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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7期 | 梅鈺:老窯光陰(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7期  | 梅鈺  2022年07月14日08:55

    梅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山西文學》《黃河》《黃河文學》《海燕》等,曾獲《黃河》文學獎,《海燕》人氣作家獎等。著有小說集《十二個異相》。

     

    她走后,我一個人住在老窯。

    老窯坐北朝南,高三米五,寬四米,入深七米,東邊兩只木箱,一口水甕,一臺鍋灶,西邊由北至南大衣柜、碗柜、組合柜,正北一盤大炕,鋪淡黃炕單,揭開來,毛氈仍舊、葦席仍舊、撲起的炕土味道依舊,好似一家人仍在這盤炕上,早起嘰咕,睡前嘰咕,晌前晌后也嘰咕,她常說,你們別吵了,求求你們別吵了。后來她躺炕上,一句話不說。我懷疑那時她已經上了天,小仙拿冊簿一五一十訂對,好了,你進去吧。宮殿四壁輝煌,神仙位列兩班,眼神帶鉤尖,一勾一引誘惑人。

    我二十歲結婚,弟弟妹妹還小,九個人睡一炕不覺擠,老窯旁邊再打一孔窯,集體搬過去。那晚真空,一盤大炕只睡兩個人,風從四面八方往過涌。窯頂一條細縫,我盯緊,只消一會,它就松勁,蜈蚣一樣爬行蠕動,節肢伸展,一節拖動一節。我努力回憶發現細縫的時刻,老奶奶死后三天,喪禮正在進行,棺木板還未釘實,哭聲繞在窯頂。后來又多一些,有的越裂越寬,有的自行愈合,還有的彎彎繞繞,連成圓圓圈圈,爹說這是先人通達塵世的門,有寬有窄,有深有淺,有一天當了神仙,抹掉一切印痕。老窯追溯百年,住過幾代人,一代一代生,一代一代死,窯頂都有呈現。再往前,沒有這么考究的雕花窗欞,一格與一格不同,橫看與豎看不同,菱形或方形,要看一時心情。再遠只有洞,鋸幾棵樹洞口一攔,冬天掛一襲獸皮防寒,一家老少康泰。常有狼來,隔著院墻嘶吼,人在百米外聽見,寒毛豎起,都吃過虧,趕緊點起火把,遙遙晃,再到鐵桶里爆豆,噼啪噼啪,狼一害怕,就跑了。

    洞房夜我當故事講,她毛棱棱兩只眼撲閃,似信不信。眼睫毛特別長,蓋下來黑壓壓兩條重痕。第一次見,我就擔心,又濃密又厚實,抬眼皮得有多重,能幫她一下就好了,來,眼睫毛放指頭上,我幫你往起扶。眼球大,眼白少,眼睛閃閃亮,正中間那點光,是暗處一盞燈,遙遙召喚,你永遠走不出去的故鄉。

    我十八歲當兵,揮汗灑淚洗嬌氣,摸爬滾打鍛精兵。在部隊待了八年,手下有功,一揉一捏,她醉了,身子軟作一團,才要高興,看見窯頂裂縫,急停下,大氣不敢喘,只用手指,你爺,你婆,你大娘。

    我們生了三個孩子,孩子生孩子,現在四世同堂。她一直等,撐過一天又一天,還是晚了,死后一個月,孩子才出生。

    醫生說膽囊積水,治了幾年,哪哪都不對,瘦成一把干筋,人走近前,氣味先撲過來。大把大把吃藥,一天輸兩回液,骨血都換了,毛孔滲出來,不是汗,是各種液體。工廠流水線上生產,不甘心農村生活的打工仔一瓶瓶裝好,密封,運往醫院,護士拿針尖捅開,扎進手背。她左右手全是青紫,針眼挨針眼,直吼疼。短暫清醒時,她就叫我,眼里全是淚。

    臨死前她精神了一下,眼睛大大睜開,盯著我。我被引進一片深淵,大簇珊瑚蓬勃,她如魚穿行,無手無腳,獨兩只眼睛,偶爾回眸,串串晶瑩。我拼命追,手腳軟弱,到處制約。急得出汗,手背抹上去,見她努力要坐。院里陽光正好,她喜好花草,高高低低種了三五層。秋剛來,一切還在濃烈。我伸手去扶,眼見她嘩一聲軟下去,枕上一層白,瞬間結了冰。

    人圍了一圈。小姨子將手指拉住,一根一根揣摩,也許想找開關,一開,活了,一關,死了。摸了半天,指頭變為手紋,一條一條順上去,順下來,她說叫人啊,快叫老姜,扎針,你怕她疼嗎?你讓她疼,她一疼,就好了。旁人也附和,叫啊,叫啊,你快叫啊。

    我沒動。

    棺材放在后窯,老窯西北角掘出的深洞,三米見方,幾口老甕空著,敲一敲甕壁,發出一陣又一陣空響,它與另一個世界只差一層泥皮,鐵锨一點,光明亮堂,人流如梭,長長列車嘶鳴,吞進去一個,吐出來一個。她睡進去,像一出生就睡在那里。我開始頭疼,眩暈,斷片,她是誰,他們是誰,全身輕微抖動,上下齒不斷磕碰。這種抖動難以控制,每一次都持續很久,我被一股力量推促不斷回到過去,重溫與她走過的每一天。她說我要走了,你看不到嗎,他們朝前扯我,一直扯,胳膊多么細,細成一條線,就要斷了。我想她一定在為了我搏斗,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拼上去。

    她入土為安那晚,幾撥親戚在炕上盤腿圍坐,我兒突然說,爸跟我們一起住。像跪在神像前發誓,一副請天地諸神見證的架勢。他們齊刷刷點頭、微笑,做出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的表情。我沒有接話,恍惚她仍在炕上,一根透明管子一頭連著她,一頭連著輸液器,他們還沒來得及拿走它,它縮在炕角,被光切成兩塊,像自責,又像發愁,被搬上炕之前,它一直站在地上,地面那么涼,沒人燒火炕,它一定凍壞了。

    窯頂一條新縫,我費了很大功夫看見它,那么細,彎彎一條,像一根頭發蜷縮在炕角。她費力拾起,纏上去。頭發團就在枕頭邊,越來越大,昨天他們抓起它,甩進火堆?;鹕嘁惶?,化成灰。我趕在他們之前把木梳揣到兜里,用了五十五年,跟她一樣,禿完了。它躺在我上衣口袋里,我把手伸進去,像仍舊抓著她。

    我兒把我帶到新房。玻璃、瓷磚、鐵欄桿,沒經過土地滋養,冷冰冰,像個鐵盒子。陽光貼上去,被它們不留情踢開,像對待一個臟東西。洋灰地堅硬,我穿布鞋跺了跺,硌得腳疼,留下兩個泥腳印。夜里我睡不著,聽不見老鼠磨牙、綠頭蒼蠅飛行時翅膀和腳打架,看不見窯頂細縫繪成的家族圖騰,只一股味道,熏得頭疼。

    第二天回老窯。土路敞開身子接遞我,一節一節送我前行。遠遠的,門窗柵欄,院墻窯面,木,土,黃色、木色,吸納陽光,被陽光包圍,罩一圈金光。樹和花在光里曼舞、伸展,壯碩或纖細,將頭高高昂起,根深扎進地里。一只喜鵲“撲”飛過我頭頂,落在梨樹枝上,隨風搖曳,一股清香隨之彌漫。我知道我再也不會離開了,不管我兒請來誰。

    有一天暮色將沉,花草顏色逐漸消隱,一層一層灰漫上來,我坐在院里聞,桂花,米黃色,小苞蕾,大能量,拼盡全力開放,那么香?;ㄓ帮h搖,兩個人影閃進來,我瞇眼看,以為哪個親戚。人老活成害,過節總要動員其他人來。走近,我不認識。他們介紹自己從鎮里來。

    “一個人,很難把日子過出滋味吧?!?/p>

    “人生來就是一個人,誰能陪誰一輩子呢?!?/p>

    “日子長著呢,一天,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得習慣新生活?!?/p>

    “我習慣著呢?!?/p>

    “不,我的意思是人得群居,你應該住進兒子家,有人給你洗衣服做飯,有人陪你說話聊天,還有人在你疼痛時給你找醫生?!?/p>

    “我在老窯住了一輩子,離不開?!?/p>

    “你不能住在這里,它太老了,隨時會坍塌?!?/p>

    “你放心,它比人壽命長。我們祖祖輩輩住窯洞,知道怎么維護它。窯老了,有靈性,也知道怎么維護人。我見過最老的窯洞,已經五百多年了。你知道什么窯才會塌嗎,沒人要的窯,被人丟棄的窯,它跟人一樣,知道自己沒用了。人和窯一樣,沒用了就會死,世世代代都一樣?!?/p>

    后來又來過幾撥人,都太年輕。洋灰水泥才幾歲,它們興盛前,我們世世輩輩住窯洞。嵌入山體,探進另一個世界,鼴鼠、灰兔、長蛇、螞蟻、蚯蚓、蜈蚣、蠕蟲、細菌、真菌、植物根莖活躍其中,人只要遵循?,F在我打呼嚕很輕,害怕驚擾一墻之隔的它們。有時我整夜整夜不睡,細細聽,會從微弱里聽見她暖語叮嚀,瓶里的藥每天半片,紙盒里的藥每天一片,別吃混了。

    我一天做兩頓飯,燒柴禾。樹枝干硬,總是先于火苗冒起黑煙,從灶膛溢出來,用紙一扇,煙囪鉆出去。我曾無數次望它,憑借形態、顏色、煙向判斷她心情。錯得不多。心情好時,她會多走幾步,從院墻外、連接小道的柴垛里抽柴,而不是從院墻內。松木、楊木、榆木、柳木、蘋果木,不同種類,不同時間,會散發不同氣味。水滾沸,發出輕響,一股氣流從面頰掠過,細屑、輕柔、無質。

    院墻年代久遠,我扣了土坯,重新壘起來。赤臂赤腳,雙手握緊夯把,提起再落下,泥土震動,像被誰撓著腳心。突然刮過來一陣風,我閉起眼睛,聽見它輕輕掠過花叢,擦著枝條攀上桂花樹,迅速上升,最終一個回身吹到我身上。我聞到她的味道,甜蜜清香。修繕過程緩慢悠長,我一點不著急。老窯有療愈功能,一些瑕疵我注意到,隔一段去,自己合嚴了。我跟它長成一體,舒展身體,泥皮顫微呼應,裸露在外的麥秸節不規則跳動,我們服從于自己的節奏。

    每天下午,我坐在院里,深長呼吸。風穿行花莖,撫摸每片葉紋,目光刺入花蕊,深情嗅吸;流浪貓跳上土墻,慢慢踱步,偶爾停下,拱起腰身;十幾只麻雀在地上跳,嘰嘰喳喳。我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分離,老院和她融為一體,當我決心死守老窯,就是向她宣誓,我會永遠留在過去,守著有你的日子。每當我這樣想,她就會出現,隱身在花叢中,探出腦袋笑,比花兒明媚。她沒有離開,分散在空氣里,附著在可見之物中,甚至化身為血,在我體內汩汩流淌。

    連陰雨來那天,噼啪響幾聲雷,閃電竄進窯,照在她遺像上。我長時間盯住,玻璃反射老臉,跟她重疊在一起??词裁纯??我想看見她生氣,以肢體引發聲響,叮叮咚咚,咣里咣啷,刺里刺啦。像三年前一樣。我承認,后三年,我總是故意挑逗,出于自虐,或同情。疾病讓她越來越無力,嘶吼近于呻吟,憤怒猶如嬌嗔。最后她帶著它們離開了——聲音。味道。溫度。眼神。

    一掛紫藤垂吊,枝條擠進窯,朝深處長,我把它送出去,雨落在手上。起初只有輕淺幾滴,沙沙響,像葉子剛落下來,被風卷著擦地跑,越下越大,叮叮咚咚,小石子砸過來,急急切切。

    我兒披一條塑料袋跑進窯,劈頭說,你跟我走。他一邊跺腳,一邊將塑料布摘下來掛在門頭,水流下來,被土吸收,留下淡淡印痕,輕聲嗞,小氣泡冒出來。將眉頭蹙起想什么時,他和她極其相似。這一點,她死后越發明顯。我懷疑她把這個表情當遺物留給了他,我沒有告訴兒子,她給我的都在老窯,這里,那里,所有。

    他走近立柜,沖破梨木無形、固體的香,靠上去。梨樹一百多歲,春季早早開花,味道熱豬油一樣流向老窯,附著在木門木窗木柵欄上,土墻土炕土灶臺上,一整年香。故事和老窯一樣陳舊,常從爹嘴里出來: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愛吃梨,在院里種了一棵樹。將它放倒前我才信了,我去祖墳磕頭燒香,請老老爺爺和老老奶奶原諒,回來告給她,沒事,我給你做。刨花堆了一地,她一條條展開,粘裝飾畫。小渣子填進灶膛,火舌一卷,一舔,跟燒一苗蒿草一樣,草灰堆在灶膛,很厚一層,來年灑到田地,催發莊稼成長。

    走吧,我兒說,手在炕沿來回游走,預報會下三天雨。老窯不安全,說塌就塌,村里已經塌了十七孔。我說人都搬走了嘛。窯跟人一樣,識眼色,沒人需要了,還不塌嗎。他說全村人都住新房,就你一個人住老窯,讓村里人怎么看我?是兒子不孝嗎,兒媳婦給過你壞臉色嗎,兒孫沒本事讓你吃飽穿暖嗎。

    一轉眼,他也變成老人,牙齒壞掉幾顆,說話漏風,聲音像偽劣產品,聽著扭曲、疼痛。似乎還是昨天,小片雪花落上窗欞,打濕糊窗紙,風從縫隙亂竄,他四腳朝天蹬,盯著窯頂咿咿呀呀,像和誰對話。我感受到他熱乎乎噴出來的氣息,看見和他一樣,出生在這盤老炕,在老窯從生到死的很多人。他們埋進山里,和山連在一起,成為山的一部分。

    他眼睫毛長,眼皮翻起來看人時,黑眼珠一閃一閃,也像她。心不停悸動,極不規則。她留在世上的,過于實在,看起來可以觸摸,找過去,又毫無痕跡。有時我明明聽見她在笑,跑出來,只有風卷樹葉沙沙吹過;有時臉頰有溫熱感掃過,像她的撫摸,睜開眼,一縷陽光曬照。她無所可尋,又無處不在,散在老院角角落落。

    我兒走時眼圈發紅,眼仁亮閃閃,也許委屈。我后悔沒能告訴他,人守著各自生活才舒坦,我住老窯大半輩子,像蝸牛的殼,得背著,一旦脫掉,就是換了骨血,和魂兒合不來,攪得人不安分。話一閃失永遠錯過,我察覺再也沒機會訴說。從小我就知道,人都以自己為核心,然后才是小家庭,大家庭,家族,村落,鄉鎮,縣市省,乃至全中國,圓圓疊圓圓,圈圈套圈圈,我應該把這個道理講給他。

    晚上聽見異響,打手電找過去,老院西北角地勢高,淤了一攤水,窯頂一枝酸棗砸下來,濺了半院泥。我鋤一條深壕,引流到旱井。等龍王爺發脾氣,十天半月不出頭,再吊出來,喂給莊稼苗。爹說人都活在“輪回”里,日升日落,花謝花開,春夏秋冬,朝代更迭,吃了餓餓了吃,老子兒子孫子。棉和麻從地里長出,紡線、紡繩、織布、裁衣、做鞋,穿爛了,漚糞,變成肥料,滋養新的棉麻長起。

    我靜靜聆聽:雨水觸碰到樹葉。葉莖朝上卷曲。葉面上水珠微顫。雨被風一吹,落到地面,滲入墻角。水淹過螞蟻窩、蚯蚓窩、蛇窩。?!?。咚——。呼——。啪——。嗞——。像一首合奏,和記憶里某個不知道出處的調門吻合。我跟著哼,不知不覺睡過去,等醒來,時間還早,不到零點,九點上炕,以前我只需半小時就會睡著,六十歲以后,一小時掛零?,F在我有大把時間,三小時不夠,四小時。四小時不夠,五小時。沒被黑白無常勾走之前,我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時。

    院里明晃晃,雨給泥土地鑲了一層黏膠,麻雀落下來,翅膀濕透,耷拉著,扇一下,落幾滴水。我正要救助,見它單腳蹦至大門檐下,抖足精神,接著叼起一粒米,吱吱吱,十幾只麻雀一齊落下來,列隊吃,突然一齊張開翅膀,飛遠了。幾十只小爪印,泥里生動,被廣森哥一腳踩亂。

    你咋來啦?

    雨把人泡漚了,想找個人說說話。年輕人都玩手機、打麻將——

    人老了等死,誰聽死人說話?

    死人不該嫌棄死人。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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