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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6期|王干:里下河食單(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6期 | 王干  2022年07月01日09:01

    王干,作家、學者、書法家,文學創作一級?,F任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王蒙王干對話錄》、《汪曾祺十二講》、《王干文集》(十一卷)等?!锻醺呻S筆選》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里下河食單(節選)

    王 干

    米飯餅

    里下河地區盛產水稻,食物也以稻米為主,面粉為輔。在“漚改旱”(只種稻子的水田改為稻麥兩種的旱田)之前,小麥的種植面積非常少,因為農田多為洼地。在里下河,“水田”專指種植水稻的農田,而“高田”則是指又能種水稻也能種麥子的土地。一個人家富裕與否,看他們家的高田有多少。水田一是只能種一季,二是收成不牢靠,如果夏天發大水,水田就泡進滾滾水流中了,一年的收成就泡湯了。

    秋天沒有收成,里下河種水田的人就跑去上海討生活了,做什么的都有,都是苦力,能力差而臉皮厚的就乞討。在上海,里下河口音討飯的和鳳陽口音討飯的時??梢?。鳳陽花鼓,是乞討用的,里下河的道情,也是乞討用的。鄭板橋是里下河人,他專門寫了十首道情,借民間這種特別的樣式書古道今,是道情中的精品,流傳至今。

    淮劇也是里下河的“河劇”?;磩《啾{,一大原因是當年它是鹽工唱的。鹽工特別辛苦,曬鹽,在烈日下光著脊梁勞作,像牲口似的。他們唱出來的調,注定悲涼哀怨,而乞討人的歌不可能喜慶,也是苦詞哭腔。

    舊時里下河生活維艱,但里下河人對生活的熱愛絲毫不受影響,甚至苦中作樂。比如米飯餅這種食品,就是粥餿了以后再加米粉發酵成的。

    米飯餅和小面餅不一樣,它是發酵過的。酵母本身也是稻米,是米熬成的粥。夏天大米粥吃不完,過了夜,就有一股餿的味道。餿的東西是不能吃的,但里下河人愛惜糧食,舍不得倒掉,用餿了的粥作為酵母,和上米粉,可以做出很好的米飯餅?,F在城市里有米飯餅,但不是發酵過的,或者不是用餿的粥發酵的。

    小時候經常見到母親將米粉加水然后投入餿了的粥里,放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攤在鐵鍋上,一會兒工夫,米飯餅便攤成。一進口,一股酸酸的甜,一股甜甜的酸,沁入口中,空氣里也散發著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從早晨的清新和酸甜開始。

    米飯餅一般不加油,也不加糖,純粹米的味道,前天的米和昨天的米合成今天的米的味道,你能吃出米飯的層次、米飯的新舊,如果加了油和糖,米飯餅就索然寡味了。但米飯餅夾油條,味道就異??煽诹?,可以說是絕配,純小麥和純水稻的融合,油和素的融合,攤和炸兩種廚藝的融合,甚至讓我聯想到南方和北方的融合。夾的方式,顯然是北方的飲食手段,荷葉餅夾烤鴨皮、肉夾饃、煎餅卷大蔥,都是夾的方式。米飯餅夾油條,連造詞方式都是北方的。米飯餅夾于油條,現在的年輕人愛說米飯餅包油條,是不知道這種吃法的古意。

    現在很多賓館的早餐都有了米飯餅,都有了米飯餅夾油條,沿街的小吃也有了讓人懷舊的米飯餅,但味道不夠酸,甜得有點硬。我現在懷念的還是幼時的米飯餅,除了那樣的酸甜外,米飯餅上還沾著那些大米粥的米粒,那些米粒是記憶里的珍珠,是美食中的鉆石。

     

    高郵的鴨蛋

    很多地方有特產,這特產往往會成為這個地方的人的綽號。在我的朋友圈里,山東人被戲稱為“煎餅”,南京人被戲稱為“鹽水鴨”,紹興人被稱為“老黃酒”,一位嘉興的小姑娘被稱為“粽子”,而無錫的一位胖先生被叫作“水蜜桃”,實在反諷。我因為在高郵學習工作生活過七八年時間,來到北京工作后,一度被朋友戲稱為“高郵鴨蛋”。汪曾祺先生也有過類似的遭遇,不過汪先生是地道的高郵產,我是后來求學才到高郵的。

    高郵的鴨蛋好吃,全中國的人都知道高郵鴨蛋,就像知道鎮江有醋、茅臺鎮有酒、章丘有大蔥一樣。高郵的鴨蛋好吃,其實是高郵的咸鴨蛋好吃,咸鴨蛋和普通鴨蛋的區別在于,一個腌制過,一個沒有腌制過。很多人沒吃過沒有腌制的高郵鴨蛋,我吃過。

    沒有腌制的高郵鴨蛋有一股腥味,味道很不嚴肅,而腌制過的高郵鴨蛋,味正。人們每天早晨吃雞蛋不吃鴨蛋的原因在于,白水煮的鴨蛋有一股腥味,而高郵的鴨蛋尤其腥。原因是高郵處于水網地區,高郵養的鴨子叫麻鴨,是國家三大名鴨之一,是國家畜禽保護的品種。麻鴨顧名思義,就是身上長得花花點點,麻子一般。麻鴨在高郵基本放養在水面上,不像北京的填鴨,干在那里等著喂肥。高郵麻鴨要自己在水面上或者水面下覓食,而高郵湖與大運河廣闊的水面為麻鴨提供了大量的螺螄、小魚、小蝦等活物,吃了這些活物下的蛋,自然會格外的腥氣。

    而腌制的高郵鴨蛋則將這些腥味化為神奇的鮮味。汪曾祺先生在《端午的鴨蛋》一文中這樣寫道:“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p>

    汪先生的描述是準確的,高郵咸鴨蛋確實是別處的咸鴨蛋無法比擬的,“發干”“發粉”是我到北方以后才體會到,南方的咸鴨蛋倒不至于“發干”“發粉”,但蛋黃絕不會透明似的紅,以至于汪先生能聽到油冒出來的聲音,吱的聲響,實在絕妙,這是汪曾祺先生文筆中幾處高妙超群的地方之一。我在一首歌詞中這樣描述過:

    千頃稼禾,萬畝蓮藕

    蘆葦蕩里數鄉愁

    聲聲濃似酒

    鴨蛋進口吱溜溜

    “千頃稼禾”化用的是汪曾祺先生為高郵文游臺作的題詞,或視作是為李一氓先生續的下聯。高郵文游臺是北宋時期蘇東坡、黃庭堅、秦少游等人讀書論文學的地方,是當地的名勝,也是登高望遠的制高點。李一氓先生路過時,題下了“湖天一覽”的匾額,汪曾祺先生返鄉,當地希望能對上這個。汪先生略加思索,揮毫寫下:稼禾盡觀。李一氓是從文游臺西窗看到的浩渺的高郵湖,湖天一覽很貼切,汪先生“稼禾盡觀”也是絕對,因為由文游臺東望,則是廣袤的里下河地區,或是麥浪滾滾,或是稻谷飄香,如果天氣晴朗,能看到興化的寶塔尖。當然,這是汪先生當年返鄉看到的景致,如今高樓林立,稼禾被分割其間,不能盡覽了。

    汪先生說敲“空頭”吃咸鴨蛋,說的是清明后腌制的鴨蛋,好的清明前的咸鴨蛋是沒有空頭的。那時候講究的人家,都要在清明前腌制上十來斤的鴨蛋,因為清明前腌制的鴨蛋飽滿、肥碩,腌出來沒有空頭。南方的美食文化講究明前明后,明前茶,珍貴;明前的河豚,鮮美無毒;明前的咸鴨蛋,嫩,沒有空頭。

    我沒有去認真研究為什么清明前腌制的鴨蛋沒有空頭而清明后的有,大概是節令的原因吧。清明前的鴨子經過冬天的滋養,生命力旺盛,產的卵也分外飽滿有力,過了一段時間便慢慢有些疲態了。我見過最小的鴨蛋,像鵪鶉蛋那么小。

    我自己也曾腌制過明前鴨蛋,飽滿豐碩,肉乎乎的,極個別的也會有空頭。味道呢,自然更鮮嫩。但沒有敲空頭那樣的“規范動作”,少了些許的樂趣,空頭敲在餐桌上的聲音,還是很動聽悅耳的。而且,沒有空頭,有時候居然不知道從哪里下筷子是好。

    高郵的咸鴨蛋好吃,左鄰右舍競相模仿,也屬正常,何況水面相似,鴨種一樣,高下就在毫厘之間。我老家興化離高郵一百里的水路,父親一生愛吃會吃,有一次讓我帶上十斤家鄉的鴨蛋到高郵去腌制,然后來我高郵的家品嘗,他說,奇了怪了,比在家鄉腌的好吃。

    這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大約是一九八四年左右,我第一次到南京的金陵飯店,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新奇,記憶難忘。當時我在黨史辦工作,我們去采訪的是一九四八年在高郵當縣委書記的杜文白,時任江蘇省進出口管理委員會主任,因為改革開放要轉向外貿,所以他在金陵飯店有辦公室。

    他是高郵的老領導,自然要帶些土特產,首選是高郵咸鴨蛋。但杜老說,帶鴨蛋來,我自己腌,放久了不好吃,還在電話里關照了一句:帶點土來,南京的土腌的不好吃。

    原來如此。里下河地區的鴨子和鴨蛋跟高郵沒有區別,但土壤黏,不透氣,而高郵地勢高,土壤潤而不黏,腌制的時候可以透氣,可以呼吸的鴨蛋是有靈氣的。

    我們從高郵帶著一小袋土來到金陵飯店。杜老接過塑料袋,居然用食指沾一小塊含在嘴里,連說:高郵的土,香啊。

     

    慈 姑

    后來我才知道慈姑也是有很多品種的。

    汪曾祺先生寫了一篇《咸菜茨菇湯》,讓人不是垂涎,而是鄉愁泛起。最后一句“我想念家鄉的雪”,才是這篇文章打動人的文眼。

    慈姑在里下河屬于水面莊稼,水面莊稼有蓮、藕、茭白、雞米(芡實)、水芹、菱角、芋頭、慈姑等。里下河地區長期遭受洪澇,莊稼朝不保夕,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面的莊稼就成了里下河人重要的食糧,以補充稻麥歉收的不足。里下河的人善種這些水面的莊稼,也會做各種風味的水上菜肴。

    很多北方人不知道慈姑為何物,我曾經請閻晶明吃過,他說很好吃,味道像他們山西老家的山藥蛋。我就和他說,沈從文當年有句名言,慈姑的“格”比土豆高。閻晶明說,土豆和山藥蛋不是一回事,山藥蛋比土豆的“格”高。后來我吃到正宗的山西山藥蛋,確實比一般土豆的味道好。

    王蒙先生到泰州講課,也吃到了慈姑,說,像好的板栗的味道。王蒙先生的眼光確實不一般,蘇州人也把慈姑稱作白地栗,顧名思義,就是地下的白色板栗的意思。我們老家也有板栗,但是味道確實不怎么樣,有點硬,還有點酸,和北京懷柔的板栗沒法比。北京懷柔的板栗燒肉和里下河的慈姑燒肉,確實有相似的味道,粉而不黏。大自然很神奇,生于水中的慈姑,與長在地下的山藥蛋,還有結在樹上的板栗,味道居然如此相近,穿越海陸空的限制。

    慈姑有好幾個品種,廣東的白肉慈姑、沙菇,浙江海鹽的沈蕩慈姑,廣西梧州的慈姑等。里下河最常見的就是“蘇州白”,球莖略小一點,但味道確實與板栗最相似。離開家鄉后,我有機會品嘗到廣東、廣西的慈姑,似乎不怎么對我的胃口。

    慈姑最常見的烹調方法,是和豬肉一起燉,紅燒,加水,燜,起鍋之后,肉不膩了,慈姑則圓潤可口。在我們老家還有一種做法,叫炒三鮮,準確說法應該是肉炒三鮮。原料:五花肉二兩、慈姑片二兩、卜頁(豆腐皮)二兩、青蒜二兩。爆火急炒,肉嫩,蒜香,慈姑脆,卜頁則吸附了這三者的味道,百媚橫生,是一道里下河人百吃不厭、百吃百香的家常菜。

    慈姑一般專指慈姑的球莖,慈姑的頂芽,我們把它稱之為“慈姑嘴子”,一般在“挎”慈姑的時候把它掐掉,因為它沒有肉,也不粉,所以常常被棄用。但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我的一個朋友曾經用慈姑嘴子燒肉,味道不同尋常,慈姑嘴子像金針菇一樣排列在一起,但味道酷似現在的羊肚菌,綿柔中帶著堅甜。

    汪曾祺先生年輕時吃夠了咸菜慈姑湯,到了晚年反而非常懷念。慈姑和咸菜做湯,是因為慈姑有點苦味,而咸菜可以去掉。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岳父家去,曾經喝過岳母烹制的純慈姑湯。冷盤、葷菜之后,最后上湯,慈姑湯。沒有咸菜,沒有肉,就是清一色慈姑燉的湯。湯色乳白,我以為是鯽魚湯,等我看到那些圓溜溜的慈姑在湯中漂浮,頗為驚艷,一喝,果然有魚湯的味道。我問,慈姑還能單獨做湯?她說,高郵的慈姑可以,不苦。

    岳母去世多年,她的這道菜我還記得。

     

    爛 藕

    那個在寒風中賣藕的人哪里去了?

    冬天的小鎮上,有一處我們看不夠的風景,藕攤,賣爛藕的。賣藕人他支著個大灶,灶上是一口很大的鍋。多年之后,我在寶華寺里面才又看到類似的大鍋,那是供近百僧人喝粥用的大鍋。賣爛藕的大鍋沒有鍋蓋,熱氣高高地升起,回旋,是冬日小鎮上最溫暖的所在。

    大鍋里煮的是藕,不知煮了多久,也不知煮了多少,粉紅色的藕在鍋里已經煮成了深褐色,每只藕眼都在咕咕地冒著水泡。每天放學的時候,我們會圍著大鍋團團轉,誰家的孩子過生日了或有外快了,我們就能嘗到一片爛藕。爛藕的味道帶著里下河土壤的沉穩和醇厚,濃郁的香氣和淀粉的糯黏,是藕絲、藕片等新鮮藕菜難以品嘗到的。如果能夠嘗到一小碗爛藕湯,你會回味一輩子。那是多少藕熬出來的蓮的精華。

    賣爛藕的不是本地人,打扮也和本地人有些差異。本地做生意的人一般很少“短打”,而這位賣藕的人,短上衣,戴著一頂皮帽子,下面還穿著一雙長筒皮靴,不下雨也穿著。大人告訴我們,賣爛藕的都是寶應人。興化的芋頭寶應的藕,高郵的慈姑吃不夠。高郵、興化、寶應,三縣交界處是里下河最核心的地區,在那里,十里荷塘隨處可見,盛夏時節,空氣里飄浮的都是荷葉的清香。

    三縣物產近似,但各有特色。興化的芋頭粉而黏,高郵的慈姑苦中帶甜,寶應的荷藕在明代就作為貢品,名震遐邇。丁帆教授經常說到的“荷花大曲”就是寶應的名酒,以荷花來命名酒,可見寶應作為荷花城名不虛傳。寶應的藕有好幾道名菜,藕夾子、蜜餞捶藕和藕粉圓子在淮揚菜里赫赫有名,不會做這三道菜的廚師是找不到飯碗的。

    夏天荷花開了,很快就可以吃到藕芽了,藕芽有點像蘆芽,炒著吃很脆。采藕最佳時節是秋季,這時候藕肥碩,采不完就讓藕沉在塘底。秋深了,荷葉凋零成水墨一樣的枯枝殘葉,冬天就到了。這時候的采藕,變成踩藕了。荷塘的水漸漸干枯,采藕人就用腳慢慢地在淤泥中“寸”著,一寸一寸地用腳尖在淤泥中摸索藕的行蹤,因為藕的形狀不規整,枝枝節節,動作過大就會弄斷,所以必須寸著。這是件很累的活兒,但踩藕人很開心,像掃雷一樣在藕塘里成排地移動。

    冬日踩藕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水很冷,光著腳在淤泥中時間長了會凍得發抖,所以那些專業踩藕的,往往穿著長筒靴。這也就明白了鎮上的賣藕人為什么始終穿著長筒靴子了。

    小鎮的賣藕人似乎不善言語,他不像別些人吆喝著“買爛藕了,買爛藕了”。你遞幾分錢給他,他就用刀切一塊給你;給一毛錢,他就給一整支的藕,然后切成片,用報紙包好讓你帶走。他不用秤,都是根據錢的多少,“毛估估”。

    他不吆喝,但帶著一把嗩吶來代替吆喝,每當生意清淡的時候,他就吹起嗩吶來召喚顧客。嗩吶聲起,大家都會圍過去,聽他的樂聲,聞藕的香氣,也偶爾買他的爛藕。有人買藕了,他很開心,呀呀地笑開了嘴。

    他喜歡吹揚劇和淮劇兩種調子。我們經常聽到的是揚劇,輕盈、歡快而略有詼諧,和爛藕的風格很搭。

    入夜了,賣藕人就睡在大灶邊的柴火堆上,火光照在他黑魆魆的臉龐上,有點神秘。他有時或許想家了,會吹淮劇的調子,淮劇調子本來有點哭腔的味道,嗩吶吹出來更顯蒼涼。有時候他也會嗚嗚嗚地哼上幾句,口齒不清,聽不清楚唱的什么,在寒冷的夜風中瑟瑟地讓人心軟。

    吹嗩吶的賣藕人,是個啞巴。

     

    扁豆燒芋頭

    家家都會有一掛扁豆。

    扁豆占地不多,比葡萄實用。在里下河人家,有葡萄架的多半是殷實之家,葡萄架的裝飾功能大于實用功能。記得我小時候,家的院子里曾經有過葡萄架,后來外婆扒了,種上了扁豆,說,葡萄又不能當飯吃。里下河的葡萄屬于觀賞類?還是氣候品種的原因不結果?或者結的葡萄很難吃?總之,我小時候沒有見過誰家的葡萄架上結過葡萄。

    扁豆是可以當飯吃的。里下河的青扁豆好像特別有味道,我離開家鄉之后也吃過其他地方的扁豆,但味道都不如家鄉的濃。扁豆單獨做菜不是很好吃,甚至有股“青幫味”,“青幫味”是里下河的方言,指菜沒有炒熟,有樹葉子的味道。很少有人家單獨炒扁豆的。扁豆的絕配是和芋頭紅燒,如果加點五花肉,簡直就是天上人間的味道了。

    很多地方都產芋頭,最有名的當然是荔浦芋頭,荔浦芋頭的粉,確實超其他地方一籌。里下河將荔浦類型的芋頭叫作“龍頭芋”,大如足球,適合做芋泥。這種龍頭芋在《本草綱目》中即有記載:“《史記》卓文君云,岷山之下,野有蹲鴟,至死不饑。注:云芋也。蓋芋魁之狀,若鴟之蹲坐故也?!笔钦f龍頭芋的形狀如蹲著的貓頭鷹,里下河將它稱之為龍頭,也是形似。扁豆燒芋頭的芋頭不能用龍頭芋,要用子芋,所謂子芋就是小的芋頭,里下河盛產這種乒乓球大小的芋頭,形似紡錘,泡在水里然后用硬幣去皮,子芋就光滑地呈現出一種乳白色。下鍋和扁豆一起爆炒,加入醬油,文火燉半小時左右。起鍋之后,不僅扁豆味道鮮美,芋頭也出奇地香,糯而甜,那是夏天的味道在舌尖游蕩。

    后來看《舌尖上的中國》才知道,是興化的芋頭特別香。芋頭生長的條件有點怪,它要在有水的地方種植,但又不能像慈姑那樣泡入水中,那樣會爛根,而興化的垛田最適合芋頭的生長。垛者,水中之高田也。

    扁豆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紫紅的,一種是湖綠的,開花都是桃紅色的,沒有香味。芋頭不開花,綠綠的葉子一片一片在地上蓬勃,莖塊在地下生長,像紅薯一樣,成熟了就從地里挖出來。

    扁豆極易生長,野外也經常有扁豆生長,因無人采摘,豆莢往往變成了老扁豆,里面的扁豆核很黑,像兩顆黑眼珠一樣。我們小伙伴剝下來就玩“跳扁豆”的游戲。

    跳扁豆的游戲由跳白果(銀杏果)的游戲轉變而來。因為白果樹不讓種了,我們就用老扁豆替代。冬日的陽光下,我們小伙伴一人腳下夾著一顆老扁豆,往對方的“領地”跳,扁豆如果接近對方,用“尺”一量(尺是用稻草掐一段做成),夠到就贏,收到口袋里。對方再拿一顆扁豆出來繼續跳,等一方輸完了,我們就把扁豆拿到取暖的銅腳爐(冬天取暖的工具,裝木炭或稻草梗)里一烤,放到嘴里嚼一嚼,噴香噴香的!

     

    螺 螄

    螺螄最平常。

    里下河的人把螺螄當作一道葷菜。豬魚鴨雞肉都得花錢,螺螄則不用花錢,沒菜了,到河溝里去撈一撈,葷菜就來了。撈螺螄有工具效率高一些,有一種蕩水草的攬網,用來撈螺螄,扒拉扒拉就夠一盆菜。當時沒有塑料桶,裝螺螄用盆,陶瓷盆。沒有工具也可撈螺螄,小時候游泳,我們在碼頭的沿壁上就會碰到很多踞在上面的螺螄,它不像其他小魚會游走,它死勁踞在碼頭的壁上,我們用手一挪就握在掌心了,回家就是一道葷菜了。常常在飯前看到有人在水邊、在池塘里摸來摸去,那是在尋中午的葷菜。

    里下河水里的水產品,兩類最容易捕,一是螺螄,一是虎頭鯊。螺螄是貝類,爬行慢,虎頭鯊是魚類,也像貝類一樣喜歡依附在岸邊,或者貼著河床,人來了,不是逃跑,而是拼命往河床或岸邊吸,坐等捕拿。所以里下河人把虎頭鯊稱為虎頭呆子,那么溫順愚笨,不知道為什么稱為鯊。

    我小時候最不善漁,小伙伴釣魚、捕魚都能捉到一些智商高的狡猾的魚,而我只能抓到虎頭鯊和螺螄,或許它們和我一樣笨手笨腳。少年時的我,望著那些小伙伴釣到甲魚、昂刺,捕捉到黃鱔、泥鰍,總是因艷羨而嘆氣。

    很多北方人不會吃螺螄,因為螺螄和其他貝類不一樣,一般的貝類燒熟了,外殼就自動打開了,而螺螄則要人吸,里下河人叫嗍。吃螺螄大約分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要用牙簽挑出來,現在很多飯店都有牙簽配炒螺螄。第二境界是用手拿住,嗍出螺螄肉后,還順便吮吸一下手指,過癮是過癮,但姿勢有失風雅,且手上油膩膩的?,F在雖然配了一次性手套,畢竟總隔一層。第三境界就是不用手,用筷子夾到嘴里,然后螺螄在嘴里翻滾一下,肉吸進了,螺殼吐出,由筷子夾回,一氣呵成。

    我把這稱之為舌尖上的舞蹈,因為螺螄進口后,舌尖要迅速嗍出肉來,但又不能將螺肉全部吸進。因為螺螄殼里的肉分為兩部分,前面一部分是硬的肉,后面一部分是軟體,這軟體就是螺螄的內臟,屬于不潔之物,有時還有泥沙,所以你必須用舌頭鑒別開,用牙齒咬斷,讓軟體留在殼里。如果不能分開,不僅會吃進螺螄的排泄物,有時候還會一嘴泥沙。

    最高境界是后面的部分軟體也吃,因為軟體在盛夏時節包含著螺螄的卵,其實就是小螺螄。這些卵有點類似螃蟹的蟹黃,很有營養,味道也異常鮮嫩,你必須用舌尖將它們與內臟剝離開來,嗍進精華,剔其糟粕。

    因而螺螄一般要在家里“養”幾天,在清水里泡著,讓螺螄清腸,去其土腥味,但也不能養得太久,久了就瘦了,肉質就木了。螺螄養在水里會張開呼吸,它呼吸的模樣像孩子調皮地眨著眼睛,一閃一閃的。

    我們一家都愛吃螺螄,尤其我太太,她懷孕的時候,妊娠反應就是想吃螺螄,里下河稱之為“害兒的”。當時我們在揚州師院學習,一次在瘦西湖畔,她想吃螺螄,讓我到湖里去摸螺螄。時值冬季,湖面結著薄冰,敲開薄冰,我居然在岸邊摸到幾粒螺螄,后來請小飯店加工,做成一碗湯,她喝得很開心。妊娠期間,她不知吃了多少碗螺螄,后來女兒曉月聰敏,我們開玩笑說,螺螄優生。

     

    河蚌咸肉煲

    里下河將河蚌稱為“歪歪”,南京人稱為“河歪”,蚌埠人則稱“歪子”。不知道河蚌為什么叫歪歪,有人考證說河蚌在水下游動,蚌殼一張一合,蜿蜒行走,不是直線,所以稱為歪歪。里下河地區有條河,橫穿東西,叫蚌蜒河,那條河蜿蜒曲折,歪歪扭扭,像河蚌蜿蜒爬行的痕跡。

    里下河也用歪歪指代女性,誰家生了個女孩,有人會說,生了個歪歪。為何?這個得由民俗學家來研究了??磻蚯栋咨邆鳌防铩八鹕健蹦且粓?,白蛇率領蝦兵蟹將諸路水軍去圍攻法海的金山寺,河蚌精是由女旦所飾,紅腰綠褲,張著一雙妖嬈的“翅膀”,一張一翕,楚楚動人,而蝦兵、蟹將、龜精則是須生打扮,黑胡子,黑帽檐。

    里下河遍布河蚌,兒時游泳戲水,在水里摸得最多的就是河蚌了。河蚌移動很慢,我們一個猛子扎下去,就能撈上一個河蚌。河蚌大小不一,大的很大,如鍋蓋似的,小的很小,和文蛤差不多。暑假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經常帶著澡盆去河里摸河蚌,等澡盆裝滿了河蚌,我們就收工。上岸,幾個小伙伴分戰利品,一人一只地選配,從大到小,帶回家做菜。

    大人對我們撈的河蚌并不感興趣,有時候放在扁的陶缸里養好幾天也不“殺”。等我長大了,發現不感興趣的原因,一是河蚌不值錢,二是加工河蚌很費事,過程比較復雜,比加工魚的程序要煩瑣,處理一只河蚌的時間比一條魚要長,那么多河蚌要費很多時間。先用菜刀剖開蚌體,然后取出蚌肉,河蚌殼很大,蚌肉沒有多少,再用鹽水一“碼”,本來龐大的蚌就剩下一小塊肉,所以那些小的河蚌基本就不吃了。

    最關鍵的是河蚌要配豬肉才好吃,咸的最好,鮮的其次。那個年頭,肉計劃供應,有錢也買不到。雖然河蚌不用花錢,但肉很金貴。我吃過純粹的河蚌湯,說實在的,真的不如魚湯好喝,腥,還有點河泥的苦澀。

    咸肉和河蚌燉的湯,是有錢人家才喝的。普通人家只有春節才會腌制一點咸肉,你看到冬月里門口掛著白里透紅的咸肉的,都是家境寬裕的人家。我第一次吃到咸肉河蚌煲,是在伯父家。伯父家底殷實,因為沒有孩子,負擔輕,伯父又是美食家,春節請我們到他家去吃一頓年飯,也是溫暖親情。

    伯父會吃,每年春節,在他家里都能吃到一點新鮮的玩意兒。醉蟹、醉泥螺、龍井炒蝦仁、紅燒鰻魚,都是在他家第一次吃到。一九七五年春節,他官復原職,又當上糧站的站長,招待我們吃好的。那一天做了咸肉河蚌煲,才上桌我就震驚了,古色古香的瓷煲里,乳白色的湯中漂著幾片白里透紅的咸肉片,河蚌的肉也泛著咖啡色的光澤,幾葉青菜映襯其間。伯父讓我們先喝湯,湯是鮮的,帶著淡淡的咸味,再吃肉,肉是香的,濃郁的臘香里又透著河蚌特有的泥土的芬芳。自此,我對河蚌咸肉煲產生了情結,只要有機會,必吃。

    河蚌性屬大涼,腸胃不好的人吃了會肚子疼,我太太就屬于這種河蚌“過敏”的??次覑鄢?,吃得那么香,在江蘇時她冬天經常做,但她吃了會肚子疼,放再多花椒、胡椒也不管用。到后來她就不吃了,光做給我吃。再后來,她手碰到河蚌肉肚子就疼,更后來,她不碰河蚌,看到河蚌,聞到味道,肚子也隱隱作痛。到了北京之后,沒有河蚌可吃了,這道家常菜就在我們家消失了。

    還記得在伯父家第一次吃咸肉河蚌煲,父親連連稱贊:“真好喝,真好喝,第一次喝到這么好的湯?!辈复驍嗨骸澳阌浶赃@么差,小時候經常喝的呀,家里經常做啊?!备赣H說:“記不得了,記不得了?!弊婺敢贿叢裂蹨I,一邊給我加湯:“多喝點,你小時候沒吃過?!?/p>

     

    魚鰾花生

    美食在于創新,如果沒有創新,美食就會平淡,大家也會厭煩。自古到今,美食始終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記得汪曾祺說過,他發明的一道菜,是油條揣斬肉。之前淮揚菜里有鯽魚揣斬肉的,也有青椒揣斬肉的,還有田螺揣斬肉,油條揣確實是汪先生的創新?,F在高郵的汪味菜系里,都有這道菜,但好像沒有他老人家寫的那么美味。原因可能是:一、加工程序不對;二、沒有“旋吃”。

    汪先生“發明”這道菜,可能是來自臨時的靈感,屬于急就章。我看到女作家袁敏寫的文章里說,在他家就看到早餐桌上剩下的油條中午成了菜肴。但關鍵是油條要“旋吃”,如果和肉丸子(斬肉)一起吃,更不能冷著吃。而現在我們在飯店吃這道菜時,從做好到吃著往往要耽誤一段時間,這一耽誤,油條軟了,肉涼了,二者原有的脆、軟、爽的風味就會大大地打折扣。而汪先生是在家里做的這道菜,他家廚房加餐廳的面積也就幾平方米,上菜時間三十秒,所以這道油條揣斬肉自然會脆酥爽口。

    國慶前夕,回到老家吃到了一道新菜,魚鰾花生,這是友人華的“創作”,可和汪先生發明的菜媲美。

    水鄉魚多,雜魚是美味,魚雜也是美味。雜魚就是把各種各樣的小魚伙到一起燒。鳑鲏、泥鰍、鏟魚、鯽魚等一鍋煮,有時還會有幾只蝦摻入其間,輔以姜、蒜、醬油、醋,當然,葷油(豬油)是不可少的。這雜魚是上不了臺盤的,但味道比那些上臺盤的大魚還要鮮美。

    魚雜也是上不了臺盤的。魚雜是魚內臟,魚子、魚肝、魚腸、魚膽,還有魚鰾。魚膽很苦,一定要剔除,還不能弄破,否則這魚就苦不堪言,下不了筷子。魚肝、魚子是可以吃的,有時也留在魚的體內。魚腸子形象不雅,一般也不會上桌。

    北方的朋友可能不知道魚鰾為何物,魚鰾是個氣囊,用腳一踩,啪的一聲,很脆,像氣球爆炸。魚鰾是魚用來呼吸的,魚沒有肺。后來知道,魚鰾還是魚用來調節浮沉的節拍器,魚上浮下沉都是由魚鰾來決定的。因而魚鰾在魚的部位中是最有彈性的一塊,也是魚身上最有咬勁的一塊。如果和魚肉放在一起燒,往往不夠爛,吃起來嘎吱嘎吱地響,不雅,一般也不上桌。和其他的魚雜一起煮,有時也會加點咸菜。成了魚凍之后,喝粥最佳,也下酒。

    魚鰾含有豐富的膠原蛋白,據說可以美容抗衰老。廣東人愛吃魚鰾,他們稱魚鰾叫魚膠,魚膠做成的一道名菜叫花膠,很有名,很受女士的青睞。不過廣東的魚膠是海魚的魚鰾干熬的,里下河的魚鰾全是河魚的、鮮的。

    魚鰾和花生一起煮,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味道稱得上耐人尋味。因為魚鰾煮得很熟,很滑溜,對于那些吃魚怕吐刺的人,也可以大快朵頤。但如果不咀嚼,魚鰾特有的筋道就體會不出來,就和肥肉無異了?;ㄉ资蔷谱郎媳夭豢缮俚南戮撇?,但有些味寡。魚鰾加入花生米之后,魚鰾就不能合口吃了,在咀嚼花生的同時自然也就咀嚼到了魚鰾的筋道和綿軟,與花生米的清脆相得益彰。

    這是最典型的下酒菜,光一盤魚鰾花生,兩人喝一壺一點問題也沒有。

    魚,我所欲也;花生,亦我所欲也。如今,二者兼得,不亦樂乎!

     

    脂油菜飯

    二〇二一年六月在揚州圖書館做講座,館長朱先生是資深美食家,知我好美食,他問我想吃點什么家鄉味道。我想了想,說:脂油菜飯。

    里下河的人把豬油叫作zī油,現在一般寫作脂油,其實里下河人是沒有卷舌音的。古音的“豬”是不是讀作zī,我沒有做過考證。豬油也分為兩種,一種叫板油,一種叫網油。板油應該說是正宗的豬油,很白,形狀見方,有點像麻將的白板。板油出油率高,味道也好。網油則要次一些,形狀呈網絡狀,故名網油。網油出油率不高,但油渣很香。

    父親原來在供銷社工作,買豬油方便,而且都是板油。后來父親被派到村里去辦供銷點,人走茶涼,一開始還能買到網油,漸漸就買不到了??抗乃膬捎推笔遣粔虺缘?,母親就用肥豬肉熬油,雖然出油率不高,但炒菜做湯灑點油花總是很香的。熬出來的豬油渣,也舍不得一次性吃掉,每次汆湯放一塊,簡直是“四季飄香”。

    菜泡飯是杭州菜里最常見的主食,由青菜和米飯加水煮成,是稀的。菜飯則是干飯,估計各地都有。里下河流行的脂油菜飯是怎么做成的?先把青菜放在鐵鍋里爆炒,然后放水,再放大米,最好是粳米,秈米不起黏,吃在嘴里有點渣兮兮的。記得當時為了追求單產量,普遍不種粳米,很少有粳米,母親就在秈米里加點糯米,增加黏度和彈性。

    那天,朱館長關照他的廚師朋友定制這道“脂油菜飯”。廚師是個高郵人,一聽,心領神會,說:“小時候的味道?!蓖盹堥_始前,我說,別上涼菜,先上主菜,脂油菜飯。當時桌上的客人愣住了,他們心里想,怎么沒開席就吃主食?我說,這道菜必須首先吃,因為現在大家的舌尖比較純潔,沒有其他的味道,味蕾也是最敏銳的,如果吃了其他菜肴,味覺就會被污染了。脂油菜飯屬于素顏美人,清水出芙蓉,沒有化妝,沒有首飾,在我們味蕾最敏感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它的妙處。等油膩的大菜一上桌,口味變疲勞了,就吃不出脂油菜飯的原汁原味了。

    眾食客一聽,深以為信。我一一為食客裝上菜飯,然后讓每個人用筷子去挑一塊脂油放進菜飯里攪和攪和,然后再拌上一小勺子辣醬,不是四川的辣醬,是里下河特制的紅青椒醬,于是白的豬油、綠的青菜、晶瑩的米飯粒、紅紅的辣椒絲,宛若初夏的荷塘,荷葉碧綠,荷花淺紅點點,悅目,胃也蠕動起來。我說,吃吧。大家動筷子,連連稱贊,好吃好吃。我連吃兩碗才放下筷子,發現盛飯的大盆已經所剩無幾了。

    飯后,朱館長悄悄說,你發現沒有,這脂油不是正宗的板油,是肥肉熬的。我說,朱館長果然是超級吃貨,油的味道也能辨別出來。朱館長解釋說,現在飯店不用豬油,都是用高湯,他們臨時用肥肉炸的。

    我心里暗喜,這正是我要的味道,因為當年母親做的脂油菜飯,油也是肥肉熬的。

     

    米塊與抹布

    我回泰州,朋友華邀請我在江邊吃美食,他是深諳美食三昧的行家,每次都能給我驚喜。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依然很家常:咸肉蒸飯。咸肉薄如蟬翼,燈光下透著紅白相間的瑪瑙光澤,米飯是新鮮的稻米,蒸得恰到好處。我一口氣吃完一碗,連肉帶米飯,連聲夸:夠味,夠味。

    記得上一次他的創意是魚鰾花生,好吃至極。后來很多朋友都想嘗嘗這道美味,我說,那得提前備料,一條魚只有一個魚醥,一盤魚鰾花生怎么也要十個,雖然魚鰾不值錢,但不是說有就有的。當然,到里下河就方便多了,哪個食堂哪個餐廳一天不殺幾十條魚啊。

    席間,我對咸肉蒸飯贊不絕口,華說起當年上中學的往事。他中學時有個年齡比他大的大哥,處處都護著他。那年頭,吃肉是極奢侈極奢侈的,能吃到米飯已經是大餐了,更多的時候是喝麥片粥,粥里加點大米,能吃到一塊米塊,那個香啊。華的大哥告訴他,打粥的時候要將飯勺沉入鍋底,輕輕移,慢慢提,能撈到大家伙。這個大哥對華特別友好,每次撈到米塊都與華分享。有一次打完粥,他向華努努嘴,示意他到食堂外去。華捧著粥碗,跟隨他來到食堂外。他神秘地對華說,今天撈到“大魚”了,分你一半。原來大哥怕在食堂引起同學們的公憤,悄悄來到外邊和華分享他的超級大米塊。

    華也很興奮,期待超級大米塊的出現。大哥用筷子謹慎地將能照得見日月的稀粥攪了攪,然后夾上來,但這次撈上來的不是米塊,而是一塊抹布。大哥很失望,說,這些廚師太馬虎了。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大哥也跟著笑了。我和華說,今天我們不僅吃到米塊了,還吃到肉,和那時比起來幸福多了。

    春節期間,我和高中同學姚相聚。姚外號大個子,一米八五,當年在籃球隊當中鋒,我是控衛,我們經常在空中連線,屢屢有好戰績。姚同學個子大,飯量也大,經常吃不飽。當時我父親在供銷社工作,比農家子弟的生活要稍好些,他偶爾也來我家蹭飯。但他太能吃,一次能吃一鋼精鍋飯,我們就有點敬而遠之了,畢竟大家糧食都有限。春節相聚的時候,大家不免“憶苦思甜”,我說到華講的那個米塊與抹布的故事時,姚笑了。他說他也遇到過類似的事。大個子吃不飽,就主動幫學校的食堂打義工,可以吃點殘羹余湯,但那時計劃定量,“油水”也不多。大個子近水樓臺先得月,開飯前,他給自己先打上一碗粥,當然撈足米塊。有一次大廚發現粥太清湯寡水,眼中有點生疑,發出一聲:咦——大個子有點慌張,一不小心將一塊蒸饅頭的紗布掉進了粥桶里,粥一下子顯得黏稠起來,量也滿滿的,快溢出飯桶邊了。正好打飯的同學前來抬粥桶,大個子也來不及解釋,對同學說:慢點慢點,別戽出來。我們幾個同學聽大個子講罷,又好氣又好笑,說:難怪學校的粥那么稀薄,原來被大個子搞了“腐敗”。

    大個子要長華十歲,華在長江邊,我等生活在里下河腹地,相隔一百多里。也就是說,我們念中學的時候,華還沒有上小學,時間和地點都沒有“連線”的可能,但事情如此詭異地發生交集,奇也。

    人之食性,逾時空也。

     

    醉蟹醉蝦醉泥螺

    醉蟹被汪曾祺先生稱為“天下第一美味”,是美食中的美食,極品中的極品。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我曾送過興化中莊的醉蟹給汪先生,他舍不得吃,放在冰箱里,聽汪朗講,吃的時候還“護食”,不讓別人下筷子。他去世時,我送給他的醉蟹還沒有吃完,還有幾只在冰箱里。

    浙江很多的飯店也有醉蟹,但不是河蟹,是海螃蟹,也叫梭子蟹。梭子蟹醉了也很有味道,但和醉河蟹不是一個味。

    做醉蟹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先把螃蟹洗刷干凈,用鬃毛刷子刷,不能用鋼絲刷子,螃蟹會疼。刷干凈以后,放到清水里,過一個時辰再刷一次,再放到清水里。如此三次。螃蟹洗澡洗干凈了,再放進壇子里,如果數量多,則備一只大缸。壇里放滿了酒,然后把螃蟹一只一只放進去,螃蟹到壇子里聞到酒的芬芳,會很興奮地爬幾圈,然后很享受地停下來暢飲美酒,慢慢地舒展身體,沉睡。螃蟹平時張牙舞爪的,但醉了以后,手足松弛,一派天真。待它們“入睡”以后,再加入姜、蒜、鹽、醋等調料,大約一周后就可以開壇了。壇蓋甫一打開,鮮香撲鼻。

    醉蟹以興化中莊的最為有名。據說中莊醉蟹曾經參加過巴拿馬國際博覽會,那屆博覽會,茅臺也獲過金獎。

    醉蝦也叫嗆蝦,好像比醉蟹歷史要早,在唐朝就有關于嗆蝦的記載。不過,醉蝦吃相比醉蟹要生猛得多,那些饕餮之徒往往不等蝦完全“沉睡”便開始下筷子,一些飯店甚至將其命名為“活蹦活跳”。當然,一些人是不大愿意吃醉蝦的。醉蝦原來只醉白蝦,因為白蝦小,容易醉透,且味道鮮嫩。自生猛的粵菜傳入里下河之后,同時隨著白蝦數量的驟減(白蝦對水質的要求極高),人們也開始用青蝦做原料了。青蝦個兒大,不容易“醉”,且須重殼厚,吃起來不如白蝦那么利索,醉白蝦吃的時候和螺螄差不多,一嗍肉就出來,然后用舌尖剔除蝦殼,吐到盤子里。青蝦的肉呈青色,不似白蝦那么晶瑩。

    醉蝦的做法也頗多元,有用白酒的,有用黃酒的,還有用米酒的。但一般不用白酒,最好的是用糯米酒“養”出來的。白酒度數高,醉出來的蝦酒味太重,會蓋過蝦的鮮味,而米酒度數低,味道甜,蝦是慢慢飲醉的,是快樂的。白酒則是將蝦嗆暈,蝦肉會因收縮而變得有些老,甚至僵硬?,F在流行用一玻璃瓶子把蝦放進去,然后倒酒,加姜、蒜、醋,醬油也是有講究的,要生抽。杭幫菜喜歡用腐乳,再加蒜花。里下河不用腐乳,愛用鹽須。鹽須即香菜,學名芫荽,原來里下河的人還是有點文化的,只是把字寫成了同音字。

    我還吃過里下河廚師做的醉螺螄,但味道有點木,不如醉蟹、醉蝦,也不如炒螺螄鮮美。

    能夠兼得醉蝦、醉蟹之美味的是醉泥螺了。泥螺是我國東南沿海的特產,生長在海邊的灘涂上,也稱黃泥螺。泥螺如果不醉,味道平平,但加入黃酒醉了之后,就有了醉蝦的鮮嫩,又有醉蟹的嬌媚,同時還有螺螄的筋道,可以說醉泥螺是濃縮的里下河的食之晶。

    惜乎口味重了些,且是“小菜”。

     

    蜆子湯

    不見蜆子湯久矣。

    二〇二一年五月,行走里下河時,我在鹽城的射陽喝到了久違的蜆子湯,才想起家鄉還有這道美味的存在。

    蜆子屬于貝類的水產品,但很多人以為是海產品。在廣東、福建等地,蜆子確實是海鮮類,但里下河的河流湖泊也盛產蜆子,尤其是那些大河大湖,比如射陽河、中堡湖、九龍口的河底就“潛伏”著大量的蜆子,它們屬于淡水水產品。

    小時候,我在街上見過賣蜆子的。蜆子的顏色好像挺豐富,以白色為主,有的青色,還有的是醬紅色,長相有點類似文蛤,但比文蛤要小一號,甚至小兩號。我起初以為是幼的文蛤,后來才知道它們不是一家人。

    蜆子在水產品中屬于“草根”,不僅因它匍匐在水底的淤泥上生活,而且價格低廉,品相寒酸。說寒酸是因為蜆子肉煮出來以后很不起眼,實在上不了臺盤,因而蜆子也很少單獨成菜,一般是和韭菜炒。蜆子似乎是和春天一起來到我們的生活中的,暮春三月,春韭碧綠,蜆肉白嫩,二者相逢,佳肴一道。

    更多的時候,蜆子是用來做湯,蜆子湯是里下河最家常的名菜,尤其蜆子豆腐湯,白得乳汁似的,鮮嫩。沿著射陽河行走,沿街都有寫著蜆子湯的菜譜,可見是深入人心的。一碗蜆子湯,鮮翻了整個里下河。

    蜆子湯并不是一次加工而成,要經過兩道程序,先是將蜆子放到鐵鍋里,用開水“響”一下。小時候不知道這個“響”是什么意思,后來發現這是一種修辭,是將象聲詞當作動詞使用。水燒開了,蜆子放到鍋里就發出嗞的響聲,蜆子張開了嘴似的,含著一塊蜆子肉,人們就將這塊肉“拆”下來,放在碗里,然后將殼子倒出去。春天的里下河,很多人家家門口都堆有一座小山似的蜆子殼,如果晚上出門,月光下看到白花花的一大片,必定是蜆子殼無疑!

    蜆子響出來的第一道湯并不白,反而有些呈湖藍色,來自湖底的那種透明的藍,仿佛在告訴人們它的出處,來自湖心。蜆子響出來以后,將肉拆出來,然后放進鍋里和豆腐一起熬,不一會兒湯就出來了,出奇的白,牛奶一樣的白,蜆子肉也小魚肉一樣嫩,和白湯一起滑溜溜地進入口腔、舌尖,喝了一勺又一勺,不過癮直接用碗端著飲。

    春天過去了,蜆子也逐漸稀少起來。人們為了存放蜆子,就將蜆子熬成熟肉,放到玻璃器皿中貯存起來,將來熬湯時,挑一塊放進鍋里和豆腐一起煮。射陽河盛產蜆子,吃不完就熬,暮春時節,射陽河從上游到下游,兩岸都飄著蜆子湯的鮮味。當年最多一天可產萬斤,一個鎮上就有四五十家的大灶煮蜆子,旁邊放著一米深的大缸,堆滿了蜆子肉,運到上海、南通、揚州等地去。

    我家鄉的鹵汀河和蚌蜒河也可撈出蜆子,記得小時候游水,一個猛子扎下去,就能撈上一捧蜆子。那些小河小溝也有蜆子,只不過沒有大河的數量多。但近幾十年來,已不見蜆子的蹤影。原來,蜆子特別嬌嫩,對水質的要求特別高,幾乎容不得半點污染?,F在很多地方沒有蜆子,是因為水質惡化,白魚、白蝦這些水生物是不堪污水的,它們沒法生存在工業排泄物中,而另一種“怪物”小龍蝦,在工業排泄物的污泥濁水中卻如魚得水,張牙舞爪瘋狂生長,也漸漸成為饕餮們的美食,以至于對今天的很多年輕人來說,只知小龍蝦,焉知蜆子。

    “蜆”猶如此,何況人乎?

     

    秧 草

    汪曾祺先生說他小時候吃咸菜慈姑湯吃膩了,我則是吃秧草吃怕了。

    秧草的名稱很多,上海人叫草尖,南京人叫草頭,里下河人則叫黃花草或花草,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秧草,其實學名應該叫苜蓿。因為開黃花,所以叫黃花草。叫草頭和草尖,則是比較準確的說法,因為秧草的葉尖嫩,能入菜。南京人愛吃一種野菜菊花腦,我一直以為寫錯了,其實也是菊花草頭的意思。

    苜蓿來自西域,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中原的,原來是喂馬的,在里下河則用來喂豬。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興養豬,豬飼料跟不上,里下河到處種起了秧草,河面上則放養了大量的水浮蓮。這兩種植物一在水上,一在岸上,不需施肥和管理,瘋狂生長。水浮蓮開白花,秧草開黃花,也是里下河的一大景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浮蓮有人吃過,難吃,也不耐餓。秧草則大量進入餐桌,青黃不接的春天,家家都在吃秧草,因為蔬菜不讓種了,而秧草可以“順”回家,農民在田邊掐了草尖,用草帽裝著就帶回家了。秧草的再生能力很強,第一天掐完,第二天又碧綠地長出新芽來。

    秧草現在屬于減肥食品,它太能吸附油了,很多瘦身人士喜歡吃它。初春時節,清明前的秧草尖還是很清新的,用一大勺菜籽油下鍋清炒,一股碧螺春的清香飄溢出來,很下飯。但當時食用油計劃供應,很多人家舍不得用油炒,往往先用鹽煮下,再滴幾滴菜籽油,這樣的秧草聊以充饑罷了。

    去年在南京圖書館做講座,住在中央飯店,朋友邵請我夜宵。我們發現對面一家小飯店燈火明亮,人聲鼎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置,一看菜單,居然有炒秧草,久違了,點了一盤。特別鮮嫩,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味道,一盤吃畢,發現盤子上明晃晃地留著一層金黃色的菜籽油,燈光下熠熠發亮。當年,我在家炒秧草,曾偷偷地放了小半碗菜籽油,味道好多了,我還擔心被父母責怪,以為鍋上會有油跡,一看,鍋像水洗過一樣,不見一絲油痕。秧草太能耗油了。

    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諺語:禮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壞。

     

    神仙湯

    神仙湯也叫三鮮湯。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樣的湯,這或許是最里下河的一道菜——明明已經很苦了,還要做出高大上的范兒。這也是里下河人面對苦難和貧困時的一種樂觀和通達。

    午飯沒菜,來了客人怎么辦?沖一碗神仙湯。自己可就咸菜吃飯,來了客人不能怠慢啊。于是,神仙湯來了。為什么叫三鮮湯呢?因為由三種調料組成,醬油、豬油、胡椒粉。先放醬油,再是豬油,然后開水一沖,再撒點胡椒粉,一碗色香味俱有的神仙湯就完成了。顏色是琥珀色,豬油在湯面上蕩漾著誘人的漣漪,翡翠似的透明,胡椒的濃香飄過湯面,在屋子里回旋。用湯勺嘗一口,鮮,鮮,神仙!只有神仙才能嘗到這樣的味道。如果加點蔥花,翠翠的綠色更顯郁郁蔥蔥。

    起初不理解為什么有神仙湯這樣的菜,等我到了北京才發現,原來不是所有地方的人吃飯都像里下河人那樣,其他菜可以沒有,但必須有湯。北方不一樣,比如就著大白菜吃饅頭,不會有神仙湯出現,吃完了喝點開水就可以了。你到里下河的餐桌上去看,怎么著也得有幾個湯,湯湯水水、魚魚蝦蝦,這是里下河食單里最常見的。

    前不久,一位老鄉請我吃家鄉菜,我說能不能做出神仙湯?他在廚房里忙活了半天,終于做出來了,有蔥花,有胡椒粉,味道很近似,但沒有豬油,用麻油(北京人說的香油)沖的。香是很香,但沒有豬油泛起的漣漪,尤其是豬油被開水沖出來的那股傲嬌的氣息,到底還是若有所失。

    失去的是什么?饑餓感。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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