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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2年第6期|傅菲:森林與水鳥
    來源:《文學港》2022年第6期 | 傅菲  2022年06月28日08:25

    下午的森林

    晌午,從閩贛交界的分水關,擇一機耕道蜿蜒而進,過兩個小山灣,豁然開朗,山谷跳入眼際。兩條高聳的山梁奔跑而下,慢慢收攏,形成了山谷。山谷形似臉盆,喬木參天,彌眼蒼翠。在高處的山梁之間,隆起一個梭形山坡,陡峭高峻。眼前龐大的山體叫仙山嶺,數十條山梁如榕樹的粗壯根須,暴突出來。山梁交疊,山谷凹陷。這是一個無人的山谷,臨澗而筑的三棟廢棄民舍破舊欲傾欲塌。

    一條溪澗從山壟沖出來,亂石雜堆。樟樹、冬青、刺槐、樸樹,沿著澗邊蓬勃生長。溪澗之北是空曠地,地壟依稀隱現,因無人種植,長了福建茶、軟枝黃蟬、硬骨凌霄、俏黃櫨、荊牡、懸鈴花等灌木。蝴蛾在山谷紛飛。

    這是4月下旬,正是蝴蝶破蛹而出的繁殖季節。我在灌木和草葉上,看到了各種蝶卵,一泡泡的,形態各異。形似甜圈圈的,白瑩瑩,是黑灰蝶的卵;形似熟米棗的,析出澄黃澄紫的漿色,是大二尾蛺蝶;形似青覆盆子,毛絨絨球狀,是斷環蛺蝶的卵;如一瓣百合花倒豎,是梨花遷粉蝶的卵;形似剝了橘皮的肉囊,是梳翅粉蝶的卵。

    毛毛蟲在大花梔子上爬,在梨樹上爬,在野蕎麥上爬,在野芝麻葉上爬,在苦竹葉上爬,在地上爬。毛毛蟲怪異,讓人覺得皮膚出癍瘙癢。毛毛蟲是蝶的幼蟲,形態各異,蟲體光滑或長有肉棘,前胸膨大。幼蟲是蝶類唯一取食寄主植物或寄主生物的時期。我取了一根剛竹,把樹葉、草葉撩起來看。我討厭毛毛蟲。毛毛蟲愛吃白菜葉,愛吃梨樹葉,愛吃柚子樹葉,愛吃梔子花葉。白菜多好吃,梨子多好吃,柚子多好吃,梔子花多美。都是我喜歡的。十余年前,我愛釣魚,我捉菜葉上的毛毛蟲作魚餌,釣魚。河里的任何魚,都愛吃毛毛蟲。毛毛蟲有臭味,是它頭上的臭角射出來的,略黏的液體要么綠色要么黑色。魚鉤刺進毛毛蟲前胸,魚線拋入河里,魚拽著魚鉤跑。

    毛毛蟲美得奇異,奇異得讓人想嘔吐。最懂得仿生學原理的,一定是毛毛蟲了——布萊蔭眼蝶的幼蟲可以亂真楓香樹種子,小妖灰蝶的幼蟲與雙齒多刺螞無異,卡環蛺蝶的幼蟲與黃蚱蜢沒區別,中華麝鳳蝶的幼蟲和珊瑚一模一樣。毛毛蟲精通隱身術,隱身在樹葉草葉、花苞以及菌類、腐殖層。它唯有隱身才可以保全自己——它是鳥類、魚類、蛙類、蜥蜴珍愛的美食,營養豐富,易于消化。

    蝶類是完全變態的昆蟲,一生歷經卵、幼蟲、蛹和成蟲。鳳蝶科、粉蝶科、灰蝶科蝶類的蛹屬縊蛹,前胸帶狀絲和尾端絲吊著蛹體,附于樹枝上,如孩子蕩秋千,蛺蝶科蝶類的蛹屬懸蛹,以腹部末端的臀棘與絲墊把身體倒掛起,像寺廟屋檐下的風鈴。蝶的老熟幼蟲也吐不多的絲,結蜘蛛網一樣薄薄的繭房,蛹睡在繭房,把幼蟲的營養轉化為成蟲的營養,孕育成蟲的器官,發育成熟后,破繭而出,蝴蝶翩翩而舞。

    在楓香樹葉上,我找到了已破了的繭,像一個被蟲蛀空了的花生殼。

    而這個山谷,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蝴蝶呢?是不是因為山谷濕氣重,又無人噴灑農藥?不得而知。蒲兒根、毛茛、一年蓬、鼠曲、紫花地丁、灰菜、婆婆納等野草,在競相開放。澗邊,荒地,舊屋前的院子,墻埂,都是野花的世界。蜜蜂在嗡嗡嗡。蝴蝶呈波浪形翻飛。

    蝴蝶斑斕炫目。蝴蝶的翅膀是春天的另一種曠野。我拍蝴蝶照片。我拍它們紛飛,拍它們棲落,拍它們追逐,拍它們交歡。它們自由而快樂。它們善于跳山地舞。它們隨意而美好。南方森林,蝴蝶與飛鳥、跳瀑一樣,是靈動的大寫意;是樹木、花朵與流水的疊加之美;是穿著色彩艷麗長筒裙的翩翩少女,輕盈曼妙;是莊周亙古的夢境。每個人都追逐過蝴蝶。我站在野地,蝴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的頭發上。我如一棵樹站著。站著,不說話,也無比美好。

    我記了一下,我看見的蝴蝶有寬帶青鳳蝶、金鳳蝶、曲紋黛眼蝶、圓翅鉤粉蝶、蛇眼蝶、大絹斑蝶、箭環蝶、綠豹蛺蝶、白帶螯蛺蝶、忘憂尾蛺蝶、孤斑帶蛺蝶、白弄蝶、傲白蛺蝶、白裳貓蛺蝶、翠藍眼蛺蝶、黃帥蛺蝶、樸喙蝶、棕褐黛眼蝶、寬尾鳳蝶、斐豹蛺蝶。沒有最美的蝴蝶,只有更美的蝴蝶。

    在山谷,我徜徉了一個多小時,沿著右邊黃土路的機耕道,進入更深的林木幽幽的山壟。機耕道有被三輪電動車碾壓的轍痕,密密浪形的胎紋印在黃土上。山壟兩邊都是野生闊葉林,喬木灌木混雜,形成墨綠的坡度。森林覆蓋的巨大山體,無論是山坡、山梁、山谷、山峰,還是山灣、山岬,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極美的。它們的線條柔和,呈弧形或半弧形。山體呈瓜形或魚形或筍形或垛形或尖塔形。

    不同的角度,山體出現了形狀的變化,而不變的是渾然天成之美。以前,我不懂畫家為什么要去野外寫生,依照相片畫畫不是一樣嗎?長期去野外做田間考察后,我明白了,山川的線條具有和諧之美、靈動之美、變化之美、構造之美、色調之美。山川并非巋然不動(在不同的視角下),而如河魚暢然游動。自古以來,人師法自然,去雕琢,去燥氣,所推崇所遵循的,正是自然法則。

    黃土路沿著山壟,向山腰而上。我走了約兩華里,陽光突然消失。我抬頭看了看天,厚厚的黑云蓋了山巔。暴雨很快落下來了。我倉皇找躲雨的地方。走出山壟,去舊屋避雨,來不及了。一般來說,山中有機耕道就有躲雨之處,如草寮、石洞、木亭、山廟。我往上走了百余米,看見一個草寮,我跑了過去。草寮很簡單,四根粗壯的木柱,芒草蓋頂,兩根橫檔可坐人歇腳。頂是“八”字形斜頂。芒草尚未霉變,草葉素黃。這是一個去年冬翻頂修葺的草寮。我剛落腳,暴雨嘩嘩而下,雨聲震野。

    我太愚笨了。蝴蝶有預感天氣的能力。我怎么反應不過來呢?山谷有那么多蝴蝶聚集,是暴雨將至的預報。蝴蝶對微環境的變化十分敏感。蝶蛾蜂對局部天氣能做極為敏銳的反應。

    人類對蝶類進化起源的奧秘探索,并不透徹。因為化石證據匱乏。蝶類從5000萬~1億年開始分化。哺乳動物的第一個分支——蝙蝠開始飛行,晝伏夜出,捕食昆蟲。蝶類為躲避天敵,夜伏晝舞。

    蝶類的多樣性依賴于生態的多樣性,尤其植物的多樣性。蝶類取食寄主植物的同時,還依賴植物提供豐富的蜜源。植物是它們唯一的食源。僅有食物還遠遠不夠,某些蝶類的繁殖離不開野生動物的糞便——某些蝶類雄性沾惹糞便氣息來增強自身氣味,以吸引雌性。沒有野生動物,那么它們無法完成交配。仙山嶺有大面積的原始森林,植物豐富,野生動物十分常見。

    在我走訪山民時,山民說,仙山嶺猴子太多了,野豬、黃鼠狼、野兔、狗獾、山麂就更多了。分水關下,有一對老年夫婦,守公路有十余年了。閩贛公路拓寬時,他們來守公路,看護物資。公路修好了,他們卻留了下來。來往車輛司機在他們家加開水,洗臉刷牙,搭膳。車壞了,還借宿。夫婦忠厚,為人和善。老婆婆說,修路時,山腰上機耕道有工人拋玉米棒,猴子天天來吃,修路人走了,猴子來到桃林摘桃子吃。

    當地的一個攝影愛好者,每年登頂仙山嶺,至少三次。他是資深戶外運動愛好者。他說,登頂需要兩個半小時,一般山民登頂需要四小時,仙山嶺至少有三個猴群,最大的猴群不少于二十只。

    武夷山的短尾猴盛名頗隆。仙山嶺處于武夷山主峰黃崗山北部山系,與五府山山系相銜,均屬于武夷山山脈北部余脈,隸屬鉛山縣武夷山鎮管轄。也是武夷山山脈北部余脈最巍峨的山系之一。進入山谷,我最想看到的,便是短尾猴。5月,桃李未熟,玉米剛長棒,山下無食可取,短尾猴不會下山。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蔽乙馔饪匆娏恕昂麜?。喜不自勝。

    暴雨從山巔壓下來,寮頂瞬間瀉下雨瀑。瀑珠濺起黃泥漿,濕了褲腳。我抬起腳,擱在木檔上。雨挾裹著風,有些冷。雨勢一下子遮住了山峰。雨珠從高高的樹梢跳濺下來,噼噼啪啪,玉珠倒濺。森林里,雨珠之聲不絕于耳。雨珠打在樹葉上,當啷當啷,樹葉彈起雨珠,落在下面的樹葉上,又彈起,又落在下面的樹葉上。雨珠一層層落下來。沒有彈起的雨珠,匯集在樹葉,滑落下來。

    雨勢白白亮亮,如海潮騰起的泡沫水珠。森林沉在海潮之下,兀自洶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滄海一聲笑》: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清風笑,竟若寂寥。

    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暴雨來了,但并無大風,樹沒有瘋狂地搖動。雨聲清脆,果斷。大地所有的燥氣消失了。人的燥氣也消失了。暴雨雖喧嘩,但大地重獲安寧。蝴蝶躲在樹葉下,樹葉被雨彈起,蝴蝶震顫一下。但它紋絲不動。暴雨之下,森林有一種令人驚悚的安靜,滔天般蓋來。

    寮頂的雨瀑漸漸羸弱了,潺潺而下,雨珠繼而嘀嗒嘀嗒。暴雨下了十來分鐘便停了。黑云化為雨水,滲入了大地,天空空闊而明亮,白白的太陽如一朵桃花水母,在藍湖飄蕩。

    森林仍有嗦嗦的葉落水珠之聲,舒緩平和,如鋼琴演奏的謝幕之曲。我搖動一棵碗口粗的樹,水珠嘩啦一下,落得我頭發透濕。機耕道是無法再走了——成了被水臨時占用的河床,泥漿翻滾。新鮮的野花和腐葉、柴枝、鳥窩,一并被水沖了下來。昆蟲(蜜蜂、椿象、甲殼蟲、天牛)在黃泥漿水里掙扎。它們再也飛不了了,成了魚蛙的美食。

    我沿著機耕道山邊,走了二十來分鐘,登上了山梁。

    山梁有一片平地,五裂槭、白辛、樟樹、黃山松、短柄枹櫟、含笑、闊葉天臺槭,高高聳起,形成稀疏的喬木林。林下卻無灌木,稀稀的茅草享用了林間剩余的陽光。細細的刺藤伏地而生。雨珠稀稀落落,落珠之聲清晰可聞,如稀薄的鐘聲。太陽的光線不是十分明了,白白黃黃,花花的,給人目眩之感。每棵樹的樹冠卻完全呈現了出來。水珠析出的陽光,更透明美凈。知了在這個時候,吱呀吱呀鳴叫了起來。只有一只知了在叫,但我辨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似乎每一棵樹,都有知了在叫。

    雨的珠沫并沒散去。珠沫懸浮在空氣中。珠沫懸浮著太陽的光線,柔和、靜美、恬淡。我想,這里可能就是七個小矮人生活的地方。七個小矮人坐在樹樁上唱歌,戴著雪帽,盼望著大雪來臨。他們學著貓頭鷹叫,學著狐貍叫。他們吹著悠長的口哨,等待著白雪公主出現。

    林地濕濕的,腳踩下去,腐殖層的水溢上來。茅草開著白細的花。千里光開著黃暈暈的花。刺藤(薔薇科)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我的手上開了四朵紫紅的花(摘了四朵木槿)。一雙戴勝鳥呼嚕嚕從茅草叢飛起,飛出了林子,向山谷飛去。

    山風漸起,輕輕掃著樹杪,沙沙沙。樹上的雨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樹葉光亮而澄碧。山風掃盡了雨珠,也掃下更替的落葉。落葉有的是黃黑色的枯葉,有的是新嫩之葉(被暴雨摧折),有的是半綠半黃。樹葉輕輕飄下來,旋轉著搖擺著。樹葉落下來沒有聲音,但拉動了光線晃動。

    山梁另一側,流泉之聲如環佩叮當盈于耳。流泉潺潺,從樹叢直下,淌入另一個山谷。那是一個收窄、矮灌木茂盛的深谷。石灰石山巖疊出了懸崖。懸崖并不高,二十余米高,但陡峭。石崖長著兩棵黃山松、一棵雞爪槭和一叢苦竹。苔蘚爬滿了崖體,厚厚的一層,油綠。泉水從崖口落下來,落在石塊上飛濺,又落下來,跌入深谷。棕樹和粉葉柿樹從深谷探出了冠蓋。流水湯湯,以自己輕快的節奏,匯入鳥的合唱。

    灰燕尾在崖石跳來跳去,水珠飛濺在它身上,它抖一下,繼續在苔蘚找昆蟲吃。它噓噓地叫著。這里是它的忘憂谷。噓噓,噓噓。它翹起頭,伸長了脖子在引頸高歌。它在呼喚伴侶。深谷里,棕腹柳鶯嘰嘰嘰嘰,以滑音轉換著不同的單音,柔潤甜美。棕腹柳鶯非常之多,它們喜歡在有流水的森林度過求偶、孵卵的初夏。對于即將高飛的新生命來說——棕腹柳鶯幼鳥即將試飛,森林是它們的母地。棕腹柳鶯是留鳥,在哪兒出生就在哪兒終老。它們沒有故土也沒有異鄉。

    暴雨之后,昆蟲飛得異?;钴S??諝馇逍?,濕度夠大。伯勞、灰紋鹟和鳳鹛從樹上飛了出來,追逐昆蟲。它們邊追逐邊鳴叫。在森林的任何一個角落,我們都可以聽到人類失傳的天籟般鳴唱。

    走過一個山梁,又走過一個山梁。鳥鳴始終伴隨著我的腳步。鳥,似乎擔心我會迷路,以時高時低、時尖時圓的聲調,帶領我走入森林的最深處。有鳥鳴唱的地方,人就不會孤單,也不會恐懼。我時而望著高高的天,時而遠望高處的森林,我登山的腳步顯得更加堅毅。人需要勇氣,去探索自己熱愛的東西。當我一個人走在森林里,我很少會感到單調,更不會感到孤獨。森林讓一個孤單的人變得無限豐富。每一棵樹,我都可以靠近、環抱;每一聲鳥啼,歸入我耳,灌入我內心。人就會化身為高山、森林、天空。人就成了星辰大海。

    臨近傍晚了,我下山。其實我登得并不高,才登上了山腰。森林有自己的小氣候,時晴時雨。天下起了蒙蒙小雨。森林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嗦。這是細雨之聲。鳥鳴啾啾。

    山谷完全寂靜了?;野装椎挠卧圃陲h蕩。遇見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很親昵。他們用手語說話。他們是上山采蘑菇的,從另一條山壟下來。我看了看他們的簍子,蘑菇有半簍子多。女的穿牛仔褲白汗衫,身子高挑挺拔。男的穿牛仔褲黑汗衫,個頭偏矮,但健壯。我很羨慕他們。

    蝴蝶不見了。一只黃鼠狼在灌木叢穿來穿去。鳥投林,馱著白晝最后的白亮天色,消失于浩渺的林中。

    森林越來越黑,最終與夜色融為一體。

     

    烏桕湖里的小

    峽谷呈S形,像一條繞在樹干上的蛇。峽谷在縱深兩千米處,被一座橫切的山堵死。峽谷成了斷頭蛇。山與山之間有順山溝,雨季來臨,順山溝便奔瀉嘩嘩的山水。山水無處可瀉了,便躺下來,軟軟地躺在峽谷的茅草里。茅草地成了積水灘,積多了的水從北向南,依地勢,沖刷出了一條叮叮咚咚的山溪。

    大約50年前,村里舉全村之力,在積水灘建了一個30米高的土石水壩,把水攔截了下來,成了水面20余畝的山中湖泊。在最初幾年里,湖里養了魚,魚鮮美無比,可怎么喂草,魚也難長大,草魚養了三年才五六斤。水冬暖夏涼,因為積水灘有泡泉。

    湖泊右岸的巖石上,有一棵上百年的烏桕樹,甚是樸實莊嚴。于是當地人把湖泊叫烏桕湖。魚是無人再養了,烏桕湖除了灌溉,夏日游泳,沒了別的用處。

    湖中長螺螄和河蚌。河蚌肥,一個河蚌有菜碗大。不知道為什么,十多年來,湖泊中從來沒有水鳥來越冬。八年前,有一個養鴨子的人,覺得湖里養鴨好,便租了下來,養了幾百只白番鴨和幾百只花鴨。養了兩年,不養了——村人不讓養,鴨屎把湖水都染黑了,影響日常用水。

    湖邊的礁石地,開始長蘆葦了。之前,湖邊從未長過蘆葦,茅草也不長。水堿性高,草長不了。養了鴨,堿性降下來了,螺螄河蚌繁殖得更快,更肥。蘆葦的根須蔓延到哪兒,便在哪兒冒芽,先是芽苞抽出兩片葉,一個雨季下來,便長得和人一樣高。不到兩年,湖泊便被蘆葦包住了,看起來像個野湖。葦鶯、樹鶯、山雀、鷦鷯、白頭鵯,在蘆葦里,一群群飛?;ㄉ呔碓谔J葦稈上。

    2016年冬,湖泊來了一對野鴨。村人啞四在電話里,說話聲音震耳膜,告訴我,湖里來了野鴨,你下次來村里,去看看。啞四是個菜販,村里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盀蹊旰砹艘傍啞痹谒劾锸且粭l新聞。在大部分村人眼里,也是一條新聞。當然,在我眼里還是新聞。

    這是村里唯一的湖。這是湖里唯一的一對野鴨。

    過了半個月,正是立冬,我徒步去了湖邊。風冷颼颼,從山坡往峽谷里灌。楓樹(并不高大)夾雜在荷木林里格外惹眼,欲燃欲熄。烏桕樹在山岬浸染了土漿色。山溪近乎干涸了,很小的殘流從積沙里消失又從另一處積沙上滲出。

    繞湖泊走了一圈,我也沒看到野鴨。我坐在水壩上,望著瓦藍色的湖面。湖里蕩著白云,像漾散的豆腐腦。

    夕陽將垂,被山梁扛在肩上,像扛著一個將熄的火盆。兩只野鴨從蘆葦叢里游出來,一前一后,緊挨著,兩個黑黑的腦袋像兩支浮標,背部像兩片落葉浮在水面。它們游得很快,水波呈半扇形往兩邊掠開,又迅速消失。它們也不叫,直往排洪口這邊游過來。排洪口是淺水區,浮著草屑碎枯枝。漂浮物下,有很多螺螄河蚌。我一下子看清了,那是一對小。

    在贛東北的鄉村,野鴨并非特指某一種水鳥,而泛指科鳥類和部分鴨科鳥類,涵蓋了赤膀鴨、斑嘴鴨、花臉鴨、綠翅鴨、針尾鴨、白眉鴨、潛鴨、丑鴨、長尾鴨、鵲鴨、秋沙鴨等水鳥。只有小、鳳頭才會選擇在山中小湖泊、丘陵地帶略大的山塘、盆地中小水庫棲息或越冬;而中、大、特大型水庫,開闊壯觀的湖泊,食物豐富且水質優良的開闊河流,適合其他水鳥棲息或越冬,尤其四周帶有林地的僻靜之處,備受青睞。即使是秋沙鴨和鴛鴦,也會在澄明幽靜的水境停下高貴的“馬車”,布起天堂般的宮闈。

    小是科水鳥中體形最小的,且矮扁,體長25至32厘米。小游在水中,短圓,如浮起來的水葫蘆,故而又稱水葫蘆。科鳥類是個“人丁單薄”的種類,全世界共有5屬20余種,分布在南極以外大部分地區,以溫、熱帶居多,我國有2屬5種,即小、鳳頭、角、赤頸、黑頸,主要分布于東部,其中赤頸和角比較稀少。科水鳥與鴨科水鳥,外形沒太大差別,最大的區別在于鴨嘴扁長,嘴尖直。俗話說得入木三分:就是把鴨子打死了,它的嘴還是扁硬的。因外形與鴨科水鳥相似,小又叫油鴨;因它過于機靈,故名刁鴨;它游水的時候,背部稍隆起,像小鱉浮在水面,故又稱王八鴨子。

    小不在意人類在它附近生活。它不遠離人,也不親近人,但時時刻刻警惕人——性膽怯,又害羞。人很難接近它。我在樅陽縣工作時,單位門口有一個約兩畝大的池塘,水深約一米,村人在里面養魚,婦人在池塘口洗衣洗菜,男人挑水澆菜。池塘東邊是村前車道,人來人往;北邊是我單位的圍墻,圍墻下的淤泥上長了蓬蓬勃勃的水芋和銅錢蓮;西邊是菜地,種菠菜、香蔥、白菜、蘿卜;南邊是泥石壩,供種菜人過往。池塘四邊的墻體,長了密密匝匝的小文竹和野薔薇,以及小蘆葦。有一個小家族,安然地生活在這里。每日早飯后,我在池塘邊,看它們覓食、戲水。我不知道它們是哪一年落戶在池塘里的,我去樅陽工作的那年4月,是五只,三年后離開,已有九只了。我向它們扔一粒小石子,它們迅速躲到竹叢里。我問過池塘邊開店的老方,你有沒有抓過野鴨啊。老方說,抓過兩次,鬼也抓不到一只,它們跟鬼一樣精。我倒看過烏鯉(黑魚)吞吃小。我靠在圍墻上,看它們在銅錢蓮里游樂吃食,一條烏鯉跳出水面,咬住小的尾部,拖入水中。

    我跟啞四打電話,說,看到野鴨了,它有名字,叫小。啞四哦哦哦地應著,說,反正叫野鴨也不會錯,村里沒人知道它叫小,知道了,也沒人記得住,記得住了,也沒人寫得來。

    第二年9月,我去湖里玩。啞四對我說,上個月,湖里溺死了人,溺死的人叫丁亥。我知道丁亥,他喜歡打野獸,捕黃鼠狼,捕兔子,捕野雞。他還會自制土槍,在夏天的時候,去河邊打白鷺。我說,丁亥怎么死在湖里了,他會游泳呀。

    很少人會下湖玩水,也沒人下湖摸螺螄。湖深約十米,淺水區也有一米多深,湖底有深淤泥,水冷得冰骨頭,誰會下湖呢。啞四說,撈上來的時候,丁亥的腳上纏了網絲。我明白了,他在水邊布網,是想捕捉小(湖里沒有魚),沒想到滑下水被網絲纏住了,再也沒上來。啞四也是這么想的。啞四說,有好幾個人想抓野鴨,可沒一個人得手。我說,那些人真傻,野鴨會飛,會潛水,它的巢藏在哪兒,你守半個月,都發現不了,它是水里的鬼,鳥中的精,摸它的毛都摸不到。

    我和啞四在湖邊轉了兩圈,也沒看到小。它們躲起來了。小太機靈,在十余米開外,它便能聽出人的腳步聲,更別說人的談話聲了。

    晚上,我聯系了捕魚人懶骨。懶骨在河里放了二十幾個地籠子(沉在水里的長條形尼龍繩漁網),凌晨收籠,一天能收六七斤鯽魚及翹嘴白、穿條子等雜魚。我在電話里對懶骨說,明早我和你一起去收魚,活魚全給我。懶骨說,你要那么多魚干什么,送人???這個魚好,送人好。

    清晨,我提了一個塑料桶,和他一起下河收魚。一條地籠子分八節,有四米長。他把地籠子從水里拉上來,我伸手進去摸魚。一條地籠子,捕的魚不多,最多的一籠,才十條鯽魚、兩條翹嘴白。有六條地籠子,一條魚也沒有。收了網,一共才收了六斤多小魚和不多的泥鰍、小白蝦。我全買了。我對懶骨說,我收你十天魚蝦,要全活的。我提著塑料桶,直奔烏桕湖。我把魚蝦倒入湖中放生。小愛吃小魚。小魚也適合在湖里生活,腐殖物和微生物豐富。

    太陽推上了山頂,陽光照亮了北半邊的湖面和北谷的山坡。雖是燥熱的月份,但烏桕湖涌上來的幽涼之氣,夾著山中特有的植物馥郁之氣,讓人沉醉。小,一共五只,以船形的隊列,在水里游圈。它們輕晃著身子,嘁嘁嘁地叫,叫得很輕。游了半圈,慢慢散開,水聲咕嚕,其中兩只不見了,湖面泛起兩個水窩。我盯著湖面好久,也沒看到潛水的兩只從哪兒鉆出來,隔了十幾分鐘,在入水口的湖面,才見到它們的蹤影。

    在我的印象中,小是一種非常安靜的鳥,自由自在覓食自由自在玩水。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有一個冬日,我去烏桕湖一帶閑逛,暴雨驟降,烏云翻滾如泥石流,雨瞬間碎石一樣沙沙沙拋撒下來。我站在養鴨人廢棄的棚子里,靜待雨歇。湖沸騰了起來,濺起圓珠水泡,密密麻麻,鋪滿了湖面。兩只小在湖面起起落落,飛得很低,身子抖落下來的水珠拉出一條細密的水線。從南邊飛往北邊,從北邊飛往東北,又繞著湖面飛。飛了一會兒,另三只小隨之從湖面起飛,嘩啦啦拍打著水,斜斜地俯沖,在距水面約兩米的空間,勻速地飛。在我觀察(無論是在河道、大湖泊或山塘)小的經歷中,從沒見過它單次飛行超過250米。它在受驚嚇,或受干擾時,才做短促飛行(逃生或躲避威脅)。它的飛行姿態,更像是在水面滑翔(做直線或曲線的凌波微步),翅膀和腳快速滑動水波,然后快速短暫飛行,并在很近的地方落下來。

    實際上,它躲避天敵(猛禽襲擊),逃避干擾,更習慣于潛水。咕嚕一聲水響,它一個猛子扎下去,翹一下短尾,便無影無蹤。不知是因為山中很久(長達四個月)沒有下雨,還是因為暴雨擊打湖面引起的劇烈震蕩,勾起了它們飛翔的欲望。它們如五只梭子,在密密的雨線之間,穿來穿去。它們身輕如響箭,身巧如飛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壯觀的飛行。我們若常見鳥在中、高空飛行,那么它的覓食范圍便大,如白鷺、蒼鷹、游隼等鳥;我們若常見鳥在低空飛行,甚至超低空飛行,緊貼地面或湖面,那么它的覓食范圍就狹窄,局限在某一個區域(山谷、水塘、稻田、林子),如白鹡鸰、環頸雉、柳鶯等鳥。從這一點來說,鳥的飛行行為是由它的覓食范圍決定的。在狹窄范圍覓食的鳥,一旦覓食發生困難,它不會去更遠的地方覓食、保留自己的營巢地,而是更換覓食地,舉家搬遷,省卻日日奔波之苦。小正是這樣的鳥,“賴”在一個地方,沒有到迫不得已,它不會挪窩。留鳥和人一樣,有著強烈的生活惰性,對覓食地很依賴?;蛘哒f,這類鳥,有著相當好的命,一生愜意自在,不像信天翁,覓食直徑上千公里,為填飽肚子,終年出沒在大風大浪中。每一個物種的生命直徑,都有天定,誰也沒得抱怨。

    2018年7月,烏桕湖有了九只小;11月,少了兩只。啞四說,肯定被蛇偷吃了兩只,人不會偷。丁亥溺死后,再也沒人打它們的主意了。我說,哪有那么肯定的事呢,少了,不一定等于死了,也可能分家了,那兩只飛到別的地方去安家落戶了。當然,這是我的愿望。小被蛇吃,被鷹吃,被黃鼬吃,被大魚吃也是常事;自然死亡,也是常事。死和生一樣,都是常事;生與死,等量。這是自然界最大的等量;這是生命最嚴苛的法則,沒有生命可以突破這個法則;這就是魔咒。

    2019年8月,我再次去烏桕湖,我驚喜地發現,湖面游著非常多的小魚,我見到的,就有麗文細鯽、飄魚、白條魚、刺魚、銀魚、蛇、白鯽、寬鰭等。我沒有料到,短短幾年,湖里的魚繁衍了這么多。

    我也沒想過烏桕湖會是今天的模樣。當年,它是荒蕪的,除了一片水,還是一片水,以及水中的倒影。小還會不會離開呢?誰又能預料呢?2019年,一個浙江人來到村里找啞四,說烏桕湖適合養老養生,欲在湖的北邊礁石地,買一塊地,建別墅。啞四怎么也不答應。湖泊周圍那片山地是他家的。啞四說,再多的錢,都有用完的時候,湖邊居住了人,湖就再也不潔凈,野鴨也會飛走的。

    烏桕湖,我每個月都要去,看看水,看看小,在湖邊走幾圈,或在水壩上默默坐上小半天,人極舒服。這個時候,我是一個干凈的人,沒有灰塵。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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