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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22年第4期|笛安:親愛的蜂蜜(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當代》2022年第4期 | 笛安  2022年07月18日07:47

    導讀:

    男女之間的關系,從來不限于一男一女之間。錢鍾書說,為什么可愛的女孩子總會有個父親呢,這個問題“大熊”也在問,只不過他要考慮的是,自己有沒有資格做父親。這個關于熊與蜂蜜的故事,也是作者笛安寫給堅硬世界的一點溫柔。

    親愛的蜂蜜

    文|笛安

    題記:

    大熊說——我應不應該留在這里,替蜂蜜守著這朵曇花呢?

    蓮一說——反正有蜂蜜在,人生再沒有意義,我也不能死。

    蜂蜜說——為沙瑪亞?

    那是我和崔蓮一的第三次約會。

    我有點后悔把車開出來,起初怕周五,又是晚高峰,電影散場叫車會太困難。但是還沒走完停車場出口的坡道就已經被塞住了,我注視著前車的車牌尾號——它的尾號跟我有什么關系?不知道,只不過我已經開始將“京N**762”后面三個數字在腦子里任意重組——如果沒有開車,晚飯是不是就可以順勢喝幾杯,也許兩個人就能在完全放松的情況下多說幾句,不小心流露非常真實的感受——最有意思的部分通常就在這里,然后就心領神會了:我們之間是到此為止,還是可以期待下一集……我往副駕上看了一眼,崔蓮一今天異常地沉默。

    我自認為沒說錯什么——除了剛剛從座位上起身的時候,我沮喪地表示這部電影是個爛片——而我知道導演碰巧是她的朋友。但是這應該算不上是冒犯,崔蓮一跟這位導演的友誼并沒有深厚到那個程度。后面的車開始狂躁地按喇叭催我,狂躁在持續——好像他的下屬們完不成本月KPI,他的小孩由于父母社保問題無法獲得朝陽區的學籍號,他老婆越來越瞧不起他……這一切都怪我沒有及時地踩油門。

    我緩緩駛出了坡道,匯入馬路上的車流,繼續塞著。

    崔蓮一關掉了電臺,我以為她有話要講。安靜是與兩百米之外的綠燈一起來臨的。這讓我有種錯覺,好像“安靜”這個詞本身就會散發綠色光芒。我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那個命,在綠燈消失之前走完這兩百米。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把全部的頭發都拂到了右邊,在右邊的胸口垂下來,以至于我能清楚看到她左半邊臉上凝固著有點尷尬的微笑,以及她的臉龐后面的夜色。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巨幅廣告,“熊漠北,我有件事和你說?!?/p>

    我聽見了自己在呼吸。那個導演——應該不至于給她獻過血吧。她的聲音有種若隱若現的脆弱,說話之前,先笑了笑,“我就開門見山了,其實——我挺喜歡你的?!?/p>

    怎么辦?可是現在離訂了位子的餐廳還有至少三個紅綠燈——我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她卻沒有回看我,“但是我不知道老楊之前是怎么跟你說的。你知道的吧——我有個女兒,快三歲了。我自己帶。所以,可能我有很多時間必須得給她,如果你介意這件事,我們就……現在說清楚比較好……”

    我轉過了頭,直視著正前方,我說:“我當然知道,雖然我自己對小孩沒有經驗,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個問題?!?/p>

    前面那輛“京N**762”開走了,留給我一段難得干凈的路面??粗G燈轉紅,我踩了油門?!鞍?,不行!”崔蓮一的聲音警醒了我,輪胎在路面劃出刺耳的聲音。我看著她,她集中精神的時候臉上總有一種好奇的神情,我總算回過神來,說:“因為你自己從來不提,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主動問。等你覺得方便的時候,介紹我們倆認識,就可以——如果你完全不想介紹我認識她,也沒有任何問題,決定權在你?!?/p>

    她笑了,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繼續笑,“我等會兒想點他們店里的那個檸檬迷迭香烤雞,”她用兩只食指認真地比了一個距離,“點一整只?!?/p>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就是在那個她如釋重負的瞬間,開始愛她。

    其實老楊并沒有告訴我她有個女兒,我剛才是第一次聽說??晌耶斎徊荒茏屗闯鰜磉@個,否則,顯得我太沒見過世面了。

    那天深夜,我還是給老楊打了個電話。畢竟我順利地戀愛了,得對介紹人表示感謝。順便禮貌地問一句,他最初為什么省略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老楊一臉無辜地回答:“對啊,她是有個小女孩,特可愛,我沒說嗎?……哦,就算我沒說,你跟她加上微信以后不也能看到她朋友圈?我還給那個小女孩的照片點過一兩次贊……哎喲,看來她最近三個月都沒發朋友圈,設置的是僅三個月可見——所以你還真沒看見……可是這怎么能怪我呢,我早跟你說了,自從忙活我家雙胞胎上小學的事兒開始,我的腦子經常不夠用,你不能像過去一樣什么事兒都指著我,我就是牽個線,剩下人家的背景資料不是應該你自己去做功課的?——這不是剛開始嘛,又不一定走得到需要你跟孩子相處那一步,瞧你這點兒出息……人家可還不一定愿意嫁你呢,八字沒一撇的事兒……”

    全是他一個人在說,我只能靜靜地聽,順便想象他所有的表情,以及把電話夾在肩膀上,便于解放雙手在空氣中做出相應的動作。讀書的時候他選修過一年的意大利語,沒學會多少單詞,卻跟那個給他上課的意大利博士生學會了說話時飛舞雙手。

    不對,我的名聲怎么不好聽了……算了,多年來一貫如此。老楊總有辦法成功地讓我忘了一開始要說的內容。

    那晚之后,大概是兩個多月以后吧,我第一次見到了成蜂蜜。

    那天我和崔蓮一原本約好去看一個多媒體藝術展。我像平常一樣,提前十五分鐘到達展廳入口處,正打算給她發個信息,卻突然看見某個方向躥出來一個搖搖擺擺的小姑娘,準確地說,是因為身材比例大概是四頭身造成了視覺上的那種卡通感,讓我認為她行進的方式是像小動物那樣搖擺著。我試著躲開她,避免撞到我的膝蓋,她仰起臉,以一種嚴肅的神情看著我,我還以為那是個錯覺,但其實不是。就在這時,崔蓮一的聲音從這個小家伙身后傳了過來。

    “熊漠北,你來這么早?!贝奚徱挥悬c措手不及地把一個碩大的帆布包甩到身后,然后彎下腰,熟練地抱起這個小家伙?,F在我們終于可以平視對方了?!罢娌缓靡馑?,阿姨今天臨時請假了,就在中午——我來不及安排,所以只能把她帶來?!蔽艺姹?,其實直到崔蓮一這樣熟稔地把她抱起來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個小姑娘是誰?!胺涿?,這是熊叔叔,來打招呼?!贝奚徱桓f話的語氣有一點微妙的不同。我的姓氏實在太不占便宜了,熊叔叔,根本沒有選擇只能扮演憨厚老實。

    她依舊毫不退縮地看著我。她的頭發綁成兩根沖天辮,像是圓腦袋上的天線,只不過這兩根天線的末梢還綁著兩只草莓;蘋果臉過于飽滿,臉蛋嘟出來以至于牽扯得嘴角都有一點點下垂;漆黑的圓眼睛,像阿拉蕾——當然也許是她胸前那個阿拉蕾頭像誤導了我,總之讓我覺得相似??芍攸c是:沖天辮,蘋果臉,小胖手,阿拉蕾的眼睛,卻匹配上一種眼神像中學教導主任的表情——的確令人過目不忘。

    “你好,”我試圖跟她握手,“我是……熊叔叔——”她沒有反應,好像有人在她的臉上按下了暫停鍵,“你可以叫我大熊?!蔽业挠沂忠廊浑y堪地懸在半空,以至于我都在想不如順便掏出一張名片來給她,以化解尷尬。

    “我是蜂蜜?!睍和fI消失,但她依然不茍言笑,“我,快三歲了?!?/p>

    “哦,我——”我需要在心里將2018減去1982,“我三十六歲?!?/p>

    崔蓮一在一旁笑,“她根本不懂這個數字是什么意思?!?/p>

    但是蜂蜜猶疑著伸出了小手,五個手指捏緊了我的食指,攥在她的手心里上下搖晃兩下,我們總算握過了手。我也是頭一次覺得,我的手掌看上去這么大。一分鐘后崔蓮一肩上的那個帆布包背在了我身上,我們走進了展廳;三分鐘以后我們從展廳出來了,因為今天參展的多媒體藝術作品顯然入不了成蜂蜜小姐的眼,而崔蓮一顯然已經警覺成了習慣,當周遭行人向我們這邊的噪音源頭投來厭惡眼神的那一刻,迅疾地抱起蜂蜜離開現場。然后我們倆火速達成一致,帶著她去了某個商業綜合體里面的兒童樂園。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也是慢慢習慣了:原本完美的計劃會因為蜂蜜而在一瞬間發生徹底的改變,幼兒是洪水猛獸,我們文明人在他們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

    蜂蜜搖搖擺擺地踩上了室內兒童游樂區的墊子,在崔蓮一抓住她的右腿為她脫掉剩下的那只鞋的時候,她的胳膊依然還保持著奔跑的動作。聽到我笑了,她仰起臉冷淡地看我一眼。隨即我目送著她奔向滑梯,輕松匯入了一群四頭身小動物里。我和崔蓮一坐在一旁的成人等候區,像是兩個守著山坡的牧羊人?!安缓靡馑?,今天辛苦你了?!贝奚徱恍π?,有點歉意,順便從我的身邊拿起那個帆布包,拉鏈拉開,里面果然別有洞天。層層疊疊的各種格子或網狀小口袋,很像是用來盛放專業器材的,她從其中一個網狀口袋里抽出一個保溫杯,再從另一個夾層里抽出一個奶瓶……“幫個忙,謝謝?!边@一套眼花繚亂的操作已經讓我看呆了,以至于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是需要我幫忙擰開那個奶瓶的蓋子。我看著她從保溫杯里緩緩倒出來一點水,可是奶瓶里原本是有水的,她的睫毛輕微揚起,又笑了笑,“稍微加一點熱的,對她來說,溫度合適?!?/p>

    “原來如此?!蔽一腥淮笪?。就在此時,像是經過了什么神秘的計算,成蜂蜜的身影從滑梯的后面顯現出來,朝著她媽媽蹣跚靠近。崔蓮一不需要多說一句,就把奶瓶遞給她,蜂蜜專心吸吮著喝水的神情也是一本正經的,崔蓮一的眼神突然柔軟,然后她的嘴唇靠近了那張嚴肅的蘋果臉,飛快地在太陽穴的位置,沖天辮的前面印了一下。蜂蜜不為所動,早已默認這是常規操作。那個瞬間我了解了一件事,我必須取悅這個三歲的“教導主任”,只有如此,崔蓮一才有可能接受我。

    這個發現可真讓我有些不忿。

    從兒童樂園出來,買了杯奶昔,蜂蜜一半吃進肚子里,另一半倒扣在了自己的褲子上。崔蓮一第一時間把蜂蜜整個人橫抱了起來:如此一來那半杯奶昔就還顫巍巍地停留在蜂蜜衣服的褶皺之間,不至于四處流淌和滴落。崔蓮一仰起臉,下巴指了指萬能帆布包的方向。我這次意會得比較快,配合著拉開帆布包所有的拉鏈——果然在里面發現了一套疊著的干凈衣服。崔蓮一沖我羞赧地一笑,轉身依舊橫抱著蜂蜜沖向衛生間。我很想告訴她,她沒有必要覺得不好意思——她已經如此神勇,不需要對任何人感到抱歉。但是這句話我說不出口,這并不是那種禮節性的情話,我終究什么都沒有說,一種很深的心酸襲來,我只能靜靜地等它過去。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原始人類如何進食。雖然她還不會用筷子是很正常的,可是……看著那兩只小胖手兇狠地蹂躪著比薩面餅,順便橫掃過奶酪、番茄醬、培根,的確令人膽戰心驚。帆布包里應該不至于還有第二套干凈的衣服了,但是崔蓮一卻非常鎮定,“沒事,弄臟衣服也沒關系,要讓她自己吃,馬上就要去幼兒園了?!本o接著,原始人從餐盤里拿起一片比薩的殘骸,小手托著,舉到我面前,這個意思是要邀請我嗎?我緊張地笑笑,“謝謝蜂蜜,但是我已經吃飽了……”可喜可賀,比薩上面的兩粒黑橄欖顫巍巍地越過寶寶椅,掉在她的身上。我長吁一口氣,想象中的那種災難場面倒是沒有發生……然而她撿起一粒黑橄欖,仔細地打量,就在我說“不行那個已經臟了”的同時,把它丟進嘴里,然后一邊耐心地挨個舔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傲慢地瞟著我。有個奇怪的念頭突然一閃而過:她好像,應該,是在觀察我。那么,我是她見過的……第一個跟她媽媽約會的人嗎?

    當我們終于要結束這一天,抵達停車場,我不敢相信,其實距離我們在那個藝術展廳門口見面的時間,才過去了三個多小時。我以為我們已經跋涉了千山萬水。崔蓮一終于把成蜂蜜固定在SUV后座上的兒童安全椅里面,她直起身子,我其實形容不來那到底是羞澀還是脆弱,總之,像是微小的波紋在她的笑容里轉瞬即逝,“我的車后座太亂了,你還是不要看?!蔽一秀庇X得,我跟這個女人,已經相處了很久很久,好像立刻就可以開始相依為命。我跟她說:“你今天很累了,我來開車,送你們回去?!彼f:“好?!比缓笏终f:“其實我很想坐副駕,但是看到我坐在你旁邊,她會鬧的?!?/p>

    在后座上,成蜂蜜問了她媽媽好幾個語焉不詳的問題——準確說我根本就沒聽明白那原來是在提問題,蜂蜜版的中文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串音節里偶然夾雜一兩個我知道的詞匯,好在通過崔蓮一的回答,不難理解她們的對話內容。崔蓮一說:“對,熊叔叔會送我們回家……哦,你的意思是說出租車嗎,不是,熊叔叔不是滴滴司機,他是媽媽的朋友;是的,這是媽媽的車,熊叔叔就是幫我們開一下車,等我們到家以后,就會還給我們的……”

    崔蓮一的聲音從容地穿插于蜂蜜版中文之間,錯落有致。周日下午,晚高峰未至,大體順暢的路況讓我聽得見輪胎劃過路面的聲音,好像我們行駛在一片有風穿過的沙地上。崔蓮一接了一個電話,她又換上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跟電話那一端的人討論劇本會的安排,導演的日程,對另一位編劇的人選有一點爭議,順便聊到了某個貌似掌握實權但是他們都很討厭的公司高層……作為制片人的她,話語清晰簡潔,足夠充分地理解我們生活的世界,并且權衡之后有選擇性地表達。這種時刻真讓人享受,有個女人,她胸有成竹,偶爾害羞。

    電話打完,直到下一個紅燈,我才發現,蜂蜜版中文的聲音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怪異的,類似于某種海洋生物在細碎地拍打著巖石的聲音。趁著等紅燈,我回頭看了一眼,安全座椅里,成蜂蜜小姐已經熟睡,蘋果臉垂在一旁,身體完全放松,像是電影中末代小皇帝癱在自己的龍椅上,她的嘴唇翕動著一張一合,做著一種介于吮吸和咀嚼之間的動作,這便是那個怪異聲音的來源。崔蓮一急急地翻著自己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個安撫奶嘴,去掉殼子,將奶嘴端正地塞進蜂蜜的嘴巴,世界安靜了。

    那個紅燈之后,余下的路程走得很快。雖然盯著眼前的路,但我知道,在我的身后,崔蓮一對我笑了,她說:“其實已經三歲了,應該把奶嘴戒掉??墒俏以谙?,反正她只是睡覺的時候才需要這個,又不是什么大事兒,就有點不忍心……”也許我不該對我完全沒概念的話題發表意見,但是我說:“我也覺得,這點小事滿足她,好像沒什么,以后要過的難關有那么多呢——還得去學校這種鬼地方?!?/p>

    這一次她笑出了聲音,“我覺得,她好像挺喜歡你。至少是挺好奇的?!?/p>

    我受寵若驚。

    隨后她便自然而然地問:“老楊跟我說過,你結過兩次婚,你為什么沒有要小孩?”

    另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聊過的話題就這樣來了,我沒有猶豫,“第一次結婚的時候什么也不懂,很快就分開了;到了第二次——一開始擔心養不起,后來就,沒有后來了?!?/p>

    她接下來那句話聲音很輕,就像自言自語:“只要你不是那種討厭小孩的人就好?!?/p>

    我駛入了停車位,熄火的時候,副駕駛那邊的門被崔蓮一打開了。她之前為了后座的空間,把那個萬能帆布包放在了副駕座上。我看著她,她好像愣了一下,她抓住那只帆布包的帶子,人卻跨了進來,坐在了座位上?!跋乱淮?,”她笑了,“下一次見面可能就要等阿姨休假回來了,然后我們去你說的那個劇場好不好——就只有咱倆……”

    “我今天很開心?!蔽掖驍嗨?,“下一次只有我們倆,再下一次,如果你愿意帶著蜂蜜,也沒有任何問題,只要蜂蜜愿意和我玩?!?/p>

    她垂下了睫毛,她的手指修長而細致,在我的安全帶的扣子上按了一下,一聲很低但是很清脆的響聲,我看到她的嘴唇迎了過來。

    也許只過了短短幾秒鐘,也許過了很久,總之當我再度看著她的臉,我知道我們已經變成彼此最熟悉的那幾個人里面最陌生的那個,這應該就是戀愛最誘人的那部分——你開始熟悉這個原本陌生的人了,而造成這種熟悉的,完全是你的眷戀。她看著我,臉上浮起一層像是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輕輕地搖搖頭,“還是算了?!?/p>

    “什么叫算了?”我心里一沉,顧不上思考,急急地脫口而出。

    “我是說——”她再用力搖搖頭,“我的意思是,我下次還是自己來見你,不帶著她了,帶著她畢竟……你以為我在說什么?”

    我只能尷尬地笑笑,“我以為——你后悔了呢?!?/p>

    她的手指輕輕地掃過我的臉,然后說:“我拿東西,你幫我抱蜂蜜下來?”

    我打開后座的門,才發現蜂蜜在靜靜地盯著我,嘴里還叼著那個奶嘴?!澳阈蚜??”我心里一驚。她的奶嘴在鼻子底下動了動,算是回答我了。我打開安全帶,俯下身子把她抱出來,她比我預想的要沉,突然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下巴上摳了摳,她小聲但是極為清晰地跟我說:“我爸爸比你高?!蔽也恢浪窃趺醋龅阶炖镆贿叺鹬套煲贿呎f話的,但是那個聲音清楚得讓我沒辦法以為我聽錯了,不僅是清楚,還有一種冷靜。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奶嘴依舊在她的鼻子下面上下抖動著,蘋果臉也被牽扯得微微抖動,此時,她嘴里說的話已經又變回了蜂蜜版中文,含混的兒語,完全找不到了剛才那句標準中文的痕跡。

    我知道她看見了我們在接吻。

    我也知道這非常幼稚,但是當時我認為我必須說句話來贏她,于是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是嗎,那你下次叫你爸爸來一起玩,我跟他比比個頭?!背煞涿鄣哪樕弦琅f沒什么表情,小腿暗暗地發力,開始踢我,結果踢到了我褲子口袋里的錢包。我則用力地把她抱緊一點,手臂箍住了她不老實的腿。

    崔蓮一走在我們前面十幾米外的地方,按下電梯按鍵之前微笑著回身來看著我們。她對一場剛剛開始的較量渾然不覺。不過這本來就是我和成蜂蜜兩個人的事情。

    下一次約會,她沒有帶成蜂蜜一起來;再下一次,依然沒有。

    餐廳服務員在點菜的時候,告訴我們這家餐廳在下個星期天是親子特別日,會有魔術師來給小朋友們表演,還要組織小朋友們親手做蛋糕,順便會推出一個三人套餐——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熱情地給我們解釋這么多關于親子日活動的細節,難道崔蓮一的臉上寫著“的確有個小孩留在家里”?崔蓮一禮貌地說:“好的,我回頭掃碼關注你們的號,了解一下再說?!贝諉T走遠,我跟崔蓮一說:“不然下個周日就帶蜂蜜來——她沾上一臉奶油的樣子一定很好玩?!贝奚徱灰Я艘ё齑?,終于還是笑了,“我……沒別的意思,不過我想,你和蜂蜜,還是不要那么熟,比較好?!?/p>

    “我一點都不覺得累……”

    “我不是說你,我是擔心蜂蜜?!彼@次的笑意不再勉強,“我就直說了——你看,如果你們相處得很好,如果相處得越來越好,真的有了感情……萬一,我只是假設有這種情況——萬一我們因為什么事情分開了,那我怎么跟蜂蜜解釋?我已經需要跟她解釋爸爸為什么沒有跟媽媽在一起了,如果再來一次……”她再度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等那個最合適的詞匯自己輕巧地飄落到她面前的透明玻璃杯里。

    “我懂了?!蔽艺f,“我剛剛的意思,也不是說我要和你們一起來,你可以自己帶著她來做蛋糕,帶上蘇阿姨也行,反正是三人套餐?!薄掖_定,剛才那句“不然下個周日就帶蜂蜜來”,我也是猶豫了一下,才沒加主語。

    “不好意思?!彼nD片刻,隨后又笑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p>

    “不用想那么多,未雨綢繆是對的?!币泊_實沒人教過我,在這種時候該如何接話,于是情急之下,我只好選擇了最蠢的一句——“你和蜂蜜的爸爸,為什么分開?”

    她倒是回答得非常爽快:“本來就是不該結婚的兩種人。那個時候我其實沒有想清楚,我覺得——他好像不錯,但是好像也沒有那么好,交往了大概有半年多,是我爸媽喜歡他,尤其是崔上?!?/p>

    她說過,她在離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南京的一個空軍大院里度過了整個童年和一部分青春期,后來崔上校轉業了,穿上了國航飛行員的制服,全家就跟著他遷移到了北京。那時崔蓮一已經十四歲,是讓崔上校頭疼到懷疑人生的那種女兒。比方說,她做得出在全家人次日要啟程北上的前一晚,深夜偷偷跑出去和她暗戀的小男生話別與表白,最終被人家的爸爸送回家。崔上校已經握緊了拳頭,不過又松開了,還要禮貌周全地對那位爸爸表示抱歉與感謝——崔蓮一在日??谡Z里,經常用“崔上?!眮矸Q呼她的父親,我也覺得,這很傳神。

    “我做夢都想親自飛一次波音787?!痹诖奚徱坏挠洃浝?,那是她和成先生剛剛開始談婚論嫁的時候,那晚的崔上校喝了點酒,他突然這么說,“我做夢都想親自飛一次波音787,我真是做夢都想??墒前伞疫@次的體檢已經不合標準了,年底就得停飛,我等不到787到中國來……”崔上校停頓片刻,一雙鋒利且專注的眼睛,灼熱地看著他的女兒:“現在好了,你要嫁給小成,小成這么年輕,他一定能飛得上787,他替我飛,我就沒那么遺憾?!?/p>

    就是在那一瞬間,崔蓮一說,她心里所有的忐忑都煙消云散,原本她還在猶豫那個婚姻。微醺的父親已經開始變老,他獨斷專行了大半生,如果他說“小成能替我飛787,我就沒有那么遺憾”,那么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其實是“你就嫁給他吧,算我拜托你”。崔蓮一以為那就是她的命運了,反抗了崔上校那么多年:無論是上什么大學,學什么專業,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談戀愛——全部都逆著崔上校來,可是最終又和她媽媽一樣,成了另一個年輕的飛行員的妻子。

    不過她那時太年輕,她不知道命運沒那么簡單。一剎那的辛酸與和解,只夠一個人拿來唱兩句歌,忘掉才是對的,不能真的用來左右人生。當她徹底理解這件事的時候,不到三年的婚姻已經結束了,她成了一個單身媽媽。

    “可能是那個時候,我太想讓他對我滿意一次了,只要一次就行——”崔蓮一深深地看著我,“后來我才覺得,我當初也是沒有必要,崔上校第一眼看見成蜂蜜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從此不用在乎他對我滿意不滿意了,因為他全部的牽掛,都轉移到了蜂蜜身上?!?/p>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兇神惡煞的父親,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蛻變成了一個毫無原則、昏庸溺愛的外祖父。崔蓮一也沒有想到,從十四歲開始,和崔上校曠日持久的對抗,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結束了——就好像雨停了,湖面平滑如鏡,曾經的裂痕不過都是漣漪或者波紋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它們真的存在過。

    蜂蜜三歲生日的那天,我很希望崔蓮一可以邀請我和她們一起慶祝,但是她沒有。她看似無意地對我說,蜂蜜的生日必須回姥姥家,跟崔上校和崔太一起過。有幾位昔日的戰友來北京旅行,順便拜訪他們,崔上校已經在自己家附近的飯店訂好了包房——到時候會有六個退休老人給蜂蜜慶生。崔蓮一在抱怨,這六位老人家里有三位糖尿病患者,所以她只能訂那種無糖蛋糕——但是那種蛋糕說到底還是不好吃的,她又怕蜂蜜會在飯店里鬧起來……她認真地講關于蛋糕的事情,順便有些小心地掃了我一眼。

    其實我已經很感激了,她在介意我的感受——并且給了我一個如此完美的臺階——生日聚會也是父母的舊友聚會,如此一來,我的確是不方便參加。不過我送了蜂蜜一樣禮物:在他們那邊的聚餐進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他們的包間就能收到派送過來的一個很小的蛋糕。其實只夠兩個人吃,但是依然寫著“生日快樂”的字樣。手機上顯示派件已經簽收的時候,我給崔蓮一發了一條微信:“我送的蛋糕是糖分足量的,只給蜂蜜一個人吃,不建議糖尿病患者食用?!?/p>

    崔蓮一回復了我一個笑臉的表情。隨后問我:“我該告訴他們是誰送的呢?是說我目前合作的導演,還是說我男朋友?”

    我盯著手機屏幕,屏住了呼吸。

    緊接著她的又一條信息進來了:“逗你呢,這幾位叔叔阿姨連我已經離婚了都不知道,崔上校嫌丟人,不愿意告訴別人。不過,蜂蜜看到你的蛋糕特別開心,謝謝啦?!?/p>

    我回復她:“不客氣,女朋友?!?/p>

    我送去的蛋糕,是一只巧克力做成的熊,準確說,是一只表情憨厚的熊的腦袋,熊頭下面,有一只樹莓組成的蝴蝶結,充當熊的領結。據說,蜂蜜很仔細地把這些樹莓逐個吃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對她媽媽笑笑,指著蛋糕說:“是大熊呀?!?/p>

    她真聰明。

    不過我和蜂蜜很快就又見面了。那是一個星期五,原本我和崔蓮一約好了一起看電影。但是在下午四點的時候,我卻接到了她的電話:“別提了,”她聲音里有難以掩飾的沮喪,“你還記得我爸那個戰友嗎?本來明天就要上火車回家,今天跟我爸他們打牌的時候,突發心梗,現在送去醫院了,他家的其他人到北京要晚上八點了——就連蘇阿姨也被我媽叫去給大家做飯,所以現在我得去幼兒園接蜂蜜,晚上也出不來了……”

    “那你看這樣行嗎?”對話之間短暫的空白讓我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我跟你一起去接她,然后咱們帶她去玩,再去吃飯,電影就不看了,我們吃點她喜歡吃的東西?!?/p>

    “那就……她最近需要多吃點蔬菜?!彼f。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沒有斗爭過,總之我聽不出來,她的聲音幾乎是愉悅的,可能今天,她并不擔心我和蜂蜜相處得過于熟悉了以后怎么辦,就算只是今天不擔心而已,也是好的。

    我們帶著蜂蜜去了朝陽公園。遇上了九月里難得的好天氣,萬里無云。崔蓮一跑去小販那里給蜂蜜買氣球,我抱著成蜂蜜站在不遠處等她。

    成蜂蜜今天對我脖子上的喉結發生了興趣,小小的手指試探性地戳了好幾次。然后飽滿的蘋果臉略微仰起,用一種非常同情的語氣說:“你生病了?!?/p>

    “沒錯,”我笑了,“而且,喉嚨里長出來一塊樂高,這種病其實不太好治?!?/p>

    “那怎么辦?”她的眉毛巧妙地往下一垂,很認真地擔憂著。

    “哦,雖然不好治,不過也不是什么很嚴重的病,不要緊的?!?/p>

    “要打針?”她的小嘴唇一抿,非常執著。

    “這倒是不用?!?/p>

    “還是去打針吧?!彼_始勸說我了,一串蜂蜜版中文之間,我只聽懂了這句。突然之間,她的注意力就轉移了,蘋果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小手指從我的脖子上移開,指著天空,“是爸爸!是我爸爸!”

    我還以為她爸爸死了——但我馬上意識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天邊有架飛機,平緩地移動著,隱進了遠處的一朵云。

    “你真了不起,”我只好這么說,“隔著這么遠,你都能看出來這架飛機是你爸爸開的?!?/p>

    她一本正經地綻放了一個壞笑,“我爸爸會開飛機,你不會?!?/p>

    怎么辦?這是事實。我總不能告訴她我有CPA證書吧?那不僅對她沒有意義,也顯得我過于小氣,但是我必須說點什么,于是我說:“雖然我不會開飛機,可是我會動耳朵?!?/p>

    緊接著我就做給她看,異常熟練,我小的時候,常常有好幾個人圍著我的課桌要我表演這個保留節目。隱隱能感覺到,我的耳朵在頭顱的兩側輕微地摩擦著。成蜂蜜的眼睛睜圓了,小小的鼻頭驟然就膨脹成了圓形,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我的臉——坦白說,即使在我小的時候,“動耳朵”這個技能也從沒有收到過如此認真的贊嘆。

    “再一次?!彼p輕說,語氣甚至有點怯生生的。我就繼續表演。

    “再一次?!边@次的語氣有點命令的味道了,說完她不甘認命地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像是在確認它們是否還在原處。

    “再一次?!边@回的語調變成了不相信,她必須再驗證一回這種妖術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你自己試試看?!边@次換我鼓勵她。

    她用力地拉扯著自己的耳朵,滿眼都是火熱的盼望,“動了嗎?可以了吧?”

    “你這樣不算數,你看我剛剛就沒有用手吧?”

    她有點委屈地把手臂放下來,這一次她整張

    蘋果臉都在用力,眼睛被牽扯成了三角形,眉毛皺了起來,鼻子揉成了一團,就連兩只沖天辮都些微顫抖了一下,可是耳朵依然紋絲不動?!翱梢粤藛??”她期盼的樣子讓我心里一軟,認真思考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能騙她。

    “我這么跟你說吧——動耳朵這件事,確實很多人做不到……”

    她的臉龐再度奮力地撕扯出來那個奇怪的表情,然后不甘心地說:“我看不見耳朵,你就可以?!?/p>

    “我只能看得見你的耳朵,看不見我自己的啊?!蔽毅蹲×?。

    “你看得見,你的耳朵才會動?!彼龍远ǖ攸c了點頭,像是對自己的這個觀點表示同意。

    “怎么可能呢蜂蜜,我動耳朵的時候,跟你一樣,我也看不見自己的耳朵。不照鏡子的話,沒有人能看得見自己的耳朵……”

    “大人看得見!我不行!”蜂蜜生氣了,隨著嘴角下垂,蘋果臉也跟著往下墜。

    “沒騙你,在這點上,大人和小孩是一樣的,我們誰都看不見自己的耳朵。即使蜂蜜長成大人了,也還是看不見?!?/p>

    “大人就是能看見?!彼虉痰貓猿?,“蜂蜜看不見,可是蜂蜜長成大人了以后,就不是蜂蜜了!”

    原來如此,蜂蜜現在看不見耳朵,有些大人也看不見,但是長成大人以后的蜂蜜,因為不是蜂蜜了,所以那個不是蜂蜜的大人蜂蜜一定看得見自己的耳朵。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她,我的確無法給她解釋,長成大人的蜂蜜為什么還是蜂蜜。我同樣不會解釋,大人其實也很無能,即使已經是大人了,不可能的事情也還是不可能。也許我的表情已經困惑到不像是一個大人,所以她只好又一次擺動著小腿,再度踢我,而我甚至忘記了攔截她。

    崔蓮一拿著氣球,遠遠地沖我們走過來。我只是在想——等成蜂蜜長大了,我還有機會告訴她今天這件事嗎?關于變成大人的蜂蜜,到底還是不是蜂蜜——這個問題,值得有人替她記住。這是我頭一回極為認真地想象,如果真的長久地跟崔蓮一在一起,會是怎樣的?

    我確定,跟我相處的時候,崔蓮一是開心的。我不能確定的只是,她是否更希望我假裝成蜂蜜不存在?正因為拿不準這件事,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是在她主動提起蜂蜜的時候,才接著她的話頭聊幾句??墒浅煞涿凼且粋€如此鮮明生動的小家伙,我不相信有誰見過了她試圖動耳朵、奮力擠壓蘋果臉的那個小表情之后,還能忘記她。那么,我究竟該不該讓崔蓮一知道這個?她會不會以為這不過是為了討她一時開心的巧言令色?

    那天晚上我問老楊:成為爸爸,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把崔蓮一和蜂蜜送回家以后,我就徑直去了老楊那里。我今天需要和老楊聊聊。楊嫂跟閨蜜出門聚餐了,客廳里雖然一片狼藉,但是難得安靜——因為他的雙胞胎兒子在隔壁房間聚精會神地打游戲。老楊一邊尋找著開瓶器,一邊回答我:“這我可回答不了,我一下就成了兩個小孩的爸爸?!蔽覀兿嘧R十五年,他一直就有辦法在我試圖認真嚴肅地討論一下人生的時候,輕而易舉讓我覺得這其實毫無意義。果然緊接著,他就對著我面前那個柜子抬了抬下巴,“我說大熊……你去那個抽屜里幫我翻翻開瓶器在不在,一進門你就像個大爺一樣坐在那兒……成為兩個小孩的爸爸的后果就是,見不得一個成年人一動不動,不幫忙干活兒?!?/p>

    這十五年,老楊剛好見證過我的兩次婚姻,換句話說,我成年之后幾乎所有丟臉的瞬間,身邊都少不了老楊默默注視的眼睛。好在,大多數的恥辱時刻,他都會和我一起喝醉,所以我衷心希望酒醒之后他會忘記一切。

    我第一次結婚的時候二十四歲,碩士還沒畢業,那個暑假我要回國實習,老楊是提前畢業榮歸故里——老楊其實大我很多,但是在碩士班里我們是同學,我是在那邊讀完大學升了碩士,他則是在國內工作了好幾年之后憤而辭職出來讀書的,只不過他待了兩年多,就又迫不及待地憤而回國了,聲稱世界這么大,原來哪里都是鬼地方。

    我們幾個人結伴去大理旅行,一行人里有我和老楊這樣的老相識,也有不那么熟的朋友帶來的朋友,其中一個初次見面的姑娘后來成了我的前妻。那幾天我們玩得太開心了,雖然如今我甚至記不起大理到底都有什么景點,卻依然記得當時那種喜悅。到了第三天夜里,在我們住的民宿的回廊上面,我和她并排坐著,我們腳邊放著一提啤酒,她已微醺,我臉上有點熱,就在談天說地的時候她突然問我:“大熊,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她要我和她結婚。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4期,單行本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期推出。

    笛安,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3年開始發表作品。代表作有“龍城三部曲”系列小說(《西決》《東霓》《南音》),長篇小說《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獲“人民文學獎”之“最佳長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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