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鄧潤寅，1974年生，湖南邵東人。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在《湘江文藝》《湖南文學》《芙蓉》等刊物發表，曾入圍《湘江文藝》雙年優秀作品獎。

 

今年

文/鄧潤寅

年三十凌晨四點多一點，劉文真被尿脹醒。因為少了煙花爆竹，凌晨四點鐘的大云與凌晨四點鐘的洛杉磯并無二致。劉文真透過衛生間的小窗戶看了看，馬路上還沒有一個人，過年了，平常趕清早做生意的人都收財了。輕松之后，劉文真到廚房用電飯煲煮好飯，又把小浣熊養生湯煲的開關摁亮，煲里面有土雞、土豬肉和蘿卜。煲湯得要個把小時，不急，先睡個回籠覺。

大云是南方的一個小縣，說它小是指面積小，人卻多得很。劉文真還記得，小時候村里分田地，人均僅有一分二厘。大云很多地方過年是興早餐，而且越早越好，這是有來歷的。因為人多地少的緣故，那時候整個縣都很貧窮，人們吃不飽，要靠借錢來渡過難關。但借錢是要還的，債主一般會在年關來討債，這個時候人都在家里過年，可以找得到。如不還債，年就過不成，所以人們趕在天亮之前吃完年飯，就不用擔心過不成年了。

劉文真小時候特別盼望過年，因為過年了就可以吃到雞鴨魚肉，平常極難得吃上一回。除了吃，還可以穿上一身新衣服。劉文真兄弟姐妹多，平?？偸谴└绺绱蛄搜a丁的舊衣服。進入臘月放寒假，劉文真盼望過年的心情就時時洋溢在臉上。母親總是憂心忡忡地說，你哩都味嘍，連不曉得大人的難處。母親嘆一口氣又自言自語，只盼你父親多帶點錢回來，要不怎么過？劉文真那時候不懂母親說的“小孩盼過年，大人盼插田”的意思，腦子里只想著吃吃吃。

在劉文真的記憶中，三十早晨天還未亮，他就會被母親催起床，他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起來一個人就把過年大餐搞好了。其實在現在看來很寒酸，一份炒雞，一盤魚，一碗年羹肉，一碗年羹蘿卜，母親舍不得把整只雞或者整條魚拿出來，總共就殺了一只雞，要應付整個春節呢。不管三十還是初一的早晨，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他們兄弟，多吃點配菜，莫把魚頭夾壞了，還要陪客呢。初二女婿要來，初三姑爺要來，客人來了，母親總是不停地勸菜，勸得客人都不好意思夾菜了。這樣陪客一直到初七，初七是劉文真父親的生日，那天是劉文真家的客，親戚們都會來，陪完，母親才算松了一口氣。

劉文真參加工作了，父母親年紀大了，也不再需要為生計操勞了。過年了，在外地做生意的哥哥姐姐都一家子一家子回來陪父母過年。母親也不需要趕清早準備年飯了，自有媳婦們來掌廚。初一早晨，媳婦們慢悠悠地開始做飯，雞鴨魚肉應有盡有，滿滿地擺了幾大桌，一家老小需開四桌才能坐得下，熱鬧非凡。一大早，只聽到“爸爸媽媽，給您拜年了！”“爺爺奶奶，給您拜年了！紅包拿來！”弟兄們就會笑呵呵地訓斥晚輩說，爺爺奶奶有好多錢嘍！你們以后要孝敬爺爺奶奶，還問爺爺奶奶要紅包？父親就會咧開嘴巴說，來來來，我的好崽！都有都有，爺爺奶奶有錢！吃完飯，父親就會領著一家子男丁齊齊來到堂屋，點燃紙錢，然后手一揮，說，鳴炮！侄子們便把外面坪里一溜煙花的引信點燃，在滾滾煙霧中，父親帶頭向神龕上的列祖列宗牌位鞠躬拜年。拜完祖先，父親又囑咐劉文真兄弟幾個去附近鄰居家里喊年。鄰居們就會拿些煙或者瓜子追出來喊，新年新歲，呷包發財的瓜子！

劉文真兄弟就擺擺手說，是樣是樣，領情領情！

都是包好的，不得弄臟袋子呢。

真個領到您老的情了。

哎，只有你哩兄弟，太講禮性！

父親過世后，母親的老年癡呆也愈發嚴重。大哥在桂林做煙花生意，年底生意好，就在桂林過年了，大哥大嫂早把母親接去照顧了。劉文真也早已娶妻生子，剛好小姨子在廣州工作，岳父岳母每年到廣州過年，劉文真不要陪父母過年，便一家子常去廣州過年。廣州這邊和家里完全不一樣，過年的時候，家里天氣冷，有時還要下雪，而廣州基本都是20℃以上，有時還會到30℃，都可以下海游泳了，一點過年的感覺都沒有。這邊的人不愛看《春節聯歡晚會》，他們最喜歡逛花市，而且最喜歡買桃花，每個人手里都抱著一株粉紅色的桃花。在大云，桃花是算不得褒義的，比如桃花運、桃色新聞、豬血桃等等。但劉文真還是挺喜歡唐伯虎的《桃花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種桃花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劉文真后來懂得了他們愛桃花的原因，原來是粵語中的紅桃一詞發音與宏圖諧音，廣東人就喜歡上了，過年了他們把一大株桃花插在廳堂上，寓意大展宏圖。由于不要走親戚，劉文真一家有充裕的時間，就去電影院看賀歲大片。那年初一，看的是《金剛》，安和黑猩猩一起看日落的情景，劉文真至今記得；或者帶兒子去長隆看馬戲，《魔幻傳奇II》驚險刺激，兒子看得尖尖叫；或者帶兒子在樓下打羽毛球，打完球去買冰激凌，那都是兒子的最愛。

今年是母親去世的第五年，也是劉文真單身后的第四年。單身第一年，有個像模特樣的女子邀請劉文真去她家過年，劉文真說不；她又說，那去你家過年。劉文真說，我還沒家，我得去大哥家過年。大嫂問劉文真，老弟今年在哪過年？要是還沒女朋友，就回家里過年。劉文真說好。大哥家開了一個養老公寓，場面很大，風景也不錯，有百余老人入住。過年了，大部分老人被回家過年的子女接回去團聚，但還有二十多個老人留在養老公寓過年。在辦公樓三樓，大哥給家里的男丁每人安排了一個單間，劉文真住在最中間那間。從窗戶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大片田壟，都荒蕪了，沒有什么作物，七八個池塘水都很少，有的看起來像是干過。那緊靠牛欄塘邊的兩棵大銀杏突兀地立著，葉子已經落光了，像兩個垂暮的老人。劉文真窩在房間看書，大嫂喊吃飯了就下去吃飯，偶爾下去二樓和侄子侄女打打麻將，感覺已經提前進入老年生活狀態。初一早上，大嫂開玩笑說，老弟，你干脆當隊長，帶起侄子侄孫們去拜年。劉文真小時候就是跟著哥哥，一人一個塑料袋子，滿村去拜年，袋子里的瓜子花生裝不下的時候，還要回來送一趟?，F在都什么年代了？劉文真回了句，接著說，今年我不出去拜年了，你們派幾個代表就可以了。

劉文真決定今年自己一個人過年，作出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劉文真并不想回老家過年，父母不在了，早已經沒有家的感覺了，在哥哥家里，盡管并不拘束，但找不到歸屬感。何況前不久大嫂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的院，等劉文真知道的時候大嫂已經出院了。大嫂年紀也不小了，離古稀只有兩年，十多年前肝就切了一半，現在除了高血壓，還有糖尿病，上次就是糖尿病并發，醫生說還不注意就有可能隨時會去見閻王。劉文真覺得回去過年會給大嫂添麻煩，萬一有個什么心里有愧。還有一點就是在鄉里懶得去拜年，鄰里鄰居問些問題也不好回答。本來去二哥家過年也不錯。二哥在六盤水開超市，過年生意好，這幾年基本都在六盤水過年。但由于疫情，出去要審批，劉文真嫌麻煩。要是沒疫情，劉文真早就報俱樂部出國旅游去了，這該死的新冠，一年過去了，還陰魂不散。至于其他哥哥家，劉文真沒考慮，因為那些嫂嫂做的菜不好吃，劉文真對吃可是一個很挑剔的人，盡管他自己并不動手。

劉文真以前在家務事上是一個四手不伸的懶人，后來被逼無奈，也學著動手做菜，有時候竟也口味不錯。所以真要一個人過年，劉文真也并不是很怕。劉文真與幾個同年上班的朋友有個小群，叫“如發小”，大家志趣相投，經常在一起喝茶聊天，有時出去踏青，有時一起看電影，很開心的一個小集體。那是農歷十二月二十，離過年越來越近了。

牛牛：快過年了，一點也不喜歡過年。

劉文真：現在很討厭過年。

牛牛：差不多。

劉文真：沒有疫情的話我就報團出國旅游了。

牛牛：那你別想了。

牛牛：你看你好味。

虎虎：你看你好味。

劉文真：想去六盤水也不行。

劉文真：哪里味了（捂臉）？

牛牛：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自由。

虎虎：自由自在的魚。

劉文真：我干脆自己一個人過年，體會一下孤獨（偷笑）。

虎虎：說不定能遇見小倩。

劉文真：也許（呲牙）。

牛牛：有可能。

劉文真說要一個人過年，就是提前告知幾個好友，免得他們到時驚詫莫名，其實他早就堅定了一個人過年的決心。剛好小年將至，先拿小年來預演一下，對，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劉文真心想。

小年前一天下午，劉文真把車停在步步升超市隔壁建設銀行門口的人行道上，順手在車上拿了一個口罩捏在手里，進了超市，就把口罩戴起來，推著手推車，開始選東西。在蔬菜區選了辣椒、白菜、茄子、蔥、姜、蒜；在水果區選了蘋果、車厘子、香蕉；在零食區選了巴西松子、南瓜子、五香瓜子；在酒水飲料區選了藍莓汁、橙汁、葡萄汁、雪碧；在肉禽區選了一點牛肉、豬肉、半條魚；在料理區選了醬油、白醋、味極鮮、蠔油、生抽、芥末。超市導購員說，你家好久沒開火了吧？劉文真說，確實，平常沒在家吃，過年了，一次多買點。劉文真推著滿滿的一車年貨從收銀臺結賬出來。他提著兩大袋東西，估計有幾十斤。還沒走幾步，一個超市員工模樣的人擋住了他，說，你好，我們超市正在搞活動，你今天買了這么多東西，可以抽一次獎，有牙膏牙刷等小禮品。

劉文真說，算了吧，那點小東西給你算了，手里袋子太重了，要送到車上去。說完徑直走了出去，劉文真不喜歡貪小便宜。

劉文真坐上車，卻發現后面亂七八糟停了蠻多車，尤其是有兩輛電動摩托車擋在了后面，車子倒不出來。都是購年貨的，應該買好就會出來，就在車上等一會兒吧。劉文真心想。翻開手機，便發現一個叫“珊”的發來一條信息：

小年快樂！

同樂同樂！

在哪過小年？

一個人過，剛剛從超市買菜出來。

一個人就燉一只雞，做一條全魚，再搞個小菜，就差不多了。

沒有那個水平（捂臉），不像你這個大廚。

你又不稀罕大廚。不過，一般人也請不動我。

這話的意思劉文真隱約也懂，但不想接茬了，天就這樣被聊死了。

沒兩分鐘，又一個叫玲的發來微信：吃飯了嗎？在哪過小年（笑臉）？

還沒，一個人過。剛剛在超市出來，現在車子好像開不出（捂臉）。

（驚訝），我在吃飯了。

就想起你來了。玲又說。

劉文真沒接話，看到還沒人來開車，便下車去看情況。劉文真仔細瞧了瞧，發現只要把電動摩托車移開，剛好可以倒出去，雖然難度有點高，但對他來說應該問題不大。劉文真試著推了一下電動摩托車，居然都沒上鎖。移開了電動摩托車，劉文真從縫隙中倒了出來，比考駕照難度大得多。

高難度的倒車！成功！劉文真還是給玲回了一條信息。

（三個大拇指）。

車技好。

一個人也要把自己照顧好。

那個叫玲的女人一連回了三條信息，因為要開車，劉文真便沒有再回了。

劉文真把電飯煲插上，便著手準備炒菜。劉文真以前幾乎沒動過手，便回想母親以前是如何炒菜的，一想到母親，思緒便飄了。劉文真抹了一下眼睛，一滴油濺到手上，火辣辣地痛。母親也被油濺到過，她通常是涂點牙膏，劉文真也趕忙抹了牙膏，收回飄飛的思緒。劉文真打算炒四個菜，一個小炒牛肉、一個清炒白菜、一個家常茄子和一個逍遙魚。憑心而論，劉文真的家常菜還是炒得不錯的，也許有這方面的天賦，牛肉炒得不老不嫩，口感剛好，青辣椒加剁辣椒又紅又綠，顏色也好看。逍遙魚是劉文真偷師的招牌菜了，先放比較多的油，把鍋底鋪滿2厘米高的樣子，燒開，把切塊的魚倒入鍋里，放鹽之后翻炒，炒熟之后出鍋，再放切好的青辣椒加鹽炒熟，再把魚倒進鍋里和青椒一起翻炒，加入蔥姜蒜、醬油、生抽，和勻，出鍋。這樣把魚炒得很碎，油鹽全進去了，炒出來顏色很好看，沒有一點腥味，非常好吃。因為這種不拘一格的炒魚方式，就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逍遙魚！劉文真很喜歡這個名字。家常茄子劉文真也炒得不錯，茄子好不好，全靠油來窖。小時候母親最不喜歡炒茄子，因為太耗油，母親常說，茄子吃油。劉文真炒茄子一般都是炒了逍遙魚之后，他會在炒魚的時候舀出一些油放一邊，留著炒茄子用，用魚油炒出來的茄子有魚的香味，把茄子炒熟之后出鍋再炒青椒，然后拌一起炒，最后一定要放豆，這樣炒出來的茄子非常美味，如果加一點雞汁，就堪比《紅樓夢》里劉姥姥吃到的茄子了。準備開餐了，劉文真倒了一杯優果匯源葡萄汁，看起來像是紅酒，雖然一個人，還是要有一點儀式感。想到儀式感，劉文真又認真地把四個菜擺好，把葡萄汁擺好，又去拿了車厘子，一并擺好，拍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以備發朋友圈之用。

過了三天，劉文真還在賴床，刷微信的時候發現虎虎的大作上了國刊，群里好友都在祝賀。劉文真照例迅速進入小群，看到牛牛發了《詩刊》2021年第三期目錄。已經有多條未讀信息了。

牛牛：是你嗎？虎虎同志。

牛牛：眼睛差點看瞎。

虎虎：我也在茫茫人海中尋找。

王老師：祝賀虎姐登上國刊金榜（三朵玫瑰花）！

虎虎：謝謝厚愛（兩朵玫瑰花）！

劉文真也趕忙艾特虎虎，祝賀祝賀（三朵玫瑰花）！

又說，本群最牛！今日應該大慶！

牛牛表示同意。

虎虎：想吃牙簽牛肉么？（調皮）

劉文真艾特虎虎，邀請：冬虎與夏牛，大佬和小我。

王老師：今日眾籌。

虎虎：文哥，速速拿出牛肉解凍。

劉文真很喜歡小群里的好友常來家里喝茶聊天。除了加固友誼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劉文真很少在家做飯，基本都是吃食堂。父親懂一點風水，劉文真以前常聽父親說一個家必須要有人氣，人氣旺風水就自然好。還得有煙火氣，廚房里有煙火，家里就有溫度，家才像個家。還有，廚房主財，廚房不冒煙，財從哪里來？所以劉文真經常會發出小聚邀請，而且虎虎非常勤快，做飯炒菜，三下五除二，利索得很，其他人只管喝茶聊天就成。

你真的準備一個人過年？飯后王老師又問。

難道還說假話？我這個人素來真實。劉文真反問。

我怕你抵擋不住。王老師笑呵呵。

我這也是為孤獨獻身吧，不是說男人孤獨就優秀么？劉文真嘿嘿一笑。

你確定你奈得何么？王老師問。

所以小年夜我特意預演了一次，其實，什么事只要一認真，都不算個事。劉文真感嘆道。

確實，文哥炒的茄子真的好吃！我一開始還不信呢?；⒒⒄f。

其實，文哥可以去王老師家過年。哈哈，不過，王老師你得給文哥包個大紅包。牛牛大笑。

到我家可以啊，紅包不得少。王老師又接著說，我是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了，怕文哥難以拒絕女朋友的邀請。

有是有，不過我回了。劉文真說，又不是沒和女朋友過過，還不就那樣。前年我這個新房子過火，按規矩頭年必須在新房里過年，我就和她兩個人一起過。在看春晚的時候，里面相聲演員說了一句白居易的詩，她問我白居易是誰？我當時就豆腐渣冷了半桶。去年又交一個女朋友，就在她家里過年，因為疫情，每天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一點味也沒有。到底不是自己的父母，做什么都縮手縮腳的，放不開，沒有感覺。

那時候是沒有什么吃的，大家盼過年，現在生活好，天天跟過年一樣。牛牛說。

還是廣東那邊好的，買幾束花，在公園散散步，多好！劉文真道。

我去廚房把肉切碎，幫你包點餃子哈?；⒒⒂珠e不住了。

牛牛說，好哈。

劉文真和王老師喝著茶、嗑著瓜子，看她們兩個包餃子。只見虎虎拿出一塊餃子皮，用筷子挑一些剁得很碎的餡放到中間，然后用手指沾一點清水，輕輕地涂抹在餃子皮四周，再把皮折起來，兩塊餃子皮就黏在一起了，再用手指捏成元寶的樣子。牛牛也是一樣，但不同的是，她在黏合的時候是用旋轉的方式，四個角一轉，就像一朵玫瑰花。劉文真問，都是包餃子，怎么不一樣呢？她們笑說，你真是沒做過事，餃子餛飩分不清。

這個確實，我反正不管，都差不多。劉文真說，我也不知道過年的東西買齊了沒?；⒒?，你明天陪我去超市吧？

買東西有個女人好多了，什么糖果副食，什么雞零狗碎，一會兒就搞定了。劉文真說買點牛肉、魚之類的?；⒒⒄f，超市的不好，怕是冷凍的。明天我幫你在鄉里買只土雞，買條魚。劉文真說，好，那牛肉我等下去文體路回民餐館買，那里的牛肉沒打水。你還要幫忙把雞和魚殺了，剁成小塊。在超市劉文真碰到了院子里一個女的，她跟劉文真打招呼，使勁盯著虎虎看。劉文真也不解釋，出來的時候跟虎虎說，她回到院子里肯定要說我又找女朋友了。

出來后，劉文真便去回民餐館買了兩斤牛肉。忽地想起前面一百多米有個店賣蝦，劉文真愛吃基圍蝦，尤其喜歡吃玉米蝦仁，是在一個朋友家吃到的美味，劉文真覺得太好吃了，便學了一下。雖然是第一次做，但過年了犒勞犒勞自己。走到前面卻發現那里有兩個賣海產品的小門店，電話問朋友。不要走錯，左邊那家更新鮮，朋友叮囑我說。進門時，老板正在手機上玩消消樂，見有客人，馬上起身拿網子。動作一氣呵成，一看就是從業多年，習以為常了。買多少？四十五一斤，八十八兩斤。劉文真心里一盤算，打趣道，還挺優惠的哈，一斤便宜一塊錢?；鶉r都在靠里的第一個水箱里，看上去挺新鮮，活躍些的不時往上游。那就來兩斤吧，不能錯過這個優惠。純粹是玩笑，老板聽了也樂了，手上卻一點也不松。剛好兩斤，高秤。老板說。劉文真接過籃子看了看，換了幾只不怎么動彈的，結了賬就開車返回了，玉米胡蘿卜家里有現成的，不用買。

二十九日，離過年只有一天了?；⒒央u和魚殺好了給了劉文真，還順帶給了他一些鄉里小菜。上午，逢年過節都要一起聚的自家人——明局長又打電話給劉文真問要不要荸薺。劉文真說難洗，算了吧。明局長問你女朋友呢？劉文真說散了。明局長問那你在哪里過年？劉文真說打算一個人過。過了個把小時，明局長老婆又打電話說，老文，你一個人過年造孽，來我家過年吧！劉文真說，不了，從來沒有一個人過年過，試一下。明局長老婆又說，一個人難弄。劉文真問，今年你家哪些人一起過年？明局長老婆說，就我和他，崽和媳婦要三十早上才回來。那到時候再講吧，等我考慮一下。劉文真感覺盛情難卻，就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下午，大侄兒從桂林回來過年，專程來給劉文真拜年，送來了一些水果，還有兩盒好茶。劉文真感覺萬事俱備，只待東風了?？焯旌跁r，明局長老婆再次打來電話邀請，劉文真說還是不了，自己都做好準備了。夜晚的時候，劉文真想了一下，又給明局長發了一條信息，我鍛煉一下自己，明天還是不過來了，謝謝美意！一會兒明局長回了信息，好的。

劉文真這個回籠覺一睡就到了九點多，洗漱完走進廚房，已經彌漫著雞肉的香味了，飯也早就熟了。劉文真開始做蝦仁玉米，做蝦挺麻煩，主要是去蝦頭蝦線費工夫。在外面吃蝦一般都直接清蒸吃整只，劉文真不習慣。因為蝦頭里有蝦的各種器官，如肝臟等，蝦線是蝦的腸道等消化系統，這兩處都容易聚集重金屬，必須去掉。劉文真昨晚通過度娘學了一種簡便方法，大拇指食指掐住蝦頭，順時針輕輕一擰一拉，只要位置力度得當，就可把蝦線拉出。還有部分沒有清理干凈的，剪去蝦尾，用牙簽輕輕一挑，殘留的蝦線也就出來了。劉文真將蝦仁、胡蘿卜切丁，玉米剝粒，部分蒜片、少量蔥備用。然后用生抽、鹽、蠔油腌制蝦仁。趁這工夫，起一鍋開水，倒入胡蘿卜，玉米焯一下。玉米胡蘿卜要先焯到七分熟，因為蝦仁不能久炒，否則不夠嫩。洗鍋熱油，就準備正式下鍋了。先把蒜片爆香盛出，再依次倒入蝦仁、胡蘿卜丁、玉米粒不斷翻炒，待蝦仁變色，不再透明，倒入蒜片、蔥，加少量鹽、蠔油調味，略翻炒幾下馬上關火，再借鍋的余溫翻炒幾下，出鍋裝盤。紅的鮮艷，綠的爽氣，黃的透亮。劉文真嫌燉好的年羹肉太膩，又用剁椒炒了一下，還炒了一個白菜。加上燉雞也是四個菜，四季發嘛。明日早晨，還是四個菜，劉文真對“4”并不反感。

一個蘿卜燉雞、一個玉米蝦仁、一個炒肉、一個白菜，配上一杯酷似紅酒的葡萄汁，劉文真覺得也還美味。吃著吃著，劉文真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了先敬一下祖先，尤其是父母。劉文真正在懊惱，卻看見父親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母親也充滿愛意地看著自己，說，文寶，多吃點。劉文真說，娘，你也多吃點呀。母親說，你吃吧，我吃飽了。劉文真恍惚了一下，知道父母不會怪他。然后慢悠悠地繼續開吃自己平生第一次做的過年飯，感覺清凈簡單。就是白菜炒得不夠好，白菜梗部分似乎有點生，炒肉放了鹽又加了剁辣椒也稍微顯得有點咸。

吃完飯，劉文真決定把家里衛生搞一下，迎接明天牛年到來。劉文真啟動掃地機器人，機器人便呼呼打著轉開始工作。劉文真把廚房的碗洗了，又把地拖一遍，然后把家具抹一遍。家里太寬了，兩個小時才做完這些程序，劉文真覺得老腰都直不起來了。下午，劉文真又去加油站加滿油，然后去洗車店洗車，平常二十五元一次，今天漲到了一百元。一年也就這么一次，別人大過年的還在為你工作，劉文真覺得也值?；氐郊?，還剩一點時間，劉文真便在書房拿出一本書來讀，是?？思{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劉文真把早上的剩菜熱了一下，吃了晚飯，把電烤桌的溫度開到最高。小時候，父親常說，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燈。那一夜，煤爐是不封火的，敞開燒，只為家里紅彤彤亮堂堂。拿出五格水果圓盤，一格放小白兔奶糖，一格放玉米糖，一格放椰子糖，一格放花生牛軋糖，最中間放好看的小金錢橘。又拿出兩個水果籃子，一個裝上蘋果，一個裝上橙子，顏色都很喜慶。劉文真把它們擺到電烤桌上。再找出四本書，一本是《收獲》、一本是《老人與?！?、一本是《浪漫極了》，還有下午看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將它們擺成扇形。劉文真想了想，又找出一個大吉大利的紅包，放了六百六十元進去，和手提電腦一起擺在桌上。劉文真仔細看了看，覺得很滿意，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保存起來。

劉文真打開電視機，基本上每個臺都在放《春節聯歡晚會》。劉文真對春晚沒什么興趣，就是偶爾看一看的那種。劉文真有個圍棋歡樂群，是一次大賽后一直保留下來的群，這個群一半時間談圍棋，一半時間在唱歌，很有意思。群主早早地就決定要在年三十搞一個快樂超過春晚的唱歌接龍，每一位唱歌的都將獲得群主單獨發的六十六元專包，一時報名者甚眾。群主在報到第五十六個時立即喊停了，美其名曰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首歌！報曲目的時候劉文真一直沒報，他最開始想唱張國榮版的《當愛已成往事》，或者唱《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但想想大過年的似乎又不合適；后來想唱劉德華版的《掌聲響起來》，感覺不錯，但第一句就是“孤獨站在這舞臺”，似乎也不妥；最后決定還是唱蔡國慶的《三百六十五個祝?！?，雖然不是很熟練，但這種群里唱歌，主要是圖開心，重點是送祝福。

圍棋歡樂群唱歌接龍在晚上八點二十八分準時開唱，居然還有主持。第一個登場的是上次冠軍歌手，他唱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我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濃濃的年味。劉文真是第一十四個登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個祝福，時鐘每天轉了一千四百四十圈，我的心每天都藏著一千四百四十多個思念。每一天都要祝你快快樂樂，每一分鐘都盼望你平平安安，吉祥的光永遠環繞著你，像那旭日東升燦爛無比?！蔽⑿配浺糁挥辛?，唱到這里將近一分鐘，劉文真似乎觸動了情緒，沒有再錄第二段，算是完成了任務。劉文真領了紅包，沒有再關注群里消息。

電視里，肖戰和謝娜出場了，小品的名字叫《喜歡你喜歡我》。劉文真關注肖戰很偶然，確切地說是因為兒子。一次，朋友說，你崽長得好像肖戰呢。肖戰是誰？劉文真一臉懵逼。問度娘啊。朋友說。劉文真才知道小鮮肉肖戰，便在百度上搜了一張照片，和兒子的照片擺一起，相似度真在六成以上。恰巧此時兒子在廣州發來信息：爸爸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祝身體健康！學有所成！劉文真回，又說，明天你要給伯伯們打電話拜年。

要得。

多看書，學到的知識都是你自己的，而且一定會有用的！

爸，你還沒給紅包（哭）。

好。劉文真想起確實還沒給壓歲錢，就問，你想要多少？

這么說吧，你覺得今年高考我能考多少分？實際的。

五百二到五百三十分吧。這個分數劉文真是思考了的，說高了怕增加兒子的壓力，說低了怕打消他的積極性，畢竟他去年只考了四百七十分。

精確到個位的那種。

總分七百五吧？

嗯嗯。

五百二十八分，直覺。

太沒信心了，這才過線幾分。

如果你每超過一分，獎勵一百元。

就按你的直覺來吧。

劉文真給兒子轉賬五百二十八元。

明年看我本事能從你那拿多少。

可以，歡迎多拿（齜牙）。

結束了與兒子的聊天，劉文真去廚房把明早的菜準備好，只待一起來就可以炒。還是四季發財四個菜：繼續蘿卜燉雞寓意大吉大利，一個牛肉粉絲寓意牛年大牛，年末魚尾年初魚頭剁椒魚頭寓意年年有余，一個紅菜苔子寓意牛年大紅！

不待春晚結束，劉文真就上床了。預演了下一個人在廚房忙活初一的拜年大餐，打火、放油、翻炒、出鍋，滿屋的煙火味，滿屋的香味，油放得剛剛好，鹽放得剛剛好，色彩也剛剛好，香噴噴、牛哄哄、紅彤彤！電烤桌上的手提電腦屏幕上，顯示出劉文真為紀念一個人過年而正在寫的一段文字，題目叫“今年”，還只寫了開頭幾句：倘若父母親還在的話，那今年過年一定會像以前一樣熱鬧。而我，也會像他們愛我一樣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