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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7期|錢墨痕:?覆轍
    來源:《朔方》2022年第7期 | 錢墨痕  2022年07月06日08:25

    金魚坐在駕駛座上。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還沒坐穩他就把油門踩了下去,座椅頂在我的背上,仿佛他比誰都渴望把過去堅定地留在身后。

    “你怎么回事?”響炮把電子煙往嘴里伸,吐出一團一團的白霧,“不就是個姑娘,這種女孩我見多了。你要是實在心里不爽,我找幾個兄弟戲弄她一下?!?/p>

    “戲弄她?怎么戲弄?”劉風把頭從后座往前伸。

    他們三個是我的發小,這周找了空陪金魚散心,今天就得上到莫干山上去。

    “之前有個朋友,也是被女孩騙了。幾個哥們看不過去,就輪番釣她,上手后再告訴她只是幫朋友出氣,女孩一下就崩潰了?!?/p>

    “到時候也加我一個,我也想一起戲弄?!?/p>

    劉風是我們幾個中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早上帶著行李,下午直接從單位上車,現在一身正裝坐在我旁邊,邊說邊朝我使眼色。

    我沒有理會他,倒是金魚接過了話頭,“你們要戲弄你們戲弄,成功了也別告訴我?!?/p>

    響炮轉過頭來呸了他一聲,罵他沒出息,金魚想反駁什么,但只是張了張嘴。

    上車前催得厲害,真上了路反而沒人說話,導航一成不變地指著方向,夾雜著新消息提醒。響炮和劉風不再聊天,仿佛每個人都有心事。金魚也不管我們,問了句“你們要不要上廁所”,還沒等我們回話就把方向盤往右一打進了服務區。

    我們都沒下車,幾分鐘后金魚關掉手機,甩在手剎旁的儲物柜上?!鞍⒈R,用你手機導航吧?!彼D過頭對我說。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把手機遞給了他。金魚設置好導航,打開音樂,點火上路。

    “是你媽?”下了高速響炮才開口。

    “她催我回去?!?/p>

    “那怎么辦,你沒跟她說好?”響炮伸手把音樂調低了一點。

    “通知過他們了,就這么著吧?!?/p>

    金魚今天話很少,他不是這樣的人。前一天晚上商量時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金魚連一個下午打球的時間都沒有,一下子出去四五天,家里能放?“不放就跟他們斷絕關系,反正我要出去?!碑敃r他是這么說的。我們自然知道這是一句氣話,可誰也沒想到上了路,金魚他媽還是不斷發來微信。

    我有開口說點什么的沖動,但還是合上了嘴。天明明是慢慢黑下來的,但只有路燈亮起的剎那,人們才會意識到。音樂播到了《Stone》,它來得很應景,夜色陪伴著我,漫漫長路是我的家鄉。剛唱完前兩句,我就閉上了眼睛。

    一直到上高速,金魚還是想不明白怎么就鬧成了這樣。他二十六歲了還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母親總是告訴他之前他有多乖,怎么談了戀愛就成了這樣。阿盧也跟他講,說金魚你就是從小太乖了。這讓他疑惑,乖為何成了問題。更何況他從不覺得自己乖,自己不過是講道理明是非。他不明白為什么一直開明講理的母親忽然不通情達理起來了?!凹也皇莻€講道理的地方?!彼麖膩頉]有想過這句話會從母親嘴里說出來。

    很多事情他不敢跟母親說,同時也沒辦法跟阿盧講。只是一個夏天,幾堵墻忽然在他周圍立起來了,他只能默默消化。推倒柏林墻只用了一夜,但推倒東德西德人民心中的墻,需要多久呢?

    他只敢跟母親說阿盧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現在還在聊著,之后則說不聊了,女孩沒看上自己。中間的漫長過程他怕說了母親會對阿盧有意見,繼而拒絕他們來往,他們都認識十五年了。他也不敢跟阿盧聊他母親,阿盧總說母親想控制他,“你媽覺得兒子原來很乖,認識了這個女孩沒幾天就不乖了,以后結了婚還不知道會怎樣呢?!?/p>

    阿盧說的是牙套事件。金魚一直想做個牙套,把自己的牙齒整一整。響炮他們覺得沒必要,人家姑娘看不上你也不是因為牙齒,再說你牙齒不是挺好的嘛。金魚不這么想,他們認識十五年了,當然看不出什么,但牙齒長在他嘴里,他自己知道。

    金魚幾乎立即就去預約交費,回來才跟家里說。他用的是自己平時攢的錢,沒想到家里依然會反對。母親毫不留情地點破了他的想法,是那個姑娘讓你做的吧。他說不是,當然不是,他就是自己想做,想做很久了。母親冷冷地哼了一聲,說,你可是我兒子。

    他沒繼續說下去,低頭扒飯。母親給他盛了碗湯遞過來,告訴他,不是不讓他做,是整牙對身體不好。

    “可是你幾年前整過了啊,你整了不讓我整有點說不過去吧?!?/p>

    “就是我自己做了才有發言權,才不讓你做的?!蹦赣H重重地把湯勺扔在了盆里。

    金魚沒想到對話會是這樣的走向,但還想負隅頑抗,“我可以帶你去跟醫生說,我們都不是專業的,讓專家告訴你?!?/p>

    “醫生想要做你這單生意,當然會說對你身體無害?!?/p>

    他把目光轉向了父親,父親本不想介入這場母子的爭論,但還是說了一句,“聽你媽的,你媽不會害你?!?/p>

    他一句都不想說了,也不想吃飯,只是麻木地往嘴里塞著食物,“我錢已經交了?!?/p>

    “那就去退?!?/p>

    “沒法退,而且我全交了,一次性的?!苯痿~說完臉紅了一下,小時候他從不對家里人撒謊,撒謊不眨眼的技能仿佛小時候不練,長大就再也學不會了。他希望父母沒看出來。

    “那就拉倒,反正你不許去?!贬∧环畔?,總結陳詞,結束。

    也許帷幕早就放下了,只是金魚不自知。他一次次以下樓倒垃圾為借口跟麥苗打電話時,凌晨三四點坐在沙發上發呆被起夜的母親撞見時,還有第一次跟母親正兒八經聊起麥苗的時候。有這么早嗎?金魚也不知道。

    響炮罵過金魚,在得知八字還沒一撇金魚就已經告訴家里的時候。那天金魚興沖沖地跟哥兒幾個商量以后的規劃。麥苗工作的初中學校在開車只要四十分鐘的鄰城,他考那里的公務員,來回也方便?!澳悴粫@也跟你媽說了吧?”響炮問金魚,金魚茫然地點了點頭?!霸趺炊歼@么大了還什么事都跟家里說?”響炮直接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他只是想真誠一點,真誠不對嗎?他喜歡上一個姑娘,想把她規劃進自己的未來有錯嗎?他不應該把這個計劃告訴生養他二十年的母親嗎?為什么明明是周圍人不對,大家反倒都說他錯了呢?他覺得大家都很奇怪,阿盧把一個毫不了解的姑娘介紹給自己,響炮和劉風沒來由地攻擊他母親,而他母親則在不允許他談戀愛幾年后,主動撮合起他和她朋友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兒。

    在服務區停下車,金魚并不想上廁所,車里沒人想上廁所,但他還是下來了。在車上他也想聊聊,但開不了口。車里空氣很悶。

    洗完臉,他掏出手機打開微信,不出意外是母親發來的二十幾條微信。母親一開始是生氣,說不回來就再也別回來。后來是認命,說想出去玩可以,又不是不同意他出去玩,正好過幾天安娜要去重慶,你可以陪安娜去。安娜就是那個他從小看到大的女孩。他又氣又好笑,不知道回母親什么,索性不回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母親不會以為他這次去莫干山是跟麥苗一起吧?他的心一沉,繼而又放松了。他自身都難保了,哪還想得了這么多?車就在眼前了,金魚點開了最后一條語音,母親的姿態更低了,小聲說著“做、做,你要做牙回來就陪你去做?!甭犕晁麖氐仔α?,這是做牙的事嗎?

    接到電話那會兒我剛打開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十頁還沒翻過去,是金魚。我猶豫了幾秒,還是接起了電話,“你在家嗎?在干啥呢?”聽上去金魚的興致好一些了。

    “沒啥,咋啦?”我讓他有事說事。

    “這兩天有空嗎?出去玩?!?/p>

    “這兩天?”我想了想這兩天的安排。太陽還在天上,但也四點多了,沒多久該吃晚飯了,再說我書還沒看幾頁,“今天不行?!?/p>

    “沒說今天,明天。明天周五,咱哥兒幾個出去玩幾天咋樣?你規劃一下?!?/p>

    我沒想到他說的這兩天是整個時間段,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明天就走?”

    “對,正好劉風他們有周末?!?/p>

    “我不一定有空,再說吧?!蔽页烈髁艘幌?,想找一個拒絕他的理由。別說出去玩了,上個月的事發生之后,他的面我都不想見。

    “別再說啊,有啥沒空的,就這么說定了。晚點兒我拉個群?!?/p>

    我還沒把拒絕的理由說出口,電話已經掛掉了。我把《革命之路》放到一邊,半躺在床上。這半年我約金魚一次都沒有成功過,不管是打球游泳,還是喝酒打麻將,他總是說他忙,忙畢業、忙論文、忙找工作。這也無所謂,但總不能你有需要了,你在女孩那兒傷了心,我們就放下手里的一切陪你去。你的時間是時間,我們的時間就是廢紙嗎?朋友不能這么處,想到這兒我甚至有點生氣,躺也躺不住,從床上坐了起來。

    太晚了,這已經是我們認識的第十五年,你不能在買了冰箱十年之后,去投訴這個冰箱怎么耗電這么厲害,早就過了退換期、保修期甚至保質期。冰箱有保質期,朋友有嗎?其實金魚之前遠沒有現在這么自我,但也不好說,友情和愛情一樣有一種慣性,只要你不刻意去剪斷那根線,就能一直延續下去。是不是他一直都這樣,只是最近發生的事情讓我對朋友愈發地苛刻,剪刀離那根線越來越近了?

    書是看不下去了,我把頁數做好標記,端端正正地合上放在枕頭邊,踱步去廚房準備給自己泡杯咖啡,這時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怎么了,響炮?”

    “金魚跟你說了沒,明天出發?你沒問題吧?”

    “我,”我想了想,決定跟響炮說實話,“我不太想去?!?/p>

    “怎么,你生金魚的氣?”

    “也談不上生氣。你說有這樣的嗎?我們叫他,他就忙;他叫我們,我們就得一定有時間?”我找最近的椅子坐下來。

    “現在是特殊時期,金魚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尋死覓活的。你忘了你當初失戀那會兒我們幾個是怎么陪你的了?”

    “是一碼事嗎?”我啐了他一聲,快十年前的事了。

    “有什么不一樣?你知道水痘吧,壞處是誰得了都很難受,好處是人的一生只會得一次?!?/p>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倔強著不肯松口。

    “你還記得那天吃牛排嗎?就是最后剩咱倆在外面等到十二點的那次。金魚和麥苗當時和好了,現在肯定又出事了。你沒問?”

    “我沒問,我不知道?!蔽蚁袷且幌卤灰×?。

    “那就是了。你還記得你以前說的嗎?朋友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陪著度過那些扯淡事的?!?/p>

    我倒是說過這句話。心里還有點膈應,但想想算了,雖然我不愿承認,可現如今的處境多多少少也有我的責任,“那什么,你和劉風都去?”

    “對,金魚最后一個給我打的電話,說回頭拉個群,在群里討論行程。你幫著規劃一下,這不是你擅長的嘛?!?/p>

    我應了下來,相當于應下了一切。聽到響炮說起關于朋友的話,我想起《七殺簡史》里的那句話:我愿意為你擋下所有的子彈,可是我只能為你擋下一顆。我有點消極地想,我們都去度你,但重點還得是你能自度才行。

    響炮最后留下一句:“放心吧,這次旅程回來,金魚肯定又是一個新人了,”然后掛掉了電話。我不知道新人是什么樣的,是好還是壞。微信連著好幾條提醒,旅游群里已經討論得熱火朝天了,劉風為這事把年假都請了,我沒法多說什么。

    睡前我翻了好幾次身,想起小學時春游前夜,不知道第二天會不會下雨,前途是好還是壞,但仍忍不住去期待。翻身時摸到了枕邊的《革命之路》?!陡锩贰分v的是即使知道可能不會有好的結果,但仍要去試上一試。

    那就“革命之路”吧。

    第二天金魚醒得很早,在山上跑了半小時回來洗完澡才叫醒阿盧、劉風和響炮,前一天晚上九點到賓館,早早就睡下了,但金魚還是聽到了抱怨?!皩嵲谑翘缌??!痹缫膊辉缌?,都八點半了,擱平時已經坐在辦公室了。今天得把莫干山常規的景點轉一轉,行程不算輕松。

    駕駛位讓給了響炮,金魚和阿盧坐到了后排。金魚刷幾頁微博又刷了朋友圈,臉色忽然變了。他推了推阿盧,阿盧望向他,眼神示意他怎么了。他把手機展示給阿盧,微信好友名片頁,備注寫著“麥苗”。他當著阿盧的面點下了刪除又點了確認,這次比上次果斷很多。做完這一切,他把手機扔到了一旁。去你的吧。他想。

    上一次是一周前,點下刪除后猶豫幾秒才按確認。那晚金魚一夜沒睡,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如此難過,想不通怎么一跟女孩沾上邊,自己就再也不需要睡眠了。第二天他也沒補覺,跟響炮跑了一天的工地,才緩過來一點。

    響炮開了一家建筑師事務所,平時在各個工地間穿梭。一天結束后,他們坐到小時候常去的那家牛排店,等劉風下了班帶阿盧過來。年少時囊中羞澀,為了讓自己真正吃飽,得計較菜單上各種牛排的盎司數。那時吃飯也不談什么煩惱,現在則都反了過來,有了煩惱大家才會一起吃飯。

    等菜的間隙,金魚把上午跟響炮說過的話又跟劉風、阿盧重復一遍?!敖Y束了,徹底結束了?!彼嬖V大家。

    “挺好的?!卑⒈R回應得冷靜而克制,“早就應該結束了,你倆不合適?!眲L則熱烈一些,“實在不行,我報的班給你上,總能遇到一兩個好的?!眲L花五千塊錢報了一個相親班,只要你一直單身,那里會不斷拉女孩子跟你相親,但最近女孩子的品質是越來越差了。

    不冷靜的是阿盧的女朋友。麥苗是她介紹給金魚的,事到如今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到“正義”這一邊。她發了一條朋友圈,說:“以后再給別人介紹對象我就是豬?!?/p>

    阿盧把朋友圈給金魚看,感情這東西你情我愿,撕破臉不好,尤其是為了他。他有點尷尬,想讓阿盧勸女友刪了這條朋友圈,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有啥?你在顧慮什么?”牛排已經上來了,劉風早就餓了,邊吃邊問。

    “阿盧你女朋友是好人,但這樣顯得我像受害者?!?/p>

    “你不就是受害者嗎?而且反正都結束了?!苯劳暌粔K牛排,劉風倒有些急了。

    “做人留一線嘛?!?/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日后好相見?你們不會有日后了,也不會再相見了?!眲L一邊說,一邊噴著唾沫星子。金魚則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似的,漲紅了臉,一個勁兒地說不是。

    阿盧把手機揚起來,麥苗已經給阿盧女友發信息了,解釋說,“不好意思啊,還是覺得做朋友比較好?!卑⒈R女友沒有回她。

    金魚更懊惱了,現在只能亡羊補牢了。響炮也有點生氣,把電子煙放到桌上,問他,“怎么這么呆,今天一天的話是白說了嗎?”

    響炮還沒繼續說下去,金魚的電話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配著熟悉的歸屬地,是麥苗工作的地方?!拔乙訂??”金魚問。

    “別接,接了你就完了?!卑⒈R說。

    “要不是那個朋友圈,她根本不會聯系你,你有什么好接的?!眲L也說。

    “那就不接?!苯痿~把手機放下了。

    放下手機,仿佛電影拍攝中的打板,打下去一切便定在了那里。菜上齊了,大家都低頭切起牛排,沒人再提這個話題,電話沒有再響起來。阿盧女友沒回麥苗,但刪去了那條朋友圈。

    金魚只是在切牛排,沒有往嘴里送,全部切完后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覺得還是要跟她解釋清楚才好?!?/p>

    “解釋什么,你有什么好解釋的?你們以后就是平行線了?!表懪诨厮?。

    “那也要說清楚,不然她覺得我跟阿盧女友說了什么,不太好?!?/p>

    “如果決意要說,現在就說?!卑⒈R告訴金魚。麥苗剛才打來,想必她已經想好了說辭。

    金魚覺得有道理,走出餐廳撥了電話。剩下的三人則一直坐在那兒,直到商場打烊他們才在門外的石礅子上找到金魚。金魚向走過來的三人做了個“別靠近”的手勢,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阿盧知道是什么意思,索性席地坐了下來。

    已經十點多了,但誰也沒理由先走。夜晚沒什么月亮,燈光照在地上半明半暗。劉風問響炮最近有沒有勾搭上新的。他其實是自己想說,得等別人來問,他說他最近相親又認識了不少,但看個電影吃個飯就沒有下文了,花個小幾百手都牽不到。再有就是父母介紹的那些,有的好,有的不好,都不如他前女友。

    響炮和阿盧都覺得他前女友挺不錯的,當時劉風他爸嫌棄女孩學歷低,劉風又怕他爸,也就散了?!澳惝敃r就不該分手?!表懪诟嬖V劉風,劉風沒回響炮的話,兀自在那兒說。他說他老爸前幾天喝醉了;還說他怎么相親這么久,一個成功的都沒有,實在不行就厚著臉皮回去找前女友復合。劉風問阿盧和響炮,他老爸是不是在故意搞他?

    阿盧知道劉風想說什么,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你就找她唄。金魚都行動了,你還不敢嗎?”

    劉風其實也是這樣想的。金魚等了二十六年都行動了,臉皮無非是一張紙。他告訴阿盧他其實行動過,他偷偷點過奶茶送到前女友單位,辦公室八個人,他專門點了八份,他甚至跟著外賣小哥到了前女友單位樓下,但最終也沒敢上去,只是在前女友的微博上尋找蛛絲馬跡。前女友去了一家火鍋店配圖發文,“我最愛的火鍋?!备籼焖矔谀羌业臧l一條相同的微博,“你最愛的火鍋?!眲L是個愛玩微博的人,幾年下來發過的微博得有成千上萬條。分手后他把跟前女友無關的都刪了,只留下那幾十條一起生活的記錄,他說他相信他前女友一定看得到。

    也不知是不是受環境的影響,事是個爛事,聽在阿盧耳朵里居然有些感動。他知道劉風喜歡那個前女友,但沒想到用情會這么深?!澳悄憔腿ゼ铀?。加回來再慢慢說?!表懪谝苍谝慌詳x掇著,“總要試試才知道有沒有希望?!?/p>

    說起金魚的事頭頭是道,到了自己這兒還得靠朋友的鼓勵才有信心做下去。但劉風認為自己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他點開好友申請框,說老爸的號碼他都記不住,但前女友的早就爛熟于心。這個行為他也做過幾次了,只是最后都沒點下確認,沒把申請發出去。

    “我要寫些什么?”劉風問阿盧和響炮。

    “申請框寫不了很多字,你要一擊致命。你們之前的分歧不是在不能結婚嗎?你就說明天就去提親,你老爸那兒你已經攻克了?!?/p>

    直接下猛藥嗎?經過一晚上的攛掇,劉風的耳根子軟了,雖然不確定,但還是照他倆說的發了過去。發完才是煎熬,他不停問阿盧,萬一女孩有男朋友了咋辦,萬一她不通過咋辦。還問響炮自己是不是添加錯了,不應該一時沖動。

    響炮有些無語,阿盧也沒說什么,只是說發都發了,等回應吧。

    大概過了兩分鐘,回應來了,那邊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剡^來一條消息,劉風把消息看了好多遍,然后開始默默打字。又是一會兒,劉風告訴他們,“我要打個電話,前女友說電話里說?!闭f完往另一邊的黑暗處走去。

    夜色中只剩下阿盧和響炮兩個人了,他們對彼此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用沉默來應付整個場面。阿盧有一個長期固定的女朋友,而響炮有一群長期固定的女朋友,他們都暫時不用為心碎的事情發愁。阿盧對響炮笑了笑,響炮也回應了一個笑容,接下來世界上就只剩下等待這一件事了。

    又過了好久,金魚和劉風前后腳從黑暗里走了出來,面對阿盧和響炮殷切的目光,劉風搖了搖頭,金魚點了點頭。劉風什么都沒說,金魚說,“也不算和好吧,把好友加回來了,她給了我一個承諾,但我不能告訴你們?!?/p>

    在夜晚結束之前,金魚說,“告訴你們也無妨。她說她找到新的,確定要開始新的感情前會告訴我的,她保證?!?/p>

    我記得是金魚朝劉風大吼,“你們沒買水嗎?你們不是下去買水的嗎?”劉風嘟囔了什么,我似乎也說了一句,類似“我們的水還夠”的話。金魚并沒有理我,只是對著劉風,“你怎么那么沒有主見啊,劉風,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這時我意識到他在沖著我,說完他下了車,用力地砸上車門,把這句話和我們留在車里。

    “他心里有火對我們發什么?莫名其妙?!眲L也有點生氣了,當然更生氣的是我。玩了一天,晚上吃完飯回賓館的路上途經一個小賣部,金魚說水不夠了,下來買一箱,而我擅作主張買了一箱啤酒,買酒之前我就喝了不少酒,但即使這樣他也不該發火。金魚回來將一箱水重重地放在了后備廂啤酒的上面,生氣加上尷尬,我麻木地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也不說話,直到回房間。

    我坐在床上打開一瓶啤酒,想起金魚第一次約會后給我打的兩個漫長電話,以及電話里無數句“我不是在怪你”。不滿一點點被累積,第一口酒流進胃里,我好受了一點。讓人們喝醉的永遠只是第一口,之后的每一口都是享受生活。

    響炮在我對面的床上坐下來,對我揚了揚手。我開了一瓶遞給他,“你也別生氣?!?/p>

    “我沒生氣?!?/p>

    “都這么多年朋友了?!?/p>

    “就是因為這么多年朋友,該說才得說,不是就他一個人有脾氣?!?/p>

    “是得說,但得等他這勁兒緩過去嘛?!表懪诎哑【破繙愡^來跟我碰了一下。

    我知道金魚心里不好受,畢業季遇到這事。他報了考公班,本該天天上課,給這事鬧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他之前準備考去麥苗工作的地方,現在一拍兩散,再考也毫無意義。

    酒店隔音不好,隔著薄薄的墻板我能聽見對面金魚和劉風的笑鬧聲?!八晕覀兙瓦@樣慣著他?”我問響炮。

    “談不上慣著,陪他挨過去。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p>

    我攤開雙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拔乙仓浪缓眠^,出來還跟他媽鬧翻??赡挠腥诉@么大了出來玩還需要家里同意的?”

    “是。阿盧你還記得你初中那會兒逮誰?誰的時候嗎?他就是叛逆期現在才到?!?/p>

    “我記得。但我不過是想讓他知道,不是只有他有煩惱。劉風在單位一直轉正不了,回家還要看他爸的臉色,你要操心公司的業績,我要畢業。世界就是這么個世界,誰是沒有煩惱的?”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彼咽衷诒蛔由吓牧藘上?,又給我開了一瓶,“你知道他們差點就在一起了嗎,金魚和麥苗?”

    “你說哪一次?牛排那次?”

    “不是那次,是那次的前一天,把麥苗刪了的那次,他們差點就在一起了。但金魚最后還是沒同意?!?/p>

    我記不太清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真該答應,反正都受傷了。吃一次虧和吃兩次虧其實差別不大,既然你已經決定要吃了。反正怎樣都不會比想著‘當時我真該吃一次’更壞?!?/p>

    聽到這兒,我確定我不知道這段故事。金魚第一次約會完給我打了兩個電話之后,我們的冰凍期就開始了。很多事他不會第一時間告訴我,同樣我也并不關心,但今晚不同。

    我剛想問,有人敲門。響炮走過去打開一條縫,金魚擠了進來,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床上,把我壓在身下,同時用騰出的手打我的屁股。吵鬧中我依稀聽見金魚說,“我不該對你吼的,我來給你打個招呼,不好意思?!彼擎倚χf的,我猜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其實早在今晚之前,我也想過做類似的舉動,只是沒有機會,或者說我沒有給過自己機會。

    我用余光看見響炮和劉風在門邊對我笑著,那一刻我知道我要怎么回應了。我用自己殘存的力氣做了一個挺身,讓自己成為在上面的那個人。我開始撓他癢癢,直到他求饒為止。

    一切結束后我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只有一個懸著的白熾燈,明晃晃映照出我們的影子。我們的影子是一條線,旁邊的那把剪刀終于離線遠了一些。

    金魚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天,聽不到麥苗的聲音便什么事都做不了。剛開始那會兒金魚還問過阿盧,什么樣的相處頻率才是最合適的?“要不然我跟她約定一下,一個星期視頻一次?”幾乎立刻就被阿盧罵了,“你以為是交作業呢?”現在回頭看金魚也覺得自己可笑。

    其實金魚挺受女孩子歡迎的,要說機會也有不少。但讀本科時金魚確實忙,每天的空閑時間只有吃外賣的二十分鐘,和女生聊天往往沒完沒了,他寧可用咀嚼的空閑打上一把“英雄聯盟?!贝笠淮蠖r也有幾個喜歡他的姑娘,但一忙起來,女孩發的信息要隔兩天才能看到,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晚飯時跟父母吵了一架,回到房間金魚特別想找麥苗說說話。要說也只能怪自己,偏要往槍口上撞。第一次約會完金魚跟父母聊的時候就能看出端倪。這兩年父母已經不阻止金魚談戀愛了,有時候阿盧和響炮帶女孩子來做客,母親還會開玩笑地請他們幫著介紹。但這次不同,母親問了對方的家庭背景之后,答復是,你們先聊著,別太快做決定,畢竟你還沒畢業。雖然不是拒絕,但不算歡迎。

    金魚昨天晚上做的決定,今天飯桌上拐了幾個彎繞到了這個話題。他告訴父母他想好了,就考那個城市的公務員。母親立刻就把兩件事聯系起來了,問是那個女孩的城市吧?金魚沒有否認,緊跟著列舉了一系列好處,離家近、競爭不大、考上的可能性大、公務員穩定等等。母親沒有說話,話語權交到了父親手里?!澳阆扰蕚?,考哪兒不急著決定,反正內容都是類似的?!备赣H說了不少,總結下來就是這一句話。父母平時吵吵鬧鬧,在關鍵問題上倒是能“一致對外”?!靶值荇]于墻,外御其侮”,金魚莫名地就想到這句話,還覺得好笑,他怎么就成了“侮”呢?

    父親說完,母親把筷子放下了,她的碗里還是滿滿的?!皟鹤幽銊e急,我同事李姐你見過,她小女兒你也見過,起碼知根知底。李姐跟我說了好幾次了,年輕人要多交流,這周末怎么樣?你請人家喝杯咖啡,我幫你報銷?!?/p>

    現在輪到金魚沉默了,母親什么意思他明白。但這算什么,腳踩兩條船嗎?那個女孩小他六歲,他們十歲就認識了,金魚十歲的時候她才四歲。自己幾乎就是看著她長大的,他想象不到他們會有別的故事。

    他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訴母親,但看見母親面前滿滿當當的飯碗,又說不出口了,匆忙扒光碗里的飯便回了房間。

    已經快七點了,平時他們約定的視頻時間就是這會兒?!艾F在忙嗎?”他發了信息過去。對方很快回復,“校長約我談個事情,晚點回來說?!?/p>

    什么事情上班時間不能談嗎?“那你到宿舍了跟我說一聲,我好放心?!彼堰@條微信發過去,他依稀記得麥苗說過校長總是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她。他晃晃腦袋,寧愿是自己記錯了。

    金魚坐在電腦前,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每十分鐘就看一眼手機,然后就是等著時間轉到整點。八點發了一條,九點、十點各發了一條,都沒有回應。十點半金魚去沖了個澡,他想著如果洗完澡還沒消息就把電話打過去?;氐椒块g十點四十五,他按下語音通話,第一遍沒人接,第二遍才被接起來。

    “我剛剛運動呢?!?/p>

    “你到宿舍了?”

    “到了?!?/p>

    “那微信說吧?!?/p>

    金魚努力克制自己,好讓脾氣不發出來,不表現得那么明顯。大晚上的在宿舍里運動?他知道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他逼自己清空大腦,打開微信。

    微信上,他們不咸不淡地聊著。麥苗為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回復道了歉。但金魚總感覺麥苗不是真心認錯,嚴格說起來他們又不存在約束關系。不知怎么的,今天金魚第一次感覺自己在浪費時間。他想結束,又覺得心有不甘。他打開了一個Word文檔,他想到韓信的背水一戰,他知道現在就是機不可失的時候了。

    金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里敲。他知道麥苗不是一個好的女生,有很多自己不能接受的過去,但是現在他都愿意接受。他如果是麥苗,他不會把這些事跟另一個人說,把傷疤撕開來給另一個人看。他想他既然做了另一個人,就得承擔起責任。從來沒有一個女生,甚至沒有一個人對他如此真誠過,就是這個打動了他,并且不止于此。想的是這些,但金魚寫的全部是自己。他在最后一頁打上:“我知道我有很多缺點,但我會努力成為你心中完美的樣子,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然后把文檔發了過去。

    金魚以為會等上很久,但其實也就二十秒,剛好夠麥苗把整段話認真讀完。他想過很多種回應,但結果還是出乎意料。

    “準了?!眱蓚€字,沒有表情,沒有符號,就只是這兩個字。

    他沒有想到麥苗的同意會讓他如此生氣。他認真說了這么多,他都掏心窩子了,卻只得到一個玩票般的答案。他希望麥苗認真一點,哪怕是拒絕,他也希望被認真地拒絕。

    他把電話打過去。他不高興,他很生氣。麥苗正在洗腳,他聽得見麥苗的腳從水里抽出來,以及水啪嗒啪嗒滴回盆中的聲音。

    金魚說了很多,麥苗也回了很多,但半個小時的電話沒有一句金魚想聽的。金魚想要的其實不多,不過就是麥苗認真地說一句好或者不好。如果更奢望一些,他希望麥苗就敷衍的態度認個錯,或者解釋一下自己并沒有敷衍,是男女思維的差異。這些都沒有,在電話的最后,麥苗說,“我可以跟你在一起?!?/p>

    別說但是,別說但是。金魚把手機緊緊握在手里,心里嘀咕著。

    “但是如果遇到更好的,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追尋?!?/p>

    金魚沉默了會兒,沒有說話。他就像一個在密閉空間里待了很久的人,忽然被人拉開了窗簾。他終于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了。

    麥苗說完幾秒沒聽到回應,喂了幾聲,“你還在聽嗎?”她把話筒拿下來,電話被掛掉了。一個小時后,麥苗發她要睡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對方的好友了。

    在山頂上,金魚放下了一直背著的包?!拔艺f阿盧,你會怪我嗎?”

    前一晚喝到后半夜,第二天所有人都起晚了。吃完中飯干啥都不合適,響炮提議去爬野山,就找眼前最高的山來爬一爬。南方的山不經爬,大半個小時我和金魚就上來了,響炮和劉風因為胖一些落在了后頭。

    我愣了一下,“怪你媽?為什么怪你媽?你媽怎么了?”

    金魚沒有笑,“怪我嗎?”

    “我當然不怪了,我怎么會怪你呢?”話順著嘴就說了出去,“你不說我都快忘了?!蔽艺沂^坐下來,山下響炮和劉風還在慢慢往上爬。

    金魚點了點頭,把手從拉鏈打開的地方伸進去,掏出兩聽啤酒。

    “爬山你還帶酒,不重嗎?”

    他聳聳肩,把打開的一聽向我舉起來。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這口酒喝完,就算之前有怨氣現在也得忘了。我跟他碰了一下杯,賭氣似的喝下去半聽,不忘還能怎么辦呢?

    我當然不會忘,很多事情在開始的那一秒就已經定下了基調。所有的水潑出去了都是收不回來的,你只能等它蒸發,然后再打一盆,同時還要記得,不要再往地上潑水了。

    那是一個多月前了,故事剛開始的時候。一個傍晚金魚給我打了兩個令我很長一段時間仍耿耿于懷的電話。接第一個電話那會兒我剛到一家網紅火鍋店門口取到號。

    “阿盧,我今天去找她了?!?/p>

    “回來沒,還是住在那兒?”

    “本來是可以住在那兒的,我們都沒提回去的事。最后她才問我,我問她想不想我留下,她沒說話,我想想就算了,太快也不好。我現在在高鐵上呢?!?/p>

    我沒想到做了二十六年處男的金魚有兩下子?!八?,你們今天,”我停頓了一下,“還順利嗎?”

    “哎呀,我怎么跟你說呢?!?/p>

    我意識到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于是在等位區找了一把椅子,甚至還往身前抓了一把瓜子,“沒事,你慢慢說?!蔽腋嬖V他不急。

    “說不上順利不順利。她告訴我一些事,我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但我們還挺親近的?!?/p>

    “什么事?你不能說的事?”

    “對,我不能告訴你,是女孩的隱私?!?/p>

    我有點不高興,倒也理解,“有多親近?”

    “有一些肢體接觸,下午在咖啡館坐在一起時,腿不時會蹭上。包括她有意無意把手放到我的膝蓋上??煳妩c的時候,她說她早上起早了,有點困,還靠在我肩膀上睡了一會兒?!?/p>

    我心想完了。這個女人比我的處男朋友等級高多了,這些他哪兒頂得住?!鞍⒈R你說她是幾個意思?是對我有好感嗎?起碼不排斥吧?”看我沒說話,金魚問我。

    “有可能,也可能這是她的常規友誼,有些人就是不在乎肢體接觸的?!蔽矣幸饨o他澆點涼水,不想他抱有太大的希望。

    “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熳叩臅r候我還做了件不是人的事?!?/p>

    我腦子里充滿了問號,但仍在安撫他,“你做什么了你說?!?/p>

    “從咖啡館出來之后,離發車還有段時間,我們在周圍瞎逛,算著時間往高鐵站走。逛肯定要穿馬路,我看出來她沒有刻意把手放在口袋里,或者交叉捧在身前?!?/p>

    “然后你就牽了?”

    “我一開始沒敢,只是手輕輕蹭兩下。后來到最后一個路口,我想再不抓住就要錯過了,就一下子抓住了?!?/p>

    “然后對方反手一個擒拿?”

    金魚在電話那頭咳嗽了兩聲,示意我認真?!八龥]有躲開,就跟我說‘你把我抓住了’,我說你如果覺得不舒服過了馬路我放開就是。她說沒事?!?/p>

    “不是挺好?”

    “你沒懂我意思。單獨來看是不錯,但今天她告訴我的我沒法跟你講。我可能不想跟她繼續下去了,但下午還牽了她的手,就覺得自己特別不是人?!?/p>

    我在電話這頭翻了個白眼,這對誰都不是大事。掛掉電話我想起了十年前在初中聽響炮談自己的初戀。那時我們暗自發誓,牽了女生的手就要負責一輩子。我搖了搖頭,又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前臺告訴我還有五個人就輪到我,讓我不用拿這么多。我剛準備問這家店是不是家庭店,怎么瓜子花生都要省,就接到了金魚打來的第二通電話。他怒沖沖的聲音傳過來,“阿盧,你告訴我,麥苗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p>

    “我越想越不對。你問問你女朋友,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需要所有的信息?!?/p>

    麥苗是我女友碩士班班長,畢業前大家聚在一起,班長說有什么優秀的男生幫著介紹介紹,線就是這么搭上的。

    “該說的我都說了,基本情況就那些,你不也聊了幾天了,問我啥呀?”

    “我知道你不懂,所以讓你問你女朋友呀。這個事我跟你說,你不跟我坦白,朋友都沒得做?!?/p>

    第一盆水潑出去了。我沒說話,算了算我們認識的年份,今年是第十五年,但我腦子里只記得“你不跟我坦白,朋友都沒得做”。

    “今天我去看她,她在醫院,我陪她看病。我就想不明白,為什么她要我陪她去看病呢?我剛剛查了知網,《柳葉刀》也查了,我不是不相信她,可是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我沒辦法假裝自己是個傻子。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就怕信息不對等,產生偏差?!?/p>

    我想問問她是什么病,但料想他也不會說。你把人家的隱私壓在抽屜底,卻要我知無不言?!拔也恢肋@些事,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我女朋友也不知道。我們知道的在介紹那會兒就告訴你了?!蔽业恼Z氣愈發冷淡。

    “我不是在怪你,阿盧。你們都不了解,怎么就介紹了呢?”

    這句話徹底把我惹毛了,一般人說“我不是在怎么樣”的時候,意思其實是“我要開始怎么樣了”?!斑@個世界誰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呢?我們跟響炮、劉風關系這么好,你知道他們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嗎?如果他們不告訴我們,我們會知道嗎?”我有些急了,這些話像在推卸責任,但我確實不知道麥苗是什么樣的人,同時我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所以我說信息不對等嘛,我想要的就是信息對等。阿盧你知道我的,我為什么之前不要劉風、響炮給我介紹,就因為我怕找個不靠譜的。我為什么這次聽你的,就是覺得你靠譜。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想要信息對等?!?/p>

    前臺叫起我的號碼,我站起來,又坐下了,把號碼放到了一邊,“這個社會哪有真正的信息對等?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我之前也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包括你現在不說,我還是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但如果你覺得接受不了,趁現在還早,抽出來就完了,牽個手沒什么的?!?/p>

    金魚的聲音低落了起來,“哪有這么容易,你說說看,我都陷進去了,哪有這么容易抽出來?”

    他說的每句話都像在罵我,而我卻不能不由分說地掛掉電話,這是屬于我的道德責任,他就是我的枷鎖。我試著去想我跟初戀分手那會兒是什么樣的,太久遠了,久遠到我都不記得自己還有過一個初戀。也可能當時很小,小到不知道憂傷和心碎。但我確定自己不會沖介紹人發火。

    金魚沒有管我,只是發泄似的說著。我已經決定不吃這家火鍋了,即使我已經排了兩個半小時,即使前臺會覺得我就是來吃瓜子、花生的。我聽見他又說了幾次他就是想要信息對等以及第七次表示“并不是怪我”,第二盆水也潑出去了,地上已經潮濕不堪。手機提示電量已經不足百分之十,在第八次之前我掛掉了電話。

    其實金魚說不好自己心里有沒有真的怨過阿盧。

    那天回來之后,他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除了阿盧,還有很多給別人的。聽了什么說了什么他不記得了,只記得所有的話都對他沒有幫助。

    他找來一張白紙,中間畫了一條線,左邊寫上優點,右邊寫上缺點。左邊寫了不少,到右邊時他腦子里想了很多,卻不知如何下筆。白天的事像電影一樣在他腦子里重播著。跟朋友的電話已經消磨掉他全部的敘述欲望,連麥苗問他到家沒的微信,也僅僅是一句“到了”了事。

    躺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又覺得累,金魚索性爬了起來,到陽臺上找了把椅子坐著。天空黑黑的,像蒙了層幕布,把他和煩惱留在了這邊,而幸福和快樂則在另一邊。閉上眼是黑夜,睜開又像在做夢,金魚腦子是清醒的,魂卻不知在何處?;秀遍g還看見起夜的母親,但母親什么話都沒問,他也不知是夢是醒。

    他不明白為什么要約在醫院里,為什么要把最不堪的一面展現給自己看。他以前害怕被欺騙,現在覺得甚至欺騙都比這要好。捧著花到醫院的只有他一個,幫麥苗繳費的時候,他沒忍住看了一眼病歷,記下了那個拗口的病癥。

    也不奇怪,金魚想起麥苗感謝完他送的花之后說的第一句話,“你知道吧,我是有性生活的?!彼粐樍艘惶?。即使之前阿盧給自己打過預防針,還是沒想到麥苗會開門見山地說出來。他甚至對于麥苗如此坦白、如此信得過他有些感動。這些都說了,別的自然也不會欺騙自己。他努力地往好的地方想,想完才記起還沒回答麥苗,他努力地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點了點頭,“都是成年人嘛?!?/p>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金魚想到這句俗語,人的底線可以緩慢地無限拉低。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但總有他在乎的東西。

    金魚難以接受的是中午他們到餐館吃飯。金魚說他學的是建筑,麥苗便說自己認識一個建筑師,之前還追過自己,比金魚要大一些,在這行也算混出頭的。麥苗給的依據是設計費一平方米五萬元,還說現在很多活他都不接了,太忙了,接也是他掛名,學生做。金魚雖然還沒畢業入行,但也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后來他偷偷打電話問過響炮,響炮的設計費是這個數字的五百分之一。響炮說這么牛的人中國也有,但不超過五十個,且大部分都功成名就且老態龍鐘。

    金魚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想貶低麥苗,但如果對方真的這么牛,又怎么會看上她呢?對面麥苗似乎什么也沒發覺,自顧自說著,說她最后沒同意,覺得懸殊太大了,成了也不會走到最后。她說她們是打游戲認識的,后來就加了微信成了朋友。

    他有些受不了,究竟什么人才會在網上打游戲認識人???“你們見面了嗎?”他沒忍住問了一句,事后他一直后悔。

    麥苗倒是覺得沒什么不能說的,“見了,當然見了,他在廣州,有次來南京出差,帶他玩了幾天,算半個導游?!?/p>

    算半個導游,另外半個呢?這話金魚沒問出口。他臉色立刻就變了,一切僵在臉上。這次麥苗終于發現了,“但什么都沒有發生,我發誓?!丙溍缗Φ叵胝已a,但太晚了。之后金魚自以為很有風度地岔開了話題,可這些話卻在他的腦海里駐扎下來。

    他知道男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假設真的有這樣一個功成名就的中年大設計師看上麥苗了,又怎么可能滿足于“什么都沒有發生”?與此同時他又覺得如果麥苗有心騙自己,把這些深藏心里就行。他寧愿相信真誠不會騙人,即使真誠不會讓他好受。

    午覺醒來仍混混沌沌,金魚自虐地找雙跑鞋下了樓。之前從沒有這么久過,他跑了整整一個下午。身體的透支幫他做了選擇,他決定不再委屈自己,不讓多余的情緒來綁架未來的生活。想明白之后,金魚輕松了不少,等著麥苗下班把電話撥過去。

    麥苗接起電話。

    “你到家沒?在干什么呢?!?/p>

    “我有點不舒服,在喝藥?!彼穆曇袈犐先ズ芴撊?。

    金魚突然就心軟了,他知道是昨天刷自己的卡給麥苗開的婦科藥。之前在腦子里打好的草稿被撕得粉碎,他仿佛能看見前方的路,很遠處一點虛無縹緲的火光和眼前看不見底的深淵。金魚又有了新的決定。他關掉了手電筒,把步子邁了出去。

    技師問我水溫合適嗎?我慢慢把腳放下去。有點燙,但還能忍受。但下一秒,不能忍受的就來了,“阿盧,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她嗎?”

    幾天下來大家都挺累的,說找個足浴放松放松,最后肯出門的只有我和金魚。和金魚單獨接觸,我還有點擔心,但又說不好具體擔憂什么。我看得見那根線,一直刻意往后躲。但人倒霉的時候泡面都泡不開,因為總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把身子放下去看向他,“因為她很真誠?”

    “她真的很真誠?,F在真誠太少了。你記得我問過你她談過幾段戀愛以及上一次戀愛是什么時候嗎?”

    我記得,她托我女友介紹時說她空窗很久了,上一個正兒八經在一起的還是一年半之前。

    “不是說她很久沒戀愛了嗎?但是我陪她去醫院,她上來就跟我說她有性生活。這不就……”

    “她為什么要告訴你呢?”我問他。

    “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包括之前她說遇到更好的會義無反顧地離開,這些她都可以不說的?!?/p>

    “難道說她還有良知,最后決定懸崖勒馬,不禍害你了?”

    “在我擁有的信息下,她需要實現一個巨大的階級跨越,而我要的是一個與我共同艱苦奮斗的人。她能吃苦是適合我的,但我不適合她。她不是不知道我的條件,為什么還要把時間精力浪費在每天跟我聊天上呢?而且她都把那些不能說的跟我說了?!?/p>

    我有些無語,坐起來喝了口茶。金魚擁有一個典型理工男的一切,信息收集、對照對比、邏輯分析、推演算法。這一套在很多方面都可能有用,但在人身上不行,在情感問題上不行。

    “阿盧,你給我梳理梳理?!?/p>

    我把杯子放下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真誠不真誠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她告訴你這些,可能因為這些不是秘密,就好比響炮有那么多女朋友,也會跟我們說,因為這些于他不是秘密?!?/p>

    “對啊,但響炮并不會見人就說,還是對我們真誠?!?/p>

    金魚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想說的是,麥苗有可能把他當成完全無關緊要的人,告訴你也無妨。之前跟響炮聊起時,他告訴我養魚還有一種方式叫“養坦白魚”——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有很多你這樣的關系,同時我也有穩定交往的對象,你不存在上位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接受,我們繼續下去。我把這個理論講給金魚聽,他沒聽完就開始反駁,“沒道理啊。我又不優秀,也沒花多少錢,她釣著我干嗎?這也是我一直覺得響炮分析得不對的原因?!?/p>

    “他分析什么?”

    “他說麥苗一直釣著我,我之前給他看過一段聊天記錄。他不是身經百戰嗎?當時想取取經來著?!?/p>

    我不知道這段故事,我朝金魚揚了揚眉毛,讓他往下說。

    “有一天我沒忍住,問她喜不喜歡我。那是我去看她回來之后了,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就說追她的人挺多的,但暫時我排在第一順位。我聽了還挺高興,但響炮說這句話明顯是釣著我的話?!?/p>

    “后來還有什么嗎?”我問金魚。

    “后面就是她順著我的話問我喜不喜歡她,我說當然了,我表現得不明顯嗎?她就笑。就這些?!?/p>

    如果是我,我不會先表現出喜歡,更不會先說出來。這種道理沒法講,講出來覺得不真誠,像是套路。響炮教的那些我能想到,金魚不是做得到的人。

    “這種女人可要不得?!币恢背聊募紟煴懦鰜磉@句話。我睜開眼睛,認真看了看她們,她們年紀甚至比我和金魚還要小一點。

    “也沒辦法。我想要她,人家還不想要我呢?!苯痿~回復技師。

    技師看向金魚,“這種小姑娘我見多了,專門騙你們這種老實人。我身邊老實的朋友也多,總被她們騙。我最看不起這種人?!?/p>

    “是怎么被騙的?”我聽這話來了興趣。

    “我有個初中同學,學習成績好,還上了大學,談的朋友也是我們縣的,家還不是鎮上的。他們一起留在城里打拼,這幾年同學聚會我們常問他怎么樣了,他每次都說結不了婚,城里房子太貴了。我們也懂,房子確實買不起。后來我另一個姐妹看到那個女的了。那個時候才知道,她早就跟別人結婚了,孩子都大了?!眱擅紟熆雌饋硎且粋€地方的,共同把這個故事講了出來。

    “買房也沒辦法,這也算不得騙吧。生存問題嘛?!苯痿~躺在椅子上搖了搖頭。

    “唉,我就是看不過去,覺得他們很可惜?!?/p>

    “其實這種事還蠻多的,”我怕金魚因為可惜聯想到別的東西,打斷了技師的話,“我有個同學,跟他男朋友同居快結婚了。有一天她看見垃圾桶里有一個家居店襪子的包裝袋,心想你的襪子全是我買的,你怎么會自己買襪子,就覺得她男朋友出軌了。后來一查,果不其然。我還有個朋友,跟女朋友一直異地生活,我們都以為他倆感情挺好的,隔不久就會互相看看對方。今年過年忽然就不好了,我一問才知道,大年初二他女朋友跟別的男人出去玩,出了車禍,要不是發生這件事,他現在還被蒙在鼓里。你說慘不慘?攤上這事,跟誰說理去?!?/p>

    “所以說還是壞人太多了,我就想找個好人,就這么難嗎?”

    我只是按個腳而已,不想聽他再講麥苗的事,或者去評判誰好誰壞。腳按完了,技師讓我倆趴下來,按一按背。我一陣逆反上來,“你說響炮算好人嗎?”

    “同時談四五個女朋友,一得手就甩了別人,這能是好人嗎?”

    “你看即使十幾年了,你還是不夠了解響炮,”我暗戳戳地回應一個月前他對我的指控,“嚴格意義上響炮不壞?!奔词顾㈤_房后的第二天就會甩了人家。

    “嗯?”金魚把音調揚高起來。

    “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罷了,”我任由技師幫我翻了個身,“你知道那些喝醉的酒鬼第二天醒來會把酒全部倒進水池,發誓再也不喝酒了嗎?響炮其實干的是同一件事,他一清醒就會厭惡自己干過的事,只是無法擺脫罷了?!?/p>

    “你是在暗示我,麥苗其實不壞,只是無法擺脫?”

    一切又被繞回去了,我講這些的目的不是這樣,“誰沒有吃虧的一天呢?你說是吧?!?/p>

    金魚也被技師掰了過去,留給我一個背影?!笆前??!蔽一卮鹆俗约旱膯栴},閉上了眼。

    回賓館的路上,金魚開車,開了一段路,他問我,“你知道這次我為什么一定要出來嗎?”

    “因為你決定放下唄?!?/p>

    “你知道我是怎么決定的嗎?”他似乎想說些什么。

    “怎么決定的?”

    “我知道麥苗的微博了,我都看見了?!?/p>

    我明白金魚的意思。麥苗的微博我之前就知道,并告訴了劉風和響炮。麥苗以為沒人知道,常在微博里發一些很私人的東西,比如牛排店那晚,麥苗在微博上發了一條只有一個“可憐”表情的微博,下面一個男性問她怎么了,麥苗回他“因為拒絕了別人而備受譴責”。當時響炮看了嘖嘖稱奇。這句話一來表明了受害者的身份,二來展現了自己的單身狀態以及搶手程度。金魚遠不是她的對手。

    “她在微博里發了自己穿著男性襯衣的照片,還有成套的生活用品。她答應我說有了新對象一定會告訴我,全是放屁?!?/p>

    “這是出發那天你刪好友的原因?”我想起第一天的場景。

    金魚點了點頭,“我想給她的每一條微博都點個贊,讓她知道我看見了。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挺沒意思的?!?/p>

    他說得很平靜,但越是這樣,越顯得凄慘。后來,他又跟我嘮叨了很久。出于責任和背負,我只能聽他說著。他反復問我,按邏輯來說,怎樣才是對的,她應該直接找個有錢人,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他身上。他說了一路,但反反復復只是這些話。這些一成不變的東西,顛來倒去折磨著他。

    車到賓館,他沒有下車的意思。拉手剎,熄火,把鑰匙拔下來,他對我說他明白了。

    我問他明白什么了。

    他說麥苗曾給過他暗示,說她倆不一定適合,希望他能遇到一個更好的。但那時候自己沒往心里去,現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所以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她一開始就沒看上我,之所以一直跟我聊著天,只不過是因為看你和你女朋友的面子,覺得直接回絕不好。

    我腦子一下沒轉過來。

    “一定就是這樣。哎喲,就是沒看上嘛,沒什么的,其實早想明白就好了,也不那么煎熬了?!?/p>

    說完他就下了車,我麻木地跟在他后面。

    我什么都沒說,他就恍然大悟了,也許是他悟性好吧。我從小一直羨慕可以輕易自愈的人,他們不會一直跟自己作戰,跟社會作戰,擰巴到死。有些人天生就有一套自己的邏輯思維體系。我有那么一秒想反駁他,“麥苗真的是這么想的嗎?”但最后還是放棄了,如果金魚真的走出來了,真相是什么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想這樣也挺好的。走進房間,金魚已經倒頭睡著了,澡也沒洗。這是離開前最后一個夜晚了,啤酒還剩下幾聽沒有喝完,我打開一聽,二氧化碳把水汽頂上來。我依稀聽見金魚讓我把燈關了?!澳愕糜杏職饨Y束這一天,阿盧?!彼麑ξ艺f。

    所以你媽媽嫁給了你的堂叔?聽到的時候阿盧嚇了一跳,你奶奶是個多么好的婆婆,值得你媽如此緊追不放。當然阿盧也只是想想罷了,嘴上沒有說出來。

    麥苗說這就是原因,她這么拼命,同時打了幾份工。她不太好意思問家里要錢,父親因為這件事跟叔叔、奶奶以及媽媽斷絕了來往,而媽媽又和堂叔生了弟弟,兩邊要錢都尷尬。

    戴麗洗完澡走出浴室,頭發被裹在一個碩大的浴巾下面,邊擦邊說,“那么你覺得金魚怎么樣?起碼不反感對吧?!贝鼷愂前⒈R的女友。

    “當然,為什么反感呢?”麥苗說話就像有人在說為什么不呢,“他還挺搞笑的,挺幽默。但你們別告訴他,今天晚上玩“狼人殺”,對他減了一點分,感覺他太較真了?!?/p>

    “狼人殺”是金魚最愛的游戲,在那里他才能找到邏輯思維的樂趣,他到最后也不知道“狼人殺”讓麥苗覺得他是一個過于較真的人,就跟他不知道第一次帶麥苗跟朋友們一起玩時,朋友們就覺得麥苗不簡單。

    響炮那晚跟劉風聊起,說第一次跟朋友見面能相處得這么不拘束,很不一般。他說得很收斂,確定金魚和麥苗玩完才放開。他說金魚也蠻慘的,剛出新手村,就遇到一個滿級怪。

    不過這些都是后來的事。那時他們才剛認識,麥苗第一次來找金魚。

    “對了,他,就是金魚,他有什么要求???”

    阿盧在走神想著晚上發生的事,被戴麗提醒才回過神,“他啊,他沒啥要求,就想找一個能吃苦的,艱苦樸素的。你剛剛不也說,之前打了幾份工,我是覺得挺合適的?!?/p>

    “是嗎?先了解了解看吧?!丙溍绨研秺y紙放下來,卸下了隱形眼鏡,找鏡框眼鏡戴上后看著阿盧,“我還有個問題,就是他對性經歷有什么要求嗎,因為我……”

    麥苗沒有說下去,阿盧知道麥苗談過戀愛,但他沒想過她會自己問出來。他想了想措辭,“我們幾個之前討論過,他說他不要求,就是沒有處女情結?!?/p>

    “這樣啊,這樣還挺好的。我問是因為我之前沒有遇到沒談過戀愛的,想問問?!?/p>

    “他不會像小男生一樣扭捏的,畢竟都這個年齡了?!卑⒈R回她。

    “我之前談的,包括認識的,大部分都要比我大??赡芨业男愿裼嘘P,我家里有個弟弟,一直沒有哥哥,就想找一個優秀的,能讓我崇拜的?!狈路鹬匾亩颊f完了,麥苗低頭開始護膚。

    “想找個引領你的?”阿盧問。

    “是,或者起碼他的生活是我從未接觸過的,讓我有興趣了解,跟那樣的人在一起我覺得特別有意思?!?/p>

    誰的生活是另一個人完全了解的呢?“你們可以聊聊看,金魚這個人,和他的生活都挺有趣的?!?/p>

    “之前有個建筑師,也搞設計,追過我,后來我覺得我們差距太大了,在一起不會長久,就沒同意。他就蠻有趣,給我講了好多建筑的東西。而且到了他那個階段,很多小單子都不接了,都給學生做,他拿抽成?!?/p>

    阿盧下意識想反駁,但最終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建筑這行水挺深的,不僅是設計,包括裝潢材料都是?!彼冀K記著今天來的目的,沒幾句話就往金魚身上引,“而且也很辛苦,金魚本科加碩士畫了八年的圖,畢業之后不太想拿命換錢了,想考個選調?!?/p>

    “考選調也不錯,他明年畢業對吧?”

    “對,他一直在準備?!?/p>

    “挺好的,在機關也不錯。我之前認識一個在機關的,比我大十二歲,也是追我來著,請我吃飯,還送我手機。他特別忙,但一有時間就約我出去,業余時間都花在我身上了?!?/p>

    阿盧覺得有點不對勁,但被戴麗接過了話頭,“后來呢?”

    “后來還是想想算了,年紀什么的倒在其次,主要不在一個地方也挺麻煩的?!?/p>

    阿盧沒想著把話插進去,他認真看了一遍麥苗的臉。有一種女生會認為身邊每一個跟她講話的男生都想追她,阿盧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戴麗說他們班班長托著介紹,阿盧沒怎么想就把金魚推出去了。

    他一開始沒有期待怎么樣,只是推一個微信而已,就算是久旱逢甘霖,也不會澆點水就長成參天大樹。第一天晚上聽金魚說他還覺得意外,剛認識就語音上了,他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

    金魚說他只是問候了一下,麥苗就把語音發了過來,他被嚇了一跳。當時父母在旁邊,他不得不借口下樓倒垃圾,把語音回撥過去。

    “我眼睛不太舒服,沒法一直看手機,就語音說吧。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p>

    電話就這么打下去了。第一天打上了電話,第三天就約定要來金魚的城市看看,金魚當然不會說不。戴麗樂得成全一件美事,晚上把麥苗接過來住在家里。

    覺得不對勁也就一剎那,阿盧不記得那股勁怎么就過去了。羊過了虎口都快走到胃里了,他甚至不記得那天更多的細節了。

    燈早被關掉了,啤酒只剩下最后兩聽。阿盧努力地在記憶深處找尋,之后便是戴麗和麥苗議論著一些上學期間阿盧插不上的事。

    阿盧想起響炮之前說的“哄抬物價”,笑了笑。忽然想起之前偷偷翻麥苗微博時,她發的每一條都會帶著地點定位,什么人發微博會帶著城市定位???帶著好奇阿盧打開了微博,在地點里定位上了莫干山,點擊了搜索。

    搜索欄出現了一長串圖片,每一張看得都讓阿盧想私信過去。最后一點啤酒也喝完了,他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鼓足勇氣,但不管怎樣是時候結束這一天了。他放下易拉罐,躺了下來。

    十一

    因為要拍最后一個鏡頭,不到九點金魚就喊醒了每一個人。假期的最后一天只能囫圇吞棗地睡個懶覺,大家都不是那么滿意。開到又綠又長的網紅公路時,劉風還忍不住在抱怨。

    “早上起來拍不熱,晚一點氣溫上來更難受?!边@是金魚堅持早起的理由,而且八九點也不算早了,他都已經在山里跑完幾公里,回來又洗了澡。

    “這幾天不是拍了很多嗎?”劉風還在為即將逝去的年假而難過,仿佛多睡一會兒,就能把假期多留住一點。

    “素材還差一點。這條路好看,俯拍一個全景,正好可以剪輯在視頻的結尾,拍我們開車離開的樣子?!闭f著金魚拍了拍劉風,“想裝哪能怕吃苦?!?/p>

    這兩天他們已經拍了不少素材,每天都要把無人機的備用電池用完才肯回去。拍一兩條其實沒什么,但因為一兩個動作不過關要反復重來難免讓人頭疼。每每有人不耐煩,金魚就會搬出這句話來。想著云臺和無人機都是金魚為了這次特意買的,后期剪輯也是他干,就沒人多去抱怨。

    最后一個鏡頭不復雜,四個人在后備廂那兒站著,無人機從身前緩緩升起,然后大家各自上車,無人機上升到五十米的高空,跟著車拍幾十米的山路。

    因為是遠景,對人的要求不高,做什么表情都行。前兩條很順利,金魚想著無人機的電還有一些,要求再來一條,萬一有意外驚喜呢,藝術都是這么創造出來的。開始沒什么,四個人上車往前開,忽然無人機沒了信號,停車才發現拍攝時飛行高度不夠,前進過程刮到樹枝,信號中斷了。但好在無人機下落時落在泥土堆上,不算特別嚴重的事故。

    金魚跑過去拿起來,小心地擦了擦機身的泥土,從機背部抽出存儲卡,這時他才放下心?!八夭臎]有影響,問題不大?!彼嬖V大家。

    “那飛機呢,要緊嗎?”阿盧問他。

    金魚把無人機翻轉看了一遍,螺旋槳斷了一根,別的問題要具體檢測才能知道?!皯摏]事,缺的什么都有配件,反正素材在就行?!?/p>

    阿盧本想安慰他兩句,反倒成了受安慰的一方。他不在乎素材,對剪出來的視頻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沒多說什么,跟響炮、劉風一起上了車。

    上車后大家都睡著了,仿佛力氣都用在了最后的幾秒。金魚倒是不困,邊開車邊想這兩天的經歷。出來只是想放松,沒打算想明白什么,但幾天下來仿佛確實明白了一些。他又想到周圍人的故事,響炮正面是在情場叱咤風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老手;背面則是對自己的一切深惡痛絕的憤青。劉風一面想著跟前女友復合,一面又不斷接受著相親班給他推薦的各種女孩,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源源不斷。阿盧嘛,女朋友是個好人,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呢?他想起在按摩店里阿盧跟自己說,誰算是真正的好人呢?上車前他的手機收到一條母親的短信。前面說了一堆,最后面一句是,有什么要跟媽媽說,你的世界很大,媽媽的世界很小,媽媽的世界全是你??吹降臅r候他還難過了一陣,想來自己也不算好人。

    金魚現在不關心這個,他不知道自己關心什么。在服務區他把車停下,率先叫醒了阿盧,“你說什么是愛情?”金魚沒頭沒尾地問阿盧,阿盧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笆裁??”阿盧回他。

    金魚想過這個問題,自己偷偷摸摸的時候,他甚至還有一個答案。愛情一定要帶有幻想的成分,所以他覺得他的心碎故事算得上是愛情。他甚至已經規劃好了去麥苗那兒的工作以及第三個孩子的姓名。

    面對阿盧的“什么”,他沒有把問題再問一遍,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并不在乎別人的答案。他沒有說話,轉頭叫醒了后座的響炮和劉風。

    十二

    從莫干山回來的兩天后,金魚把剪好的視頻發給了我們。視頻其實不錯,起碼對于一個愛好者來說是這樣。之后生活就回到了各自的正常軌道中,金魚去找他的工作,響炮去量他的房子,劉風去相他的親,而我繼續上我的學。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我們的關系仿佛從沒受過影響。舞臺上的大幕也沒有再拉開過。

    唯一不同的是戴麗時不時會看一眼麥苗的微博。麥苗并不知道她的微博人盡皆知,依然會發一些自己的日常。有一天戴麗興高采烈地跟我分享麥苗發的土味視頻記錄,說這么土還發出來。我回她說這是人家的生活嘛,說完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她發得多嗎?”我問戴麗。

    “多啊,她還蠻喜歡搞這種的?!?/p>

    “你能看到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嗎?就是第一條,你往前翻一翻呢?!?/p>

    “看不到了,不過我們讀研究生那會兒她就開始了。只是可惜這么多年拍攝水平也沒怎么進步。怎么了?”

    我沒告訴戴麗怎么了,但那時我才明白那年夏天去莫干山是為了什么,我們早起了那么多天是在干什么。但同時來的還有一個疑問,既然金魚已經像他所說的刪除了麥苗所有的聯系方式,他又怎么能確定麥苗能看見他熬了兩個通宵第一時間剪出來的視頻呢?

    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人說,回想時總會想起“重蹈覆轍”這個成語。小時候默寫我總寫不對后面兩個字,把“覆轍”寫成“復折”——又一次折斷,我那時覺得我的解釋甚至更貼切。伴隨著覆轍的是那句馬克思對黑格爾的闡述:人類總是在重復自己犯過的錯誤,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就成了鬧劇了。

    但誰又能說清楚什么是正確什么是錯誤呢?金魚在服務區問我的那個問題,第一遍我就聽清楚了,只是我沒想好要怎么回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每個人都還很年輕,年輕到以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比如愛情是什么,心碎又是什么,那時我們確定有些路走不通就不會走了,更不用說走上幾次,但過幾年又會懷疑這份確定。有些東西并不煩瑣,可就是怎么想也都想不通透。但我知道愛情絕不是一個人待著,或是拉上一幫男人去山上喝酒。愛情絕對不是這樣,絕對不是。

    【作者簡介:錢墨痕,1994年生,江蘇南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大學在讀博士。作品見于《長江文藝》《江南》《青年文學》《雨花》等,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俄耳普斯的春天》《九鎊十五便士》等。獲第六屆青春文學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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