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6期 | 盛慧:時光鮮美

盛慧,1978年生于江蘇宜興,一級作家,佛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佛山市藝術創作院副院長。著有長篇小說《風叩門環》《白?!贰蛾J廣東》、中短篇小說集《水缸里的月亮》、散文集《外婆家》《嶺南的鄉愁》等著作十九部。曾獲《人民文學》新世紀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提名 ,入選2017廣東特支計劃青年文化英才。
鹵水
我酒量不好,平時卻喜歡和朋友們小酌幾杯。只要一喝酒,我就立刻變成了一個頑童,總會和妻子打游擊,妻子不讓我喝太多,我總是趁她轉身之際,一口把杯中的酒干掉,又飛快地給自己倒上一杯,然后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潮汕話有句俗語叫:“茶三酒四踢桃二”,意思是茶最好三人同喝,酒最好四人同飲,游玩最好是兩個人。同樣一瓶酒,一個人喝是苦的,一群人喝卻是甜的。喝酒講究氛圍,在所有寫酒的古詩中,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最有意趣,最令我向往:“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币雇碓诤L的席卷下款款而至,行將到來的大雪使每一座房都成了孤島,寒冷的屋子慢慢被熱情的爐火烤暖,新酒的香味挑逗著味蕾,喝上幾杯之后,便會生出微醺的感覺,這是最美妙不過的事情了。
在我看來,佐酒之物,最好的不是花生米,而是鹵菜,鹵菜又以潮州為佳。香港美食家蔡瀾常用普寧炸豆干來判斷一家潮州菜館的品質,我則用鹵菜來衡量。鹵菜是硬指標,鹵菜不好,其他的菜也就不用再試了。
這或許與我小時候的一段美好記憶有關。 我父親有一個朋友,是在鎮上賣鹵菜的,有一段時間,他家的灶臺翻新,便到我家來做鹵牛肉,從每天凌晨三點一直忙到五點。我起床做早餐的時候,總會發現湯里有兩三塊拳頭大小的牛肉,這是他故意剩下的。我欣喜若狂,直接用筷子叉著,咬一大口牛肉,喝一口粥。這是極美好的事情。我希望他家的灶臺永遠不要修好,這樣,我就可以天天吃到鹵牛肉了。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一個星期以后,他家的灶臺修好了,我的美好生活也隨之結束了。
中國人愛吃鹵水,鹵水江湖,門派眾多,各有所長。川式鹵味麻辣辛香,山東鹵味咸鮮紅亮,我們老家的蘇式鹵味鮮香回甜,而潮式鹵味選材講究,味甘香軟,濃而不咸,清而不濁,馥郁醇香,回味悠長,吃再多也無厭膩之感,堪稱“人間至味”。
潮州鹵菜令人百吃不厭的最大秘密,就在于鹵水,汪曾祺先生對潮州菜的評價甚高,他曾給潮州菜館題過一幅字——“桂林山水洞,潮菜色味香”。在我看來,潮州鹵水就是色香味俱佳的典范,它的制作極其復雜、嚴苛、精微,堪與香水調制的過程媲美。潮州鹵水中的用料皆出自自然造化,一粒味精都不能加,因為這與“清而不濁”的理念是背道而馳的。鹵水是長情的東西,要日復一日地煮制,如果加入味精,或許可以得一時之鮮,但卻會壞了一整鍋鹵水,得不償失。在調味品泛濫的時代,這樣的堅守極其可貴,甚至還有些悲壯。潮州鹵水為什么賣得那么貴,我想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了。
我的大姑媽,前半輩子走南闖北,風光無限,她平生最恨味精,一說到味精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記得小時她經常對我說,味精是騙嘴巴的東西,還說,如果什么菜都加味精,還要廚師干什么?以前,我對她的觀點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她太過偏激,因為,放了味精的菜,就是比不放味精的好吃??!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發認同她的觀點了。你或許會問,怎么才能知道菜里有沒有加味精呢?其實很簡單,吃完飯之后,你覺得喉嚨發干,不停找水喝,那菜的鮮味大抵就是味精調出來的。
俗話說,唱戲的腔,廚師的湯。開鹵水的第一步是革湯,革的不是一般的高湯,而是頂湯,我把頂湯稱為鹵水的“身體”。一般人認為,高湯只有一種,而在廚師界,高湯其實是分為三個等級的,分別“頂湯”“上湯”和“二湯”,其中,又以頂湯最為鮮美,最受推崇,被尊稱為“龍之睛、鳥之羽”。它的鮮味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各種食材“眾籌”而成的,濃郁、醇厚,富有層次感與幽深感,其海鮮味以烤制過的大地魚和瑤柱帶出,風臘味由金華火腿帶出,鮮肉味以老母雞、豬筒骨和梅肉帶出,還有豬皮和雞爪,增加鹵水細膩綿滑的膠質。此外,還要加入大量的鵝油,鵝油的作用非常大,它不僅僅可以增香,在鹵制的過程中,還可以減少熱量散發,使食材更加易熟,保持細嫩脆爽的口感;鹵出來的食物,穿著鵝油的薄衣,也會更油亮悅目,清香醇滑。鵝油冷卻后,又可以形成一層自然的保護層,使鹵水的香味得以封存,不讓這些“淘氣”的香味到處亂跑。
開鹵水的第二步是調香,潮州鹵水的風味,與他處迥然不同,其中,最特別的兩種香料是南姜、香茅。南姜又叫“潮州姜”,又叫“蘆葦姜”,由東南亞傳入,在泰國叫“暹羅姜”,是冬陰功湯中必備的材料,它具有桂皮香味,味道辛辣。香茅又稱“檸檬菜”,是越南菜、泰國菜中最喜歡添加的香料,法國肝鵝中也會加入,將它加在鹵水中,可使香味變得空靈而清新,產生一種超凡脫俗的美。此外,還有白豆蔻、干辣椒、八角、砂姜、草果、羅漢果、香葉、黃梔子、白胡椒、桂皮、花椒、蛤蚧、陳皮、甘草、丁香等,每一樣香料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或去腥、或增香、或生甘、或調色,個個“才華橫溢”,沒有一個是“吃閑飯的”。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蛤蚧,它不僅可以防止鹵水酸敗,還有補肺益腎,定喘止嗽的作用。這些香料品性不一,有些比較內向,需提前炒制,炒出濃郁的焦香;有些性格比較外向,不用炒制,就已香氣四溢。這些萍水相逢的香料們,相互提攜、相互融合,最后成為引人入勝的幽香,我把這種純凈、迷人而又深邃的幽香稱為鹵水的“氣質”。
開鹵水的第三步是調味,這也是至關重要的環節,在這個環節中擔當大任的是潮汕本地生曬的生抽和琥珀色的魚露,還要加蒜頭和干蔥頭,大蒜頭不剝殼,紅蔥頭則一定要爆香。魚露又稱“魚醬油”,是以小魚蝦為原料,經腌制、發酵、熬煉后得到的一種味道極為鮮美的汁液。潮汕地區最早的魚露,其實是指腌制咸魚時排出的魚汁。本地人也將這種魚汁稱為“醢汁”,將腌制的海產品稱為“咸醢”?!磅啊钡囊馑际怯萌?、魚等制成的醬。清光緒《揭陽縣正續志》這樣記載:“涂蝦如水中花……土人以布網濾取之,煮熟色赤,味鮮美,亦可作醢?!濒~露為咸鮮之物,和咸菜、菜脯并稱為潮州三寶。凡事有度,過猶不及。魚露雖美,但切不可貪多,多則發苦,反而弄巧成拙,一般而言,五斤湯中加入半瓶即可。生抽是顏色較淺的醬油,有濃郁的醬香和酯香,潮菜大廚們認為,醬油是鹵水的靈魂所在,醬油不好,其他都是白搭。他們一般會選用揭陽當地生產的傳統釀造的生抽,這種生抽醬味醇正,醇厚柔和,具體有三香,即“頭香”“體香”“尾香”,是配制的醬油遠遠無法比擬的。幾者的結合使鹵水味道本真、溫和、雋永、持久,我稱這種自然樸拙的味道為鹵水的“性格”。
最后一步就是調色了,這決定了鹵水的“顏值”。很多地方的鹵水會直接加入色素,使其色澤艷麗,提升賣相,潮汕廚師則遵循古法,加入冰糖炒制的糖色,也可加黃梔子,但切不能加老抽,因為,老抽中加入了焦糖,熬多幾次以后,鹵水會又黑又苦,不堪重用。調完色后,天下一絕的潮州鹵水便已大功告成,色澤金紅,沁人心脾,香得幾乎讓人忘記了呼吸,讓人有喝上一大碗的沖動。
這鹵水幾乎匯集了天地精華,不管是鹵鵝肉、鴨肉、五花肉、豬頭皮、大腸、豬嘴、豬耳朵、豬舌、豬腳,還是豆干,甚至是蘿卜片、苦瓜,只要在其中洗禮過,都能成為令人垂涎的傾城美味。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把腳上的皮鞋放進去鹵上幾個小時,都能變成一道美味。
當然,美味永遠沒有標準答案,鹵水的方子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家酒樓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配方是最高機密,對外秘而不宣,而這種口味的差異與變化,正是潮州鹵水的魅力所在。
除了配方,鹵水桶也有講究,總的來說宜大不宜小。我的一個朋友新開了間潮菜館,客人對其他菜式的評價都很高,唯獨覺得鹵水還差點意思,朋友百思不得其解,四處請教,一無所獲,后來,偶遇一高人,天機方被道破,原來就是因為鹵水桶太小,香味散發不出來,換上大桶之后,果然非同凡響。
鹵過的鹵水,稱為鹵膽,需要小心保管,因為,鹵水和白酒一樣,也是時間的藝術,越陳鹵出來的肉便越加沉厚香醇。鹵水的香味是肉養出來的,因此,每天要用肉喂鹵水。老鹵水滴滴香濃,非常精貴,坊間就有“一桶鹵水一桶金”和“千金難換老鹵水”的說法,我聽說有些鹵水店,怕人偷走,每天晚上都會把鹵水桶鎖起來。
很多人以為,鹵味的制作,就是把所有的食材一股腦兒全放進去,其實不然,要根據食材的特點來確定鹵制的程序和時間。比如,鹵鴨要先在油鍋中煎炸,去其膻味;又比如,鹵水豆腐擅長吸味,要先炸至表皮金黃,待冷卻后浸入鹵汁,一般要放到最后鹵,浸十分鐘即可,太久,則咸。豆腐的表皮綿軟,內里滑嫩?;洸舜髱熍擞⒖≌f鹵水豆腐里有燉蛋的香味,我細細品嘗,還真是那么回事。
與其他地方的鹵菜相比,潮州鹵菜的口感香軟,老少咸宜,這是與潮州尊老愛幼的傳統密不可分的。有一個潮汕的朋友就告訴我,他們家里每次煮好東西,總會先想著奶奶能不能吃。這份美德,早已深入他們的骨髓之中,成了文化的基因,世代相傳。
打冷
“打冷”這個詞,最早起源于香港。20世紀50年代,香港地區有潮汕人賣夜宵和鹵味,他們挑著籮筐沿街吆喝“擔籃啊”,聲音拉得老長老長,外人聽不懂潮州話,久而久之,“擔籃”就變成了“打冷”。
在打冷的菜品中,最讓我留戀的是生腌。潮汕人喜食生腌,并稱其為“潮汕毒藥”,意思是一吃就會上癮,一輩子都休想戒掉。有人曾開玩笑說,某人得了痛風,第二天還要拄著拐杖去吃。
潮菜素來講究食材,生腌則更甚。將食材處理干凈后,放入醬油、芫荽、姜、蒜頭、白酒等制成的腌料熨之。食材不同,大小各異,腌制的時間,也不盡相同。比如,三眼蟹要腌十幾個小時,時間太短,不入味,則腥,時間長了,肉質也不佳,當地人稱為“澇肉”,軟綿綿的,沒有彈性,活活糟蹋了好東西。即使端上桌后,味道也是在變化之中的,最好一上桌就吃,時間一久,咸味加重,鮮味會隨之消散。
生腌的品種很多,爆膏的三眼蟹和野生紅蝦是我的最愛。
紅蝦由白酒和醋腌制,吃的時候有果凍的感覺。入口是極溫柔的,如同少女的舌尖,鮮美的味道圍住舌頭,如漲潮時海水從四面八方漫過小島??梢灾苯映?,也可以蘸酸梅汁,潮汕人有生腌游過酸梅汁的說法,我試了一下,的確不同凡響。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寫到過凍蟹:“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而食?!贝蠖鄶凳澄?,熱的比冷的好吃,但紅蟹例外。紅蟹殼薄肉甜,但肉質相對松軟,含水量大,口感略遜,冰凍后食之,方為佳美。為避免蟹腳脫落,要先凍后蒸,蒸熟之后,自然冷卻,再放入冰箱,先冷藏半個小時,再急凍十分鐘,迅速鎖住蟹肉的鮮味。冰鎮的時間尤為重要,它會直接影響蟹肉的口感。本港出產的紅蟹美艷動人,身上有十字架印記,極具誘惑力,好像剛從大海里爬上餐桌一般。剝開蟹殼,艷紅的蟹膏,光芒四射,簡直讓人不敢直視。凍過的紅蟹,肉質堅實、清甜甘香,有大海的氣息,點姜米紅醋,肉質更甜,吃上一口,甜美的味道在身體里四處奔跑,令人愉悅。紅蟹四季皆有,但以初春時節最為肥碩,大小也適中——并非越大越好,三斤左右的紅蟹味道最鮮美。
潮汕人還喜歡腌血蚌,只在滾水中燙半分鐘,水中開始冒泡就撈起來,這時,蚌殼微微開啟,蚌肉半生不熟,最為鮮甜。他們認為,血蚌的血是最美味的,吃得酣暢淋漓,一個個都成了“血盆大口”,外地人看起來有點恐怖,但他們卻覺得滋味無窮,吃得樂不可支。
“魚飯”也是打冷的妙品。這里的魚飯,不是魚加飯,而是以魚為飯,最初是漁民們在船上的食物——當然,他們只吃最便宜的魚,精貴的魚是要到岸上換錢買米的。
潮汕地區以前聚集著大量的疍民,據《潮陽縣志》記載:“東晉隆安元年已有人家渡海至達濠,以煮鹽捕魚為生?!彼未娙藯钊f里的詩作《蜑戶》曾這樣寫道:“天公分付水生涯,從小教他踏浪花。煮蟹當糧那識米,緝蕉為布不須紗?!?/p>
舊時,沒有冷藏技術,潮汕地區的漁民對于漁獲的處理一般有“一鮮二熟三干四咸五腌”幾種方法?!磅r”是趁鮮販賣;“熟”是煮成魚飯;“干”是曬成魚干;“咸”是制成咸魚;“腌”則是腌成魚鮭或魚露。
漁民們最傳統的魚飯做法,是將魚打撈起來后,不開膛,也不去鱗,直接把這些活蹦亂跳的魚用鹽水煮熟,鹽水浸漬的過程,也正是魚肉甜度滲出的過程?,F在,魚飯做法已經有所改良,開膛,但仍不去鱗。潮州人認為,鱗可以保護魚肉的鮮味。魚的鮮味是最珍貴的,但它又像是水中的月亮,是極其脆弱的,一經油炸,便會泄白,只有以鹽水煮之,才能存其本真的鮮甜。
和所有的菜式一樣,食材的新鮮程度決定了魚飯的品質,魚一出水,鮮味就會開始消散。潮州話里就有一個詞叫“就澇”,是順著漲潮剛剛運回來的意思,因此,制作魚飯是需要和時間賽跑的?,F在已經不用海水來煮魚飯了,而是在打撈之后,立刻冰鎮鎖鮮。運上岸上,將魚頭尾相交,排列成花環的形狀,放入疏眼竹籮之中,再用鹽水煮之。煮完之后的鹽水不能倒掉,它就像老鹵水一樣珍貴,鹽水越老,煮出來的魚鮮味越濃郁,越純正。
魚飯的品種很多,主要有巴浪魚、花仙、烏頭魚、秋刀魚、青鱸魚、黃墻魚、紅魚、吊景、闊目魚、姑魚、迪仔魚、那哥魚、紅魚、紅心魚、竹簽、大眼魚、馬面鲀、馬鮫、南昌魚、海鱸、扒皮魚、烏尖魚、紅方魚、銀魚仔等……每一種魚的口感和味道,都是有差別的。巴浪魚是最常見的,表面青藍,肉質緊實,久煮之后,特別有嚼勁。秋刀魚脂肪肥厚,肉質堅實,與巴浪有些相似,但體型比巴浪更加修長。鸚鵡魚比巴浪魚、花仙魚肉質更細膩。紅杉魚鮮甜味美,紅花桃(又叫梅童魚)色澤比紅杉魚艷麗,像化了濃妝,準備去約會的女孩一樣,其肉嫩刺軟,肉味鮮美,口感更佳。海鰻是海中的運動健將,肉質脆爽,彈韌腴美,香煎最美。烏頭魚,肥美豐腴,每一口都是膠原蛋白。那哥魚,外表丑陋,肉質細膩甜美,但刺很多,讓人又愛又恨。斗倉,又叫白倉,身體銀白,呈菱形,肉多脂多,主要活動于近海與深海之間,因此,肉質鮮嫩,甘香無比,它深受推崇,價格也較高。
魚飯的靈魂是普寧豆醬,潮汕人吃魚飯,一定是要蘸此物。每一種魚的口感與味道不盡相同,但相同的一點是,吃完之后,滿嘴都是魚肉本來的鮮甜之味,好像那魚在嘴里復活了一般,那種不加修飾的純真鮮美,是最珍貴的,也是最打動人的。
魚飯可冷可熱,我個人覺得,最好還是“打冷”,這時,魚肉緊致,鮮味凝聚,尤其是撕開魚皮時帶出的那一層晶瑩剔透的性感魚凍,鮮美撩人。以魚飯佐粥是最愜意不過的事情了,不絕如縷的鮮味的漣漪在粥水中暈開,那種美妙的感覺,如夢似幻,仿佛進入了仙境。
小吃
鄉音與小吃,是最能引發游子的思鄉之情的。在所有的食物中,沒有一種食物比小吃更能讓游子們牽腸掛肚,更能撫慰他們漂泊的肺腑了。
因為當了潮州婿仔,成了半個潮州人,所以,對潮州的小吃也就格外關注一些。潮汕地區,小吃眾多,最讓我眷戀的是豬腸脹糯米、蠔仔烙和普寧豆干。
豬腸脹糯米,有的地方叫豬腸釀糯米,我倒覺得還是“脹”字比較生動、妥帖,剛出鍋時,它胖乎乎的,圓滾滾的,像一頭頭吃飽的小豬崽,懶洋洋地躺在盤中呼呼大睡,甚是可愛。
制作豬腸脹糯米,需取豬大腸中段洗凈,這是需要耐心的工作,需用白醋反復搓洗,將異味去除殆盡。糯米要先浸五個小時,時間不能太短,當然,也不能太久,否則米會發酸,影響口感。配料中的豬肉,不是一般的豬肉,而是豬臉肉,肥而不膩,久煮之后,能產生黏稠的膠質,產生滑爽的口感。將豬臉肉、香菇、蝦、蓮子等輔料切碎,炒香拌勻,調入食鹽、味精、胡椒粉等調味品,填裝入洗好的豬腸中,八成即可,千萬不能裝得太滿,因為糯米煮熟后,會發生膨脹,撐破豬腸,當然也不能太少,太少,則不飽滿。吃的時候,一般斜切片,撒花生碎。同在潮汕地區,口味也不是完全相同的,普寧人喜歡蘸甜醬油,汕頭人則更喜歡蘸桔油。
配湯也很有講究,除了用豬肚、豬小腸等豬內臟熬煮的高湯外,還有當地頗有名氣的“豬小肚脹豬腦”,就是把豬腦塞進豬小肚中,兩頭扎緊,在高湯中煮熟之后再用刀割破豬小肚讓豬腦流出,放進碗中加滿高湯,咸菜切粒,放于碗底,撒點胡椒粉調味,既爽口又解膩,這湯,本身就是一道絕品。我總覺得,一道小吃用這樣的配角,實在過于豪奢了。
潮汕地區的豬腸脹糯米以普寧洪陽最有名,那里就是我妻子的老家。在普寧洪陽又以洪陽新街電影院旁的方春亮出品最為正宗,因方春亮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洪陽本地人都稱“老大家的豬腸脹糯米”。方春亮經營了三十多年,他所用的那把鋼刀,刀身只剩原來的一小半了,足見生意之火爆。
如今,檔口已由方春亮的兒子和兒媳接手。據他的兒媳介紹,起初,方春亮家很窮,為了改變這種境遇,他便想到恢復這一失傳的手藝,他每天買一根肥腸回來試驗,不斷地改進,最大限度地接近小時候吃過的味道。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最終調制成功,一經推出,便深受歡迎,每天早上十點左右開檔,下午一點不到,就可以收檔回家了。
豬腸脹糯米口感十分松軟,濃郁的米香,若有若無的豬腸味道,香黏可口、糯香四溢,香味纏繞,經久不散,我妻子對此物情有獨鐘,每次回去,都要一試為快。
對于一般的食物,貪吃那叫饞,而對故鄉的食物,貪吃便是深情了。妻子每次回娘家,都像調皮的孩子一樣,不好好吃飯,因為街上的小吃實在太多了,幾乎天天都在開美食節。蠔仔烙是必定要去打卡的。蠔仔烙一定要現點現做,制作起來并不復雜,但要做好,卻又十分講究。其主要食材是蠔仔、鴨蛋和番薯粉。蠔仔要選圓滾滾、胖乎乎的本港珠蠔,以饒平汫洲出產為上,但并不是越大越好,一厘米大小最佳,黑耳白肚,顏色對比越強,越是新鮮,鮮甜、柔軟,也越是無渣、易熟。生蠔只要用水稍加沖洗即可,如果反復搓洗,鮮味就流失了。制作蠔仔烙,蛋是必不可少的,有的地方用雞蛋,有的用鴨蛋,最傳統的還是后者,因為鴨蛋有小小的腥味,反而可以激發出蠔的鮮味。番薯粉最好選用鄉下農民自曬的,和水的調和比例大致是一比三,中間絕對不能加入其他粉,否則會影響口感。烙好過之后的番薯粉,呈半透明狀,不僅有細滑的口感,還可以讓藏在中間的蠔仔若隱若現,它們就像可愛的孩子露出一只只好奇的眼睛。
“冬至到清明,蠔肉肥晶晶”,這說的是吃蠔仔烙的最佳季節。制作蠔仔烙要用平底鍋,先煎鼎淋油,再煎蠔仔,后拌薯粉,最后再澆蛋漿,伴隨著滋滋作響的美妙聲響,香氣四散,讓人大吞口水。喜歡香口的,可以煎久一點,金黃的脆邊,像滾了蕾絲一樣,吃的時候,外脆內嫩;喜歡柔軟的,煎的時間可以短一點,保持半透明的感覺,撒一點胡椒和香菜,吃的時候點少許魚露,胡椒和魚露,(這些都是這道美食最鮮美的伴奏),可以讓鮮味更加濃郁、綿長、飛揚。相較而言,我更喜歡脆皮的做法,表皮金黃松脆,像行走在晚秋鋪滿落葉的小徑,蠔帶脆爽,蠔肉方熟,肥嫩多汁,滑膩鮮美,每一個都是鮮美的小炸彈,每一口都有爆膏的驚喜,它們在嘴里融化,那種鮮甜久久地縈繞舌尖,肥美如同鵝肝,真叫人沒齒難忘。
賣蠔仔烙的檔口,總是人滿為患,幾乎每次去都要排長隊,等待的人大多是回家探親的游子們,這是他們從小吃到大的美食,是他們在異鄉日思夜想的美食,對他們來說,不吃一口家鄉的蠔仔烙,就等于沒回家。
澄海鹽鴻壇頭村盛產蠔,進入村中,家家戶戶都在撬生蠔。這里至今還流傳著一個“罰賊食蠔烙”的故事,說當地請了一個老先生來教書,鄉人都很敬重他,煎了蠔烙給他吃,他吃得太多,吃怕了,一見到就起雞皮疙瘩。有一天,村里捉到了一個小偷,這是個屢教不改的慣犯,大家問老先生怎么處置,老先生居然說罰他吃蠔烙。眾人甚為不解。那小偷開始吃得很開心,吃到肚子滾脹,老先生仍然不準他停下來,讓他痛不欲生,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后來,那小偷果然改邪歸正了。
除了蠔仔烙,潮汕地區常見的還有九肚魚蠔烙、秋瓜烙、金瓜烙和厚合烙,各具風味。九肚魚也叫豆腐魚,魚肉極細嫩,制作之前,先要將魚刺挑盡,烙過之后,口感一流,雖沒有蠔仔烙那般有名,味道卻毫不遜色。秋瓜,就是水瓜,它有著濃郁的清香,瓜汁十分養顏,在潮汕地區有“美人水”之稱。烙之前,要將秋瓜切段,不停攪拌,攪出瓜汁;烙過之后,清鮮軟滑,甜滋醇香,金黃透綠,甚是驚艷。金瓜就是南瓜,有咸甜兩種做法。甜口的,將金瓜切細條,加入冬瓜糖、白糖,最后放炸香的花生,裹上生粉;咸口的則要用到蝦、芹菜、花生,并以魚露調味,在油鍋中炸至金黃,因為南瓜本身就是金黃色,所以,炸出來顏值很高。我喜歡甜口,吃起來,香酥甜沁,口感甚似薩其瑪,但甜而不膩,也不粘牙,是南瓜最好吃的一種方式。厚合是一種好意頭的菜,潮汕人認為它有“和和美美”的意思,其葉碩大,十分粗生,以前主要用來喂豬,因此被稱為豬菜。制作時,先焯水,切細丁,再將花生炒香、搗碎,與厚合菜丁放在一起,加番薯粉調成糊,加入佐料,入油鍋炸之,色澤墨綠,外脆內嫩,吃起來,滿口皆是原野的清香。
潮汕人愛食豆干,尤愛普寧豆干。普寧豆干和揭陽薯粉豆干、揭西布仔豆干、鳳凰浮豆干,被稱為潮汕豆干界的“四大天王”。作為潮汕地區最經典的小吃,即使去再小的潮州菜館,你都會遇見它的身影。
普寧豆干與一般的豆干很是不同,制作時除了黃豆,還會加入薯粉,坊間有“頭粉二豆三師傅”的說法。普寧豆干以普寧市燎原鎮光南村出產的最為正宗。因在潮汕話中“干”與“官”同音,故每一塊豆干中間皆有一個內凹方形小印,以此象征官印,寄寓了一種美好的意頭。
炸豆干,講究大鼎深油,最好用硬柴,火力威猛,伴隨著噼里啪啦的聲響,豆干像金魚一樣在其中自由自在游動。起鍋時加入黃梔,色澤金黃,讓人欲罷不能。由于加入了薯粉,豆干油炸過后,會形成一層酥皮,皮肉自然分離,便會產生一種“金包銀”的視覺效果。炸豆干,一定要現點現炸,出鍋即食,一旦冷了,就如美人遲暮,不香,也不脆口,不吃也罷。吃的時候,對半切開,外皮酥脆,內肉滑嫩,好似芙蓉蛋,晃晃悠悠,像是要流出來一般。點上韭菜鹽水或香蔥鹽水,滾燙的炸豆干,立刻變得適口,令人滿口充盈清新之氣。
普寧乃至潮汕地區最有風味的炸豆干,據說在普寧洪陽鳴崗村,那正是我妻子的外嫲家。我妻子從小在外嫲家長大,長得可愛,嘴甜,深受外嫲寵愛。村口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名曰“文溪”,我們每次去看外嫲,她都會帶我們到村口的一棵大榕樹下吃幾盤炸豆干,隊伍浩浩蕩蕩,讓鄰居們羨慕不已。
外嫲是八十一歲那年突然去世的,去世前幾個月,她老覺得腰痛,我和妻子回去看她時,她突然向我們提出了一個要求,回一趟娘家——雖然車程不過一小時,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在自己的娘家,她臉上始終帶著淺笑,與大家打著招呼,離開前,她又在村子里轉了一圈,目光里充滿了眷戀。外嫲從來不會跟我們提要求,印象中,這是唯一的一次,或許,她早已有了預感,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接到噩耗,我們火速趕回。到鳴崗時,天色已晚,夜幕低垂,暗淡的光芒,籠罩著古老的村寨,村口的樹木像披上一襲黑色的袍子,凝重而又悲傷。公廳的水晶棺材里,外嫲臉色青黃,神情安詳。讓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遠在廣西柳州的大舅居然比我們到得還早,一問才知道,外嫲走的那一天,他恰巧回家。他原本是回去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的,可沒想到,剛下火車,就接到了家里打來的電話。大舅后來告訴我,以前,也有老家的朋友孩子結婚,邀請他回來喝喜酒,可路遠事多,他一次都沒答應,可不知道為什么,那幾天,他總覺得胸口發悶,坐立難安,心里有說不出的煩躁,當朋友提出邀請時,他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就因為這樣,他才有機會陪母親度過生命中的最后幾個小時。這或許的確是一個巧合,但我不相信這僅僅只是巧合,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我們其實是說不清楚的。
葬禮第二天,妻子抱著小女兒去靈堂跟老嫲做最后的告別。小女兒那時才兩歲多,還不知道人間有死亡這回事,一見到靈堂上懸掛的照片,就像平時一樣,伸出手,要老嫲來抱自己。她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樣,手臂像鳥的翅膀一樣撲動,可老嫲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小女兒哇哇大哭起來,她不明白,平日里最喜歡她的老嫲為什么不抱她……
外嫲去世以后,她居住的老厝立刻變得冷清,天井里長出了成片的青苔,寂靜的午后,風輕輕地叩響門環,發出寂寥的回響,她養的那只老黑貓還不離不棄,癡癡地等著主人回來。
每次回去,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去老厝坐一坐,喝幾泡工夫茶,讓孩子們在寂靜的房子里盡情地喧鬧。外嫲的相片掛在墻上,像平常一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們。我們時常會產生一種幻覺,總會隱隱約約聽到她輕柔的說話聲,總會覺得她會端著水果從廚房里慢騰騰地走出來。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去村口榕樹下吃炸豆干,隊伍依舊浩浩蕩蕩,但味道里終究少了一點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