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6期|薛廣玲:一念之間
一
林建國感覺幸福的人通體都是柔軟的,喜歡撒嬌,喜歡笑,更懂得包容與原諒。他的妻子羅素茵,當年為了嫁給他,手拿一瓶敵敵畏以死相逼,一副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模樣。
羅素茵和母親據理力爭,說林建國是個好人。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當年父親在散步的路上犯了心梗,那時候碰瓷的事兒剛剛拉開帷幕,海市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雷鋒沒做成,反被訛得傾家蕩產。路人駐足相看,唯恐一不小心沾上擺脫不掉。林建國是海市富隆集團的一名司機,看到昏厥中的父親,二話沒說,就把父親送到了醫院。
岳母說,林建國確實是個好人,感恩歸感恩,可也用不著以身相許吧?再說,好人能當飯吃?我們辛辛苦苦把你培養成大學生,現在可是海市一中響當當的英語教師,哪樣的對象你找不到?卻偏偏認準了這個高中都沒畢業的小車司機,我看你的腦袋真是進水了。
岳母是個小學教師,自認為是讓人尊重的知識分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沒文化的人。特別是林建國,她怎么看他都不順眼,她教過的學生數以萬計,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未來,她從來沒看走眼過。她認為林建國雖然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實則是一團扶不上墻的爛泥。據說林建國高中二年級因為打架被學校勸退,高中畢業證還是林建國的母親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來的。這樣的人,有什么出息。他們之間隔著三年的高中,四年的大學,那是一條巨大的鴻溝,日后的生活必定埋著數不清的隱患,等荷爾蒙消失后,羅素茵才會清醒,可到那時候就為時已晚了。
家長摔過的跤,吃過的苦,不想讓孩子再受罪??缮罹褪且淮斡忠淮蔚妮喕?,每個人只有經歷自己的苦難,才能取到生活的真經。岳母極力反對,其實最重要的是,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女兒生性要強,如果日后不能把生活過得風生水起,對她而言就是無法承受的失敗。
岳母咬著牙說,羅素茵,早晚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他們著實幸福了幾年。特別是剛結婚時,逢到林建國上夜班,羅素茵總是要掉眼淚,她說一個人睡覺害怕。林建國很是心疼,就悄悄打電話給岳母,央求岳母去給羅素茵搭伴。岳母在電話里哼了一聲,說,矯情,沒出嫁前,她還不是一個人睡院里的小屋?
原來幸福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柔軟。那樣時光里的羅素茵,眼里冒出來的光,身體里釋放的磁場是柔和的、溫暖的。如果用顏色來形容,應該是怡人的粉色,帶著皮膚的溫度,散發著陣陣清香。
而現在的羅素茵,變得世俗,斤斤計較,一分一厘都要爭到底。林建國淘汰下來的舊手機,家里閑置下來的舊冰箱,羅素茵寧可賣到二手市場,也不允許送給鄉下的公婆。羅素茵把家里的經濟攥得死死的,那些舊手機、舊冰箱換成錢,就是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的菜金,在羅素茵的眼里,親情永遠抵不過金錢給她帶來的踏實。羅素茵說過的話,林建國和孩子都要無條件地支持與遵從。稍有不順,她就會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讓家里瞬間彌漫起嗆人的硝煙。
兒子臨近高考的這一年,羅素茵手里有四十萬,是他們結婚十九年來的全部積蓄,是一分一厘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是兒子未來生活的保障,那筆錢是孩子未來婚房的首付??墒撬坏貌粡闹谐槌鋈f,給兒子報了美術培訓班。孩子學習不好,未來的出路就只有窄窄的一條。他們的能力,就只能顧到眼前。
羅素茵的兒子不是學習的料。他一拿起課本,腦袋就迅速坨成了一團糨糊。羅素茵在學校里和學生們斗智斗勇,回到家還要耐著性子給兒子講題,關鍵是還有一個拖后腿的爹,動不動就在一旁求情開脫。三年級時折合人民幣的題,羅素茵給他反復講解,他總是一副半懂不懂的樣子,把羅素茵折磨個半死。羅素茵懷疑孩子繼承了林建國的基因,不光腦子笨,還不勤奮,對未來沒有一點目標和打算。羅素茵其實早就看到了兒子的未來,但是又心有不甘,就在周末里,暑假里和寒假里,給兒子報名目繁多的學習班,為孩子的未來壓上一棵又一棵脆弱的稻草。
二
羅素茵被現實腌制得越來越強硬,當初那個嬌小柔弱的女子,變成一個面糙肉厚的中年婦女,動不動就歇斯底里吼叫。母親當初說過的話,一次次浮上她的心頭。母親的那句話,像一個咒語,后悔真的不早不晚地來了。
其實,如果她愿意,他們的生活會一直幸福下去??墒侨嗽谏罾锝?,不可能做到一塵不染。人是會不斷地蛻變。最初的光環散去之后,她眼中的白馬王子散落一地的鱗片,變成了一個凡人。林建國除了留有一個“好人”的頭銜,還是一個木訥的男人。同樣當小車司機,同事諂媚拍馬,林建國不會;同事偷油賣油,林建國不干。
逢了年節,羅素茵讓他給領導送禮,走動走動。林建國嚷著只要好好工作領導就能賞識,他覺得領導長著一雙火眼金睛。不過三五年的時間,那個溜須拍馬的同事升遷了,當了辦公室主任,然后是公司企管部部長。林建國原地踏步,惱人的是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還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
這還好說,讓人痛恨的是,單位車改的那一年,要求車輛歸個人所有,要求司機把車子買下來,單位使用車輛時走內部市場結算。一輛車子十萬左右,十萬元,對于那個年代來說是筆巨款,他們當時的月工資也就千元左右。羅素茵主張買車,說可以找親戚朋友們借錢,人沒有壓力,哪有動力?父親去世了,大不了把母親的房子賣掉,讓母親到他們家里來生活。林建國說孩子正在上小學,如果把車子買下來,他就要隔三岔五地出差,照顧孩子和老人的重擔就要落到羅素茵一個人的肩上,那樣會很辛苦。羅素茵說她不怕,不受苦中苦,哪來甜中甜?
林建國說,他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心里才踏實,他離不開家。說著說著,竟然“嗚嗚”哭了起來。那副嘴臉,十足就是母親當年口中那塊爛泥。羅素茵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未來的日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頭,絕望像濃霧一樣彌漫開來,滲透到她的發膚和內里,讓她絕望和憤怒。
過了三五年的時間,買下車的同事,一年下來就賺七八萬,三五年下來,就成了標準的有錢人。他們換了大房子,老婆個個金光閃閃,家里金碧輝煌。那些戴著金戒指金耳環的婦女,一個個都像暴發戶,讓羅素茵恨得咬牙切齒。她恨那些人,恨林建國,更恨當年的自己?;诤尴褚话唁h利的尖刀,扎在她的心上,形成一個寂寞的黑洞。她睡不好覺,頭上起了五塊斑禿,喝掉了二十八服中藥,頭發才重新長了出來。老天像是跟她開玩笑,她期待中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和她擦肩而過,離她越來越遠。林建國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恨不得把林建國那個不爭氣的貨咬碎了吞到肚子里。
可是在林建國的思維里,一家人守在一起,就是最珍貴的。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好日子。那些升了官、發了財的,不是離婚了,就是男人在外面有小三兒了,物質生活的富足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幸福。羅素茵說,嘁,你不要給我談精神,我就是個凡夫俗子,我喜歡真金白銀,喜歡肉魚蛋蝦。你想有小三兒,你可得有本事啊,就你這樣的,能有機會嗎?
他們看到的生活,是不同的切面,他們想要抵達的,也是不同的終點。羅素茵離婚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冒出,沒有一千次,也足足有九百九十九次??墒请x婚是需要成本的,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四十萬不到的存款,是他們的全部家當。他們不是明星富豪,他們一旦離了婚,就會被現實的生活打得頭破血流,殘忍到不忍目睹。
林建國感覺除了身上的某個部位越來越軟,其他的部位都變得越來越硬,這種硬,包含著他對生活的態度。他渴望生活中能出現一場巨變,可以是地震、海嘯,也可以是龍卷風。只要能打破他現有的生活,哪怕是死,他都不怕,他渴望能從老舊的生活里重獲新生。
一天,林建國一連掛斷了三通陌生來電。四十四歲的林建國,除了周身變得生硬,還新添了一個毛病,不愛說話。特別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話,更是讓他頭痛。有推銷房子的、茶葉的、茅臺酒的、商鋪的、股票的,他的經濟條件只能過普通的日子,買不起商鋪,消費不了高檔煙酒,更不敢玩股票。剛剛掛斷,那個陌生號碼又催命似的響了起來,他接通了。兒子在電話那頭說,爸爸,是我。我借過路人的手機打的電話,我出車禍了!
林建國的腦袋一陣眩暈,身體被瞬間抽空。
三
林建國對生活全然心灰意冷,除了和羅素茵的關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和兒子的關系也越來越冷。
他們的家庭和別的家庭不同,別的家庭是嚴父慈母,他們家倒了個兒,是嚴母慈父。所以,孩子自小就和林建國親,吃飯讓林建國喂,睡覺讓林建國陪。睡覺時,兒子要環住他的脖子,還要把大腿搭到林建國的肚子上。他們之間沒有秘密,兒子第一次喜歡上一個胖胖的女孩,想要送給她一個生日禮物,林建國瞞著羅素茵花兩百多買了一個布娃娃。他們兩個像一對高級特務,只要一個眼神的對接,就知道對方想要什么。他們又像一對孿生兄弟,是親朋好友眼中羨慕的父與子。他認為他們永遠會如此親密下去。生活總要有一個支點,他的支點就是兒子。只要有兒子,再苦再難,他都能過得下去。
可是兒子自從上了高中,就迎來了那個傳說中的叛逆期,兒子被羅素茵壓制了十幾年,叛逆期就來得異常猛烈。他動不動就摔門,摔手機,逃課,夜不歸宿。他們娘倆,每天至少要開戰三次以上,林建國夾在中間,心驚膽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兒子的QQ空間在初中時屏蔽了羅素茵,林建國當時沾沾自喜,羅素茵需要打探兒子的內情,還要討好他一下,他覺得他在兒子那里擁有一條至高無上的綠色通道。高一時,兒子想要一輛電動車,羅素茵不同意,兒子找林建國解決。林建國一是苦于沒有資金,家里的大錢小錢都捏在羅素茵的手里,就算有點小金庫,也超不過兩千。就是有錢,林建國也不敢買,電動車可是一個龐然大物,不是一個布娃娃,他如果公開和羅素茵對著干,羅素茵能把他的皮生生剝掉。
他怕羅素茵,這是事實。
那件事之后,兒子QQ屏蔽了他。他一下子就掉進了萬丈深淵,他一直以為兒子是他的私有財產,和他是骨肉相連的,就算全世界的人拋棄他,兒子也不會。兒子的空間里到底會有些什么呢?要把他隔離開來?有時候他偷偷看兒子手機解屏,別看兒子學習不好,但是手機的解鎖圖案設計得像蜘蛛網,劃來劃去半天才能解開,就算是偷看,他也記不住那個詭異復雜的解鎖圖案。那個和他親密無間的兒子,一天一天,離他越來越遠。
有一次,他喝了點小酒,寫了一大段話發給了兒子,說到了這些年生活的不易和艱辛,為了他,他才在這場不如意的婚姻里掙扎,寫到動情處,自己都被自己感動,為了兒子,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墒莾鹤又唤o他輕飄飄回了一句話:你千萬千萬不要為了某個人而活。
林建國像瘋子一樣開車去了醫院。從單位到醫院,要三十分鐘的車程,偏偏每個路口都是紅燈。他口干舌燥,內心讓恐懼塞得滿滿的,他不知道將要面對他的會是什么,他不敢做那個最壞的打算。在等紅燈的路口,他伏在方向盤上,干號了幾聲,可是他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原來恐懼會讓人流不出眼淚。他希望兒子只是輕微的骨折,抑或是流點血,他有信心能把兒子養好。
林建國規劃好了路線,他把車子停到醫院對過的德勝小區,然后穿過一個廣場,就到達醫院。醫院的停車場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滿滿的,他不想在找車位上浪費時間。他下了車,并沒有達到預想中的健步如飛,他跑了兩步,就摔了一跤。他爬起來,又跑,膝蓋被磕得生疼,他顧不上了。到了醫院急診,他看到兒子躺在病床上,全頭全尾,只是褲子摔破了。
他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來。他擦掉滿頭的汗水,那些壓在他心頭的馬蜂一下子飛走了,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身體一下子虛脫了,手腳不聽使喚地顫抖。
兒子一米八了,比林建國高出整整一頭,兒子的身體十分健壯,他閉著眼睛,睫毛長長的,臉部輪廓明朗,他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他輕輕撫摸兒子的身體,一時熱淚盈眶。那個日漸生疏的兒子,離他如此之近。兒子睜開了眼睛,說,爸爸,我右腿膝蓋下面疼,爸爸。
兒子的聲音真好聽!他趴到兒子的胸口,聽到兒子有力的心跳。世界如此溫暖、明亮。兒子的眼睛里冒上來淚花,他幫兒子擦掉,親了一口兒子的額頭,那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強壓著聲音說要去找醫生,跑到走廊里,眼眶里全是淚水,他像個女人一樣哭了起來。走廊里人來人往,他全然不顧,哭了個痛快??尥暧中α?。只要兒子好,他就什么都不怕。
醫生說,是脛骨骨折,有兩個方案,一是手術,二是靜養。
結婚以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羅素茵做主,在兒子是保守治療還是手術治療的大事面前,自然也要她拿主意。羅素茵在外地學習,趕到醫院時,天色已晚。她臉色煞白,跌跌撞撞,一向強硬的她,變得脆弱異常。他安慰她說,已經拍完片了,確定是脛骨骨折,沒多大事。醫生問是手術還是靜養。
四
得知兒子只是骨折,羅素茵眼睛里的淚水瞬間就消失了,憤怒立即迸發出來。她咆哮著說,不讓你騎電動車非要騎!天天囑咐你不要那么快,就是不聽?;钤?,怎么不給撞死?美術班花了三萬,又出了這檔子事,你還讓不讓人活?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像一個分貝極高的電鋸。一位護士面帶慍色,說,這里是醫院,你發起火來還沒完沒了啦?
羅素茵只能停了下來,林建國還在等她的決定。她說,手術!
林建國膽小,他擔心手術會有意外,擔心手術會留下后遺癥,他覺得還是靜養穩妥。如果做手術,一年后還要取鋼釘,兒子還要再受一茬罪。想到這里,他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疼起來。他說,素茵,我覺得還是靜養好。
羅素茵一下子跳了起來,隨后又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他受罪他活該!你想讓他坐著輪騎去高考?我才不心疼他,我心疼錢。要我說,他就是個討債鬼!
在病房里,林建國和羅素茵聽兒子述說了事情經過:兒子在輔道上正常行駛,在躲避車輛的時候,撞到了一輛逆行的電動車,摔出去幾米遠。兒子當時腿就疼得站不起來了,要求那個騎電動車的婦人帶他去醫院檢查。沒想到那個婦人騎上電動車跑了。
林建國說,等找到那個人,我要問問她,她的心讓狗吃了???
羅素茵說,就你這腦袋瓜子,現在到處是攝像頭,警察一定能找到那個人,我們要讓她承擔醫療費、護理費、營養費,這才是關鍵。
第三天,兒子做了手術。這是兒子第一次進手術室,林建國簽字時手抖得厲害。手術剛結束,林建國就接到了交通局事故科的電話,肇事者已經查到,雙方約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
見面地點在一個茶館。那個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長相清秀,她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上牙咬著下唇,眼睛和鼻頭紅紅的,顯然是剛剛哭過。林建國的心里竟然升騰起一絲憐惜,他迅速把憐憫的念頭壓了下去。來之前,羅素茵就給他安排了角色,要他唱白臉,羅素茵唱紅臉。他一遇到事就失眠,睡不好覺時,說話還有些口吃。他極力讓語速慢一些,像一個蹩腳的演員,背臺詞一樣說,你本身就是逆行,事后還逃跑,你這么做,太缺德了吧?他的聲音不大,沒有理想中的力度。
羅素茵有些失望,其實在羅素茵的概念里,他本就知道,林建國這塊爛泥是扶不上墻的。林建國充其量也就是個跑龍套的小丑,羅素茵惡狠狠地示意他,可是他不看她,他盯著茶杯說話??赐瓴璞?,又看墻上的字畫,好像他不是來談判的。羅素茵倉促上陣,效果卻是一流的。她氣勢逼人,說,你是逆行,你要負全部責任,事后又逃逸,是兩樁罪!
氣氛變得尖銳而凝重,像是一出戲,瞬間被推上了高潮。女人哇一聲哭了起來,說,我當時剛拐過去彎,根本就沒動,就停在那里,當時你孩子朝我沖了過來,我嚇傻了。我當時真的是大腦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了。真的對不起!
她站了起來,一連鞠了幾個躬。林建國想去扶,被羅素茵一把扯住。
女人的哭聲大了起來,說,我三天沒睡好覺了,我想去自首,又沒有勇氣,嗚嗚嗚地哭。
羅素茵說,不管你動還是沒動,只要你是逆行,你就要負全部的責任。這是法律。我兒子的傷勢相信你也清楚了,如果你想私了,咱們今天就談一談賠償金額。
羅素茵又說,我兒子自小到大,十八年來,我一向看護仔細,就連感冒發燒拉肚子,一年都難得有幾次,這一下子進了手術室,在身上動刀子,打卡子,你想想我這當媽的心情,我可就這么一個孩子??!手術三個多小時。你想想,孩子受了多大的罪?
羅素茵入戲極深,好像她天生就是賢妻和良母,好像孩子的茁壯成長都是她一個人的功勞。林建國一時無語,從小到大,兒子幾乎都是林建國照顧。其實兒子受傷這些天來,羅素茵不是打電話,就是找關系,她當了多年的班主任,關系網很是廣。她幾乎每天都要會見不同的人,有律師、醫生,還有交通局的一些關系。林建國知道,她剛才所說的那些,不過是演戲,是為談賠償金額作鋪墊,是橋段。她肯定會心疼孩子,那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但是,她更看重賠償金額。
五
羅素茵早就把門道摸清了,律師說兒子的傷勢,能定傷殘,除掉醫藥費、營養費、護工費,對方還要補償。傷殘級別游走在十級和九級之間,如果有關系疏通一下,就能定到十級,賠償金額就能上一個臺階,十萬以上。羅素茵對這個數字很是滿意。十萬元!一個普通家庭三年下來也存不下十萬。林建國一聽傷殘就頭炸了,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向外冒涼氣。
羅素茵驚喜過后,又對賠償金額有了新的要求,她說,如果私了,就把金額提到十二萬。林建國說,為什么?羅素茵說,如果公了,對方就要被拘禁七天,誰想擁有被拘禁的案底?何況還是個女人,好說不好聽。
女人終于停止了哭泣,說,孩子的醫療費、營養費、護工費我包,孩子受這么大的罪,我再另外補償。就是砸鍋賣鐵,我也得承擔。你們說個數吧!
羅素茵說,十五萬。
林建國呆住了,十五萬?他覺得眼前的羅素茵已經成了一個吸血狂魔,她的心肯定是冰坨做的。女人呆住了,嘴巴張開,愣了半天,驚愕地說,十五萬?不可能吧?這么多?
羅素茵說,十五萬,一點都不多,你想想,你是逆行,又是逃逸,兩條罪狀。我給你說,孩子的傷能定到十級呢。十級是什么概念你懂嗎?況且,明年還要做一次手術,費用大概兩萬。如果咱們私下里解決不了,就公了,到時候你會被拘禁的,你自己掂量著辦。
女人渾身哆嗦,又哭了起來,說,我,我前年就離婚了,真的沒有那么多錢,我手里只有三萬多,十五萬,真的太多了,你們能不能商量一下,少點行嗎?我求求你們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還有一個四歲的女兒……
女人徹底崩潰了,身上的筋骨全部被羅素茵一把扯斷,癱了一樣,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林建國小聲說,錢再少點吧?對方也不容易,不能把人家往絕路上逼呀!
羅素茵怒氣沖了上來,把林建國拽到了走廊里。惡狠狠地說,你這個人就是沒用,就你會做好人,你胳膊肘往哪兒拐呀?你可憐她,誰可憐我們?我說十五萬,還留著三萬的空間,不得來回周旋呀。我的底線是十二萬,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林建國聽到女人在屋里哭得更厲害了。他知道他不該同情她,他們是對立的兩方??墒撬钟谛牟蝗?,他說,你也看視頻了,明明是咱兒子撞的人家,咱們做人還是應該善良一點,也算是給兒子積點德,行吧?
羅素茵聲音瞬間爆破,號起來,說,我才不信什么善良,什么積德。我只信錢!以前什么事你都不按我說的做,咱們的日子才過成現在的樣子。你看看我那些同學,哪個不比咱們強?憑什么?就是人家找了個能干的對象。不像我,當初也是瞎了眼。林建國,這件事必須聽我的。如果能賠到十二萬,兒子美術班的錢就出來了,以后大學的費用也差不多了。咱們再努努力,兒子未來的婚房就有希望了。要我說,該她倒霉,誰讓她逆行的。
他們第五次見面時,談崩了。這顯然不是羅素茵想要的結果,羅素茵一直以為志在必得,她有足夠的把握,她一次又一次把那個女人逼到墻角。她甚至給那個女人出了主意,讓她把她家的房子賣了,或者把自己的住房公積金一次性提出來。女人有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雖然地段不太好,三十萬還是能出手的。
女人說,你要的十二萬真的太高了,我們不要再談了,公了吧,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后悔。蹲監獄就蹲監獄,不就是一張臉一條命嗎?大不了我就去死、去死!這樣的結果你們滿意嗎?
林建國心臟狂跳起來。兒子的車禍,把生活撕開了一個鮮血淋淋的口子,把這些人都裝了進去。他聞到了血腥味,金錢的腐臭味,還有滋生出來的很多寒意。
這個結果對羅素茵來說并不理想,可事已至此,羅素茵總不能放下身段去找對方,去妥協,那不是她的風格。就是打碎了牙齒,她也要完美地咽到肚子里去。既然公了,就要做公了的準備。所謂準備無非就是走關系,羅素茵從她的關系里,挑出一個她認為最牛的人,說是最牛的人,其實是一個剛出獄的人,她和那個人是發小。發小在十年前犯了詐騙罪,據說詐騙金額高達三百萬。林建國對那個人始終懷有成見,說一個剛出獄的人,又有前科,和社會脫節那么多年,能有什么關系?羅素茵說,你可別小瞧我發小,他牛著呢!人家在監獄里可是啥活也不干,還當一個小隊長,據說全是因為有咱們市的一個大領導罩著。他給我拍胸脯說了,一萬五千元,兒子的事搞定!到時候鑒定準是十級!
羅素茵召開了家庭會議,一是在鑒定之前,不讓兒子外出;二是真要外出,兒子必須用拐杖;三是要按照發小說的,練習鑒定時的表情,警官會通過摸、敲來鑒定,兒子一定要裝出痛苦的表情,還要嚷著喊疼。
兒子出院后,在家靜養了不到一個月,就能健步如飛了。兒子的狀態讓林建國徹底了了心病??墒橇_素茵并不開心,眉頭皺得緊緊的,她擔心日后的鑒定,如果出了萬一,十萬的賠償就成了泡影。林建國越來越看不透羅素茵,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僅硬,而且冷。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親近了,他覺得羅素茵像是一座冰山,又像是一座火山,他不敢靠近她,也不想靠近她。
六
那個女人約了林建國,要求和他單獨見面。林建國一點都不意外,他好像一直在等她。他瞞著羅素茵去了,這要放在從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連三千元的財政權都沒有,更何況是和異性約會,對方還是肇事者!
他們還是在那個茶館見的面。
不愛說話的林建國,在女人面前竟然侃侃而談。他說兒子小時候特別黏他,上了高中后,就和他遠了,他們QQ說的話,基本上都是兒子向他要錢。他翻了聊天記錄給女人看,文字極少,是一個又一個紅包。他說兒子這次受傷,反倒拉近了他與孩子的關系,孩子也懂事了,學習也知道用功了。
女人說到前夫出軌,說到一個人帶女兒的心酸。她問林建國,你相信愛情嗎?林建國搖頭,又點頭。她又問林建國,你說人本性是善還是惡呢?林建國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們都沒有談到賠償的事。
第二次見面,是林建國約的女人,他就要被生活逼瘋了。他想找一個說話的人,想來想去,竟然想到了那個女人。
羅素茵每天都被那個賠償弄得熱血沸騰,讓兒子練習跛腳,練習鑒定時的表情,她說兒子你這一場戲,可是價值十萬元??!她被那筆沒有到手的賠償金搞得寢食難安,像一個導演,不停地指揮,不停地叫喚。羅素茵還新添了一個毛病,從來不做夢的她,幾乎天天做夢,是做同樣的噩夢。她說在夢里,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在逆行,想動動不了,快急死了,就有車子朝她撞了過來,就被嚇醒了。
有一天,羅素茵去外地學習,林建國偷偷帶兒子去了海市東邊的鴻山,兒子好久沒出門,很開心。他跑了起來,還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小小小鳥兒,想要飛卻飛不高……他用手機錄了視頻,他看著在視頻里像一匹駿馬的兒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生活還是美好的,生活還要繼續,誰都沒有權利把生活攪得雞飛狗跳。那道鮮血淋漓的口子,需要慢慢去愈合。
回來的路上,林建國問兒子,你覺得你媽做得對嗎?你想讓對方賠那么多錢嗎?
兒子說,我媽那樣做太缺德了。錢是好東西,可是來路要正??!林建國聽了兒子的話,很是欣慰,他覺得兒子真的長大了。
再過幾天就是鑒定的日子了,羅素茵的發小卻不見了。羅素茵打了無數個電話,都是關機,發消息也不回。
臨近黎明的時候,林建國醒來了,他打開手機,上了微信,他把那個視頻發給了那個女人。只要人心善良,想要改變生活,或許真的就是一念之間。
他看到窗外已經泛白,太陽很快就會升起來的。
【作者簡介:薛廣玲,女,1977年出生于山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津文學》《山東文學》《山西文字》等,入選《海外文摘》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