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6期|馬金剛:全家福

馬金剛,1974年12月生于山東臨朐,1993年12月入伍,畢業于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2005年轉業,現居濟南。作品散見于《大家》《解放軍文藝》《少年文藝》(滬)《山東文學》《時代文學》《西南軍事文學》《當代小說》《百花園》《戰士文藝》《六盤山》等期刊,曾獲“齊魯作品年展”優秀小說獎。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全家福
■馬金剛
一
新兵下連兩個月,我被抽調到總站政治處宣傳股當報道員。宣傳股有三名干部兩名戰士,其中女干部女兵各一人,我是那個男兵。孫股長抓總;劉干事負責宣傳,我跟他學寫新聞報道,偶爾幫他到軍區的報紙送送稿件,賺十塊八塊的出差補助;女干事鄒萍負責文化管理和內勤,女兵林曉濱從旁協助,她倆常下連隊搞文藝輔導。林曉濱年齡小我一歲,但兵齡早我一年,所以我還得規規矩矩喊她班長。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宣傳股負責新聞宣傳,錄像機照相機一應俱全,照相基本不用自己掏腰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產的富士膠卷八塊錢,進口的柯達膠卷貴些,要十二塊錢。為了盡快沖洗膠卷往報社投圖片稿,每當膠卷進度顯示只剩一兩幀圖幅,劉干事便逮狗拍狗,逮貓拍貓。就拿我本人來講,一個月能照三四張照片。往家寄時,我特意隨信聲明照相不用自己花錢,是工作需要,免得引起爹娘不必要的擔心。記得我當兵離家之前,請鎮上的照相館上門服務,我穿著沒有肩章領花的綠軍裝跟親朋好友合影留念,一共照了九張照片;等我的聾子大爺趕來時,膠卷告罄,他幾乎老淚縱橫,那沮喪勁兒恨不能變成一縷風鉆進相機。他傷感地說,說不定哪霎就到那邊去了,連給俺侄子留個念想的機會也沒了。
五一過后某天,為了測試新相機的自拍功能,劉干事提議宣傳股五員大將在辦公室照個合影。馬小剛入股兩個多月了,咱們還沒來張全家福呢,劉干事說。于是我們按次序站好,股長居中,兩名干事居左,我和林曉濱居右。林曉濱在快門開始計數時把我往她身邊拉了一把說,這又不是站隊列,你還跟我保持二十公分距離!
隔了一天,我到照相館取回照片,把這張全家福自作主張地留下了。這張照片其實拍得并不成功,人像位置整體居左且靠上。從神態上看,孫股長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劉干事把注意力放在測試相機的自拍功能上,目光有些發直;鄒干事最討厭孫股長身上的煙味兒,嫌棄和無奈兼而有之,臉帶苦相;倒是我和林曉濱的表情說得過去,她落落大方地含著笑意,我則一臉呆傻,細看好像還有點惶恐。說實話,這是我頭一回和同齡女性肩并肩照相,她頭發里散發出的洗發水味道很好聞,有一個瞬間我恍若置身于一片花叢。
這張照片,我偷偷欣賞了幾回,就放到了一摞自己的單人照里。我所失望的是,沒有人向我打聽這張照片的下落,連劉干事也把測試自拍功能的事給忘了。一張照片對他們來說,仿佛經過腳邊的一片落葉,誰會在乎它究竟飄落于何方呢?那兩三天,我的心情酸酸的,還有些被人忽視的自卑感和失落感。
過了半個月,我收到弟弟的來信。他先匯報了我爹的身體情況,說他最近老是肚子疼,鎮醫院給出的檢查結果是胃炎。老毛病,吃點藥就見效,弟弟寬慰我說。然后他筆鋒一轉,用調侃的口氣說,你寄來的照片比特效藥還靈,咱爹把它鑲進相框里,肚子一不舒服就往墻上看,看一陣子就腰板挺直精神煥發。他繼續說道,你說班長對你挺好,班長就是那個女兵吧,從照片上也能看出來。又說,這張照片在村里引起了轟動,村干部還專門找機會來參觀呢,他們沒想到你能跟女軍官女兵在一起共事,他們老以為當兵就是扛槍開炮、養豬種菜呢。弟弟最后幾句話引起了我的警惕,他說,二老都希望你能把握住機會,班長對你好,你腦子也要活泛點兒,該出手時就出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這封信看得我后背發涼,后悔不該粗心大意把照片寄到家里,引起了爹娘的誤解。之前我在給他們的信中的確說過領導對我很關心、班長對我很好之類的話——家信嘛,報喜不報憂是常識,如果班長真對我不好我也不會告訴他們??赡苁撬麄兊纳钐焙檬铝?,就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我說班長對我很好,指的是上級對下級那種好,他們卻誤讀為一種男女關系之好。
想到這一層,我趕緊把弟弟的來信燒了,怕其他人看了笑掉大牙。又連夜給弟弟回信,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再聲明我和林班長就是一般的戰友關系,希望他把這張照片取下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我還警告弟弟,林班長的父親是浙江大老板,身家幾百萬,而且她在老家也有男朋友,對她產生不切實際的想法不僅玷污了我們純潔的戰友關系,對她也是一種褻瀆。
弟弟很快就來信了,說為防止照片被別人拿走,我爹已經把它從相框里取下來,夾在記錄我家日常開銷的記賬本里。我知道他很愛護那個本子,像軍隊的密碼本一樣慎重地保管著,就鎖在離床最近的抽屜里。
總站機關的七八個女兵分布在司政后三個部門、衛生隊還有招待所。物以稀為貴,她們容易成為人們談論的對象。關于林曉濱的故事,我是從警衛排同年兵小丁那里聽來的。他說林父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第一批富起來的倒爺,善于以物換物,能用小商品換俄羅斯的飛機,也能把糟糠之妻換成大學生美女;為此林母心情抑郁,長此以往轉成重癥,進了專門的看護醫院;在中學讀書的林曉濱正值青春叛逆期,自暴自棄輟了學,聲言與其父斷絕父女關系;在社會上混了一兩年,自覺難以立足,就在親戚的斡旋下與其父見面,接受了當兵的安排。至于我在信上跟弟弟說她有男朋友一事,則是我信口開河,無非是想徹底打消我爹娘的白日夢。
說真的,我一點兒也看不出林曉濱有什么異樣。她老成持重,處事有板有眼,與年齡不太相稱。舞蹈演員出身的鄒干事經常把率性的藝術氣質帶到工作中來,孫股長劉干事遇事也讓她三分,可一到林曉濱那兒,長幼、官兵的身份仿佛換了個個兒。我跟她雖在一個辦公室,但很少聊天拉家常,這與工作定位有關,畢竟她代替鄒干事處理股里的部分事務,而我只協助劉干事搞新聞宣傳;另外從我的角度來看,我對這個小一歲的名義上的班長有種模糊的距離感。都知道部隊講究上下級關系,但凡我一開口就得先稱呼她為班長,天天跟個小女兵班長長、班長短的,跟我壯懷激烈的英雄情懷差距太大。我很懷念兩個多月的連隊生活,刻板但不枯燥,喧囂但充滿陽剛之氣。都怪我寫的一篇影評在軍區報紙獲了個二等獎,引起劉干事的注意,被他弄到總站機關來。
我也不得不承認,照過全家福后,我覺得和林曉濱的關系前進了一小步,照相時她主動把我拉近的舉動本身就是一種認可,至少不是排斥。又回憶起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覺得這是她兩三個月來對我的一貫態度。比如在辦公室跟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會沒話找話,打聽我的家庭成員或老連隊里她所熟悉的人的情況;她還把我介紹給與她結伴而行的女兵,這是我的新戰友馬小剛,大家以后多關照之類的。這些小事情,我以前以為是人之常情的場景應付,而不是真心表達,故每每忽略過去。
這次因為亂中出錯,把股里的全家福寄給父母還引起過度反應,我有些自責,相當于無意間出賣了他人的善意。而且這種自責的能量遠遠大于被人忽略引發的自卑,我意識到原先的那種小雞肚腸,純粹是自作多情基礎上的自討沒趣。我進一步寬慰自己,我們有緣分成為異性戰友,就相當于在一個家庭中無法按自己的意志選擇兄弟姐妹,應該接受安排并且倍加珍惜。我甚至開始想象,一旦我們復員走向社會,因緣際會,說不定我會在祖國南方的一隅見到她,她會熱情地請我吃飯,還利用自己的關系幫我解決生意上的難題,這些都是我們當下深厚戰友情誼的延續。
股里五個人平時各忙各的,到了飯點,通常是孫股長從里間踱出來,招呼大伙放下手頭工作去吃飯。噢,是該開飯了,這是劉干事在說話;唉,怎么又得吃飯呢!這是鄒干事在抱怨。然后,每個人都好像戀戀不舍地看看辦公桌,再慢騰騰地走出辦公室。出了辦公樓,干部、戰士分開走,兩方的食堂不一個方向。我的飯量大,也容易犯餓,所以每次都以急行軍的速度走在前面。突然有一天中午,我像開了竅一樣在路邊若有所思地站住,并且扭回頭去。我看到林曉濱像有預感般地對我頜首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邊說,你走路太快了,想跟你保持步調一致太困難了,這可不像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我趕緊自我批評道,在連隊時一到飯點就跑出來站隊,緊張慣了。她說,這我理解,我就是隨便說說,不過老覺得你跟有意躲著我似的。我的臉騰地熱了,好在還能及時調節語氣,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劉干事布置的寫稿任務多,我整天疲于應付呢。她說,慢慢來嘛,你之前的陳班長基礎不如你,可三年的工夫就到新聞班學習了,后來提了干。我說,那你以后也多幫助我。
從那以后,再到吃飯時間,我就有意識地等著她或緊跟幾步趕上她,邊走邊聊天,像老兵之間那樣放松自然地交流,談話的內容甚至包括提醒她的發夾有些歪斜這樣的事情。一段時間后,我覺得那張全家福帶給我的愧疚感也淡化了。
二
總站準備搞一臺文藝晚會慶祝建軍七十周年,這可是逢五年一遇的大事??傉军h委非常重視,政委任總策劃,政治處龍主任當導演,宣傳股全體上陣,連我這個小兵也安排上了劇務的角色,說白了就是個跑腿打雜的。分布在大半個省的一百多個通信執勤點,半數都有節目,通過層層篩選后,選出二十個,七一前后到總站機關集中審查。
七月中旬的一個周六上午,政治處龍主任親自出馬審節目,鄒干事喊我到禮堂搞保障。我先跟她到后臺去了一趟,化妝間人仰馬翻的,彌漫著一股讓我鼻孔發癢,頭腦眩暈的脂粉氣,我就故意跟她保持一段距離。等她出來后,我看到一個穿藍碎花斜襟小褂的女演員又隨她出來說了幾句話,女演員身影有點兒熟悉,但礙于化過妝,我一時沒認出來,只呆乎乎地看了一陣子。鄒干事過來,笑吟吟地問,認出來她是誰嗎?我說,看著挺眼熟。她說,那不是你林姐姐嘛!我恍然大悟,說真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她說,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小同志!
審節目還不需要過多勞動我這個大劇務,我就跟鄒干事坐在臺下觀賞,當然我得靠后一排坐。我聽見鄒干事跟龍主任說,小林先上場,她唱完后還得干別的活兒。龍主任點點頭。接著便響起了《沂蒙山小調》那熟悉的旋律,我的身體立馬打起了激靈,毛孔也像是張開了,畢竟我是沂蒙山區的孩子,從小聽這首歌長大?!叭巳四莻€都說哎,沂蒙山好……”動聽的歌聲飛了出來,越過舞臺彌滿于整個禮堂,但直到前四句歌詞唱完,也沒見演員出來。孤陋寡聞的我東張西望了一番,以為出了演出事故,或者以錄音代替真人走演出程序呢。正當我猶疑之時,我的林班長邁著款款的步伐,歪著腦袋凝望著山間的月亮一樣從側幕走了出來,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鄒干事扭頭看了我一眼,我自知多此一舉,連忙放下手來,還自我解嘲地干咳了兩下,算是給自己打了個圓場?!扒嗌侥莻€綠水哎,多好看……”接下來的歌聲很快把我帶到了家鄉的崇山峻嶺之間,謙遜的谷穗,挺拔的玉米,在風中搖曳的豆莢,陽光下果樹散發出酒香的味道,揮汗彎腰勞作在莊稼叢中的父老鄉親……一曲終了,林曉濱向臺下鞠了個躬回了后臺,可我覺得她的歌聲還在耳邊縈繞。
“小林這是怎么了?嗓子不太對勁嘛!”龍主任說。
“她這些日子老跟我往連隊跑,又是選節目,還得搞輔導,怕是把嗓子累壞了?!编u干事解釋道。
“我說呢?!饼堉魅握f。
天哪!在我看來如此美妙的嗓音,差不多就是想象中的天籟,龍主任卻給予一般化的評價,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一會兒工夫,林曉濱從后臺繞下來坐在鄒干事旁邊,又專心致志地觀看其他節目。龍主任在演出間隙對林曉濱說,這幾天你得把嗓子調整過來,得保證演出效果,要不可就取消了。林曉濱說,我盡量吧。鄒干事說,不是盡量,是肯定得調整過來,要是節目取消了,伴舞的嫂子們豈不失業了?龍主任問,可不是嗎,剛才怎么沒看見伴舞的?鄒干事說,你家大嫂領孩子到醫院打針,高處長家的嫂子這幾天換班好給演出騰時間,鄧助理的對象……
“別說了,這些雜牌軍!”龍主任擺擺手,又扭頭自言自語地說,“我家婷婷啥時生病了?不行,中午我得回宿舍看看?!?/p>
審完節目已經十二點半了。鄒干事陪龍主任起身往外走,又對林曉濱說,你倆收拾一下再走吧,食堂給你們留好飯了。
等收拾完舞臺,已經一點多了。往外走時,我發覺林曉濱臉色有些失望,就安慰她說,你唱得已經很好了,我一點兒也沒聽出你嗓子有問題。她說,今天三營那個二重唱銜接得不流暢,目光交流也不自然,吃完飯后我得找找他們。聽她這么一說,我覺得自己有些小氣了,原來她不是擔心自己的演出效果,而是替別人著急呢。你可以泡點兒胖大海喝,那玩意兒對嗓子有好處,我說。這我當然知道,她釋然地笑著說,想不到你還挺細心呢。
吃飯中間,我試探著問她:“你不是浙江人嗎?怎么對山東民歌這么感興趣?”
“誰說我是浙江人?”她抬起頭,暫時停止咀嚼。
“大家都這么說的嘛?!蔽也幌攵嗾f,怕引起她的傷心事。
“他們是不是還說我爸是大老板,我媽是精神病,我是靠關系才當的兵……”她一臉正色地看著我,好像對自己是精神病患者的女兒毫不介意。
我囁嚅著說:“我是聽別人說的?!?/p>
真是三人成虎啊,我都懶得理這些無稽之談了。她接下來告訴我,新兵連結束要搞匯報演出,她根據平時掌握的新兵家庭情況,編了個小短劇,目的是讓新戰友們正確面對自身存在的各種困難,也以期引起領導機關的重視,開展有針對性的思想政治工作。聽她這么一說,我發自內心地長舒了一口氣,仿佛為她擺脫了不幸的命運感到由衷地高興。
社會上對女青年當兵有種種傳言,好像都非富即貴,純粹是偏見,咱們是戰友,你可不能信這一套!她用告誡的語氣說。
不過,你確實有些貴氣。我坦率地說道。
我頗為自己用貴氣這兩個字來形容她而得意,也覺得她能擔得起這兩個字。此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證明,她不僅自己貴氣,而且是我生命中一個階段的貴人呢。
三
熟悉了手頭的工作,尤其是獨立采訪完成的三篇稿件在軍區報紙發表后,我就不自覺懈怠起來,認為新聞報道只要素材好,掌握了程式化的寫作技巧,差不多都能見報上稿;尤其是周末時間,只要警衛排的老鐘班長喊我打撲克,我立馬就放下手頭的新聞業務書籍或構思中的稿件,欣欣然地跟他到宿舍玩那種三對三的“夠級”游戲。
宣傳股負責發放文體用品,倉庫鑰匙就在我手上,老鐘班長這個撲克迷,經常找我領撲克?!袄弦幘?,四套五十四號文件?!崩乡姲嚅L戲稱道。起初我們不熟悉,他不好意思找我玩,等我在報紙上見了幾篇稿子,有了點小名聲,他才放下身段邀請我加入牌局。當得知我連“夠級”也不會玩,就一臉不屑地說,寫新聞也得深入生活嘛,要不怎么能夠兵寫兵!打撲克是一種溝通方式,還能從中發現新聞素材,你說是不是?聽他說得挺有道理,我就攥著撲克跟他到警衛排宿舍湊熱鬧。先是站在他們身后看,看懂規則了就補缺,再到主動要求加入,一來二去的我也成了個撲克迷。
我當時不認為這個愛好有什么不妥,畢竟老鐘班長在我看來是個有意思的人,他身上有些東西正是我所缺少的,比如所謂的口才。有回我們五缺一,老鐘班長領我到單身干部宿舍找郝參謀,郝參謀拎起一件泡在盆里的白襯衣說他今天金盆洗手,不想洗牌。老鐘班長用批評的口吻開玩笑地說,郝參謀你得深入群眾嘛,要不怎么體現官兵一致的優良傳統!洗衣服體面一個人,不打牌得罪五個人,你說哪頭輕哪頭重?說得郝參謀笑了,扔下衣服就跟我們走,說你個破嘴,沒讓你搞政工屈才了。
我視林曉濱為我一段時間的貴人自有道理,如果沒有她及時提醒,我真不敢保證能金盆洗手。那個星期天,老鐘班長到辦公室找我,恰巧林曉濱正在貼發票,就跟她開玩笑說,我那桌差兩個人,小林你也湊個數吧。林曉濱頭也不抬地說,沒看我忙著嗎?老鐘說,小林你得了解觀眾口味嘛,要不怎么能夠唱到我們的心坎里,藝術家都愿意與群眾打成一片呢!林曉濱這回抬起頭認真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老鐘我告訴你,你用打撲克的時間給你老婆孩子寫封信多好,同樣是指頭磨禿嚕皮,手指連心的感覺能一樣嗎!
老鐘班長張口結舌了一陣子,沒接上話茬兒,出了門口沖我撇撇嘴說,人家說得比唱得好聽,她唱得比罵得都難聽。
馬小剛,你過來,股長有事讓我交代給你!我聽見林曉濱在辦公室大喊。
我轉身想往回走,老鐘班長拉住我說,快走吧,都等著咱倆呢。我說,不行,她是我班長,孫股長要求我服從她命令。老鐘班長咋咋舌,說別看她年紀不大,好管閑事出名,沒大沒小的!
林曉濱見我回來,口氣緩了緩說,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回來嗎?我說,知道,你是不想讓我跟他們打撲克吧。她說,對了,你少跟他摻和在一塊兒。又說,好幾回我聽見你跟他們打撲克,大吼小叫,昏天黑地的,有回還跟小董吵起來了吧,多影響戰友感情!我說,游戲嘛,過后就沒事了。
她繼續說,老鐘打撲克我并不反對,他打撲克也是掌握同志們思想狀況的一種需要;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正經高中畢業又是理科生,只要努努力,考軍校希望很大。你讓家人把高中課本寄來,沒事可以復習復習,后年就可以參加考試了,光打牌可扛不上紅牌。
紅牌是軍校生的肩章,這我知道。
又說,你年齡比我大一歲,我不該用這種口氣跟你說話。
我心悅誠服地說:“哪里,你批評得對,不愧是我班長!”
從此以后,老鐘班長再找我打撲克,我都找各種理由搪塞他,幾次以后他就不找我了,當然領撲克照舊。有回他看到文體倉庫的架子上有副竹板,順手拿過來甩了幾下,唱道:“宣傳股,兩個兵,一男一女不稀奇;若論年齡小林小,若論級別小馬低;一口一個林班長,不怕嘴唇磨破皮;小林讓小馬去打狗,小馬不敢去攆雞;出雙入對別誤會,談論最多是學習;一個唱歌數第一,一個寫稿最積極;小馬過河進步大,全憑小林會調理?!?/p>
唱到這里,他曲風一轉,噼哩啪啦一陣亂打,如同急雨敲打鐵皮,然后用板一指窗外,用控訴的語氣唱道:“好事都是你們的,(誰想俺)警衛站崗不容易;一天敬禮無數次,嚴寒酷暑站筆直;冷氣熱氣加車屁,腰酸腿疼誰在意;打個撲克解解乏,(她)把俺說成撲克迷;阻止俺帶小馬玩,破壞俺倆好關系;眼不是眼來鼻不是鼻,你說可氣不可氣!”
我笑著聽他唱完,頗感興趣地問,鐘班長你也在演出隊待過嗎?
他說,當年我跟演出隊下連搞保障,抬箱子搬樂器,嘴癢不會唱,手癢管不住,弦啊號啊的不敢碰;竹板子皮實,越打越響亮,越打越手癢。
說到最后,他的表情有些黯淡,我倒覺得他越來越可愛了。
進入十一月,我收到弟弟的來信,說我爹娘想來部隊看我,問紀律允許不允許。我心說,這有什么不允許的,跟我一樣在機關當兵的,人家父母五一期間就來隊探望了。戰士親屬來隊探望,部隊既不鼓勵,也不反對,炊事班曾班長鬧情緒,后勤處協理員還主動想辦法請他父母來隊做思想工作呢。弟弟還在信中說,我爹準備在元旦前動個小手術,如果能實現來隊探望的愿望,肯定對治療有積極的影響。
說心里話,我對父母來隊態度并不積極:村子里像我一樣出去當兵的,一般兩年后才回家探親,對長時間分離有心理預期,而我離家剛一年,好像沒這個必要。這是拿到桌面上的話。另外我還有點兒小私心,總覺得自己的父母不夠光鮮體面,不足以跟我一起形成整體視覺沖擊力。我爹一入秋就戴帽子,那頂十年不換的帽子的帽檐軟沓沓的幾乎蓋住了額頭,說不定還有汗堿;我娘也很重視頭部保暖,她那條對折成等腰三角形的綠方巾蓋住頭發耳朵后在下巴處打結,很容易讓人誤認為她故意與社會拉開距離;弟弟也可能會來,上高一的他穿著我淘汰的掉了色的褲子,露著核桃般的腳踝骨,像個移動的吊腳樓模型。最關鍵是我擔心父母來隊的動機不純,他們大概不滿足于光從照片上審視離我最近的女兵……
私心歸私心,必要的孝心還是有的。在請示孫股長后,我給弟弟回信說,領導同意你們來部隊看我,但不要帶禮品來,這是部隊的紀律要求。同時我還故意正話反說地暗示他,來部隊不是過年走親戚,不必穿新衣,只要干凈利索就可以。弟弟很快又來信了,說放心吧,咱爹娘保證不會給你丟臉,我就不去了,車票錢夠我好幾個月的生活費,該節省還得節省。
我記得那是剛進入十二月第一個周六的下午,將近四點鐘,我爹娘真來部隊了。接到門崗的電話,我立馬跑步出門去接。他倆站在大門口的警戒線外,正歪著身子向大院里看。我先出了大門,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然后再到傳達室登記。警衛排對戰士親屬有禮遇,只要登記就可以從營門進入,沿著營區的大路轉到東南角的月亮門直接進入招待所,而不必從另一條街上的正門進入,既能省路,還能順便參觀一下營區。
他倆的打扮還算稱我心意。我爹的長檐帽換成了鴨舌帽,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露出鋼筆亮锃锃的別針,腳上還穿了雙棕色的皮鞋;我娘的綠方巾換成了紫紗巾,在脖子上繞著,沒有蒙頭,還剪了個齊耳的短發;他倆的打扮仿佛是鄰居盧明松兩口子的翻版,男的在煤礦下井,女的在同一單位燒飯。唯一讓我不甚滿意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塑料編織袋,鼓鼓囊囊的,像是逃荒的標配,上面還印著沂蒙化肥廠的藍字。
我問他們怎么來的。我爹說,他們坐最早一班長途車到煙臺,再坐一個小時的短途車到駐地縣城,路上整整走了十個小時。我娘很擔心編織袋里的煮鵝蛋,說袋子裝在車底下,到站往外拿時才發現上面壓著箱子,怕是把鵝蛋壓扁了。我爹說,人能囫圇著來就不錯了,還管什么鵝蛋。
我爹對部隊的環境挺滿意。我還以為你們住石頭房子呢,他指著站部三層紅磚青瓦的樓房對我說,這座樓看上去雖然不豪華,但挺有氣派。我們往招待所的月亮門走時,正好碰到老鐘班長從澡堂洗澡回來。他大老遠就把臉盆放在冬青樹下,又把頭上搭著的白毛巾薅下來扔進臉盆里,笑容滿面地沖我們揮著手。走近后搶過我手里的編織袋說,早聽說叔叔阿姨過來看你,這回真來了,歡迎歡迎!我爹從煙盒里抽出根香煙遞給他,他接過去夾在耳朵上,說謝謝叔叔。他馬叔叔臉放紅光,跟他并排著走,一路查戶口一樣地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當兵幾載,老鐘班長客氣地回復著,一點兒也沒表現出油嘴滑舌的那一面。他倆相談甚歡,我爹似乎始終掌握著話語主動權,像是特意向我展示他非同一般的交際能力。
老鐘班長把編織袋放在招待所門口,轉著圈沖我爹娘敬了個禮說叔叔阿姨再見。我爹還想拉他到房間說話呢,他說臉盆還在樹底下毛巾都凍成坨了,于是我爹不再挽留,主動伸出手去跟他握別。我到招待所前臺拿房間鑰匙,小蘇說林班長已經拿走了,這會兒正在房間等你們呢。
劇情比預想的來得快,不由讓我愣了一下。但也只好硬著頭皮往二樓走,還故意走得快些,想趕在爹娘前面見機行事把她打發走。
林曉濱站在門口,手拎一小袋紅糖說,天冷,得給阿姨喝點紅糖水驅驅寒,招待所可不提供這個。
我娘立在她跟前,端詳了十幾秒鐘說,哎喲這閨女,比照片上還俊呢!
林曉濱擁著我娘,把她安頓在沙發上,給她沖了杯紅糖水,說你們先說說話,晚上劉干事代表孫股長請二老吃飯,咱們晚上見,這會兒就不耽誤你們說話了。
見她要走,我娘趕忙解開扎著編織袋口的細繩,不停地往外掏東西塞到她手上:杮餅、瓶裝醉棗、炒花生……我娘塞一樣,林曉濱往茶幾上放一樣,最后拿了一瓶醉棗,說阿姨咱還見面,我先拿這瓶棗吧。又滿足地說,沂蒙山上結的棗,肯定好吃。
我娘說,跟這紅糖水一樣甜。
送林曉濱出了門,我娘站了一會兒,確信她走遠,才把門小心關上,說可惜了,這么好的閨女,給俺兒當媳婦該多好。我爹倒是識大體,說人家都有對象了,你說這有啥意思!
聽他這么一說,我吊著的心往下降了五厘米。
晚飯在部隊附近的小海鮮店吃的。孫股長到軍區開研討會未歸,鄒干事利用周末時間照顧生病的老母,為此劉干事代表他倆給我爹我娘接風,林曉濱作陪。
我爹帶了他自釀的杮子酒,一桶三斤,酒精度六十以上。劉干事批評我說,不是說好不能從家帶東西嗎?我說這是家釀山果酒不花錢,劉干事說那我就嘗一杯,他還堅持讓我爹喝他帶來的八仙酒。我爹剛把塑料桶的內蓋揭開,林曉濱雀躍地說,先讓我猜猜這是什么酒。她像在化學實驗課上辨別液體成分那樣用手在桶口扇了扇,提著鼻子嗅了嗅說,杮子做的,對不對?我爹激動地說,完全正確,一看就是喝過酒的人。我娘的情緒也調動起來了,嗔怪地對我爹說,我沒喝過酒也知道這是杮子做的,應該說小林班長是吃過杮子的人。在我給林曉濱倒酒之前,先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見,她看了看劉干事。劉干事說果酒嘛,就是飲料。我爹低了頭偷笑,我娘袒護林曉濱說,先倒半杯,這玩意兒度數還不小呢。
六十多度的白酒可不是鬧著玩的。喝了第一口,劉干事連連稱贊,嗯,不錯,好酒,一個字,就是純。他本來就愛此物,完全忘了之前做出的果酒屬于飲料性質的判斷。聽說他到報社送稿請編輯吃飯,把人家喝得兩天下不來床,為此報社編輯室主任還專門打電話給龍主任,讓他管好下屬,嚴格遵守送稿有關紀律要求。林曉濱喝了一口,看樣子有些難以下咽,緊閉著嘴面無表情地讓酒液完全依靠重力作用自行滲入喉嚨。過了一會兒才說,勁好大,我都不敢喘氣了。喝第二口時她明顯有了抵觸情緒,劉干事像是給我家的酒正名,說這酒就是這個特點,一口硬二口綿,不信你再試試,保證讓你品嘗到杮子的甘甜。她于是又端杯喝了一小口,舒出一口氣說,還真是這樣呢,我之前沒喝過白酒。等三口酒下肚,她好像找到這酒的美妙之處了。她把臉轉向我說,馬小剛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紅了?我略微瞄了一眼說,有一點兒,不明顯。我娘說,你這臉紅得好看,比打了胭脂都漂亮。聽我娘這么一說,我都覺得臉紅了。
下酒菜以海鮮為主,全是我老家沒吃過的,這給我爹娘帶來了不少困惑。蛤類的還好說,一加熱殼就開;海魚跟河魚在吃法上也沒多大差別。麻煩的是那盤爬蝦,此物長相丑陋,像變形的蚰蜒一樣臥在盤子里好幾層。按理說我該給他們剝一個嘗嘗,但我也是第一次吃這東西,食堂從沒上過這道菜。第一杯酒喝完后,林曉濱把爬蝦轉到自己跟前,拎起一只,交替著揭揭兩邊,捏著蝦頭往后掀著翻了個跟頭,一段完整的爬蝦肉就出來了。她蘸上姜汁遞給我娘說,阿姨你嘗嘗。我娘用抵觸的眼光看著蝦肉,內心斗爭了一小會兒,看樣子不好意思拒絕,就接過來填在嘴里,閉上眼慢慢咀嚼了幾口,連聲說,好吃好吃。林曉濱把手指聚攏起來,在去腥水里洗了洗,又對我說,哎,馬小剛,你也給叔叔剝一只嘗嘗。我如法炮制,也給我爹剝了一只,就是技術不過關,只剝出一根筋般的細條。
說實話,林曉濱這個舉動令我很感動,比拉我靠近她照相更有人情味兒。我娘整天跟我爹土里刨食,回到家里還得任勞任怨地照顧我們父子三人,從未有個女兒幫她搭把手,更談不上體貼關心??吹轿夷镄腋5臉幼?,我為她感到遺憾:如果她有這么個女兒,我有這樣一個妹妹就好了。
等我再給大家斟酒的時候,林曉濱說只要一點就夠了,不多喝。劉干事也沒發表意見。
喝了兩杯酒后,我爹拽了拽我,我以為他要上廁所,就站起身陪他往外走。走到吧臺那邊,他說你給我要杯水,我得吃片藥,在酒桌上我沒好意思吃。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臉色發黃,額頭還有汗珠滲出來。我意識到他的胃病犯了,就勸他說,這里離招待所不遠,咱們回去吧。他有些著急地說,沒事兒,就是該到吃藥的時候了,跟喝酒沒關系。我從吧臺要了杯水,他倚著墻吞下藥片,捋了捋肚子說,好了,咱回屋。坐下后,林曉濱問我,叔叔沒事兒吧,我看他臉色不對頭。我說,沒事兒,喝酒的正常反應。
我爹懂酒桌規矩,讓我敬劉干事酒。劉干事對我說,敬我酒可以,但你得先敬老人,老人培養你十八九年,部隊才培養你一年,我沒說錯的話,沂蒙山區農村有父子不同席的說法,你大概還沒敬過老人一回酒呢。林曉濱轉過去,給我爹添了點兒酒,用滿帶笑意的眼神鼓勵著我。
我端起我爹的酒,雙手遞給他。他也站了起來,雙手接過酒,嘴角連續地抖動著,一飲而盡。
那的確是我和我爹第一次在一個酒桌上喝酒,也是我第一次給他端酒。
四
第二天的計劃是,我陪爹娘到市區逛逛,也說說心里話。招待所不提供飯食,我得早起來領他們出去吃早餐。到了房間才發現桌上擺著油餅油條和兩個擠壞的咸鵝蛋,就等我一塊吃呢。我娘說,還好,就擠壞了這兩個。她算了算,除去兩個壞蛋,還有十八個完整的,四個領導同事一個人能分四個,剩下的那兩個歸我。至于杮餅、醉棗、花生之類的,讓我看著分,還怕他們不收。我爹說,聽你爺爺說當年八路軍駐在我們村里,打仗之前家家戶戶戰前送煎餅,跟我們這點小心意是一個道理。又說,何況人家還請我們吃海貨,我出去結賬才知道,劉干事早把錢押那兒了,真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早飯后,我想先領他倆逛公園。剛穿過月亮門就碰到了林曉濱,她遞給我一個舊相機說,劉干事說拿這個相機給你用,新相機怕有急事用。我說本想在公園里租個用呢,她說膠卷是她自己買的,能照多少就照多少。我表示完謝意,她又想了想說,不如這樣吧,我給你們照張全家福吧,招待所前面的假山倒是一景,好多人在那里合影留念呢。我爹說,在大門口照不行嗎?那里還有站崗的衛兵,一看就是在部隊照的。我說,部隊禁止在營區門口拍照。我爹點著頭說,咱是得入鄉隨俗。
于是我們重新返回招待所,在招待所前面的假山前站定,林曉濱把我爹安排在中間位置,給我娘整整頭發,示意我爹把帽子戴得正一些,連續拍了兩張。
照完后,她覺得意猶未盡,又端詳著四周說再找個合適的地方來一張。正在這時,老鐘班長穿過月亮門走了過來。他身著便裝,斜挎綠包,看他手攥包底警惕的樣子,大概是到郵局往家里寄錢。他抬手跟我爹打了個招呼,說叔叔照相呢,下回你們夏天來,假山上還有點花花草草的。我爹說,有人就行,下回說不定什么時候才來呢。老鐘班長說,你們家離得近說來就來,我家在黑龍江就沒這條件。他本來走出去好幾步了,又轉回來對林曉濱說,在軍營拍照就得有軍隊的特點,否則叔叔阿姨不是白來一趟嗎。英雄像前留個影又不違反規定,走,我親自出馬給你們照。
我們再一次穿過月亮門,來到辦公樓一側的手握步話機的英雄雕像前,英雄的姿態類似電影《英雄兒女》主人公王成呼叫炮擊方位時的經典劇照。老鐘班長拿著相機前后左右地找好拍攝點后,把我娘安排在中間,我和我爹站在她的兩邊,他說這樣就對了,母親才是第一位的,我們軍人就是要保衛祖國保衛母親嘛。
林曉濱說,老鐘,你說了一簍子廢話,這話我倒覺得有點道理。老鐘班長眼珠轉了轉,又改變了主意,對我說小剛你到叔叔那邊去,又沖林曉濱揮揮手說,你也別廢話了,過去站阿姨那邊,這樣更合理。林曉濱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說,老鐘你只要說出個道理來,我就過去。
老鐘班長說,就說咱們眼前這位英雄前輩吧,當年犧牲生命為了啥?還不是圖個后人幸福平安,你過去填補一下,不就更顯得合家幸福團圓嗎。
見林曉濱仍有些遲疑,他吧嗒吧嗒嘴說,怎么,我說得不對嗎?你們宣傳股愛搞擺拍那一套我又不是不知道,上回軍民共建,你不是還給老大娘梳頭洗臉嗎。
林曉濱反駁他說,我那是配合工作,跟這不一回事。
她嘴上不依不饒,但還是落落大方地走過來,靠近我娘站著,手挽著我娘的胳膊,把頭自然靠在她的肩膀上說,你倒是照啊,叔叔阿姨還要出去玩呢。
這還差不多,老鐘班長咧著嘴挖苦說,南方丫頭就是長不高,營養不好,不過倒真像是一家人呢。
跟他們分了手,我們一家三口出了營門往公交車站牌方向走,誰都沒有說話,我爹娘的臉上洋溢著一種羞怯又喜悅的表情;我的心情也不安定,像是頭一回吃酒心巧克力,咬破后一時不敢張開嘴,怕那種又刺激又美妙的味道轉瞬即逝。我們剛到站牌那里,一輛公交車就來了,我招呼爹娘上車。我爹緊走兩步后,又突然停住說,咱走走吧,先不坐車了。我想,他大概是怕公交車把他的幸福感帶走吧。
幸福感還是被帶走了。走了近一千米,到了縣人民醫院門口時,一輛拉著警笛的救護車呼嘯而至,我們只得停在大門一側讓車先開進去。我娘看了看救護車,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么,但沒說出來。直到又走出兩百米,她才對我爹說,興許這里的醫院水平高,不如咱再住幾天,你在這里好好檢查一下。我爹說,胃炎還有什么大事,現在檢查都是靠儀器,哪里都一樣。我說,要是檢查的話,我可以請孫股長幫忙,他家嫂子就在煙臺的大醫院當醫生,比這里的醫院技術高。我爹說,現在吃的藥挺見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縣城不大,我們又走了五百米就到了公園,在里面我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我爹一再囑咐我說,膠卷錢是林班長出的,你別忘了還給她。出來后又逛百貨大樓,母親買了些烤魚片、花蛤肉之類的海產品。她對我說,這里的海貨倒是挺全的,就是沒見那個爬蝦,我還吃上癮了呢。我爹說,咱山里人吃個蝦皮蝦醬就不錯了??赡苡X得這話有點刺耳,又換了欣然的語氣說,將來等倆小子工作了,你想吃啥都有,要不就把你弄到海邊住,想吃什么撈什么。
逛了一上午,中午我們在小飯店吃了鲅魚水餃,我想再領他們到其他景點看看。我娘看看我爹,見他沒表態,就說,咱還是回去歇著吧,今天有些累了。
往招待所走時,我爹又突發奇想,說他想下午就坐車去煙臺,在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走更順當一些。我盤算了一下,從煙臺到我們縣城只有早上七點一班車,如果等到明天即使坐最早的一班車到煙臺,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早班車,就得在煙臺住一晚上;當然,如果坐不上早班車,也可以坐晚些時候的車從煙臺先到濰坊,再從濰坊回我們縣城,但那樣的話既費時又勞神,對我爹的身體是個挑戰。我覺得他們來一回,沒有達到我預期的停留時間,見這一面成本有點高。我爹說,該見的也見了,該吃的也吃了,待一天跟待十天是一樣的。我娘說,咱出來一回不容易,煙臺是大城市,到那里逛逛最好。
只要有我爹在,我娘很少發表意見,這次在早去煙臺與跟我多待一段時間的問題上,她選擇了前者還給出了一個不錯的理由。我想,如果沒猜錯的話,她大概是想借煙臺一住的機會陪我爹看看病,畢竟那里的醫療條件更好。我想陪他們去,又不好請假離開駐地。轉念又想,他倆能從老家來部隊已經證明了適應外界的能力,到煙臺又有什么難處呢!
為節省時間,我們坐公交車回到部隊招待所,收拾了一下東西,就一起趕往長途汽車站。路上,我爹反復提醒我,一定跟領導解釋清楚,就說家里還有急事,不跟他們告別就是怕再給他們添麻煩,他們一定會理解的。
把他們送上開往煙臺的汽車,回到站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到了辦公室,我看見林曉濱正坐著發呆,辦公桌上還攤著一件部隊發的棉襖。她看見我,急忙用手抹眼睛,說這棉襖放在宿舍有些時候了,拍打了幾下,塵土飄到眼睛里不舒服。
她的聲音發齉,憑我的經驗判斷,除了感冒就是眼淚流到鼻腔引起的。不過我當時想不了那么多,彼時我還沉浸在爹娘走后的失落情緒當中呢。
她把那件棉襖慢動作般疊得規規矩矩的,裝進一個白色枕頭套里,站起來遞給我說,這里面還有兩雙膠鞋,我也穿不著,放著也是浪費了,你捎給阿姨穿吧。
我說,家里有急事,我剛把他們送到汽車站。
農村的事情就是多,她略有遺憾地說,那你把鞋和棉襖寄回去吧,希望阿姨別嫌棄。
看著她發紅的眼睛,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她的眼睛受損是因為給我娘找衣物所致。我說,我娘肯定很喜歡,我替她謝謝你。又想起早上跟我們一家三口照相的事,覺得她可能心里不情愿又不好意思拒絕,就誠懇地說,照相時為難你了,老鐘班長給你出了難題……
你可別這么說,她換了一副爽快的語氣說,其實我覺得很溫暖,很久沒那么開心了,這是真心話!
我也被她感動了,說那就好,那我心里就不別扭了。
接著她向往地說,其實我很想到沂蒙山區看看,整天唱《沂蒙山小調》,卻從沒見過沂蒙山……
我說,等我將來退了伍,一定邀請你到我的家鄉看看。
她說,再說吧,我這陣子想申請提前退伍呢,家里人都希望我早回去……
我站著,期待她繼續說下去,但她沒有,見此我就知趣地先走了。
五
過了半個月,弟弟的來信證實了我的猜測。那天我爹我娘到了煙臺,找了個小旅館住下,第二天就拿著在我們縣中醫院拍的X光片到醫院問診,大夫說癥狀很明顯,建議他們在煙臺住院手術。當聽到手術時間最快也得排到十天之后時,我爹堅決要求回老家,畢竟在我們縣城動手術便于我娘照顧,也不耽誤出院回家過年。
咱爹從部隊回來的第七天就動了手術,醫生說挺順利,至于能否切除病灶不好說,弟弟頗為傷感地寫道,腫瘤好像不是良性的,以后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愿他能逢兇化吉,當然我們也得做好思想準備;醫生說再過半個月的就能出院了,在家過年看樣子是沒問題的。
弟弟最后寫道,要想咱爹好得快,還得靠你的特效藥:聽說你跟二老照了不少照片,還有一張特殊的全家福,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就是在部隊照的那張四人照,能早寄來就早寄來吧,咱爹天天巴望著呢。
這封信是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讀的,讀到半路眼淚就洶涌而出了。弟弟手寫的那些熟悉的文字,彼時在我看來很像是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不停地變幻著角度,一會兒嘲弄我,一會兒惡狠狠地盯著我,一會兒字跡全無,一會兒又加粗加黑地強化著它們無情的破壞力。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爹只有四十幾歲,跟我們站長一樣的年紀,人家在生龍活虎地指揮千軍萬馬,而他則奄奄一息地困守于病榻,天天面對著死神的威脅。
但我終究不能感受到我爹的病痛,我所做的只是從外在因素出發,努力為減輕他的病痛,盡點孝心。我用積攢下來的八十多塊錢,又借了三十,買了兩瓶據說能修復遺傳基因的營養口服液,連同林曉濱送給我娘的膠鞋和棉襖裝在一起寄走了。
至于弟弟提到的照片,我何嘗不盼著林曉濱早沖洗出來給我呢。但膠卷是她的,我只用了八九張,剩下的得等她照完后一起沖洗,沒有特殊情況一般不會請照相館師傅在暗室里剪下用過的膠片先行沖洗。而且這些日子,她跟隨鄒干事帶領歌舞小分隊下連搞元旦慰問演出了,演出地點也不固定,想打個電話找她都困難,我只能被動地等待。
收到弟弟這封信的第三天下午。我剛從打字室回到辦公室,劉干事就問我:小馬,你們這張合影是誰照的?你看看,逆光,臉黑得像偵察兵涂的油彩。
聽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準是老鐘班長把我們的合影照砸了。我懷著僥幸伸著脖子慢慢靠近辦公桌,從那堆攤在桌上的照片中一眼就認出了那張四人合影。果然,我們一家三口和林曉濱的頭頂有一道彩虹般的亮光,再看看我們四個人的臉,在那道亮光下隱隱只有個輪廊。我當時就覺得眼前一黑,心說,老鐘啊老鐘,你表面上做了件好事,實際上還不如不做呢,這不是害我嗎?得知是老鐘班長干的好事,劉干事說,他就是一張嘴,死的能說活,當然活的也能搞死。又說,小林下連演出前把膠卷送到照相館,我今天一塊拿來的。我穩了穩情緒,裝作若無其事地挑出有我家成員的照片,拿著回了宿舍,蒙上被子,欲哭卻無淚。
在跟我爹我娘逛公園時,我娘講了一件事。說前一陣子,我爹的把兄弟高叔到我家玩,順便說到他哥哥的女兒曾見過我一面,對我印象挺好——這話不是隨便說的,那是意味著她家有主動提親的意思。她家可是我們鎮上有名的個體戶,手里有個十萬八萬的。幾年前我家蓋房子需要錢,我爹到高叔家借錢,高叔說他手頭沒有,但可以轉借。幾天后高叔讓人捎信來,說錢的事已辦妥,讓我們盡快去拿。我爹覺得一個人拿三千塊錢不安全,就帶我一塊去。在高叔家里,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她好像早知我們的來意,一見到我們就知趣地離開了,后來才知道錢是從她家轉借的。對她,我沒留下太多印象,長什么模樣我也忘了。我娘說,你爹也沒征求你的意見,說等你回家探親時見面再談,相當于把這事兒給辭了。
躲在被窩里,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這件事。說實話,我仍然沒有其他過分的想法,我只是覺得他們確實太需要我在某些方面有所表示了。
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周六,我早早起床來到辦公室,把裝膠卷資料的檔案盒從文件柜里搬出來,從其中一筒標有一九九七年五月的膠卷里找出我們宣傳股五人合影的底片。吃過早飯,不到八點就到了照相館,那時還沒開門呢。等照相館的師傅來了,我說明來意,請他們按加急來處理,聲明可以多付沖洗費。照相館是我們的合作單位,哪好意思多收我錢,不到中午就拿到了照片。寫到這里,聰明的讀者想必都看出我移花接木的伎倆了,不錯,正是如此。我把我和林曉濱那一截從照片上剪下來,疊在我們一家三口在假山前的合影上,拼接得看上去天衣無縫。但我馬上就發現問題了:天衣無縫沒錯,人衣有別啊,我爹我娘穿棉衣,我和林曉濱穿短袖。
只得另起爐灶。我又扒拉了一輪膠卷資料,好歹辨認出林曉濱三張穿冬裝的底片,作好標記,又請照相館沖洗出來。經過反復對比,終于找到一張可以與逆光照圖幅大小相配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她和三個女兵一起照的,她站在排尾,背景是門口掛著大紅燈籠的辦公樓。我把她的形象剪下來安排在我娘的身邊。然后我又買了個膠卷,裝在新相機上,嘗試著用不同的光圈速度配合,分別放在不同的光線環境下多角度翻拍,直到用完整個膠卷。然后我第三次來到照相館沖洗,一直折騰到照相館下班,我的移花接木之作才終于問世。
需要說明的是,照相館的師傅很有職業操守,始終耐心地按我的要求操作,從沒問過令我尷尬的問題。但這張照片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姑且不說我們照相的位置離開了英雄雕像,也不說拼接處的那條來歷不明的豎線,最關鍵是神態不合拍。林曉濱在和戰友合影時身體是向外側的,還調皮地舉起了一只手,而我娘則朝里緊挨我爹,這樣她倆之間就顯示出不好解釋的物理距離。從表情上看,剪下來的林曉濱笑得很燦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一家三口當時在共同面對林曉濱時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拘謹,像酒桌上面對那盤爬蝦那樣不知所措??傊?,這張照片給人的感覺是有些滑稽詭異,好像她專門跑到照片里搞惡作劇取笑我們一家三口似的。
照片洗好后,我沒有勇氣寄給弟弟,而是把它鎖進抽屜里,連同那堆剪得亂七八糟的照片碎條。我甚至沒有勇氣打開抽屜,好像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四個人物形象,它們已經脫離了所代表的真人而擁有了獨立的靈魂,它們四個或獨立或結伙跑到我的夢里,用扭曲的表情質問我,讓我寢食難安。
林曉濱結束巡回演出,回到了站部,已經是元旦過去十天了。她比出發前黑瘦了不少,精神頭也有些疲倦。我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飯時,她不停地為駐扎在山區的戰友贊嘆,還列舉很多感人的例子來啟發我。有的執勤點沒有澡堂,洗澡需要到小鎮上,一個星期洗不了一回;有的執勤點,戰友們頓頓蘿卜白菜,而她碗里的肉片最多。她還說,有的戰友為了能夠考學,利用周末時間到駐地中學老師家里請教,用積攢的津貼買禮物給老師。你條件好多了,咱總站本科研究生學歷的干部那么多,你得多跟他們請教,她勸我說。
我說,過了年就好好干。她說,明日何其多呀,從今天就開始吧,課本不是給你寄來了嗎?
看我不說話,她關切地問,上次你家叔叔來,我沒好意思多問,他臉色看上去好像不舒服呢?
我說是啊,他那時已經生病了,前些日子剛動了手術。
她說,怪不得你看上去不開心,原來事出有因啊。
當然是事出有因,不過我哪敢告訴她呢。
又過了兩三天,弟弟來信了。說我爹出院了,我寄到家里的營養液和膠鞋棉襖也收到了,但一直沒收到照片,我爹還以為郵局沒送,專門讓弟弟到郵局查看。他到了郵局也沒找到,我爹又擔心照片說不定在半路丟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唉聲嘆氣的,一聽到有自行車的動靜,就指揮我娘到門口迎接,以為那是郵遞員老莊來送信件了。弟弟說,你沒寄還好說,要是丟了到哪里找?這比大海撈針還難哩。
不就是張照片嗎,咱爹還真把它當成救命的神藥了,我看他老人家的神經也被病給折磨得亂套了,他明知你班長有男朋友,當他兒媳的可能性幾乎是個零,他這是圖得個啥!咱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家不稀穿的衣服當破爛送給她,她當成了寶貝,整天穿在身上到處顯擺,還弄得感冒了,你知道咱爹這病就怕傳染引起炎癥。弟弟在信里向我抱怨,看樣子他也被我爹折騰得不輕。
你當兵就像個兵樣,人家挖坑道還鍛煉身體呢,你整天照相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模特能掙錢!弟弟也沒放過我。
他在信中發出了最后通牒:趕緊把你們那張寶貴的全家福寄來吧,掛號信、航空件都行,郵費我來出,你再不寄來的話,我這個年都沒法過了!
于是我咬了咬牙,把那張精心裁剪拼制的翻拍照片寄給了弟弟。我安慰自己說,這張照片雖然有造假的事實,但本質是真實的,就像劉干事送我的關于新聞寫作的書籍中說的那樣,新聞的真實是本質屬性的真實,而不是單個新聞事件的真實。
寄照片時,我沒有把信件放到傳達室的義務兵免費發信處,而是花了八毛錢寄的掛號信。我怕信封因為種種原因開裂讓照片露出來,也怕走平信半路出現丟失的情況。
離過陰歷年還有八九天的樣子,弟弟的回信來了。他說:臨近年關家里本來就挺忙,你寄來的照片更是忙中添亂,家里人來人往,都來參觀照片,說你厲害,娶了有錢的女兵,咱爹起初還解釋說你們只是普通戰友關系,但他越解釋別人越不信,還對他一味地恭維。后來我看他越來越享受這種被人仰慕的感覺,恐怕現在連他自己也信了,甚至開始跟人討論你們將來成家立業面臨的種種問題,擔心你要是去南方工作可能不習慣,簡直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
好處是,這張照片像是一針強心劑?;煹尼標幋蜻M去挺難受的,惡心無力加嘔吐,一有人來看這張照片,他就恢復精神,講述你們一起逛公園、吃酒店的經歷,包括她給咱娘剝蝦吃的細節、給他倒酒端酒的細節,看那架式,要不是礙于你領導在場,就差當場叫公公、婆婆了。祥林嫂的孩子讓狼拖了去,悲傷過度見人就嘮叨,現在我才知道過度喜悅也有這種可悲的表現。當然你也知道,強心劑的作用是有時效性的,等人家一走,咱爹的頹勢就立馬顯露出來,像個連軸轉的講解員那樣疲憊地躺在床上,叫咱娘給他捶背按摩,心情煩躁不安,口出粗言,如同換了個人。
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晚上臨睡前,他們一直在討論一個問題:照相時明明站在一個軍人雕像前面,可這張照片上卻是一個光禿禿的假山。他們爭論來爭論去的,都懷疑對方的腦子出了問題,互相指責,說等病好后再到部隊現場驗證。我唯一的猜測是他倆都記錯了。
不過,我能看出這張照片有問題。第一個明顯的漏洞是你林班長的官越當越小了,在你們辦公室照的五人照上,她是下士,肩上扛著一粗一細兩根杠,等你們四個人照時成了一根細杠的列兵;第二個疑點是她越活越年輕了,第二張照片明顯比第一張照片稚氣。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你說你過年能夠回家,你要是能領個活人回來,或者至少再弄張二人合影回來,我就相信你沒有造假。
六
陰歷年底前,劉干事接受了軍區報社的約稿,為新開辟的“新春走基層”專欄寫篇紀實通訊。他帶上了我,用幾天時間走了三個小散遠的執勤點,回到站部已經是臘月二十五了。
這次外出采訪,我收獲頗豐。重新體驗連隊生活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收獲是我遇到了新兵連時的戰友小孔。他們的執勤點位于半山腰,幾個人平整出一塊地養豬種菜。我去的時候,他們幾天前剛殺了一頭豬,腌制了上百斤咸肉,還送我一大塊后腿肉?;夭筷牭穆飞?,劉干事說,這塊肉拿回家去吧,你們村莊可不一定有這么好的豬肉。我說,我想送給林曉濱,她老家吃不到咱北方的豬肉,再說我還欠她半個膠卷呢。劉干事說,這塊肉可不夠她家吃一頓的。見我疑惑,他繼續說,我沒想到你不知道,林曉濱從小在福利院長大,連自己的親生爸媽都不知道是誰,她回去探親都是住孤兒院的,沒有幾十斤豬肉可不夠吃一頓。
聽了這話,聯想到送走爹娘后我倆在辦公室的那次談話,我也從中咂摸出一些滋味。劉干事說,看不出來吧,她可是孫股長親自挑來的兵;孫股長當時還當指導員,面對十幾個適齡女青年,不是領導的親戚就是老板的孩子,孫股長排除干擾挑中了她,誰讓她有副好嗓子呢。
我說:“早知道這樣,我跟小孔多要點肉啊?!?/p>
劉干事說:“算了,回去咱到孫股長宿舍燉燉吃吧,喊上林曉濱,咱宣傳股也算是吃個團圓飯嘛?!?/p>
我脫口而出說:“是啊,咱們只照過全家福,確實還沒吃團圓飯呢?!?/p>
回到站部,我把那塊肉交給劉干事,就關了文體用品倉庫的門,專心致志地撰寫他交給我的寫稿任務。
下午四點多鐘,我寫完草稿,想找劉干事審閱,結果辦公室外間沒人。我就敲開孫股長的門,也算是回來跟他報告一聲。孫股長見我說,你來得正好,我正好想找你過來談點事呢?!白罱静恐{言很盛,說林曉濱被警察帶走了,這是不符合事實的?!睂O股長說:“你跟劉干事這幾天不在家,發生的事你不清楚,這么說吧,林曉濱找到親生母親了,準確地說是她親生母親找到她了,她因為過失傷人剛到監獄服刑,情緒非常不穩定,很想見親生女兒一面,獄方通過福利院找到了林曉濱,請她回去做工作。思想政治工作可不是我們部隊獨有的,明白嗎?”
我說明白。
“她母親原是個下鄉知青,返城之前生下了她,怕影響返城就把她放在了福利院門口,這段歷史你是不知道的?!?/p>
我說:“我確實不知道?!?/p>
孫股長說:“獄警也是警察,穿差不多的衣服,所以就傳出了謠言,說她被警察帶走了,你是內部人,所以我得跟你澄清事實?!?/p>
我說:“我知道她永遠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p>
孫股長說:“劉干事這會兒在我宿舍燉肉呢,晚上就在我那里吃飯吧,你父親捎來的山果酒還沒喝呢,也算是給你們接接風?!?/p>
到了晚上,我們宣傳股四個人吃著從山上帶來的豬肉,喝著我爹釀造的杮子酒,味道雖美但如同嚼蠟。鄒干事說,小林這會兒在哪里呢?難道也像電影上演的那樣,跟她親媽隔著鐵窗默默無語兩眼淚嗎?
孫股長說,要不是參加戰備值班保障任務,我立馬買票去趟湖南看看小林,這可是咱的兵啊,咱思想政治工作可得做到家??!
七
臘月二十七下午,堂哥馬小明到部隊找我。他大我一歲,跟我一起上完小學初中,現在青島打工。這次跟老板到部隊駐地辦事,辦完事后老板放他假,讓他直接回老家,他想起了我這個堂弟。
我先去營區門口見他,回來跟劉干事請假,他批準我在外面吃飯,還說他已經跟孫股長商量了,我明天就可以回老家探親,作為特殊情況對待。我激動地邀請他共進晚餐,他說你們兄弟好好聊天吧,我又不差那頓飯吃。
按照堂哥的建議,我領他來到劉干事請我們一家三口吃飯的小海鮮店。走到半路上,堂哥神秘兮兮地用肩膀蹭蹭我,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你那位女兵朋友呢?我想一塊請請她。我有點氣惱,但又不好發作,只得跟他打馬虎眼,說她回老家了。
堂哥說,前幾天小燈從青島辦事,順便到我那里坐了坐,談起你的事情,簡直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在部隊交了個女兵朋友,三叔三嬸非常滿意……看我這廢話說的,他們能不滿意嗎?咱們山溝里長大的孩子,前幾年上中學時,連鎮上的女同學都不正眼看咱,想不到你居然談上了市長的千金,我當年怎么就沒看出你有這樣的本事呢!
我說,這純粹是胡扯……
他說,啥胡扯?你們不是連訂婚照都照了嗎?三叔三嬸正準備向村里申請宅基地,給你們蓋新房呢。
我說,越說越不靠譜了,這都是誰造的謠?
他說,怎么造謠呢?小燈親耳聽三叔說的。
我想,小燈是我要好的鄰居兼小學同學,每次從外面回家都到我家看看,跟我爹娘說說話,想必他不會造謠。他不造謠,那會是誰在造謠?極有可能是我爹親自造的謠。
他接著說,小燈還說她跟你一塊回家過年,沒想到先回浙江了,是不是年后再到咱家?
我說,人家根本就不是浙江人……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我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解釋不清楚了,這不把自己都給繞進去了。但是,我必須跟我堂哥把事情說清楚,要不我覺得這個年是無法順利地度過去了。
那天晚上,聽完我的解釋,堂哥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這事也有些玄,幸福來得太突然,不太合常理嘛。
臘月二十八傍晚,我跟堂哥一塊回了家。我推開了久違的大門,穿過天井,剛邁進屋,就聽我爹用責備的語氣對我娘說,剛子回來了,你還不快開門!
我看到他正在努力地想翻過身來,手里還舉著一本相冊。
我說,是我回來了,爹。
我爹問,就你一個人?
我說,還有小明呢,我跟他一塊回來的。
我爹失望地說,我以為你跟小林一塊回來呢。
說了一番慰問的話,堂哥坐到床上,俯下身子轉向我爹,故作神秘地對他說,三叔,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別生氣。
我爹大度地說,不生氣,早一天來晚一天來的不要緊,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嘛。
堂哥無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對他三叔說,有句話小剛不好意思跟你說,丑角還是我來唱吧:咱知道,部隊有紀律,男兵女兵不能談戀愛,就是談,也得悄悄的……
堂哥停頓了一下,看看我爹的反應,見我爹若有所思的樣子,就繼續開導他:三叔,以后咱可不能再向外宣傳了,要不部隊會強行把他倆拆散,也影響俺兄弟的前程。
我爹身子勉強抬了抬,連續點著頭,然后正色地囑咐堂哥說,是哩是哩,你以后也不要對外說,都是你們這些了解內情的自家人胡亂往外說的。
堂哥換了一副嚴肅的嘴臉說,就是就是,保守秘密,從我做起,決不對外亂說。
在家過年期間,親戚絡繹不絕,該來的來了,平時不走動的也來了,他們借過年的機會來探望我爹這個病號也在情理之中。他們絕大部分人在問候完我爹后,會若無其事般地站起來,參觀我家東墻上的兩個相框,以我的軍裝照為中心開始發表看法——當然他們無法從中找到臆想中的目標形象,不過這不影響他們關心我的感情生活,或欲言又止或開門見山,或循循善誘或顧左右而言他。而每當我準備開口解釋,我爹都用堅決的目光制止我,說先好好工作,其他事概不考慮,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當個好士兵必須先好好工作。
正月初六,我返回了部隊。兩個月后,家里就收到了我和林曉濱的合影照,那是我們在部隊駐地剛建成的古文化街照的。年前林曉濱提出了提前退伍的申請,為的是早日回到從小長大的福利院工作。她的申請上級批準后,股長設宴給她送行,吃飯之前我們照了宣傳股第二張全家福,她還跟我們每個人都單獨照了一張。
我特意隨信交待,林班長退伍回南方了,不要把照片隨便給外人看。我的本意是既不想讓我爹失望,能讓他安心養病,也想把林曉濱退伍的事實如實報告給他,好讓他面對并不圓滿的結局時提前有個思想準備。
弟弟來信說,當看到我和林曉濱在那個古色古香的建筑旁的合影時,我爹深陷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說:天安門!你哥嫂在天安門前照的相,我將來也到天安門前照相,我有這個信心!
這事過去多少年了。我和林曉濱都擁有了自己的家庭,但仍保持著超過一般戰友的友誼。前些日子,她領女兒來濟南藝考時我們兩家一起吃飯,還合影留念。談到往事時,她一再說起依偎著我娘照相時那種溫暖的感覺,她說那是她第一次照全家福,好像找到了從未體驗過的母愛……
再說點題外話吧。我爹現在還活著,醫院說這是個奇跡。我婚后的前兩年,每次領老婆回家看他,他常常喊錯她的名字:小林……啊……不……小李,你看我這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我想說啥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