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7期 | 杜陽林:錦城夜雨
一
成都的雨夜,適合思接千載心游萬仞,酣眠似乎成為一種浪費。而我對這座常有夜雨的城市,更喜歡她另一個別名——錦城。
錦城自古養蠶業發達,古蜀王名為“蠶叢”,西漢揚雄在《成都賦》中也稱成都為“錦官城”。東漢時期,蜀錦是當時成都的支柱產業,朝廷在這里配置了專門管理這一產業的錦官。蜀錦暢銷全國,成為朝廷重要的貢賦來源,于是成都又被稱為“錦官城”或“錦城”。
錦,意識中與之成詞的大多是讓人沉醉的美好事物,比如錦緞、錦繡、錦書、錦心,錦上添花、繁花似錦、錦囊妙計、錦繡前程……念及這個錦字,我的舌尖便仿佛噙著一片桑葉,暗自生香,綢般絲滑,清新怡人。但向來的認知,“錦”既是嬌嫩華貴的,也是柔弱至極的,它不是勇猛大漢手中揮舞的流星錘,而是二八佳人纖手輕執的檀香扇。成都既然自古被稱為“錦城”,她是如何從內里生長出這種風流婉約氣質,來堪堪匹配這個“錦”字的呢?
地理上看,成都屬于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雨量充沛,適于種桑養蠶。早在商周之時,古蜀先民就在這片廣袤肥沃的土地上,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絲綢文明,并由此開拓了中國最早的對外貿易通道南方絲綢之路,使絢麗多彩的絲綢享譽中外。漢唐以蜀錦、蜀繡為代表的成都紡織業,號稱“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十三世紀,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旅行來到成都,贊嘆這里是“錦繡之都”。遙想那歷史氣象,錦之城,麗之都,頓覺熠熠生輝。
李白曾歌詠“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讀此瞬間覺得滿目錦繡,純真自然,尤其這個“錦”字,立時仿佛整個成都都流光溢彩,隨處都是風景。而若深究“九天”是如何“開出一成都”,就會發現,成都的出現,是造物主的恩賜,是大自然的杰作,似險峭懸崖上開出的一朵絕世雪蓮。
當滄海變成桑田,大海退去波濤,成都平原周圍的大山漸漸隆地而起。放逐于漫漫歷史長河去追尋,海山之變,有多么驚心動魄,就有多少愛恨糾葛。當成都所有的創痛隨風而去,她用嶄新的形貌,來默默承載當下的褒貶。
我瞬間明白,錦城的夜雨,其實來源于一場天際的奔赴和邂逅。
白天的錦城,空氣潮濕,云層擋住了部分太陽的輻射,云上和云下的氣溫不會相差太多。到了夜里,云層以逆輻射的方式,給地面輸送熱量,云層出現上冷下暖的現象。偏熱的潮濕空氣上升,遇到冷空氣,冷凝成小水滴,但小水滴聚集成大水滴,就會從云層中掉落地面,便形成了雨水。
如果以浪漫之心來解讀,錦城上空的云,既矜持又熱情。白天她文靜安然,寵辱不驚,一派平和,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揣著熱切而雀躍的念頭上升,再上升,仿佛要將一腔話語向星星和月亮傾訴,讓心思變成歡愉的雨水,拋灑人間。夜雨洗塵,花木皆精神,給錦城帶來了空靈之氣,芬芳有加,嬌顏顧盼,似乎經歷了一場大自然的約會。
杜甫在《水檻遣心》中寫道:“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一句“蜀天常夜雨”,代表著久久不歇,淅淅瀝瀝,多少纏綿悱惻,多少此情此景,都在這短短一句話里,有了景的動態,也有了情的波瀾。杜甫抒發這樣的情感,將空間和時間融為一體,將所見和所思熔于一爐,皆因蜀雨一落就是數日連綿,弦歌不斷,在成都的天空之下,“雨夜”成為一種“常見之態”。
成都平原地勢平坦,越是往西,海拔越高。由于地勢起伏頗大,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和來自印度洋的西南季風,攜帶暖濕氣流,與來自西部高原上的冷空氣在此交匯相遇。落差極大的地形,阻擋了暖濕氣流前進的步伐,水汽被迫抬升,使得成都平原降水量十分豐富,被稱為獨特的“華西雨屏帶”。
“交匯”二字,無論天文還是地理,抑或幾千年來錦城這座城市的人文氣質,都格外看重。它是氣流的交匯、空氣的交匯,同樣也是人與錦城的交匯。相逢相依,爾后匯融,無數傳奇在錦城上演,歷史的筆觸在云淡風輕之間,已匯就了傳世的名章和詩篇。
我喜歡錦城夜雨落地的聲響。窗外雨水無盡,夜空格外纏綿輕柔,雨霧和燈光相裹。房前的芙蓉和紫薇,銀杏和梧桐,洋槐和香樟,水杉和雪松,羅漢松和黃葛樹,廣玉蘭和懸鈴木,無分你我,都會浸潤在朦朧的雨夜。雨絲從天而降,從枝葉樹莖,流淌歷朝歷代的文人佳句。蒼蒼莽莽的世界,古與今不再重要,當下和往昔一舟飛渡。
一滴水來自天上,一滴水墜向人間,一場雨澆濕唐磚漢瓦,一場雨沖淋高樓大廈。夜雨,錦城四季輪換,春秋交替,時光篤定了性子,穩穩朝前行走,綿綿雨絲或烈烈雨柱,也循了自然的規律,該灑時灑,該落時落。我不禁揣測,倘若沒了這從古到今的夜雨,錦城還是那個錦城嗎?帶著濕漉漉的深情,浸著三千年的詩意,在磚瓦木石之中,成都還能生長出另一種靈秀出塵的輪廓和肌理嗎?
二
一場春雨在夜間飄散,清晨才止歇腳步,在那個乍暖還寒時分,我走進了浣花溪的杜甫草堂。腳下的石板像吸飽了墨汁的宣紙,濕得恰到好處,黑的路白的天,終究不是寡淡的水墨畫,竹籬笆的迎春兀自金黃,月季也依舊嫣紅??拷@里的茅屋,我眼前仿佛浮現了杜甫的背影,他就在蒙蒙雨霧中穿行,灰衫舊袍,踽踽獨行。踏著春雨的濕痕而來,我就是為赴一場隔世的崇敬之約。
沐浴過夜雨的草堂,薄薄的水氣,氤氳出一個久遠蕩而動的時代。頂戴雨珠的小草搖搖擺擺,大唐的高樓傾了,廟堂散了,寶座上的巍巍帝君早已剩下一把白骨,而詩句還在流淌,還在生長,超越了時間和空間,成為一種頑強而永恒的存在。我踏著昨晚的雨痕,縈繞于心的卻是大唐千年不散的詩篇。
當詩圣杜甫輾轉入川時,已人到中年??伤P下所書寫的錦城夜雨,卻大有青春氣息,詩作誕生的奧秘,和實際年齡無關,與心理年齡有關。此時的杜甫,多年漂泊,四下流徙,終究一家大小能在成都團聚,妻兒繞膝,家人有了一處安身立命的草堂,無論富貴或貧瘠,那都是杜甫珍愛的家。睡在自己家中,夜雨落下的感覺真好,有屋檐遮頭,有寒室棲身,曾經的浪漫因子,在悲苦吟哦的詩人心中復活。他并非不懂得浪漫,不懂得審美,而是生活極少為他創造相宜的機會。感謝成都,容留了一個風塵仆仆的詩人,也用一場春天的夜雨,滋潤出一派天真純粹的喜意。錦城夜雨,是杜甫安定生活的鮮明注腳,每個毛孔都書寫著他對當下的滿足和愜意。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惫雌鸲鸥ο矏傊榈囊褂?,她更像是夢之精靈,周身澄澈通透,只閃爍一點魚鱗般的水光,在錦城的街巷游走,洗琉璃瓦之塵,拂青石路之灰。即使側耳去聽,也難以捕捉她灑向地面的聲音,她靈動活潑,腳步輕巧細碎,一個“潛”,一個“潤”,實在是神來之筆。
在杜甫離開一千多年后,我離川讀書,又回川工作,如今在成都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剛到成都,驚訝于這里春雨的“含蓄”與“體貼”,像是含羞帶怯的深閨女子,輕易不肯見人,非要等到夜里,雨絲才如繡花針一般,輕輕飄靜靜舞,在清寂寥廓的空間,盡情抒發自己的喜悅。加班晚歸的路上,遇到這樣的雨,都不用打傘,任由她清涼多情地柔撫,撫過夜行人的衣衫,在發梢綴上晶瑩的雨珠。橘色路燈的光,映亮了紛飛的細雨,如同細末鹽粒,沒有雨的凌厲,只見水的溫柔。
那一刻,我驟然懂得了千年前的杜甫,懂得了他的歡喜,也懂得他清晨望見“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盛大喜悅。若沒有這漫不經心的春雨細撫,又哪有“紅濕處”,引人看雨后之花,花瓣潔凈無塵,草葉精神抖擻,更顯千嬌百媚。不用說,待到晨曦微露,“曉看”之時,千年前和千年后的夜雨都不見蹤跡,空氣如洗,天地間到處都有“好雨”來過的痕跡,卻難以見到她的真容實貌。
錦城春天的夜雨,我感覺總有一種滯后與延宕的戲劇效果,她的出現和別離、到來和散場,都是寂靜的。恰恰是這份靜,讓人魂牽夢縈,讓人心生憐愛,更加認定她是錦城春季缺不了的“女角”,唱著一首無字的歌,也能激發詩人無限的情愫。
夜雨和杜甫相逢,將年輕還給他,將欣喜還給他,讓他在一夜好夢之后,驚訝于花葉清雅的眼前盛景。雨雖停了,薄霧未散,萬物得以沐洗滋養,蓬勃生機,詩人也在剎那感受到了內心歡愉的力量。這力量和他泣血摧肝地吟老兵、唱征夫、哀流民不太一樣,這是另一種美,自然而純粹,剔透而純真,讓他暫時忘記了世間的苦難深重、哀鴻遍野。夜雨似乎是無情的,她并沒有與百姓血淚混流一處,也沒有故作時代的大悲之音,她就這樣安靜地出場,淡然地落幕。她的清淡內斂,卻又是最大的憐憫,幫助一個詩人找回內心蟄伏的浪漫溫柔,也用亙古不變的從容,夜夜叩訪,將錦城浴洗一新。
三
春風風人,夏雨雨人。
這句出自漢代《說苑》的成語,背后藏著春秋時期齊國國相的深刻喟嘆:如果我不能像春風一樣溫暖人,像夏雨一樣滋潤人,那么處于困境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了。
倘若“天街小雨潤如酥”說的是“春雨貴如油”,到了夏雨,便是一種“重”。是重要,亦是渾厚,象征著生命必不可少的“滋潤”。
錦城不是火爐,但一到夏季依然酷熱,如果在備受烈日炙烤的綠色植物上扔一根火柴,可能就會噼噼剝剝地燃燒起來。日頭擠干了植物身體的水分,它們的生命,壓迫成一張張蒼白的紙。
人們汗水淋漓,就像一叢焦慮的灌木,渴望一場雨。甘霖的滋養,成為一切生命迫切的等待。
錦城夏日的夜雨,在人們的期盼中,伴隨閃電撕裂黑色幕布,不打招呼說來就來,讓涼爽的夏風吹拂人間。
在雨聲中安靜躺臥,我需要的正是這種酣暢的痛快。窗外雨水盡情傾瀉灑落,悶熱壓抑之感頓覺消失。蘇軾寫夏季暴雨,聲勢浩大,磅礴如斯:“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被匚稏|坡詩詞,仿佛目見其景。即便此刻我躺在夜色之中,也能與詩人眼中的浩蕩暴雨達到共鳴。
錦城夏季的夜雨到來之前,閃電雷聲在天際爆開,雨柱銀白,雨霧繚繞,揮散不開??耧L驟雨如萬馬奔馳,鐵蹄踏踏,對飽受酷熱折磨的人而言,仿若天外佳音,送來平和靜怡。
夏日夜雨不是都會挾裹雷霆萬鈞而來,也有緩緩而至的時候。歐陽修也曾寫過輕柔之夏雨:“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绷滞?,傳來輕響的雷聲,池塘上細雨綿綿,雨水滴落,在荷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音。錦城夏日的夜雨,也有歐陽修筆下珠落玉盤的意境,清掃炎夏燥熱煩憂,格外惹人憐惜。此情此景,頗似江南梅子雨,攪動人們的柔腸萬縷,正如趙師秀詩中所說:“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毕挠甑捏w內,蘊藏的不僅僅是電閃雷鳴,是恣肆磅礴,亦有綿綿不絕的詩意,生生不息,屋外雨滴叩擊池塘,蛙聲一片,屋內走棋輕震燈花,子落棋盤的聲響與雨聲相呼相應。
錦城的夜如帷幕,落下的雨滴不再是雨水,而是永恒的思緒。嬗變的時光行走雨簾之中,漸漸褪去外殼,袒露出柔軟的底色,千年光陰自在流淌,好像手中持了雨的密信,大可一朝飛渡,去感知大宋年間的“天外黑風”或者“柳外輕雷”。搖曳多姿的雨,驚艷了泛黃的卷冊,一場文學與審美的雨,下得繾綣多姿,為歷史留下一頁微涼而潮濕的痕跡。
錦城夜雨百變多面,熱情如她,矜持亦如她??刹还芩菤鈮焉胶佣鴣?,還是輕叩屋檐而至,都能帶給人間滋養和潤澤,洗去塵埃碎屑,應和人們的期望,帶來一個清爽的世界。
四
一層秋雨一層涼,錦城秋雨纏綿,人們忍不住添加衣服。道路旁邊種植的芙蓉樹,經過秋雨清洗,花瓣琉璃薄脆,如美玉明凈,墜留的雨滴,帶著惆悵的情思,將落未落。
入夜時分,夜雨如傾如訴再度飄零。
雨點落在屋瓦、窗欞、臺階,也落向草尖、樹葉、花瓣。夜雨如同身形苗條的舞姬,踮著足尖翩翩起舞。她與春雨既相似,又不同,都一樣纖細清麗,柔若無骨,潤物無聲。若春雨是絲縷流蘇,秋雨就是拂塵無色,安靜與安靜之間,清瘦與清瘦之間,有微末的差異,有情緒的起伏,都是蜿蜒蕩開了一個季節的序曲。秋天的夜雨以落葉為背景,以枯枝為基調,是一種略顯粗莽的撫摸,是一聲略帶哀婉的喟嘆,也會帶來生命深處的戰栗和疼痛。但唯有痛,才讓人更加感知四季變換,更迭不休,這時的夜雨也就有了錚錚鐵骨,有了一番倔強意氣。
夜里雨聲叩窗,我從書房望向窗外。夜色深沉,淅瀝有聲,而我檢視飄落錦城的秋雨,手中握住的這點蒼涼與溫暖,心中驚起的微微漣漪,已跨越了詩詞的荏苒時光,在美學的時空浮蕩。
清朝著名的佳公子納蘭性德曾寫《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卞\城這個季節的芙蓉,于秋雨中早已舒展,嬌肢弱軀,仿佛無力承受冷雨涼風,一夜連著一夜,秋雨不歇,仿佛沒個盡處,漫不經心之間,賦芙蓉冰肌雪骨。我不知道花朵是否也曾在雨中暗泣,怨恨世上所謂的憐香惜玉,不過是說說而已。夜雨并不因為憐憫自己而少落一滴,卻又因為雨的洗滌,芙蓉才會變得煥然一新,嬌俏動人,幽幽花香與雨水微寒交織一處,明早不知是怎樣一種冰清玉潔的景象。它盛開凋落,正如我們的生活,總要歷經過曲曲折折的漫長道路,總要體味過寒涼加身的刻骨銘心,才叫一個完整。
別人都道秋雨無情,而我卻認為,秋雨和秋芙蓉沒有什么區別,只不過是在夜里讓清冷遇見了清冷,寂寞疊加了寂寞。如此想來,真讓人心生憐惜,又不乏敬畏,仿佛是從一派冷意中生長出來的禪意,鋪排了倔強的風景。窗外雨絲成線,是金鉤鐵畫一般的瘦骨嶙峋,好像行草的流利,在錦城平平仄仄的夜里,更添一份書香墨韻。我久久凝望,舍不得動彈半分,真想將那些愁情別緒,敲打成瀟灑的走筆。
張耒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他曾在《九月末風雨初寒二首》中寫道:“老肌畏寒苦,幸此手足溫”。秋雨淅瀝,我想,是誰最先有所感應呢?也許是觸動了“老懷”之人,已經在世間走過半生,有所過往和閱歷,才會為清冷秋季的夜雨著迷,身體長出敏銳的觸須,看過春雨的綿綿多情,聽過夏雨的雷霆萬鈞?,F在,愿意一邊忍受“秋雨生涼,老肌畏寒”的苦楚,一邊打撈生活中的點滴詩意。
我忽然明白,真的要走過這漫漫歲月,才會懂得夜雨之美,看昏黃路燈,構建一個寒素的舞臺,簡樸卻不失詩意。院內的燈光,映襯得雨絲紛飛,從光亮中伸出無數雙手,撫摸錦城千百年的容顏,溫柔而執著,要將時間滯留的塵灰全都抹去。錦城夜雨,才能敲打窗欞,這份清脆的聲響,也就成了我行至中年的淡淡梵音。
錦城秋日的夜雨初歇,早晨的路面鋪上金黃的銀杏落葉,像一枚枚歲月遺落的書簽,像一行行妙筆寫就的詩句。她們曾在雨中如何蹁躚如何旋舞,如何燦爛如何凋零,終究成為不可考的秘密,但一個季節的背影,就這樣被時光的變遷遺忘。
五
曾經宦居錦城的陸游,聽過無數次冬雨綿密。他熟悉那樣的聲響、那樣的節奏,在雨夜做夢,也許還握著一柄寶刀,躊躇滿志,豪情萬頃?!包S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贝丝?,詩人是寶刀,猶如夜雨是戰曲,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刀鋒刺穿雨簾,珠玉濺落,好一個快意人間。
到了“僵臥孤村”的晚年,陸游在風雨冬夜中勉強睡著了,夢卻不是美夢,是自己孤身一人,騎著鐵甲的戰馬,跨過冰封的河流。
我暗自思忖,“孤村”不是錦城,如果能讓晚年的陸游自行選擇,他也許更愿意在錦城度過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夜空在我的記憶中撕開一道道口子,雨線帶著冰雪凜然的寒意,飄飄灑灑,如清亮的釘子,無悔無怨地鍥入大地。夜雨不疾不徐,不像春雨那般細柔,不似夏雨那么暴烈,沒有秋雨那么凄寒,帶著一點看過季節變換、如今已有寵辱不驚的念頭。冬日夜雨平靜而從容,猶如一個老人,腿腳不如年輕時輕便,但拄著拐杖,依舊能將腳下每一步走得扎實穩妥。
更何況,成都的冬天,還有讓放翁迷戀不已的梅花。陸游曾說:疏梅已報先春信,小雨初成十月寒。
就因這一場場雨水的滋養,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對錦城流連忘返,沉醉抒懷。
我想,下雨怕什么,歲暮始寒又怕什么呢?稀稀疏疏的梅花已在枝頭綻放,梅已開,春天還會遠嗎?陸游是樂觀的、積極的、豁達的,縱然受多少打擊和挫敗,但內心始終擁有一種打不垮壓不彎的力量。夜雨簌簌而落,恐怕還會給梅花添了別樣的冷香。
前幾天的一個傍晚,錦城依然細雨翻飛。我坐車回家途中,視線透過車窗,與夜雨中傲然挺立的梅樹相觸相接。那些從枝頭從花瓣不緊不慢墜落的雨滴,是輕盈的,自有一種內在的活潑音韻,并不一味墮入哀痛沉淪不起。錦城冬日的夜雨,是一首舒緩慢板的歌,像是給一生的奔波勞碌寫下注解,不是為了讓人心酸,恰恰相反,是教人釋然。雨腳慢慢行,我就緩緩聽,屈起指頭,為這樂音配一點伴奏,內心繃緊的弦線,漸漸放松。
我躺在床上,俗世煩事,沉沉如鉛,依然難以入眠。窗外夜雨飄散,冬日樹枝清瘦,沒有初夏雨打芭蕉的聲音,沒有你來我往熱切交流的接納,冬雨也就遇不見寬闊肥沉的枝葉,但卻敲擊出了空曠的骨感回音。
我翻身起床,在書房打開電腦,翻看還未結束的文稿。窗外的冬雨正以透明之身,與樹上枯枝反復纏斗,瞬間墜地散弭。我忽然生發一份悲涼,夜雨在清冷之中,多了一份命運的無可奈何??v然是這樣,雨還是依著自己節奏落下,不曾搶一步,也不曾快一秒。
我點上一支香煙來到窗邊。此時的夜雨通透而敞亮地擁抱人間萬物,張開的雙臂,收獲的都是空空懷抱,但雨還是要落下,還是要一次次去面對新的相遇和接觸,無奈和消逝。夜雨將心中結冰的淚化成了水,在自然的宿命中,誰都是過客,無力挽住光陰,不能改寫既定的命運。也許,守護內心的溫暖,放開那份傷感,是我最好的選擇。
這個雨夜,讓我眼角逐漸潮濕。
到底是誰在天上操控了雨,我不再去思考。但命運的巨手,讓人世的這場雨,從詩意走到了哲理,從白霜覆瓦走到了桃紅柳綠,又從三月景明走到了料峭寒冬。經歷甘苦聚散,見證繁華滄桑,讓夜雨和歲月一并去積淀和打磨,化為我與錦城深刻的血脈基因。

杜陽林:中國作協會員、四川省作協主席團委員、小說專委會副主任;著有《驚蟄》《長風破浪渡滄?!返刃≌f和散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