言若螽斯”,子孫是生命的延續,晚年的慰藉。對老史而言,晚年卻有一些寂寞。他窩在舊轉椅,把玩桃木如意,放行車輛,時而聽聽八卦,聊聊閑話。下班后同老伙計喝一點小酒,說一點胡話,生活中的一絲漣漪都不愿意放過?;蛟S,“莫道桑榆晚,晚霞尚滿天”,螽斯的黃昏也是美的,如同那有紅布綁著的桃木件,飛鳥般揚起。

    武歆,1962年生,祖籍山東,現居天津,任天津作協副主席,文學院院長。著有長篇小說《陜北紀事》《密語者》《樹語》《延安愛情》等多部、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并被多次改為影視劇、廣播劇。

     

    1

    跑到停車場時,正好從五金店傳出七點報時聲,老史這才慢下來。一只喜鵲從他頭頂飛過去,老史目光追隨著喜鵲,看它輕巧地落在樹枝上。老史喜歡人聲、鳥叫、犬吠、蟲鳴,街面上的聲音他都喜歡聽。棲在樹枝上的喜鵲,有著烏黑閃亮的小腦瓜、灰色的羽毛和黑灰色的長尾巴。老史晃動著腦袋,沖著喜鵲“啾啾啾”,喜鵲看也不看樹下的老史,抖起翅膀飛走了。

    五金店老板老劉端著大紅色的塑料盆出來潑水,看見老史,招呼一聲“老史早”,也不管老史聽見沒,轉身進了門店。老劉的店,天熱不關門,天冷不關門,電視機永遠固定在新聞頻道。新聞頻道的報時聲,路過門店的人都能聽見,都會扭頭看一眼店面。老史早就戳穿過老劉的鬼點子,你哪關心世界大事,你是為了讓人注意你的門店。皮膚糙黑的老劉倒有一口閃亮的白牙,他呲牙一笑,并不回應老史的譏諷。

    老史一身黑色夾克衫,深灰色牛仔褲,黑灰兩色旅游鞋,從頭到腳干干凈凈。他右手玩著已經包漿的巴掌長短的桃木,匆匆走過的人隨便瞄一眼,都能被幽幽的亮光吸引。

    老史走到紅白兩色的自動抬桿前,一輛紅色小轎車駛過來,左車窗慢慢搖下來,長著娃娃臉的小姑娘,看也不看抬桿旁的老史,用手機對準抬桿旁邊的二維碼。紅白兩色的抬桿打哈欠一樣揚起來,小轎車緩緩而去,一股好聞的香味飄進老史鼻孔里。

    老史望著遠去的紅色小轎車,沒了剛才逗喜鵲時的調皮勁兒。他走向不遠處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個沒扶手的舊轉椅。

    2

    停車場由寬闊的邊道改建而成,傍著一座四層高的建筑。一樓有小餐館、五金店、雜貨店,還有服裝店、面包房、小超市。二樓是稍微高檔一點的飯店。三樓是健身房、洗腳房和KTV。步行樓梯在建筑的兩端,上到二樓、三樓的回廊上,俯瞰下面寬闊的停車場,像站在檢閱臺上一樣威武。建筑中間部位向外突出七八米,是一部晝夜運轉的電梯。

    停車場所在街道叫北府大街,名字很是氣魄,“大”卻配不上。站在街的這頭,抬起下巴,踮起腳尖,使勁兒揚起腦袋,能夠望到大街的那頭。那頭是一個十字路口,過了路口就不叫北府大街了,有一個很庸俗的名字。那條街道雖然名字庸俗卻氣派闊綽,遠望過去亮閃閃的,分不清天和地。

    老史擺放舊轉椅的位置,位于電梯和四層大樓夾角處。這個位置選得好,夏天沒有太陽,一片陰涼,還有涼風輕輕地斜吹過來;冬天正好迎著太陽,背風,暖和,能夠暖和到腳踝部位。

    來了?有人跟老史說話。

    老史轉過身子,揚起左耳朵。

    是老安。

    老安中等個子,禿頭粗眉,開一家羊蝎子小館。小館在老史視線之內,老史坐在不能轉的轉椅上,稍微偏下身子,能看見羊蝎子小館的黃色招牌。

    身上帶著羊蝎子味兒的老安,對著不遠處的紅白兩色抬桿,猶豫了一下,說,真想跟你一樣看車。

    老史把玩著手里的桃木,不抬頭,問,這話怎講?

    老安說,我這營生整天閑不住,腰疼,脖子疼。

    老史說,咱倆換換?

    老安撇下嘴巴,說,換?啥都能換,命換不了。

    老史把手里的桃木舉起來,迎著太陽看。

    北方九月的天空,不肯放棄漸行漸遠的夏意,一會兒就把那截桃木照得熱乎乎的。老史垂下胳膊,桃木依舊攥在手里。

    老安好像故意沒話搭話,問,為啥整天擺弄這東西?

    老史沒回答,站起來,心不在焉地說,我遛遛腿兒。

    老安哦了一聲,表情失望地走開了。

    老史沒走幾步,有個大手大腳的中年漢子擋住了他的路。

    你有事?老史問。

    我家小寶貝跑丟了。大手大腳的人聲音喑啞,焦灼地用手指著眼前的大樓,聽說到了晚上,四樓變成流浪狗流浪貓的天堂,是嗎?

    老史唏噓一聲,向后退幾步,望著熟悉的大樓,說,嗯……聽說是。

    你晚上……上去過四樓?大手大腳的人眼睛和眉毛皺在一起,忙不迭地問。

    這里晚上停車不收費,再說……我也下班了。老史搖著頭,真沒上去過,一次都沒上去過……

    大手大腳的人沒再說話,揚起大腦袋,繼續專注地望四樓。老史也隨著大手大腳人的目光望過去,即使陽光燦爛的大白天,四樓也是一派靜寂,籠罩在一片暗影里。

    3

    五金店的老劉,手里夾著半截煙,悠閑地走過來。老劉總是忙,感覺這幾天卻特別清閑。老劉站在老史身旁,用手拍自己的左胸,一下接一下,“啪啪啪”的聲音特別響亮。

    老史說,練功?

    老劉說,喘氣不舒服,憋悶。

    老史說,憋悶?你是掙錢太多了。

    老劉唉了一聲,我掙那點錢,用你們本地話講,不就是兩眼珠子嗎?從早到晚我有過停閑嗎,比找食的雞還忙。

    老史擺弄著手里的桃木,說,不是還有弟妹幫你嗎?

    老劉嘁了一聲。

    最近咋沒看見弟妹?老史說,回老家了?

    老劉沒接話,接著捶胸,眼睛看向別處。

    這時有個外地男子過來打聽路。老史站起來解答,雙手還比劃著,外地人聽得明白,點頭稱謝,腳步匆匆地走了。

    老劉不捶胸了,蹲在旁邊臺階上,問老史,你手里這個“四不像”到底是啥?像你的魂兒整天不離?

    老史說,我爹給我的,好多年了。

    哦?老劉顯得很有興趣。只要有感興趣的話題,老劉面部表情就會突起變化,特別是那兩條亂糟糟的眉毛,一挑一挑的,要是沒有一口白牙,老劉特別像游手好閑的二流子。

    老史說,這個桃木件,在我爹手里擺弄了十多年。我爹高壽,再多活四年就湊足了百歲??上А?/p>

    老劉說,原來還是傳家寶,我羨慕有傳家寶的人。

    老史笑道,哪門子傳家寶,取笑我呀。

    老劉急忙擺手解釋,真心話,真心話。

    老史搖頭道,要說羨慕呀,我得羨慕你,你們兩口子過得多好,店面不大,業務這么好,天天點鈔票。

    老劉忽然聲音低沉道,你是不知道,麻煩事多了去了。

    老史說,吃甜咬脆。

    老劉問,啥意思?

    老史笑起來,解釋說,就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意思。

    老劉嘿嘿笑著,突然從臺階上站起來,拍打著屁股上的土,一溜小跑奔向店里。正好面對五金店的老史,這才注意到有顧客進了五金店。剛才側對門店的老劉,太陽穴上好像長著眼睛,竟比老史更早看見有顧客進他的店。

    4

    說起來,停車場周邊商戶與老史都是熟臉,但多數人不跟他講話。一些講究禮節的商戶,迎面相遇也就呲牙一笑,或是點點頭側身而過,只有老劉、老安跟他說話,但很少坐下來說,都是邊走邊說。

    這天上午,羊蝎子味兒又包圍住了老史。老史感覺有些奇怪,這幾天老安總是過來跟他聊天,老史已經感覺出來,老安是沒話找話。

    老史抬起頭,見老安不講話,詭異地笑。

    老史沒好氣道,你怎么這個表情?像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剛才跟誰打電話?老安問,你說我表情不對,你表情才不對。剛才跟誰打電話?說!快說!

    老史剛才接了個電話,被老安看見了,顯然也看見了他憤怒的神情。但老史不想講剛才讓他氣憤的來電。

    老安見狀,趕緊沒話找話地說起另外話題,老劉遇到麻煩了。

    老史下意識問,是不是他老婆的事?

    老安說,你知道?

    老史目光慌亂,忙解釋,猜出來的。

    老安嘆口氣,說,老劉媳婦是個大能人,不光個子比老劉高,本事也比老劉大??衫蟿⒉环?,媳婦拉來活兒越多,他越是不得勁兒。

    老史說,老劉媳婦有本事。

    老安說,可不是呢,老劉媳婦認識一家裝修公司老板,給那家裝修公司提供五金件,都是大宗貨,一筆是一筆。單靠店面賣那點貨,一個月能有多少收入,能買得起兩套房。

    老史感嘆道,老劉媳婦揚頭走路,不簡單。

    這話怎講?老安問。

    揚頭的媳婦低頭的漢,走路揚頭的女子都不簡單。老史說。

    老安望著不遠處那個紅白兩色的自動抬桿,又偷看了一眼老史。

    5

    那個四處尋找小寶貝兒的大手大腳的人,又來到停車場一帶轉悠,一會兒站住望著四樓發呆,一會兒低頭踱步。很快,他又走到老史身邊。

    老史自從前天接到那個令他氣惱的電話,心里特別煩躁,但臉上沒有表現出來,即使在不認識人面前,都沒有絲毫顯露。他望著別處,對站在身邊那個大手大腳的人說,我不清楚四樓的情況,你這樣四處打聽,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多簡單的事。老史說完,拿起自帶掛鉤、掛在墻上的大號保溫杯,揚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好長時間。

    大手大腳的人看見老史從口袋掏出白色小毛巾,把嘴巴抹干凈,他才湊近老史跟前,囁嚅道,我上四樓找過我那小寶貝兒,可只能站到樓梯口向里看,進不去。

    老史揚起左耳朵,問,為啥?

    大手大腳的人說,樓梯口被鐵柵欄封住了,隔著鐵柵欄,回廊上沒有貓也沒有狗。

    老史松下肩,說,到了晚上四樓變成貓狗世界,看來是假的?謠言。

    大手大腳的人說,我沒講明白,我白天上去沒見到貓狗,可晚上……晚上可嚇人了,想不到呀……

    老史揚起左耳朵正待細聽,突然一片吵嚷聲從老劉的五金店傳過來,打斷了大手大腳的人后面的話。老史轉臉望去,看見老劉兩口子從店里走出來。老劉在后,他老婆在前。

    兩口子吵架沒法勸。老史趕緊把腦袋轉向別處,只把左耳朵支起來,對準五金店的方向。

    老劉喊,回老家,回老家,把店關了。劉老婆說,要走你走,門店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說關就關呀。又聽到老劉喊,這個家,我做主。

    老劉和媳婦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熱鬧,忽然就沒了聲音。老史悄悄把腦袋轉過去,原來老劉媳婦站定了。

    站住不動的老劉媳婦,比老劉高出半頭。過去老史看老劉和老劉媳婦,兩口子總是在走動中,老劉搬貨,老劉媳婦也搬貨;老劉蹬三輪車進貨,貨物裝得滿滿的,老劉媳婦雙手在后面扶著貨物。后來老劉買了一輛貨箱汽車,運貨、卸貨除了老劉自己干,還有一個同鄉小伙子過來幫忙。再過一段日子,老劉又買了一輛銀色小汽車,他不開,讓他媳婦開。開始時,銀色小汽車總是停在門店前,后來停在門店前的時間越來越短。再后來,老劉和媳婦一起干活的場景越來越少,老劉坐媳婦小汽車次數同樣少得可憐。干活中的老劉兩口子,看不出懸殊的身高,如今雙雙站定了,還是在陽光下面,距離他們十多米遠的老史,這才發現兩人身高差了半頭。女人比男人高半頭,女人就會顯得特別高,男人也會顯得特別矮。

    老劉和媳婦面對面相持了一會兒,老劉媳婦轉身走了。走到大街上,一輛黑色奧迪正好駛過來,老劉媳婦提了一下碎花長裙,側過身子,穩穩地上了車,黑色奧迪緩慢地駛走了。

    老史也趕緊轉過身子,想和身邊那個大手大腳的人繼續說話,借此躲過不遠處老劉的視線,可是那個大手大腳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老史不想跟老劉目光相遇,害怕老劉尷尬,只好低頭擺弄手里的桃木。

    6

    過了兩天,老安問老史晚上有時間嗎。老史問他啥事。老安說晚上沒事的話到他店里喝點酒聊聊天。

    老史頓了一下,說,生意這么好,你哪有閑呀?

    老安說,晚上九點過來,那會兒人少了。

    老史面對老安相約喝酒吃飯,似乎還有些猶豫,畢竟三年來老安第一次相約。老安早看出老史的想法,趕緊勸說道,你家離這也不遠,晚上遛彎過來,吃個夜宵。老史見老安說得特別誠懇,謝了老安,連連說,好好,我晚上九點過來。

    老史傍晚時分回到家,簡單吃了碗炸醬面。平常日子老史吃晚飯時,自己也會喝兩口,今天不喝了,等到晚上跟老安喝。說起來老史日子過得特別簡單,買一斤面條,分成好幾份,用塑料袋分別裝好,放進冰箱里。炸一碗醬,用塑料袋罩好,也放進冰箱里。吃飯時,下一綹面條,拌點炸醬,再來一捧花生米,喝兩口小酒,不知不覺一碗面條也下肚了,既省時又省錢。

    老史吃完炸醬面,覺得無聊,干脆躺在床上迷糊會兒。突然醒了,才剛八點鐘,又擔心睡過頭,爬起來,喝了一壺花茶,站起來在窄小的屋子里伸胳膊踢腿,然后穿好衣服,快步走出屋。

    已經是十月中旬了,屋外空氣還不錯,夜空布滿讓人暢想的繁星。

    老史來到停車場時,才發現自己走得太快了,遠望老安的羊蝎子小館,里面還有不少人,在路燈照射下,能看見一團團的煙氣從屋里沖出來。老安原有一個伙計,后又雇了一個,老安也就有了點閑工夫。其實羊蝎子飯館簡單,用不上廚師。一個火鍋,放進提前煮熟的羊蝎子,再搭配一些大白菜、蒿子稈、土豆、凍豆腐,跟涮羊肉館子的配置差不多。

    時間還早,老史轉悠起來。原本白天熟悉的停車場,夜幕之下卻感覺有些陌生。這個停車場收費有特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五點半是收費時間,過了收費時段,車子隨便停,不再收費了,主要就是為了照顧周邊飯館的生意。

    閑逛的老史,目光停留在四樓上,這才發現四樓有意思。白天感覺不出來,到了晚上,四樓漆黑一片,好像被黑夜無聲無息削掉了,給人感覺似乎只有三層樓。那個大手大腳的人說起四樓來的那句“嚇人呀”,讓老史有了好奇心,他決定上到四樓看個究竟,反正時間還來得及。

    本想走兩邊樓梯的老史,此刻正好面對電梯。不知為什么,因為乘電梯的人特別少,時間長了變成商家的貨運電梯。老史站在電梯前,準備乘電梯上去,轉臉看見不遠處蹲著一條小黑狗,再往遠處瞅,還有一個大花貓。近處的狗和遠處的貓,都在朝電梯這邊看。

    慢騰騰的電梯,終于停在了一樓,門打開了。老史走進電梯,幾乎同時,那條狗和那只貓,跟著老史前后腳也進了電梯,它們安靜地蹲在角落,靜靜地看著老史。狗眼和貓眼同時透露出來一種異樣神情,似乎責怪這個人為什么不走樓梯,要跟它們擠占電梯。

    變成貨運電梯的緣故,地面臟得很,油膩膩的,發出難聞的氣味。電梯上升時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似乎隨時可能發生故障。老史有些緊張,再扭臉看狗和貓,它倆的眼神卻很淡定沉靜,沒有叫一聲,完全是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

    到了四樓。電梯門開了,狗和貓卻不下,繼續同時看著老史。老史用手擺著,想讓它倆先下去,可是它倆一動不動。老史自語道,你倆倒是很有禮貌呀,好吧,你們不下,我先下。

    老史小心地走出電梯,狗和貓也出了電梯。

    出了電梯的狗和貓,立刻變了狀態,它們撒歡一樣跑到樓道的鐵柵欄下面,流水一樣漫了過去。

    老史緊走幾步,站在鐵柵欄前,看見了不可思議的場景。

    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的貓,得有上百條或是幾百條,似乎全世界的狗和貓都集中在這里了。它們蹦跳著、親近著,狗和狗碰著腦袋,身體蹭來蹭去;貓和貓互相貼近,互相碰著鼻尖;狗和貓也互相走近,嗅著對方,然后腦袋對著腦袋,互相瞅著。狗不叫,貓也不叫,它們就那么無聲地蹦跳,仿佛一場無聲的狗貓舞會。人們丟棄的衣服、坐墊還有各種食品包裝盒,井然有序地堆放在樓道里,成了狗和貓的小窩。那些被人丟棄的物品,老史看著特別眼熟。停車場有好幾個綠色的大垃圾桶,這些廢棄物品都在垃圾桶周邊堆放過,就連老史坐了三年的“寶座”——沒有扶手的不能轉動的——轉椅,也曾在垃圾桶旁邊待過,被老史撿來,洗刷干凈后,成為他的寶座。

    老史看著柵欄里面歡快的世界,發現自己眼睛濕潤了,眼淚嘩嘩流,他想起前幾天那個令他倍感侮辱的電話,假如打電話的人出現在他眼前的話,他肯定把一輩子都沒有揮舞過的拳頭打出去,要把侮辱他的那個人打得七零八落。

    這時,老史手機響了,清脆的鈴聲,讓樓道里的狗和貓們瞬間安靜下來,似乎它們這時才發現,鐵柵欄外面站著人。它們沉靜地看著老史,狗沒吠、貓沒叫。

    緩過神兒來的老史,用再也不能低的聲音對著手機說,老安,我馬上到。說完,他把手機放進口袋里,對著鐵柵欄里面的狗和貓揮了揮手。

    狗沒理他,貓也沒理他。

    7

    老史走進羊蝎子小館。

    剛才在哪兒了?說話那么神秘?老安指著墻上的掛鐘,說,你真叫準時,一分鐘不差。

    老史說,遲到一分鐘,我覺得對不住人家。

    好同志呀,好同志。老安拉著老史的胳膊,隨手指著門旁邊的一個小桌子。

    老史看見桌子中央有一個火鍋子,此刻正在冒著熱氣。鍋子里除了羊蝎子,還有四樣小菜——煮花生、皮蛋豆腐、煮毛豆和炸麥穗魚。一瓶高粱酒像顆隨時發射出去的炮彈,不聲不響地立在火鍋子旁邊。

    老安對老史說,站著干啥,坐呀。

    老史慢慢坐下來環顧四周,發現另外幾桌的食客還在喝酒,聲調明顯帶著酒意。

    老安舉起酒杯,來,喝口兒。

    老史端坐不動。

    老安知道老史心里想什么,再次說,喝呀?

    老史說,有事你講。只要我能幫上忙,一定盡力而為。

    你真是個較真的人,喝頓酒說說話,有啥事要辦呀?老安看著嚴肅的老史,笑起來,然后一揮手,說,好,告訴你吧,我幫你找了個活兒,比你現在看車強,還特別適合你這較真的性格。

    老史的臉騰地紅了,目光慌亂得不知放哪兒。

    老安見狀,自然地扭過身子,招呼正忙活的伙計快倒茶水來?;镉嫷雇瓴杷?,老安似乎又想起什么,說,你先喝點茶水,我到后廚看一下。

    過了一會兒,老安回來,發現老史的臉已經不紅了,目光也安妥了。老安這才舉起酒杯,老史不再退讓,也舉起酒杯,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一飲而盡。

    老安問,你養過鴿子嗎?

    老史眨眨眼睛,搖搖頭。

    沒養過鴿子……嗯,你養過蟈蟈呀。老安說,不不,不叫蟈蟈……是怎么個叫法……文縐縐的……

    老史想替老安說,卻被老安連忙止住,拍著腦門努力想,突然想起來了,說道,螽斯,對吧?螽斯。你養過螽斯。

    老史高興道,虧你還記得。

    老史從小喜歡養蟈蟈,但一般情況下,老史不把蟈蟈帶在身邊,到了冬天老史才開始顯擺,他把蟈蟈揣在懷里,蟈蟈的叫聲伴隨他度過整個冬季。數九寒天,從他身邊走過的人,因為蟈蟈的叫聲都會多看他幾眼,好奇心重的人,還會站下來跟他聊幾句。從胸懷里傳出來的蟈蟈叫聲,能讓老史得意一個冬季。老史來停車場工作的第一個冬季,老安就是因為聽見他懷里傳出蟈蟈叫聲,才開始跟他說話的。老史還把古人稱蟈蟈為“螽斯”的來歷講給老安,后來也講給老劉。

    老安喝了一口酒,感慨道,能把蟈蟈養過冬,心不細做不來。

    這點兒我倒是承認。老史說,我沒別的本事,就是心細,還有守時,從不遲到。

    老安說,剛才說了半截話,我有個做生意的朋友,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只有一個愛好,養鴿子。

    老史說,這愛好,好。

    老安說,養鴿子朋友叫我找人幫他照顧鴿子,第一個條件就是心細,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老史呀你最合適。

    老史臉沒紅,目光沒躲閃。

    工錢多少,你們自己談,適合你就干,不適合你別顧我面子。老安接著說,我那個朋友可是個做大買賣的人,見面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家的鴿子多了去……大片的場地,比人住得都寬敞,了不得……

    老史點點頭,又舉起酒杯,謝謝老哥。

    咋說謝呢……你去了,也是幫我朋友的忙。老安說,還忘了你屬什么?

    老史說,屬虎的。

    老安感嘆道,還是你年長,你是我老哥。認識三年,還從來沒問過年歲。

    羊蝎子小館里彌漫著煙酒的氣味,還有男人喝酒之后的豪爽義氣。

    喜歡吃羊蝎子的顧客大多都是男人,男人湊在一起肯定還要喝酒,吃羊蝎子不喝酒,吃得沒意思。羊蝎子這樣的小館子,到了晚上十點還不走的食客,酒肯定是喝了不少,早就沒有時間概念了,說話聲調也是越來越高。

    老安和老史也喝了不少,高度的高粱酒還剩一點點。老安又給老史滿上,老史搶過來酒瓶,也給老安滿上。

    老史舉著酒杯,情緒有些激動,說話腔調和肢體動作都隨意很多。

    老史說,我能活到今天純屬僥幸。我出生那年發生古巴導彈危機,美國和蘇聯把各自核武器對準對方,差一點就把世界推向毀滅,那年要真是打起來,我還能活到現在?說不定我都出不來娘胎。

    老哥是個關心世界大事的人。老安一邊感慨,一邊站起來又要去拿酒,被老史攔住。老安坐下,揮手讓伙計再拿酒,老史還是攔阻。

    老安說,咱倆難得坐下來喝點酒,一人再來一杯,最后一杯。

    老史想了想,點頭同意,小伙計拿走兩人的酒杯,不一會滿滿的端過來。

    兩人繼續喝,酒多了,人就會感慨,話題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老劉。

    老安說,前幾天他們兩口子拌嘴,你也看見了,其實呀老劉媳婦是個規矩人。

    老史問,你怎么知道?

    老安歪著腦袋,用一根手指頭點著老史,你這話壞呀,給我挖坑。

    老史連忙擺手,話趕話,話趕話。

    老安用手指挖了一下耳朵,說了起來。老劉的五金店開得早,我家店面開張時,他那五金店開好多年了。我家店面裝修用的五金件都從他家進的,離得近,圖個方便,那時跟他們兩口子就認識了。

    老史自從得知老劉家里情況,就特別羨慕老劉,生意做得好,買了兩套房,還有一個漂亮的老婆。

    老安接著說,好多事不要看外面,要看里面??蛇@世界又有多少人讓你看見里面?你親耳聽見的、親眼看見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一定要相處,要時間長了才能知道真相。

    老史說,你現在說話和表情,像有學問的大教授。

    老安好像沒聽見老史的揶揄,自顧自地說,老劉媳婦是個規矩人。

    老史語氣堅定,說,我信。

    男人喝大酒、聊大天,從來都是天上地下,話題永遠不知道會扯到哪里。很快,老安又問起老史手里把玩的桃木。

    酒精的作用,讓平時不大愛說話的老史,興致勃勃地講了桃木件的來歷。

    老史說,我爹活著時住在一樓,有個不大的小院。有一天我爹發現,小院外的桃樹枝子越過院墻探進小院來,墻頭上爬滿了桃樹枝子。我爹來到小院外面,發現探進小院來的所有枝條,原來都是出自一根樹干。照這樣下去,小院很快變成桃樹枝子的天下。我爹說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個急脾氣的人,他用一把鋼鋸硬是把那根手腕子粗的樹干給鋸掉了。桃木硬,不好鋸。費了好大的勁兒。

    老安手里捏著酒杯,饒有興趣地聽。

    老史說,我爹手巧,把那根樹干做成了好多的桃木件,見一個鄰居送一個,最后他只留下一截兒,給自己做了一把小桃木劍。從那以后我爹白天晚上手不離劍。白天在手里玩,晚上放在枕頭下面。九十六歲那年,我爹帶病硬是把劍改成了如意,改好了,他也死了。從劍到如意……多大的變化,嘿嘿,就搞成了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

    老史說著,又把桃木劍,不,把桃木如意拿出來,在手里把玩。

    老安特別感慨,從老史手里拿過桃木如意,用手細心地撫摸著。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老安舉著桃木如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發感慨起來,我們不能自己把自己磨成細麻繩,想想吧,活著還能有多大的事過不去,還能比死難嗎?好好活著……

    老安說著,把桃木如意還給老史。老史攥在手里。

    老史倒是越喝越清醒,接著老安的話說,命運這東西就看你怎么理解,就像蟈蟈,叫蟈蟈,就是一個百日蟲的命,沒人把你當回事??梢墙辛梭?,不一樣了,一下子有了學問……

    老安說,是這個理兒。

    老史又把白毛巾掏出來,抹了一下嘴唇,說,我們本地人生活講究,比如“七月不捉蜓”,你聽說過吧?老人們都說,蜻蜓是一個死去人的魂兒……不能捉呀,讓它們飛吧……

    老安站起來,握住老史的手,說,我喜歡你們這地兒,有學問。

    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不知不覺到了深夜,店鋪里一個食客都沒了,只剩下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兩個小伙計。小哥倆睡得真香,鼾聲如鳥。

    老安踉蹌著站起來,把吊在屋頂上的電扇關掉。又轉過身,對愣怔在桌邊上的老史說,這兩小子,打鼾怪得很,聲音像不像……螽斯叫?

    老史雙手舉起來,做出鼓掌狀,滿面笑容地連連點頭,像,像極了。

    8

    轉天一大早,老安就起來了,按說酒后起得遲,可老安喝完酒,第二天反而起得早。起來后,他照例在小館子外面,東瞅西看的來回走一走,忽然就發現紅白兩色自動抬桿的頂端,有一大塊鮮艷的紅色。

    老安好奇地走過去細看,原來是一塊紅布,綁著老史傳家的寶貝——桃木如意。再看,沒錯,就是老史的傳家寶。老安特別納悶,昨天晚上老史離開店時是晃著身子走的,難道今天一大早他就從家里趕過來了,把桃木如意綁在抬桿上了?他這是要干啥呀?

    老劉端著大紅色的塑料盆,帶著新聞頻道的報時聲出來潑水,一眼看見老安對著自動抬桿發呆,他走過去問老安有啥事站在這,是要搞科研嗎?

    老安指著抬桿說,老史把桃木如意綁在抬桿上了。

    老劉瞅了瞅,果然是老史手里把玩的那截桃木,問道,是老史的,原來這東西是如意?

    老安說,老史自己講的,還說是他們家的傳家寶,在他爹手里玩了十多年。

    綁在這干啥?老劉不解,又下意識望向不遠處角落,喊道,老史的寶座沒了?

    老安扭頭看去,不遠處角落里那把不能轉動的破轉椅,果然沒有了。

    老劉這才說,一分錢薪水沒有,坐在哪干啥呀。

    你知道他被辭退的事?老安問。

    老劉“嗯”了聲。

    老安說,那天老史公司來人了,就是那個經常來巡查的大背頭經理,你也見過那家伙,傲氣得很。大背頭跟我打聽老史情況,說老史神經病,辭退了還來上班,所有停車場都改成掃碼付費了,公司把看車的都給辭退了??衫鲜菲獊?。大背頭經理給老史打過電話,讓他不要沒事找事。老史跟他電話里吵起來了,說他跟公司沒意見,就是愿意來這坐會兒,又不礙誰的事??墒谴蟊愁^認定老史故意找別扭,哪有不給錢還在停車場坐著的?不是神經病,那就是準備找茬兒搗亂,大背頭跟我講,他準備找人把老史趕走,再不走就找人揍他……大概是想讓我給老史傳話吧。

    老劉嘆口氣,說,別看老史聾了一個耳朵,可他喜歡聽聲音,天上飛過一只鳥,他都要追著看。他這人挺好的……唉,老史坐在這三年,也沒想起來跟他聊聊天。安裝自動抬桿那天,我就知道他被辭退了,用不著看車了,見他還來,我找機會就跟他說說話,幫他解解悶……我知道他在家一個人悶得慌。

    老安說,這幾天我也是找他說說話,幫他解解悶兒。

    老劉說,沒想到……他又不來了。

    老安想說幫助老史找了養鴿子的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老劉猜測說,老史心氣高,大概不想讓人知道辭退的事,干脆不來了。

    老安若有所思地望著抬桿上的桃木如意,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說,老劉呀,哪天晚上沒事了,過來喝兩盅。

    老劉看著老安,似乎早有精神準備,重重地說了一個字,成!

    陸陸續續的有人發現了自動抬桿頂端的紅布,還有紅布綁著的桃木件。好多人都以為是一把桃木劍,后來經過老安解釋,大家才明白原來是桃木如意。

    9

    進入冬季,下雪了。

    綁在抬桿上的紅布已經褪色,由于紅布質地非常好,再加上綁得特別結實,桃木如意牢牢固定在抬桿上,看不出掉落的任何征兆,似乎已經與抬桿成為一體。

    畢竟是雪天,不再鮮艷的紅布依舊紅得耀眼。抬桿每一次抬上或是落下,猶如一只正在準備飛翔的紅色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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