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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2年第6期 | 碎碎:朋友圈不可見(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2年第6期  | 碎碎  2022年06月22日08:28

    碎碎,本名楊莉。70后,文學碩士?,F為河南文藝出版社編輯,編審。在《天涯》《天津文學》《山西文學》《芒種》《詩刊》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多篇,出版散文隨筆集《別讓生活耗盡你的美好》《無限悲情,無限歡喜》。

     

    林茉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上休息,遠遠地,她看到幾個男人說笑著走過來,其中一個男人身材挺拔,帶有一點嬉皮士的落拓,白襯衫和咖色格子褲使他很容易從一群藍黑灰中跳脫出來。真像譚笑生。別就是他吧?太像了。她的心驟然加速跳動了幾下,又突然屏息,好像心臟凝固了。還好,并不是他。

    從居然真會遇上譚笑生的一點劇烈的難耐,隱約的激動,過渡到并不是他的放松的釋然,只有兩三秒鐘時間,卻又好像是歷經了整個青春期那么長。

    那幾個男人在她左側和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帶著一種節日里徹底放松的懶散。大廳里人流不斷,音樂叮咚流淌,他們說的什么不能完全聽清楚,但他們無疑是本地人,因為說的都是當地方言。偶爾會有一個粗字沒心沒肺地跳出來,灌進她的耳朵,然后一幫人笑起來。他們大概是在等一個人,在討論晚上要去哪里吃飯,怎么喝酒。

    林茉忍不住又仔細看了格子褲男人幾眼。比較顯眼的大格子,有點特別,也給人一種不可信賴感。一個穿格子褲的男人,應該比穿純色褲子的男人更容易出軌,她想。隨后又為這樣的無厘頭暗自笑起來。這個男人和二十多年前的譚笑生一樣,也是白凈的皮膚,也是長方臉,略帶棱角,眼神里也是帶有一種不屬于此時此地的飄忽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笑生說話應該也會是這樣的口音與口氣吧。樣子應該比他更滄桑一點,還有,肯定不會穿他這樣的格子褲。

    如果真在這里遇上笑生,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他或許,也會有點錯愕和不自然吧。仿佛所有生活被窺見,仿佛他們背后的東西都被揭開,讓人有躲閃不及的小慌亂?!欢ú皇求@喜,也不用假裝驚喜。人到中年,面對世事種種,應該保持無感和淡定。如果不能真淡定,至少也要假裝淡定,大家都是這樣的吧。他肯定還會用那種挑釁的,不熱不冷的,等著看對方好戲似的眼神瞅著她,她應該還是會在那樣的眼神中感覺繃緊,不自然。事實上她在他面前從未自然過?;蛘哒f,她是那種從未獲得過身體自如感的女人,在他面前尤其是。他的那種眼神,怎么說呢,總會讓你感覺自己好像有哪點不妥,或者是全都不妥,各種漏洞……他就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如果現在給他發信息,他會專門跑過來見面嗎?他會愿意見到她嗎?真還不好說。

    這家四星級酒店坐落在離縣城不遠的一個鎮上,從縣城的任何一個地方趕過來,應該都是二十分鐘車程以內的距離。一個電話,或者一條微信,他們就可以相見。真刺激。見了面會怎么樣呢?通俗的做法是,他盡個地主之誼,請她們吃頓飯。一起晚餐,彼此打量和被打量,有點躲閃和不躲閃,有些遮掩和不遮掩,說一些欲言又止的話,不淺也不深的,交流二十多年來對彼此猶如天塹一樣的工作和生活,同學之間的升遷與變故,或許還有家庭與孩子,那些交談滑翔在彼此外圍,或者突然擊中內心……有點冒險和刺激的,像是慣常生活中飛來的一枚石頭,驚起一攤鷗鷺。在短暫的交集之后,再各自回歸原位。

    有必要嗎?

    問題是,他并不是通俗的人。

    林茉的兩個小伙伴南紅和北川走過來了,還有她們的孩子,兩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說小伙伴好像有點裝嫩,相對于她們四十歲出頭的年齡。但是在林茉的心理感覺里,她們就一直是小伙伴。林茉站起身向他們走去。臨走時又看了格子褲一眼,想著就此別過啦,格子褲還在無知無覺地刷手機。門外天色已黑,正是暮色蒼茫的時候。林茉已經在百度地圖上找到一家附近的農家飯館,顯示是五百米遠,需要步行十分鐘。

    走在一條高低起伏的小路上,路兩邊是一片竹林。和夜色一起升起來的,是氤氳著的植物氣息,帶著水汽和青澀的味道,秋風陣陣,清爽而微涼,偶有蟲子淺吟低唱。夜色很快鋪滿天地之間。林茉提醒孩子們去看天上的星,說你們看,這比城市里的星星亮多了,也大多了。星斗好像隨時會掉下來,掉在懷里。這是一條安靜的路,沒有人聲和車聲。鄉間的夜晚,以它固有的黑,深切的靜,好像能裝下所有的心事。那種黑和靜,讓人的心也安靜下來,世界無比沉著。

    這是三個女人第一次相約自駕游,從她們所在的省城中州趕到這個二百六十公里之外的靈山縣六棵樹鄉,全程高速公路,平日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在國慶長假高峰期也不過開了三個多小時,幾個人一路上說說笑笑,一下午的光景就到了。說起來林茉家買私家車十來年了,拿駕照也有十年了,居然從來沒有過自駕游。二十多歲時窮,沒車。三十多歲時不知道都忙什么去了,好像每個周末都有這樣那樣的事?,F在她們四十多歲了,林茉常有一種想做的事如果不做,也許再也來不及了的緊迫感。眼看身邊的人,有的突然死了,有的突然出事,突如其來的變故不期然就改變一切。也許是有了一種放開的,擁抱萬物的心態,她不像年輕時那么繃緊和排外了。人生隨時崩盤,一切皆有可能,不如讓自己多享受一點唾手可得的快慰,這是現在的林茉的心態。所以在這個國慶節,是她張羅小伙伴一起出游的,到靈山這個地方,也是她選的。

    多年前,她二十多歲的時候,每到周末,城市晚報的最后一個版面上,各家旅行社的周末兩日游廣告都會出現靈山的名字,靈山是省內兩日游的熱門場所。這里有4A級風景區靈山,有溫泉,有林茵河,可以漂流,有大佛寺。好像是一個遲早該來的地方。因為譚笑生,這個地方更顯得特別,這是和林茉青春期有關聯的地方。

    遲早該來,卻遲遲未來,在心里有形和無形地寄放了二十余年,它一直在那里,帶著一種或隱或顯的召喚。她多次在朋友假期的朋友圈里看見過它的樣子?,F在,她終于來了。不見得是為笑生而來,又好像是為可能在這里見到笑生而來。如果手滑,一個手機信息,也許馬上就可聯系到他。如果手不滑,也可能會“偶然”在這里的任一地方,遇上他,如果有天意那種東西的話。

    天意這個東西,可能并沒有,又好像隨時會有。

    農家飯館到了。門口有塊開闊的空地,放著幾副桌椅,她們就坐在外面,因為喜歡排檔的感覺,也就是充滿煙火氣的,家常的,能讓人放任的感覺。林茉點了地鍋雞、攬鍋菜、干炸小魚、白菜炒豆腐,還有兩瓶啤酒。菜很快端上來,都是像盆一樣大又深的盤子,盤子里的內容多得驚心動魄。鄉下人真是實在。攬鍋菜,原來是炸過的豆腐塊切成絲,配上五花肉、黑木耳、黃花菜燒成的,很下飯;地鍋雞盛在快有半張桌子那么大的盤子里,濃油赤醬,鹽、醬油、胡椒和辣椒的味道纏繞在一起,味道潑辣。山風,酒肉,長假,歡聚,一年里難得有這么逍遙的夜晚,簡直是奢侈。像是有什么期待的事情必然發生,雖然并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三個女人在一起廝混十幾年了,重要的人生經歷與各自的八卦基本上都分享過了。聊點什么才配得上這么好的時光呢?四十歲以后的女人,好像基本上沒有八卦的資格與資源了。談孩子嗎?難得這么輕松的夜晚。談孩子的一地雞毛顯然浪費,對不住這樣的好時光。不過以她們的關系,早已是即便不說什么,只是散淡地坐著,也會感覺舒服的那種。

    林茉往周圍幾張桌子逡巡了幾眼,看到吃飯的以中年男人居多。她再次意識到她處于時刻可能遇上笑生的前奏里。事實上,她并不是渴望遇上他,也并不期望遇到他。只是,有遇上他的潛在可能性,讓這里的時空顯得特別,微癢。這個飯店笑生可能也來過的吧,也許在這里吃過很多次飯了……如果自己和他聯系了,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坐在一起,和她們邊吃邊聊,頻頻舉杯。

    不,不應該是這么俗套的。笑生那個人是哪種人呢?是讓你捉摸不透,不知他會說出什么,也難預料他會做出什么的人。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總會讓人隱隱悻然和失算的人。

    林茉和譚笑生同學過三年。那時他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要么一言不發,要么出語驚人。他是班里的詩人。詩人是詩人的通行證,他是不一樣的。笑生的家離學校并不遠,但是他在假期從不回去,總是窩在他的角落里讀讀寫寫。有一次他大哥從外地來學校找他,他躲避不見。理由是,他宣稱那人不配做他的家人。他大哥最終沒有見到他,白跑了一趟。這成了他們班里的一樁奇聞。林茉和他在一起說過的話不多,但是她能感覺到他眼睛里對她的探究欲。她對他也有好奇。畢竟,他是那么奇怪的一個人。他總會以一種讓人不快,故意打擊對方的,奇特的沖撞方式表達他對她的興趣。她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河邊草地上看書,走時忘了放在身邊的鑰匙,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想起來,趕緊跑回去找,被笑生看到,譏誚道:多大的人了,還丟三落四的。林茉語塞,有點窘。他呢,就用那種活捉到你短處的神情,幸災樂禍。

    有一天,林茉迎著總是飄蕩在她身邊的他陰魂不散的眼神,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笑生面前,和他聊起他的詩。他找出其中一首,說是寫給她的。整首詩只用了個三個不同的漢字,一個字一段,通過三個字的不同排列組合,表達一種不動聲色地欣賞和贊美。他的語氣不知是認真還是戲謔,或許都有,給她解說了一遍,她一直忍不住笑。那三個字不是俗氣的我愛你。比我愛你的表達特別多了。本來是名詞的三個字,被他那么一排列一解說,卻有了形容詞和動詞的效果,很神奇。這么多年過去,林茉還是牢牢記得那首詩。

    畢業后各奔東西,她在省會,他回到他的家鄉,就是這個靈山縣。大概前后有兩三年時間,她每個月都會收到他的信,郵戳正是來自這個小鎮,六棵樹鄉,他的工作之地。她給他回信,在信封上很多次地認真寫下這個地址。在他們聯系最密切的時候她也從未來過這里,那是距她所在城市四小時車程的地方,但是在她的內心版圖里,六棵樹,是一個特別的所在,那么遠,又那么近。那時她給寫的回信,比他的來信略少一點;他信里的情緒,比她的要濃密熱烈許多。那是在他們二十多歲的時候,年輕,好像未來遙遙無期,一切皆有可能。有一天她收到他的信,寫滿了四頁稿紙,最后一行字是:三年之內,非你不妻。

    這個說法有趣。

    也只是覺得有趣而已,心跳,眩暈了一會兒。她沒有想過要和他結婚,那時她還太年輕,對人生完全沒有整體觀。但是他好像是她的一個根據地,一個可能的退路。她和他通信,是愿意在信里感受他的夢想,他的追求,他對生活的那些特別的認知,那些都是較她身邊日常生活中的人超拔很多的內容。還有他在信里表現出的對她的向往與熱望,讓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點價值,感受到自己的特別,美好,微微的燃燒,這讓一個人更有存在感。他的文字有時矜持有時熱辣,都能觸動她。從那個叫六棵樹鄉的地方飛來的信,是她生活中的一道奇異的光,一種提神的調劑。她愛他嗎?她覺得沒有。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特別,那種她能控制的撩撥和曖昧讓她沒有撒手,或許也是要享受一個遠方的人對她的愛和在意。對寂寞的人來說,這種紙上談兵是一種安慰。

    有個周末的下午,他突然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從幾百里之外的六棵樹鄉來到她的城市,這種不打招呼的不請自來,把她嚇了一跳。她不喜歡這樣,有不被尊重的感覺?;蛘咭彩且驗椴蛔孕?。不自信的人,才會排斥自己的一切突然被看到。他一定不以為這樣是不妥的,他肯定以為,那是親密關系的表現。那是鄉村文明與城市文明的分歧。當時他看見她在辦公室和同事忙碌,打了聲招呼就先離開了。下班時她發現辦公室門口放著一籃山貨,還有他的兩本詩稿,用一張報紙卷成卷,他的人卻不見蹤影。她把那籃東西提到辦公室,照常下班回家。那時大家都還沒有手機傳呼機。直到下一周的周一上午,她才發現卷詩稿的那張報紙上的空白處,寫有一行字,說他住在她的單位招待所,等她下班后去找他?!緫撛谥芪逑挛缇涂吹降?。

    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這么尷尬和錯位。

    他氣惱地寫信討伐她,讓她寄還詩稿。林茉看了詩稿,很多詩是他工作生活的折射,大都譏諷現實,也有一些是和她有關的情緒流露。她給他回信,為自己的粗心認真道歉。她為無意間對他造成的傷害而不安和自責,但并不為沒有好好見到他而遺憾。她只是愿意和他通信,卻沒想要和他在現實中怎么樣,就是這樣。

    后來一個中秋節的前夕,他又過來看她,又是突然降臨。她陪他一起晚餐之后,便打發他回住處,依然是她的單位招待所。因為她要按原定計劃帶上月餅去看望一個領導,領導是對她有過很大幫助的人。那盒精美的月餅再不送出去,就時過境遷一錢不值了。她的作為無疑讓他非常失望,他可是專程大老遠來的,她不該放下一切陪他嗎?她是在夜風中騎車送回的他。他把頭倚靠在她背上,她沒有做任何反應。

    第二天上午她去看他,兩個人坐在一起聊天,并不投機和熱烈。那種紙上談兵建立起來的,精神擦邊球式的關系,經不起現實的揉搓。

    那時對于現實和未來,他們也是有想法的,卻又都無從談起。也缺乏看得見摸得著的路徑。巨大而無助的現實讓人欲言又止。他們的關系是務虛不著地的。著地令人疼痛。他在鄉政府工作所面對的人和事,那些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的辛酸,他沒有具體化地和她說起,應該是有很多一言難盡,她沒有過問,但是她差不多完全可以想象。她在省城的一個機關里,一粒塵埃一樣的存在,那種深不見底的卑微與無望感她在信里和他寫過,但是在現實中,她只想避而不談。他們的談話在半空中虛懸,上不去也下不來,勉為其難地維持表面上的輕松光滑。如果她能表現得熱乎一點興奮一點,他們應該有牽手,擁抱,以及更進一步的親密。但是她沒有。心里沒到那個溫度,自然身體上也不會有作為。他們的見面,甚至還不及通信時恰到好處的曖昧所帶來的彼此懂得的默契,與親近感。

    那時他們未通男女之事。她對笑生,只是精神靠近,生理卻是排斥的。笑生顯然并不覺察。

    他走前的那個中午,她陪他一起在服務臺辦理退房,因為超出了中午十二點的退房時間半小時,服務員說須按兩天結房費,這是規定。他不同意,和服務員爭執起來,最后他氣惱地罵出一句臟話。那句臟話讓她看清了他們彼此的所在,有些虛懸的東西嗒然落地了。他那種以自己想當然的規則,大于酒店既定規則的認識,再一次讓她感覺到六棵樹鄉與這個城市之間的隔膜。她拿出錢包說我來結吧。她忘了后來到底是不是她結的賬。他們的通信大概就是從那之后斷了。他們回到了各自的現實。

    幾年之后,有手機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收到一條短信:我已經去了遠方。沒有署名,她不知是誰,沒有回復。之后隔三差五會收到這個號碼發來的信息,大都是沒頭沒腦、無始無終的一句話。她有一點好奇,但也懶得深究??臻e下來的時候,她照著那個號碼打過去幾次,對方卻從來不接。真是見鬼。后來她知道了是他的號碼,也懶得說破,對于他的信息她有時回有時不回。她知道他還是要以捉弄她的方式靠近她。

    林茉之后聽同學說他曾停薪留職去深圳,就是跟她說“我已經去了遠方”那時候,但是只去了一年,就又回來了,回到原單位上班。那一年前后都發生了什么,林茉想也許很有故事,也許一言難盡。再后來的兩年時間林茉忙于考研。終于考上之后,她和他通過一個長長的電話。她告訴他,自己就要去大學里讀書了,以一種棄暗投明、奔赴新生活的歡快語氣,好像可以和所有的過去一刀兩斷,好像以此報復了既有的一切。他說我就知道你會考研的,你有一天一定會這樣的,這才是你。

    林茉還記得和他通那個電話時那個下午的樣子,彼時的天氣和光線,記得她在那個下午穿的裙子,自己長時間地站在電話亭里拿著電話一點也不著急地聊天的樣子。每一個女孩,都會記得被一個特別的男子在意和惦記時自己的樣子。

    然后便斷了線,沒了往來。最后的交集,是三年前,畢業二十周年的同學會。是回到母校的聚會,大多數同學都來了,笑生沒有來。與笑生同一個縣的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凱,任鄉鎮黨委書記的凱帶著夫人同來的,還帶來了兩箱好酒獻給同學會。據說笑生曾做過凱的下屬。以笑生的性格,不被提拔是必然的。那天林茉和女同學們坐在一起,大家說笑時提到他,于是她破天荒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還是沒接。另外一個豪爽的女同學再次打過去,他依然沒接,只回復了一條短信:剛才在洗衣服。他就是那樣讓人蛋疼的一個人。

    但是,他之所以讓人感覺特別,也正是因為他的自我,他的那些不按常理出牌吧。這么些年,林茉零星聽同學說過,他成家了,他有兩個孩子了……那么不服現實的人,也會去過生養兩個孩子的生活,她有點想象不出來。有點不真實。就像看到報道說顧城也會殺雞去賣,有一天曾經一氣殺死二十多只,眼睛都殺紅了。誰知道呢,每個人,都不并只是我們所看到和所想到的那樣,人是沒有真相的。

    三個女人的排檔,南紅不喝酒,一直號稱對酒精過敏,三個女人的晚餐就無法很同步,頻頻舉杯的快感是沒有了?!拔矣袀€同學是這里的,我要是和他聯系了,他可能會過來請我們吃飯?!绷周远似鹌【票退齻儌z碰杯時說。心里感覺,這么說真無恥,“要不要聯系他,我還沒有想好?!?/p>

    “你聯系唄?!蹦霞t晃了一下酒杯,只是濕了一下唇。

    “你們介意嗎?如果一起吃飯?!绷周詥?。

    “無所謂啊,怎么樣都行?!北贝ㄅe起杯子灌下了一半。

    “好多年沒見了也沒有過聯系,再見面聊什么呢?”林茉說。

    “聊聊健身和養生,中年人最安全的話題。也可以敘敘舊啊?!蹦霞t道。

    “那有什么意思呢,等于什么也沒聊?!绷周詩A起一塊豆腐說。

    “也可以聊你離過的婚,還有你對這個世界犯過的花癡啊?!北贝ê苷J真的表情,卻又禁不住笑場。

    “滾?!绷周约傺b生氣地拍桌子。

    北川是那種對什么都不在意,對一切脫敏,對世上的一切都無所謂的人。這個一切包括,男人,愛情,孩子,衣服,化妝品,批評與贊美,充實與空虛,等等,一切具象與抽象的東西。她習慣性抽煙,也喝點酒,但是好像,也只是姿態性地,隨時可以放棄。所以不奇怪,她是怎么樣都行的人。年輕時談過的幾場戀愛好像把她談傷了,談頹了。也是奇怪,她越是頹,越是對一切渾不在意的性冷感的樣子,倒是越吸引人。在很多場合,她是那種隨時可以為大家增加一副大料,讓人感覺興奮和快慰的人,也是那種可以從頭到尾懶散疏淡,不怎么說話的人。也許原因就在于,她沒有禁忌,從陌生到熟悉可以只要一秒鐘,也可以是一萬年。

    南紅很快就放下了筷子,她不喝酒,不吃主食,不吃油炸的,對于有粉條的,放很多醬油和重油這種符合鄉村美學的菜,也是敬而遠之。她是大家眼里永遠很合時宜,又很沒勁的人。她好像沒有任何嗜好,除了健身。是世界上那種活得最安全的人。只有林茉還保持著和年輕時一樣的好胃口。是林茉點的菜,她不想太浪費,所以她一直努力地在吃,但是吃到最后,兩個孩子開始催促她們離開,要去泡溫泉了的時候,那幾大盤菜也還是沒吃完。

    從飯店到溫泉不過二百米。兩個孩子早就等不及了。是半封閉半露天的溫泉。換上泳衣的南紅和北川,一個著運動員式樣的泳衣,一個是黃花蛇一樣S型條紋的泳裝。兩個人代表女人的兩種可能。這家溫泉號稱是亞洲最大。進來一看規模確實不小。在花草樹叢的掩映下,一個個造型各異的湯池星羅棋布,汪汪地冒著熱氣,誘惑著人撲通一聲跳進去。溫泉里泡的有各式中草藥或者花、酒,號稱有各種保健作用。還有一個泳池,有可以滑翔沖浪的水上游樂園。兩個孩子在水里忘情撒歡,樂此不疲地爬上去,再滑下來。

    泡在溫泉里,每一寸肌膚都被撫慰,會讓人生出倍受生活寵愛的感覺,仿佛是被生活優待的人。就算是錯覺,對于一年難得有幾天悠閑時光的女人來說,有一會子這樣的錯覺也是好的。她們把每一個池子一一泡下來。全部都泡一遍下來之后,就歪在一個玫瑰花池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女人是水做的,遇見水就像遇到同類,總會更加的軟和,輕盈。

    “啊,比情人的擁抱還舒服,要化了?!绷周孕臐M意足地抒情,在水里晃了幾下,攪起一片水花。

    “好像你還經常有擁抱似的?!北贝ㄗI誚道。

    “也是,上一次擁抱都忘了啥時候了,身體都荒廢了?!绷周哉f。

    “不會啊,每天都有抱。自己抱自己??!我每次跑完步做拉伸,都會做這個動作,你們看,就是這種,是不是很像自己抱自己?”南紅做了個雙手交叉抱住肩臂的動作,很專業,好像關節也配合得響了一聲,把林茉和北川都逗笑了。

    溫泉上方的玻璃穹頂很高,透過它可以看見夜空,幽深,曠遠。在每一個池子里都會遇上人,但是還好人不多。有在池邊自拍的年輕女孩,有帶孩子的中年人,也有孤單的男人,半個身子泡在水里,手里在刷手機。林茉是特意把手機鎖在衣柜里了。泡溫泉的時候還要玩自拍刷手機讓她覺得可笑,她只想純粹地享受此時此刻。

    每遇一個男士,林茉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確定此人不是笑生。他應該不會來這里吧,一個本地人,誰還會在黃金周來熱門景點湊熱鬧呢。如果猝不及防遇上了呢?隔著二十多年的時光隧道,這樣衣衫不整地,不期而遇,是尷尬還是刺激?他應該認不出來自己了吧,同學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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