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3期|杜陽林:回歸的村莊(節選)

杜陽林,中國作協會員、四川省作協主席團委員、小說專委會副主任、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任華西都市報首席記者、成都女報總編輯;作品刊于《十月》《收獲》《中國作家》《美文》《海燕》《湖南文學》《四川文學》等;著有《驚蟄》《步步為營》《長風破浪渡滄?!返刃≌f和散文集。
導 讀
村莊里每天都上演著一幕幕具體的生活,有些人帶著無奈離開,有些人帶著愛恨歸來,也就在這樣的悲歡離合、人去人來中,村莊也會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接近人們心中的美好的家園。
回歸的村莊(節選)
杜陽林
……
村里向來缺水,是當地著名的“旱山村”,種莊稼只能靠天吃飯。為了收成稍微好一點,社員們發揮聰明才智,在緊挨地埂的地方,挖了一個口小體深的“泡清池凼凼”,土坑不足一米寬,至少有三米深??永镄罘e雨水,社員再將人畜糞便挑來倒在里面,混合、攪拌、發酵,形成農家肥保苗育秧。
祁老爹第二次轉頭看祖代,發現沒了人影。他四下張望,嗓子有些發緊,聲音顫顫地喊了幾聲,依舊沒人回答,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丟下鋤頭跑近泡清池凼凼,焦急悲傷的尾音,似乎已被烈火燒焦了邊。
附近的社員聽到喊聲,紛紛趕來救祖代。人多力量大,終究從池子里撿回祖代一條小命??蓮哪翘炱?,祖代就有些不正常了,再長大一點,他這種不正常愈加明顯,平時都是好端端的,不知誰惹了他,忽然就會發狂發怒,甚至祁家的狗,有一次都被小主人咬傷了半只耳朵。大家背地都說,這是因為祖代小時候掉到肥水池里,傷了大腦,神智錯亂。當著祁老爹的面,只說好話安慰他,講兒大一天一個樣,說不定哪天就能全好,和他大哥祖新一樣聰明伶俐。祁老爹明知道這只是虛弱無力的安慰,還是懷著一點凄楚的希望,照單全收。
祁祖代時而清醒時而渾渾噩噩地長成一個少年,老支書每次看到他呆滯的眼珠子,腸子都快悔青了,恨自己當時不該“晾”著祁老爹,如果爽快一點,一口答應或回絕他的要求,祁老爹說不定不會那么心重,非要返工干活。當時天已微黑,祖代沒看清水凼凼,才一頭栽下去,差點斷送了生命,如今變得癡不癡呆不呆的,毀了孩子一生。
三
老書記想方設法幫助祁家。祖新高中畢業后,他原本想讓祖新在村上當干部,但那時老支書只是空有一個名號,早就被人排擠成平頭百姓,“掌印”的是方大頭,向來和老支書尿不到一個壺里,求他也是白求。
接下來,老支書又去跑指標,想送祖新參軍。
祖新高考分數只差七分上線,如果換個好點的家境,是愿意送孩子去復讀的。祁老爹卻不敢說這漂亮話,家里幾口人,老婆和幺兒都生病,祖時是個半大孩子,也不能當全勞力用,啥重活都壓在祁老爹身上,每年要累脫一層皮,才能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勉強將全家又往前拉一程。祁老爹不敢和任何人訴說他的真心想法:其實祖新高考前,他是盼著長子落榜的,如果祖新真考上了,家里哪有閑錢供他讀書?
參軍自然不同,參軍便是“國家的人”,不僅吃住穿戴不花一文錢,以后每個月還要領取士兵津貼,顧了自己又顧了家里,是當時農家孩子一條好的出路。老支書找了縣上的老朋友,在最后一個環節,祖新到底是被某某長的侄子擠了下去。名額有限,人家某某長正是坐在臺上如日中天的時候,和已經“在野”的老支書不可同日而語。
這條路也斷掉后,老支書竟想通過老婆娘家,給祖新找一個不嫌貧愛富的媳婦。那姑娘來祖新家中相親,問題卻出在一條褲子上。
褲子是老支書特意從一個家境稍好的孩子家借出來的,囑托祖新相親當天一定要穿上。祖新穿上后,發現膝蓋處有一小塊污漬,他原本就對相親一事充滿了緊張情緒,如今一個大姑娘和他并排坐,家人都有默契地退到院子外,和鄰居拉呱,他更是覺得如坐針氈,手指頭不受控制地在污漬上劃來劃去。姑娘覺得奇怪,開口發問,既然你知道這兒臟了一塊,怎么上次洗的時候不好好搓一搓,現在這樣干搓是搓不掉的。
祖新的確缺乏與年輕異性單獨相處的經驗,他嘴一張就說了老實話:“這不是我的褲子,今天臨時借來穿的?!?/p>
姑娘沉默了,兩人又悶頭坐了一會兒,家人和介紹人大聲說笑著從大門進來,見他倆像泥塑菩薩一樣坐著,興奮熱烈的聲響便低了下去,如同燃盡的線灰,簌簌跌落。
姑娘后來和介紹人說,她能理解相親穿別人的衣服,當天她的圍巾和發卡也是借的,但她不能容忍祁祖新張嘴就把一切真相說出來,這說明他是一個不要面子的人,一個男人連臉面都不要了,能指望以后跟著他過得好嗎?
姑娘是坦誠的,這種一眼見底的坦率卻深深傷害了祖新。繼續留在“旱山村”,守著靠天吃飯的田,一家人在地里拼死累活,遇到干旱年,收成的糧食竟連交公糧都不夠,還要四處去借糧來填補窟窿。他腦子一熱說了實話,自己家里就是連條好褲子都找不出,徹底漏了貧困的底,也讓姑娘覺得他這人連說謊都不會,還能指望他有啥出息呢。
這一刻,祖新對村莊對自己都充滿了大寫的失望。他下了決心離開村莊,老支書和祁老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能挽留他一個人走出村莊的孤單背影。
四
李崇書從“小支書”變成“真支書”,是祁祖新離開二十多年后的事了。這段時間,李崇書也長大成人,當他高中畢業后,參軍已不再像過去那么爭得頭破血流。因為除了這條路,農家子弟還有更多的路可以走,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像雨后的紅蜻蜓,成群結隊飛離家鄉,去往四面八方。李崇書很順利地進了軍營,后來退伍,在省城戰友的公司干過一段時間,他選擇回村,其實純屬偶然。
這是2015年,村里除了方支書,還多了一個第一書記。方支書是方大頭的兒子,當書記也算“父承子業”,村民在這個時期積攢了種種怨言,到了“小方”這里,怨懟差不多能砌成一堵厚厚的墻,無奈方家在村里已“掌印”多年,村民有怒也不敢直言。
第一書記到底是“外來和尚”,雖然他善良、勤勉、誠懇,到村第一天,剛放下行李就去做入戶調查,拉著貧困戶的手,挨個問人家家庭情況、個人愿景等,村民心理上終究還有層隔膜,不可能那么輕易就當他是自家人,矜持地觀望與揣摩著。
第一書記是個樂哈哈的熱心腸,絲毫不顧人家對他有啥看法,只曉得掏心掏肺地對別人好。那一年,村里桃子豐收,市面上賣不起價,遠近種桃的農戶都愁眉苦臉,削尖了腦袋找銷路,這時第一書記就顯出他的能耐了。他來村里掛職前,原本是市上的干部,多少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其中一個負責某大型國企的工會采購工作,第一書記便通過朋友的關系,請企業以實際行動幫助支援貧困戶,購買村中滯銷的桃子。這位朋友很給力,既是出自兄弟情義,也是對于貧困群眾真心的愛護,上報領導后,領導慷慨批示,以高出市價三成的價格,收購村中桃子。
對于老百姓而言,這是寒天送了湯婆子,熱天送來大蒲扇,感激不盡。豈料他們的方書記,悄悄叫來幾個心腹,吩咐他們將老百姓倒在旱溝里的爛桃子全都揀出來,裝箱捆扎,一并送到這家企業手上。那些老百姓扔棄的爛桃子,充了重量,自然算是方書記的“額外收入”。方書記還說了一句自以為俏皮的話:“那些城里人不是喜歡扶貧嗎?花錢買下爛桃子,他們更覺得是幫了咱農民大忙,更有成就感嘛?!?/p>
平時對方書記言行就看不慣的村民,得知此事后,火急火燎地跑去報告第一書記。第一書記一聽,氣得臉色發白,他蹬蹬跑到方書記家,長驅直入,真的抓了個現行,眼見方書記帶著幾個心腹正往紙箱里裝爛桃子,旁邊幾個裝好的箱子上,已拉了膠帶紙,貼上本村農產品的商標。第一書記怒不可遏地撕開來突擊檢查,看到這些人干的好事吶,竟連爛得只剩半邊的腐臭桃子都往箱里收撿,如果不是有人報告,自己發現及時,這樣的桃子運送到朋友所在的企業,將會造成多不好的社會影響!
第一書記不依不饒,找上面告了方書記的狀。方書記這官是沒法當了,待他下臺,村民氣憤地議論,當年方大頭將印把子傳給他兒子,自己開了家小賣店,就專賣摻水的假酒、山寨的辣條,這種父子怎么能當書記?
但村里不可以沒有書記,第一書記召開村民大會,由群眾選舉,竟是老支書高票當選。老支書的確已上了年紀,他說自己沒文化,對電腦一竅不通,幾十年前當過書記,那是老皇歷了,現在哪能再帶著大伙致富奔小康?村民不管,死活不讓老支書推脫,老支書想了想,和第一書記商量,不然,就叫他的兒子李崇書回來?
村民也買這個賬。在他們樸素的觀念里,“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狈郊腋缸酉騺頁p公肥私,而李家父子在村人心中口碑極佳。就這樣,李崇書“受命于危難之際”,便回到村中。
李崇書當時已結婚生子,妻子就是村里人,他要回村工作,妻子既高興又不高興。高興是男人從此守在身邊,再也不受兩地分居的苦楚;不高興是因為村莊的發展畢竟比不上城市,她怕就此耽誤了李崇書。
思慮再三,李崇書還是選擇“遵父命,順民意”。他從第一書記身上,也看到了閃爍的人性光芒,人家原本在市上工作,環境和條件不知比村上優越多少,都愿意放下一切來幫扶村里的貧困戶,沒日沒夜兢兢業業工作。自己原本就是村中一份子,哪能患得患失,啥都以個人利益為先呢?
李崇書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起了個大早,踏著晨曦的微光,將記憶中熟悉的村路走了一遍。村路前幾年已完成硬化,再也不像小時候他走的泥巴路,天晴時飄人一身塵灰,雨天黃泥如黏膠一般拽人鞋底。又見幾個大大小小的蓄水池,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的梯田間,春灌時節,引水渠會輸送嘩嘩水流直奔田間,種莊稼再也不用受天時鉗制之苦。李崇書走著看著,百感交集。
一輛車,像從乳白的晨霧中誕生一般,從村口開到他跟前,剎一腳,倏然停下。李崇書不解地低頭,車窗搖下,露出一張中年人歷經歲月風霜的臉,眼角含著溫和的笑,李崇書一眼就認出人來,激動地喊起來:“祖新哥!”
可不是祁祖新嘛,他今天是專程趕回來給父親“燒周年祭”的。
五
祁祖新上下打量李崇書,曾經還沒他腰高的“小支書”,如今已長成這般頂天立地的漢子。祖新請李崇書上車,高興地和他敘舊,表達他對老支書的感謝。
當年祖新離開家鄉,到外面打工漂泊,頭兩年不知世道險惡,被人騙過好幾次,身無分文地睡橋洞、臥巷尾,自己溫飽尚未解決,拿不出一文錢寄給家里。偏偏祖代的病時好時壞,病情發作起來,不管對方是孕婦還是小孩,他都照打不誤,給家里惹出了很多麻煩。為了看顧好他,祁老爹不敢將重心放在莊稼上,恨不能拿根繩子,一頭系著祖代身上,一頭綁在自己腰上,讓祖代少惹一點禍事,少捅一點婁子。
祖時長大后,并沒有如祁老爹所愿,能和父親一道撐起這個千瘡百孔的家。祖時選擇了最簡單利落的方式,入贅到后山村一個寡婦家里。哪怕那寡婦大他一輪,他也堅決要結這門親事。祁老爹明白,二兒子實在是害怕了弟弟的拖累,這才做出外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行為。
病懨懨的老伴去世后,祁老爹獨自帶著祖代生活。為了管束兒子,祁老爹已費盡心思,田間地頭、灶前炊煮的活,干得稀里糊涂,甚至父子倆饑一頓飽一頓地混著光陰,身上衣服也要到臟得不行了,才換下來洗一洗。老支書一直覺得對祁家有愧,見祁老爹活得這樣凄惶,心中如同小刀旋攪一般,便約了幾個上了年齡、身體還算硬朗的老人,農忙時節幫著祁老爹收收割割,家里不管是煮了干的稀的,先端兩碗送給祁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