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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2年第7期 | 葛水平:雪山腳背上的彩瑪(下)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7期 | 葛水平  2022年07月05日08:35

    葛水平,山西省沁水縣山神凹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山西大學教授。出版有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 《地氣》 《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 《一時之間如夢》等。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德、日、蒙文?!逗吧健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10. 死亡故事,在弟弟澤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顆平靜如蓮的心

    漢族老師田永濤手里的口琴是一件遺物。

    遺物的主人向高原去年今日因為道路塌方去世了。

    那是在修建海拔5000多米的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公路時遇見了塌方。從山南市隆子縣扎日鄉曲松村到玉麥鄉的距離并不遠,中間僅隔著日拉山;從曲松村至玉麥鄉的公路也不算很長,只有33公里的路程。

    可是,要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日拉山談何容易,就算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徒步都需要七八個小時。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路況,最初沒有路,后來走的人多了,有了羊腸子細路,再走,就有了騾馬驛道,后來部隊進駐,有了砂石公路。

    修這條公路的筑路工人最早是騎著馬去的。

    想想吧,在過去20年的冬季里,玉麥通往外界的公路總會被積雪覆蓋,車輛無法駛入。向高原牽著他的馬,沿著30多公里通向外面的山路走了無數個來回。

    修路工人的帳篷搭建在半山腰,就在修路工人準備收工回到自己的帳篷時,半路上遇見了雪崩,之后是塌方。

    塌方像黃河水一樣裹挾著泥沙來了。

    在平時日拉山只能見著溝底的一點水,沒一點聲響,此時,雪水漲滿,呼嘯著往下奔涌。

    突然,一聲巨響,被洪水裹挾的巨石一下子向山腳奔來。

    等修路工人們反應過來時,也就是眨眼工夫,他們的帳篷已經無影無蹤。

    山崩地裂,真是太恐怖了。濃云密布的山頭,不辨方向,甚至對面的人走過來都看不清楚。

    塌方將修路工人的對講設施摧毀,天空瞬間一片黑暗。

    濃云密布中,向高原一直沒有走遠,他也不敢盲目走遠。心情稍稍平復,在雨雪肆虐的聲響中,他聽到了呼救聲,是藏族老鄉。

    看著石塊不時從山頂急速滾下,向高原憑借著靈敏的耳朵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他扒著松散的石塊,循著微弱的求救聲,看到一塊石頭砸在一位運送物資的藏民身上。

    向高原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間,雖然他很早就想到了獻身高原,甚至連名字都叫了“向高原”。

    漢族老師田永濤強調: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他是在救藏族老鄉時被滾石砸中。在我們將他抬到擔架上時,他讓我從他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他合上了眼睛。

    高原的天嬰兒的臉,說變就變,說天晴就萬里無云。

    我們看到剛修好的山路已被沖毀,到處是一片泥濘,被泥石流摔爛成千層餅一樣,扭曲變形,層層疊疊。

    所有人看見的青藏高原是美麗的,是神圣的,也是祥和的,但山區地貌會把這種恐怖無限放大成—種死亡的陰影。雪崩帶來短暫而劇烈的山洪是本次暴雨天氣過程中的主要災難。對修路工人來講,用漢語總結就一句話:“遇到了地質災害?!?/p>

    這是不足為怪的現象,總會被人們忽略不計的。也正是這些看起來無害美麗的山谷,溪流,遠遠的崇山峻嶺……它們其實都暗藏殺機,所需要的,只是一場誘因:雪崩和大雨。

    俗坡卡當村的農牧民們不知是哪個帶頭先坐在了漢族老師田永濤身邊,陸陸續續的人都席地而坐聽他講修路工人的故事。

    嗨,俗坡卡當村的老鄉們,你們挖蟲草時在高山頂上,從那里看高山的低洼部位,公路要繞著深陡谷底盤山而上,那些山谷不一定是水沖而成,但水沖一定會形成山谷。

    風吹石頭跑,四季不長草,一步三喘氣,夏天穿棉襖。災難就在山谷口上等著,向高原的樣子我還記得,一口口白氣從他嘴里冒出來,嘴唇和臉頰都成了深紫色,工區長和工友們使勁喊他,他只是眨眨眼,艱難地用手指指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家圍上去,每一個目睹者都流下了熱淚。他拉著工區長的手要把馬留給工區長。向高原的馬,一匹叫做“白龍馬”的蒙古馬,在他的主人去世后,成為你們父親的坐騎。常常,你們的父親不是坐在它的背上,而是牽著它并排著走,就像挽著他的好兄弟向高原在散步。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想起來了,他們曾經騎過那匹馬,是父親騎馬回到道班養護站的日子里。馬上的工區長扎西旺杰把半拉衣袖掖在褲腰里,強壯的胸脯和臂膀在夕陽下閃著青銅的光輝。

    工區長扎西旺杰看見迎接他的孿生兒子時,他下馬把他的雙胞胎兒子抱上馬背,他倆騎在馬上,那匹叫“白龍馬”的馬高昂著頭,刨著蹄子打旋。

    難得父親有這樣的好心情。他們倆利用父親換班的日子出來“卓卓”(踏青)散心,父親說:“這匹馬是我的兄弟,讓它帶你們走吧?!?/p>

    白龍馬拖著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離開道班養護站,他們回頭時已經四顧茫茫了。馬放慢了步子,馱著他們走到遠處的那個烽火臺下,那其實只是一個傾頹的土堆。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上次為了掏鳥蛋曾經到過這個土堆上,站在土堆前,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還爭論過一道切西瓜的數學題。

    弟弟澤仁朗追說:“三刀切7瓣,吃完剩下8塊皮,怎么切?”

    身后的弟弟澤仁朗追看著緩緩回頭時哥哥澤仁朗結的那張羊血臉,突然覺得那是一張詭異多端的臉。

    這時候月亮升到中天了,媽媽桑吉卓瑪從道班站廚房回到了家中。夜晚,窗前燈影漸明,窗內漫起低沉悠遠的誦經聲,遠處的經幡獵獵作響,拂過山腰處寺院厚厚的高墻。

    姐姐央金突然想起媽媽夜里要煮奶茶,那兩只奶茶壺還殘留著動物血和毛,她下意識丟下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往屋里跑,誰也不知道姐姐發現了什么,或會發生什么事情。姐姐央金的行為驚得漢族老師田永濤張大了嘴,看著旋風一樣離去的央金,反倒忘記了該講什么。

    一個老邁的俗坡卡當村牧民,朝這邊走來,在道班站草坪的石頭牙子上,有兩只倒扣著的土紅色的碗。路遇另一個牧民,他們在說著什么,風讓幾步之外的漢族老師田永濤、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什么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仿佛是被頭頂遮住他們臉的方形帽子折斷了。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正想道別回家睡覺,那兩個牧民突然又走近了他們。那是兩張難忘的臉:一張像褐色的巖石,布滿了歲月的刀痕;一張空洞而茫然,眼睛似乎已經失明。

    其中的一個牧民希望自己的孫子來道班站上學讀書,另一個則手搖轉經筒喃喃自語。

    漢族老師田永濤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他希望更多的藏族兒童說漢語。月光下的人影沉靜、安詳,令弟弟澤仁朗追覺得看見的是遠古生命的化石。一切又恍若隔世,像一幀泛黃的老照片。一個道班站工人死亡的故事,此刻弟弟澤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顆平靜如蓮的心,清澈而滿足,他想以后如果爸爸想打我們,那就打我一個人吧,爸爸打人的手掌是溫暖的安撫。

    漢族老師田永濤走到牧民中間,“褐色的巖石”樣的牧民立刻同時伸出兩只手掌,一把握住了他表示感謝。

    漢族老師田永濤撫摸著這么寬厚的手掌,這么粗大的骨節,這么虬曲暴跳的血脈,堅硬卻又溫暖地,緊緊握住了說:“歡迎更多的藏族小朋友來俗坡卡當村道班小學念書?!?/p>

    俗坡卡當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說:“你從哪里來?”

    “黃河邊?!?/p>

    漢族老師田永濤沒有說得太具體,他想,太具體他們也不知道。

    “山西?河南?”

    俗坡卡當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抓緊田永濤的手用力一抖:

    “全都是黃色的水和綠色的山?”

    “是的?!?/p>

    “黃色的水?”

    “是的?!?/p>

    “很多很多大房子?”

    “是的?!?/p>

    “很多很多樹和花?”

    “是的?!?/p>

    “香巴拉?!?/p>

    那位搖著轉經筒喃喃自語的牧民忽然停下來咕噥了一聲。

    俗坡卡當村“褐色的巖石”臉的牧民說:“我們都沒有去過。我要讓我的孫子讀書去長花長草的香巴拉?!?/p>

    搖著轉經筒的俗坡卡當村牧民微微仰臉,瞇起眼睛看著遠處:“那里有很多人來西藏修過路?!?/p>

    他們的語氣平和,似乎感謝和高興中還有一點點幸福。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我很高興你們說我的家鄉是香巴拉?!?/p>

    漢族老師田永濤的心里知道,一個物質的“香巴拉”一切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與向高原信仰中的香巴拉同日而語。向高原為了后者奉獻出一生,他靜靜地像倒扣的碗一樣席地坐在果木拉山和日拉山澄澈的陽光下,白雪罩頂的山頂,白色的鳥翱翔,滿山彩色的經幡,他應該早已解脫了塵世的苦惱,心靈面對的早已是他永生的香巴拉。

    香巴拉,向高原心里的香巴拉問候。

     

    11. 弟弟澤仁朗追的屁股已經被父親揍得像棉花一樣

    夏日,星期天的傍晚,一匹馬嘶叫著隨風奔來。

    哥哥澤仁朗結捂住耳朵,害怕這種幻覺之聲撞擊心肺,雖然希望爸爸回來,雖然爸爸已經三個月沒有回家了。但是他不喜歡看爸爸的怪模樣。他無法說清楚他的感受,就像他不能對著弟弟澤仁朗追說出心里的感受一樣。

    確實是父親扎西旺杰回來了。

    父親扎西旺杰瘸著一條腿回來了。

    父親的瘸腿增添了道班站養護工人對他的議論:

    “扎西旺杰在修路時壞掉了一條腿?!?/p>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回到家中,正巧漢族老師田永濤來訪,就要放暑假了,漢族老師田永濤希望暑假中學生們上雪山去給養護工人唱贊歌去 。

    坐在飯桌邊昏暗光影里的父親對漢族老師田永濤說:“你看,這桌子看起來是直角正方形的吧,其實,他是直角長方形的?!?/p>

    父親葫蘆里賣了什么藥?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坐在離父親一定距離地方認真讀書。其實心思都沒有放在字上,他們想聽父親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不夠警覺,父親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漢族老師田永濤用手指頂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說:“嗨,工區長,這不是什么秘密,是視覺問題?!?/p>

    父親扎西旺杰說:“你知道嗎?記憶也是彎曲的。想到那個人,我心里就難過?!?/p>

    他們彎曲的記憶中那個人是修路工人向高原。

    父親扎西旺杰說:“暑期就不放假了,你的提議很好,讓學生們排練節目,到時候去慰問修路工人,讓他們從小就知道修路難,難于上青天。春天不長草,氧氣吃不飽;終年雪不斷,四季穿棉襖?!?/p>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媽媽桑吉卓瑪煮了羊肉,姐姐央金買了酒,父親要和漢族老師田永濤、幾個道班站留守工人喝酒。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是不敢坐過來的,喝酒期間父親會問漢族老師田永濤一些關于他們倆學習的問題,還有那個漢族老師田永濤講的聽父親話的桑珠的故事,這個故事對他們倆兄弟有什么啟示?這些都是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猜中并且需要回避的。

    父親扎西旺杰說:“你們倆去河里抓魚吧,也好犒勞你們的老師。但是,你們不能騎馬,草地上有許多老鼠洞,小心馬蹄踩空?!?/p>

    總算是脫蛹而出。兩兄弟提著姐姐央金取來的舊水壺一溜煙跑了。

    路過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家門前,他們希望看見次央,但是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看見了用石頭壘起的燒陶爐,黑糊糊裸露在那里。

    既然是爸爸指令抓魚,太好了,也最符合他們的心意,因此他們不敢停留直接奔往河邊。

    兩兄弟分開及膝高的高茂野草脫掉鞋子蹚入溪水,站在流動的溪水中,腳旁溪水邊是耀眼的陽光。有小魚興奮地躥游著,碰撞著,無數或大或小、或斷或連的卵石,有的凸出水面,將溪水分割成無數不規則的局部,或是一洼,或是一池,或是一攤,或是一窩,除去主干道在急速流動外,其余都是不規則的安靜。

    哥哥澤仁朗結找到一塊他可以舉起的大河卵石,狠命地砸向深水處,如果里面有魚,大多會被震暈而自己漂出來。當然,也有些魚是不會自己漂出來的,所以每次錘完后,還是要把石頭翻開確認下。

    一條魚都沒有震暈,也許是剛下過雨,雨滴對地面具有很強的沖刷能力,會將沒有植被覆蓋的泥土及泥沙帶進水里,魚吃飽了肚子,大都懶洋洋躲到了深水處。

    那就再來一次吧,石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兩兄弟的衣褲,可是漣漪散開依舊沒有看見震暈的魚。哥哥澤仁朗結無奈地望著遠處,結果又看見了草地上的老鼠。他們看見的老鼠也許因為常年生活在地下,看上去是白褐色的毛皮,甚至像剛出生的小羊羔。

    去逮老鼠吧。

    心不在焉的弟弟澤仁朗追仰著高高的脖子看什么,哥哥澤仁朗結也仰起脖子去搜尋,原來是一只鷹。牧民說,鷹從來不吃死了的獵物,它的所有獵物都要是自己擒來活生生的食物。鷹天生有敏銳的視力,在高速飛行當中,他依然能夠快速、準確地發現地面上的小動物,并用鋒利的爪子和嘴捕捉它們。

    陽光讓朝上看的眼睛無法睜開,但是,還是能夠看見了鷹的翅膀鑲上了金邊。風吹動腳面上的河水,水流走時在腳下咕嘰著,很有張力。這時,他們倆發現草地上的老鼠窸窣著不逃竄,也不動。

    鷹盤旋得過分悠然自得,突然俯沖而下,蜻蜓點水似的在地面蹬了一下,地上,那只活潑的老鼠就不見了。

    緊接著一股徹骨的涼意直沖弟弟澤仁朗追的天靈蓋,涼爽的同時,免不了齜牙咧嘴,突然涼颼颼的風掠過,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鷹再一次俯沖入水面,一條大魚騰空而起。幾聲野鳥的叫聲打破山谷的沉寂,仿佛劃開了砂土和山巒,聲音在開出的通道里飛速滑去,撞在世界堅硬末端的空氣中碎成塵埃。

    鷹尖叫著,草地上老鼠亂竄,他們倆看呆了。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提著舊銅壺離開河面,站在一塊地勢最高而又平緩的地方,浩瀚無垠的曠野荒原上,那些行進途中所常見到的小動物中,除了灰尾巴的高原兔以外,要算那數量極多的高原老鼠了。

    老鼠的尾巴,非常短,隱沒在體毛內不易看見的小尾巴,在奔跑中露出來,它們被鷹嚇破了膽。

    一個奇怪的現象讓弟弟澤仁朗追發現了,他看到幾只鳥在一些老鼠的洞穴口附近活動,有時還看到個別鳥雀在洞穴中進進出出,似乎是與老鼠同居一室。

    弟弟澤仁朗追不知道,這就是“鳥鼠同穴”。

    在漢族流傳至今的古書中,如公元前四五百年孔子編修的《尚書》中的《禹貢》、西漢司馬遷編寫的《史記》中的《夏本紀》及成書于戰國末年和秦漢過渡時期的《山海經》中的《西山經》等書中都曾提到過“鳥鼠同穴”。

    文獻記載了最早的名山之一就是“鳥鼠山”(《山海經》中稱“鳥鼠同穴山”),只是書中記載它的地方不在西藏,在甘肅。

    漢族人寫的圖書中還寫到了,有一種叫鵌的小鳥雀入住在三四尺深的一種叫鼵的“鼠洞”里,而且鳥雀住在洞前,“鼠”住在洞內深處。

    為什么是老鼠和鳥同???是因為草叢稀少的空曠高原上,一些鳥雀利用鼠兔遺棄的地下洞穴來躲避烈日的暴曬或雨雪、風雹的襲擊,甚至還可能借用這些廢棄洞穴來產卵育雛,以避免鷹、狐等天敵的危害。

    對老鼠來說,鳥雀們的驚鳴叫聲也是某些天敵來臨的警報信號,可讓它們及時逃遁,可謂互相利用,共同獲益。為什么要去傷害那些魚呢?它們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多好?假如媽媽知道了,不知道要念多少遍六字真言。

    兩兄弟連一條魚尾巴也沒有抓上。

    哥哥澤仁朗結有些激動,偷偷掃了一眼弟弟澤仁朗追。他的眼神像狐貍眼睛一樣怪異。弟弟澤仁朗追心里還回憶著剛才鷹的雄姿,他此時只想唱歌,胸腔里蓄滿了難過,無法排泄,就因為哥哥澤仁朗結比弟弟澤仁朗追多出生20分鐘,哥哥澤仁朗結就戴著長兄的面具指揮自己,說心里話,他此刻是不情愿抓魚的,就是想對抗。

    弟弟澤仁朗追勇敢地從草地上回到溪水中,高高昂起頭朝著天空皺著眉頭唱:

    一個個海石子,一個個撿起來;

    雙雙海石子,雙雙地撿起來;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撿起來;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撿起來;

    齊家哥哥,狗的屎,

    丹真哥哥,馬脖子。

    手握手,握“勒斯!”

    一個個海石子,一個個撿起來;

    雙雙海石子,雙雙地撿起來;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撿起來;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撿起來。

    劃叉叉,叉“勒斯!”

    抓不到魚就抓不到吧,反正挨打的是弟弟澤仁朗追,不會是哥哥澤仁朗結。弟弟澤仁朗追的屁股已經被父親揍得像棉花一樣。想到這里哥哥澤仁朗結哈哈大笑,澤仁朗追在故意躲避我,可是他居然不知道永遠不是我的對手。

    哥哥澤仁朗結大聲喊:“澤仁朗追,你永遠當不了班長,你的對抗是無用的。順便說說,你不相信嗎?這不重要,老爸的拳頭已經認識了你的屁股?!?/p>

    破天荒,弟弟澤仁朗追沒有和哥哥澤仁朗結說話,提起舊銅壺甩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情愿讓父親打爛屁股也不想陪伴身邊這個人。

    “請你把銅壺留下!”

    身后傳來哥哥澤仁朗結的喊話。

    弟弟澤仁朗追放下舊銅壺,頭也沒有回一下。

    走到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屋前,弟弟澤仁朗追獨自坐在燒陶爐的矮墻上。感覺大地的脈動,傾聽土地的呼吸,感想向高原飄蕩的靈魂,有些道理他還不能夠明白,他想:

    我會當班長,也會明白!他用手拂去頭發上的汗珠,沖著俗坡達拉雪山方向打了個巨響的噴嚏。

     

    12. 長路迢迢無盡頭,一川碎石大如斗

    哥哥澤仁朗結提著舊銅壺搖蕩著走在回道班養護站的土路上。

    他的頭出奇疼,風折磨著眼球,接著是一連串的噴嚏。河水打濕了他的衣裳,鞋子也濕透了,手掌上被河卵石擰出了血泡,他有點無精打采,也許真是感冒了。

    路過燒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子前,他看到了次央。

    次央的笑臉如花,她看見了走來的哥哥澤仁朗結,說:“你是哥哥澤仁朗結,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哥哥澤仁朗結說:“你想見到哥哥澤仁朗結,還是弟弟澤仁朗追?”

    次央說:“反正你們兩一模一樣?!?/p>

    哥哥澤仁朗結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想了想說:“是一模二樣?!?/p>

    次央開始笑著說:“你難道生病了嗎?鼻涕像水珠子亂飛?!?/p>

    哥哥澤仁朗結擦了擦鼻子,問道:“如果暑假不放假,你愿意和我一起演個節目嗎?我們一起去慰問雪山上的修路工人,去給他們唱贊歌去?!?/p>

    次央說:“請告訴我,”鼓起勇氣繼續問一個問題,“用什么方式才能認出你是哥哥澤仁朗結?”

    哥哥澤仁朗結說:“一個喜歡說話,一個不喜歡說話。一個當班長,一個當不了班長?!苯舆B又打了幾個噴嚏,他拖長了聲音,用一種可笑的感冒堵塞鼻子的聲音,皺著眉看著次央用彎回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喜歡說話的班長?!?/p>

    次央驚訝地看著哥哥澤仁朗結:“班長感冒了?!?/p>

    哥哥澤仁朗結抽泣了一下,突然問:“知道貓為什么不會飛嗎?”

    次央搖搖頭。

    哥哥澤仁朗結說:“如果它們會飛,會把鳥吃光?!?/p>

    次央皺著眉毛說:“貓可以吃老鼠,老鼠遍地都是?!?/p>

    哥哥澤仁朗結說:“知道人為什么不會飛嗎?會飛的人不會逮老鼠,除非是班長澤仁朗結?!?/p>

    次央仰起臉天真地說:“我看見過飛機,父親說,那里面有人,人會飛?!?/p>

    哥哥澤仁朗結說:“我們的節目就演天上飛的是什么?!?/p>

    天上飛的是什么?鳥兒還是云朵?

    次央一臉通紅地充滿了想象,然后看著眉毛呈三角形,鼻子掐得通紅,頭發被風揉得蓬亂的哥哥澤仁朗結,突然腦仁子里就出現了弟弟澤仁朗追,他們多么一樣啊。

    “你是弟弟澤仁朗追的另一半兒?!?/p>

    哥哥澤仁朗結想,為什么怎么都繞不開弟弟澤仁朗追呢?于是便不說了,踢踏著腳步,打著噴嚏往道班養護站走。

    抓魚對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來說是一件認真事,對父親扎西旺杰則是讓他們離開的托辭。

    此時屋子里又聚集了許多道班站養護工人,姐姐央金和媽媽桑吉卓瑪陀螺一樣轉來轉去,哥哥澤仁朗結看見弟弟澤仁朗追靠窗坐在地上聽里面人講故事,他很氣憤,這個中途離開的家伙居然學會了不聽哥哥的話。

    因為打噴嚏,無奈中自己便也找了靠門稍遠的地方坐下來。兩個人突然有了隔閡,互相不想看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

    扎西旺杰渾厚的聲音鐘聲一樣響起:

    當送信人央宗獨自駕駛著郵車上路的時候,雨夾雪撲面像潮水似的涌來涌去。如果你是在晴天出發,青藏高原會給你一個神秘的暴風雪天氣。

    這是央宗一個人的山路,長長的郵路讓他看上去格外孤單。

    高原長途的運輸常常以車隊的方式進行,最少是雙車同行,以使漫漫長路可以相互照應,但郵件的車卻做不到。往返一個星期的路程,有時僅僅只為了一個郵袋。但只要有郵件,就沒有理由不出車。

    央宗的郵車走到雅拉香波雪山山口時,塌方的山路阻擋了他的車輪。那個郵袋上的寄信地點是西藏民族大學,收信人是曲松縣羅布沙鎮羅布扎西收。羅布扎西考上西藏民族大學了,這是天大的好事,郵袋里藏著羅布扎西的好運氣。

    可是,雅拉香波雪山道路塌方阻擋了送信人央宗前進。

    郵車走到雅拉香波雪山海拔5000米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前一天暴發的山洪帶來了泥石流,通往雅隆河谷的山口上塞滿了大得嚇人的山石,在車燈的照耀下一片猙獰。

    等央宗意識到危險時,郵車已經無法前進,車子已經陷入亂石的夾縫。央宗決定棄車從小路來此溝下4500米處,由此前往曲松縣。別小看雅拉香波雪山下的濕地上湖面約250米高度,因缺氧,小路行走的人不是修路工人,就是每年僅有季節性居住的少量牧民以及挖蟲草的人。

    夜里的溫度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央宗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天明,他求救修路工人,他唯一能祈求并得到幫助的,只有我這個道班站領導。

    央宗和我說:“如果他凍死在雪山上,一定要把羅布扎西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松縣羅布沙鎮。一個人如果想從高處看到遠處,只有求學的路可以改變他的命運?!?/p>

    窗戶下的弟弟澤仁朗追聽到這里的時候,看了一眼依門坐著的哥哥澤仁朗結,父親說話的口氣和哥哥澤仁朗結是一樣的。但此刻的哥哥澤仁朗結似乎睡過去了,又似乎很冷,全身在發抖。

    父親扎西旺杰似乎在講他的斷腿故事。父親大口喝下一碗青稞酒,所有的話都在酒里,媽媽桑吉卓瑪釀造的青稞酒把屋子暖透。

    工區長扎西旺杰繼續講:修路工人的本事在此刻發揮了作用,哈,我指揮修路工人連夜清障,一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央宗的郵車才瘋狂地穿過那片泥石流區,跑到對面的公路上。但是,我十分擔心央宗,一直騎著白龍馬在后面尾隨他。走了沒有多久,又一片泥石流出現了。長路迢迢無盡頭,一川碎石大如斗。茫茫天地間除了我們和白龍馬,連一絲生氣也聞不到。然而,在我和央宗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在公路那邊的干溝里見到一個白色的大包。那竟是一大捆羊皮。

    這捆顯然是從運輸車上掉下來的羊皮使我們在雅拉香波雪山谷口上看見了希望。我們倆費力地從谷口抬上羊皮,等待尋找羊皮的人到來。

    果然,一輛車燈照過來,車上下來一些人,他們開始清理泥石流,幾個人據說已經饑渴了一天。央宗把車上所有的干糧和水都給了他們,當然包括羊皮。

    當我們走過塌方地段時,我決定和央宗一起坐車去往曲松縣,我打了白龍馬的屁股一下,要它調轉頭回營地。一匹懂人性的馬,它用前蹄刨了刨地面,然后轉頭飛奔而去。

    大風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止息。朝陽升起,在森嚴的雪峰和神秘的藍天之間,彌漫著一片金碧輝煌的光彩。路邊不遠的漫長隆起的坡上,我們藏族人祭神的嘛尼堆穆然肅立,從嘛尼堆頂上向四面八方散開的七彩的經幡四處飄動。在嘛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藍的纖塵不染的天頂,一顆又一顆幾乎伸手可觸的星星,粲然地閃著金子一樣的光芒。

    你們見過乃東的黎明嗎?

    一座金色的雪峰傲立在南方的天際,所向披靡、勢不可擋。雅拉香波雪山,它在我們車行的路途,一座擁有極高神圣地位的神山,它的山體是黑巖與白雪交錯分布,陡峻程度近乎垂直,似一堵雄偉的高墻。它是喜馬拉雅山脈北麓上一座孤立的大山,海拔6636.8米,山上的冰雪融化成了雅礱江,在澤當匯入雅魯藏布江。

    雅拉香波雪山下,一汪不大的祖母綠的湖水出現,白色沙灘連接著數條細細的流水。河道沿岸就是西藏人的發祥地之一,雅拉香波也是雅礱河的源頭。在河谷開闊的土地上,誕生了西藏人歷史上第一位贊普、第一塊農田、第一座宮殿、第一座佛堂、第一部經書……

    父親扎西旺杰是有表演天分的,他手舞足蹈。他講的故事渲染得周圍一片唏噓,連弟弟澤仁朗追都在迷糊中想站起來,他看到哥哥澤仁朗結瑟瑟發抖,已經先他站起來了。

    屋子里的人們喊:“來,我們舉杯,為雅拉香波雪山干杯!”

    “為西藏公路干杯!”

     

    13. 幸福是一個答案最多,多到可以無限成為天上的星星

    父親扎西旺杰的腿講到現在還沒有瘸掉,修路工人們的酒已經喝到火候。

    哥哥澤仁朗結和弟弟澤仁朗追提著心等父親的好腿變成壞腿有點心焦,又不能表現出迫切的愿望。

    屋子里吃喝的人們已經忘記了他們,姐姐央金悄悄從屋子里取出兩塊青稞餅遞給他們,如果不是想聽到結果,哥哥澤仁朗結此刻就想去摳雞屁股,去吃軟蛋,像泡泡糖一樣的軟蛋,一嘟嚕下肚子的瞬間有吃進一只鳥的快樂。

    父親扎西旺杰繼續賣關子。在眾多的人聲中,他的聲音像攜帶了擴音器。他繼續講:

    我們開著郵車到達曲松縣羅布沙鎮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我們餓得已經精疲力竭。

    如同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我要有這么一個兒子該有多幸福啊。你們常常討論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個答案最多,多到可以無限成為天上的星星。但是,好像幸福的答案又最少,少到幾乎是零的問題。

    不同的人和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面對相同的際遇和不同的情境會有絕對相同和截然相反的幸福經驗。

    扎西旺杰繞口令一樣的說話方式,使全屋子里的人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屋頂子沙沙作響。

    誰都可以炫耀自己到手的東西,又誰都可以抱怨自己從未得到東西。對羅布扎西一個只有爺爺奶奶,沒有爸爸媽媽的孤兒來說,考上大學就是直接上了高速路。

    扎西旺杰的臉沖著漢族老師田永濤說:“你們漢族人那里,在今天會有許多人因為太有錢發愁,哀嘆自己窮得只剩下了金錢。這當然不會是真實的悲傷。真實地為擁有金錢而悲傷的人我見過?!?/p>

    有一年夏天,在拉日曲采金的人被山洪圍困,在救援沒有到來之前的日子,那里的一塊糌粑要一塊同樣體積的沙金塊交換。你們別不相信,金子裝進肚子里是要死人的,人的腸胃里只需要糌粑。在最后的時刻,餓得奄奄一息的采金人懷揣沙金是沒有價值的。饑餓像鋼針一樣扎進身體時,連這樣的交換也沒有了可能。那時候,只擁有沙金塊的人是不幸的。擁有糌粑的人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常年做投遞工作的央宗,雖然在他投遞的工作中對每個村每戶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了如指掌,但在松縣羅布沙鎮就沒有一個叫羅布扎西的。當時看到是錄取通知書,想到高原偏遠山區的孩子上大學不容易,更何況是到西藏民族大學上大學,我們就在松縣羅布沙鎮挨家挨戶地問,挨家挨戶地找。羅布沙鎮有120戶人家,直到央宗問到第100戶人家時,才找到羅布扎西這個人。一個黑廋的男孩子,他站在我和央宗面前,當聽到他被西藏民族大學錄取時,他的心四分五裂,他甚至不會笑,也不會哭,傻傻地望著我們倆,我想羅布扎西的心一定是飛出了眼睛,從天而降的幸福,讓他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情在冷不丁的一聲大喊中擊破了頭頂的云朵。

    “我真的錄取了嗎?”

    央宗揪了揪羅布扎西的耳朵,高興得眉毛都在跳動:“你的理想,就是你的宮殿?!?/p>

    為央宗找到羅布扎西高興時,我發現不知什么時間自己的一條腿瘸掉了,反倒成了一個謎。

    瘸掉的腿應該住進醫院??墒俏业男蘼饭と诉€在雅拉香波雪山上,我是他們的領導,哈哈哈,領導的權利讓我必須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這條腿就自己沒有原則地長錯了位。就這樣,我成了瘸子。一個修路工人變成瘸子等于是貼上了幸福的標簽,可以不用干重活了。

    和央宗兄弟比,我這條腿就是幸福腿。

    有路的地方郵遞員騎自行車,沒路的地方用馬馱著郵件,自己牽著馬走路,他的投遞范圍有一個鄉政府,六個行政村,兩座寺廟。央宗用雙腳和雙手磨出了自己的郵遞路。雅拉香波雪山,從前全是坑洼不平的石頭。冬天冰雪覆蓋、雨天泥濘難行。一年四季央宗只能背著郵件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僅這一趟郵路來回就要一兩天時間。

    扎西旺杰抬起腿讓眾人看,并且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兩下子。像一個功臣在炫耀他的軍功章。

    媽媽桑吉卓瑪手里捏著糌粑,心酸得直掉眼淚。怕眼淚掉進糌粑,扭過臉用圍裙輕輕掐一下眼睛和鼻子,再看自己的丈夫扎西旺杰時,眼睛像水洗過一樣明亮。

    修路工人生存的情境是悲慘的,一個修路工人妻子的幸福,就是嫁給了一個辛酸的修路工人。

    父親扎西旺杰沖著門口喊:“澤仁朗結,澤仁朗追,你們抓來的魚呢?”

    哥哥澤仁朗結鼻子癢得想打噴嚏,退后一步讓弟弟澤仁朗追先到父親面前。父親扎西旺杰以為先進來的就是哥哥澤仁朗結。父親扎西旺杰指著先進來的兒子的腦門說:“你這個小壞蛋,喜歡耍小聰明的小滑頭,你讓我每次都無法抓住把你打個明白,這下好啦?!?/p>

    父親扎西旺杰舉起手似乎要動手了,弟弟澤仁朗追沒有動。站在后面,真的哥哥澤仁朗結看到父親要動手了,回轉身一溜煙兒甩著清鼻涕跑掉了。

     

    14. 故事的好處就是講著過去的故事,明白著當下的道理

    父親扎西旺杰輕輕放下手說:“你變得有出息了,有出息的人就是面對一切,不逃避責任。難道當了班干部就明白了道理?當班長就是領頭羊。暑假,你要配合老師好好排練節目,然后你們去雅拉香波雪山上給修路工人唱贊歌去?!?/p>

    澤仁朗追仰起頭想說他不是澤仁朗結??墒菫槭裁匆f不是呢?此刻是在父親的懷里,從來沒有過的關懷,澤仁朗追希望父親的關懷持續到明天早上,在父親離開俗坡卡當村去往雅拉香波雪山之前,父親的溫暖是天上的彩虹。

    父親扎西旺杰又說:“老師,你給我們講講古藏文中寫雅拉香波雪山的故事吧?!?/p>

    漢族老師田永濤是道班站最有學問的人,他的臉頰因酒精刺激變得通紅。

    弟弟澤仁朗追發現姐姐央金看漢族老師田永濤的樣子和往日不一樣,眼睛像葡萄剝了皮似的水汪汪。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古藏文中記錄‘雅拉香波,乃最高之神’。在苯教的古老傳說中,雅拉香布在‘世界形成之九神山’中排第二,僅次于神山之父沃德貢杰雪山。雅拉香波的山神叫做斯巴大神雅拉香波,意思為‘人神香波’,居住在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山之上。吐蕃的第一位贊普就曾住在這座神山的腳下,所以,這位神賜王位的贊普又叫做吐蕃君主之神?!?/p>

    所有人停止喝酒,希望漢族老師田永濤繼續往下講。

    漢族老師田永濤繼續講:

    雅拉香波山神是所有居住在雅隆河谷境內的山神、護方神和土地神的首領。他的軀體白如海螺、身穿白色衣服并?;頌楂F形。他常帶著一支有絲織小旗的短矛和一柄水晶劍,坐騎則是一只白色的、如同一座山大小的神牦牛,嘴和鼻孔里不斷地噴出雪霧。傳說,當蓮花生大師降服五長壽女神來到雅拉香波山附近的時候,雅拉香波山神發出暗雷偷襲蓮花生大師,但未能成功,所以他更加的憤怒,化為威猛的大獸白牦牛來威嚇蓮華生大師。

    那是一場世紀大戰。只見如大山般的白牦牛,發狂地弄塌了所有的山巖,并堵斷了一切險路,要使蓮花生大師無處可走??谥袊姵霰鶜忪\靄如降下雪霧一般,雨雪紛紛使人睜眼不見路途??墒?,蓮花生大師卻安詳地從腰間取下了金剛杵,揮手刺向山巖,立刻將山巖穿成一個大洞,悠閑地從巖洞中穿過了大山,由于這個緣故,所以,我們修路工人所修此路就叫金剛洞路。

    噢——

    一片唏噓和驚嘆聲響起。

    父親扎西旺杰破天荒撫摸著弟弟澤仁朗追的頭,藏爐里的火鮮活而熱烈地燃燒,火爐上的水壺因為水開了“吱吱”叫。姐姐央金提著暖壺給人們倒奶茶,媽媽捏好糌粑,此刻,又在一旁縫補爸爸帶回來的破舊衣褲。

    媽媽的手永遠都不閑著。

    澤仁朗追心里的溫暖蕩漾在了臉上。就像無論在哪里看到火,都會有一種美妙的感覺:那是人類的童年,這童年在每一個觀火人身上悄然而逝,這是對野蠻時代的瞬間記憶,那時藏族的祖先曾在篝火旁生息繁衍。

    澤仁朗追看到火在所有人眼睛里閃爍,它保護人們不受黑夜的威脅,就如一道屏障,它照亮了所有人能夠彼此快樂相見。

    扎西旺杰破天荒抱起澤仁朗追,并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坐在膝蓋上的澤仁朗追想了想自己屁股下的腿應該是父親的一條好腿,但是他還是雙腳著地,來自父親的幸福讓他驚慌失措。扎西旺杰用勁抱起兒子,似乎是想讓自己舒服一些:

    “如果你的弟弟澤仁朗追在,我這條壞腿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從來不知道跑的人也學會了逃跑,一定是你給弟弟澤仁朗追做了一個壞榜樣。告訴爸爸,你想聽什么故事,我讓田老師講給你聽。故事的好處就是講著過去的故事,明白著當下的道理?!?/p>

    澤仁朗追趁此機會說:“老爸,我想聽文成公主的故事?!?/p>

    扎西旺杰驚訝得煙嘴都掉在了地上,“當了班長就是不一樣,升華了?!睕_著姐姐央金說:“去喊你小弟弟澤仁朗追一起來聽?!?/p>

    姐姐央金看著田永濤,有點依依不舍走出了家門。偌大的道班站,去哪里尋找呢?去哪里找澤仁朗追。

    澤仁朗追從父親的懷中走到姐姐央金身邊踮起腳尖附耳小聲說:“他一定在道班站的廚房里?!?/p>

    澤仁朗追說罷重新回到父親懷中,父親的懷中是最溫暖的地方,雖然父親的巴掌很響亮。從小到大,父親把自己給了道班站,留給家的日子所剩無幾。

    記得有一次兩兄弟和俗坡卡當村的孩子們打了架,村民找上門來,父親用巴掌打了他,被打的時候哥哥澤仁朗結的腳底子安裝了輪子,留下他來接受疼痛。

    看著調皮搗蛋的兒子們,父親沮喪得獨自出門。留在父親身后的弟弟澤仁朗追心里突然涌起了渴望父親抱抱的感覺,他跑出門拼命追趕父親。終于在砂石路上看見了父親,他沖上去將手臂挽住了父親的臂。就在弟弟澤仁朗追喘息未定時,父親卻已不知所措地將臂抽了回去,留給澤仁朗追站在地上不動,眼淚刷刷往下掉。

    父親扎西旺杰就是這么一個古板而羞于表達感情的人,他只有和道班站的修路工人們一起時,他的笑容才燦爛,他說話的口氣才會像從喇叭里播放出來一樣好聽。

    那一次之后,弟弟澤仁朗追關閉了所有原本可以朝向父親的情感之門,他認為父親不需要。父親再打他,他也認為那是父親的愛撫,那是父親的手在打他啊,只要是父親的手,疼痛也是幸福。

    現在,弟弟澤仁朗追被父親當作是哥哥澤仁朗結,他不想破壞父親的愛撫,此刻他愿意是哥哥澤仁朗結。

    父親的臉上沒有冬天的面容,他此刻是慈祥的。父親用夏天一樣的陽光抱著他,父親濃濃的黑眉毛舒展著,眼睛里盛滿了自信的笑容。

    漢族老師田永濤在講文成公主的故事,這是藏族家喻戶曉的故事,但是,從漢族老師嘴巴里講出來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漢族老師田永濤講:東方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光愛美,還特別重情。唐朝時松贊干布派使者祿東贊到唐朝給他尋找愛情。當初到唐朝尋找愛情的,除了吐蕃使者,還有其他六個人,都想向文成公主求婚。這個時候唐朝大臣們就出了幾個考題來考驗使者們,誰答對了,就可以和漢族聯姻。

    這考題共有三道,第一道是考使者們如何讓馬匹辨認出自己的母親。高原上馬匹代替行腳的松贊干布的使者祿東贊對馬性太熟悉,這是難不倒他的,他很快就解開了難題。第二道題,是給一塊中間孔道是彎曲的玉石穿線。這道題可是難倒了其他六位使者。祿東贊眼睛一轉,生活點子就來了,他非常聰明的利用了螞蟻穿過了孔道。最后唐太宗又讓使者們辨別木頭的重量。一根大小粗細都相同的木頭,祿東贊把它放到了水里,結果重的沉下輕的浮起,輕易地就把木頭的輕重區分出來了。三道難題都被祿東贊解開了,唐太宗只得把文成公主嫁給了吐蕃的松贊干布。

    在山南,總能聽到百姓說,他們吃的糧食,是公主從漢地帶來的種子;他們炒菜用的鹽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葉,是公主帶來的;他們用的紡織、木工等技術是公主帶來的匠人教會的……

    公主進藏時,漢族皇帝送給她500馱五谷種子、1000馱鋤犁,還有數百名最好的工匠。這些工匠們把手藝帶到了西藏。當初升的太陽將第一縷光線投射到我們山南雍布拉康的金頂之上時,腳下的土地也渲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黃色。傳說1300年前,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是在這里舉行了婚禮,藏漢聯姻,那是雍布拉康曾經見證過的幸福時光。

    扎西旺杰說:“你說的那是母鹿大腿上的宮殿?!?/p>

    漢族老師田永濤笑著講:哈,西藏的地名很有意思,有的包含傳說與歷史故事?!坝翰肌笔恰澳嘎埂敝?,“拉康”則是“神殿”。雍布拉康坐落在山南澤當鎮南面的一座山上,這座山名叫扎西次日山。因為山形似母鹿,按鹿的身體和雍布拉康所在山的位置,民間就喊它是母鹿大腿上的宮殿。

    恰巧此刻姐姐央金拉著哥哥澤仁朗結回來了,他在道班站的廚房偷吃了雞蛋和炒青稞,然后睡在了廚房的火塘旁。

    漢族老師田永濤說:“弟弟澤仁朗追回來啦,正好,你來猜一個謎語吧,你說小馬駒在眾多的馬匹中如何來辨認出自己的母親?”

    因為哥哥澤仁朗結不是弟弟澤仁朗追,哥哥澤仁朗結又看到弟弟澤仁朗追坐在父親的懷窩里,天下的好事居然遠離了自己。

    漢族老師田永濤方才講了什么,他腦子全是一團糨糊。

    看著兒子睡眼惺忪一臉無知的樣子,扎西旺杰一下就來氣了。

    “澤仁朗追,回答田老師的問題?!?/p>

    坐在爸爸懷中的弟弟澤仁朗追說:“老爸,老師也沒有講明白這個問題呀?”

    “我是讓你的弟弟澤仁朗追回答,不是你?!?/p>

    “可老爸,我就是澤仁朗追呀?”

    扎西旺杰明白了,當了班長的哥哥澤仁朗結依舊是從前的哥哥澤仁朗結,正想舉起拳頭揍他,姐姐央金說:“爸爸,澤仁朗結感冒了,額頭火爐一樣滾燙?!?/p>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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