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簡艾，本名郭艷，安徽舒城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小霓裳》《六年級的時間維度》等。

 

神奇生物的硬時光（節選）

簡 艾

只有孩子知道他們自己在尋找什么。

他們為一個布娃娃花費不少時間，這個布娃娃就成了很重要的東西，如果有人奪走了他們的布娃娃，他們就哭泣……

——小王子

一

七年級學生王嘉媛早已不玩布娃娃了，布娃娃們好好地躲在貯藏室的柜子里，和它們鎖在一起的叫“童年”。嘉媛對長大并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么有興趣，不過，她總算成為正經八百的中學生了。彼得·潘會在藍色的夜晚騎著掃帚從煙囪中飛下來，告訴嘉媛：不愿意長大，不愿意長大，不愿意長大……嘉媛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她在睡夢中舔了舔嘴唇。只是嘉媛覺得男孩彼得·潘太淘，碎嘴惹人煩，不愿意和他說話。

七年級的秋天，嘉媛萌萌的波波頭長成了長長的馬尾辮，她晃悠著新扎的馬尾辮，跨過一條窄窄的胡同，從泥灣學校的小學部到了初中部。初中生活就這樣隔著一條胡同開始了。

中學生有點故作深沉的味道，課程從語數英變成了語數英史地政生，書包也沉了很多。嘉媛沒有課外班，上學、放學、早餐、中餐、晚餐、上課、下課、寫作業、睡覺……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周而復始，牢不可破。嘉媛愿意每天第一時間寫完作業，白貓阿絨打著呼嚕蜷在臺燈旁邊，算是千年不變的陪讀小書童。此起彼伏地做完各科作業之后，嘉媛會和阿絨小妮子玩一會兒，東摸摸西捏捏，翻一會兒青山剛昌的柯南，有時溫習一下《貓和老鼠》的經典片段，接著便是洗澡時間。近期洗澡背景音樂是單向樂隊的曲子，浴室里陡然響起強烈的節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That’s what makes you beautiful……you don’t know you are beautiful……you don’t know you are beautiful……九點半左右，在箋泥溫婉的眼神中，嘉媛喝下一杯熱牛奶，刷好自己的一口小細牙，爬到松軟的被窩里，進行最后一項活動——睡覺。

七年級的日子乏味得像白開水，嘉媛有點睡不著，她從床上爬起來，在房間里轉了幾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隨手拿起書架上面放著的一支魔杖，葡萄藤木和龍心弦的淺色魔杖上攀滿了常春藤，嘉媛拿在手中揮了揮，嘴里念叨了一句：Riddiculus（滑稽滑稽）……這是用來對付博格特的咒語，念了幾遍之后，嘉媛的嘴角翹了起來。這根赫敏魔杖是在奧蘭多霍格沃茲城堡買的，一晃三年過去了。嘉媛摸了一會兒魔杖，漸漸地安心了，悄悄熄燈睡覺了。

剛開學，嘉媛興沖沖參加了初中部的合唱團。唱歌總能讓自己開心起來，整天對著一棟無趣的大樓有什么意思。合唱團竟然也有那么多熟面孔，看來大家都有著一成不變的業余愛好。嘉媛原本唱高聲部，合唱團缺低聲部，師姜老師測試了嘉媛的音區，高中低都能唱的孩子，就直接讓嘉媛改唱低聲部了。

音樂教室在教學樓地下二層，光線昏暗，散發著一股松節油的氣息。女孩子們躲在曲譜架子后面，細細長長、高高低低的歌聲中，不時夾雜著她們的低聲細語。泥灣學校眾多色彩繽紛的小道消息從曲譜架子后面發散開，讓單調的學習生活獲得前所未有的活力。樂怡和嘉媛在這個隱蔽的地下空間交流新近流行的各色八卦。群體閑聊增加了音樂教室的吸引力，只要看看練唱休息時間，大家聊得多起勁兒，就會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愛去合唱團。嘉媛去唱歌，多少也有點無處可去的意思，她嘉媛其實更想跳芭蕾，可惜泥灣中學沒有芭蕾團。

盡管七年級平淡無奇，然而嘉媛有關學生和學習的記憶是從七年級的秋天開始的。七年級的秋天令嘉媛印象深刻。

嘉媛之所以記住了七年級的秋天，是因為這個秋天是自己生活的分水嶺。之所以、是因為這樣的關聯詞比較適合表達七年級學生頗為復雜的心情。

七年級的新生活算得上輕松愉快。嘉媛很快習慣了這種平靜帶來的舒適感，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環境，讓新生活自由自在?？墒?，這個關鍵的轉折詞往往代表著事情向著和想象相反的方向發展，驗證了嘉媛七年級學到的一個四字詞語——大相徑庭。

學霸高楠也不知道這個詞，嘉媛和樂怡一起查了若干詞典，發現大相徑庭竟然是個兩千多年的老詞。那個夢到自己變成蝴蝶的莊老爺子，在《逍遙游》里說：“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大有徑庭即大相徑庭，比喻相差很遠，大不相同。文言文嘉媛看得云里霧里，現代白話的意思就是大不同。逍遙游又劈棺驚夢的老人家，他的話就姑妄聽之吧?；蛟S，長大就是化神奇為腐朽的過程，和理想的生活大相徑庭……

七年級上學期期中考試之后的第一個星期一，嘉媛畢生難忘。星期一下午照例是班會，班長衛翰播報了仁、義、禮、智、信各個小組的表現——顏妮根據孔老夫子的教誨，將全班分成頗有文化內涵的五個小組。信組的值日生丁建坤發布每周感動班級人物名單。丁建坤站在講臺的電子屏幕前，屏幕界面上突然出現了高楠和李浩然兩個人的標準大頭照。高楠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像兩只碩大的巨峰葡萄，板著一張精致的瓜子臉。李浩然瞇縫著小細眼，嘴角掛著一抹壞笑。兩張照片放在一起，說不出的可笑。頓時班里面像是炸了鍋，一時間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整個像是圍觀的微信群吃瓜群眾，大量口水在教室空間噴射出來。班級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下來，班主任顏妮突然開口了。她扶了扶碩大的黑色鏡框，語調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大家打開桌子上的信封，里面有這次期中考試的各科成績、班級排名和年級排名！”顏妮板著面孔說了這句話之后，竟然宣布下課了。

對于從未參加過年級排名的泥灣小學畢業生王嘉媛來說，這算得上歷史性事件。書桌的左前方靜靜地躺著一個B6牛皮紙信封，紙信封彌散著古老的氣息，嘉媛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包裹著牛皮信封的信，沒想到第一封來自牛皮信封的信竟然是這個樣子。牛皮信封沒有封口，嘉媛悄悄將右手伸到信封里，食指和中指摸到一個纖細的小紙條，她悄無聲息地用兩個手指拈出了那個陌生的小紙條。嘉媛投向小紙條的眼神比那個狹窄的紙條還纖弱，膽怯的眼神躲躲藏藏。原來看自己的成績——確切地說，看自己的排名，竟然讓人如此心虛！嘉媛眼神的余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排名：150。

150！嘉媛在全年級356名同學中，排在第150名。這是個讓嘉媛很難堪的排名。她屬于全年級前百分之四十五的學生，也可以劃分為后百分之五十五的學生。一直以來品學兼優的表面現象倍受小紙條的打擊，漂亮的外表被150的排名打碎了！嘉媛第一次體會到來自數字的沉重打擊。這個排名讓嘉媛心中莫名疼痛。嘉媛將那只可惡的白色小紙條放進筆盒最里面的夾層。小紙條在腦袋里飄來飄去，嘉媛整個下午都像丟了心愛的東西一樣，總是走神。小紙條像個幽靈一般糾纏著嘉媛，她第一次發現排名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也是一件非?？膳碌氖虑?。

放學了，嘉媛第一次不想早早回家，想找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待著?？墒?，她能去哪呢？嘉媛突然發現，她每天的行蹤像課程表那么明確，爸爸媽媽不用想，根據每天的時間，能夠非常準確地判斷出她在干什么！放學十分鐘之后，嘉媛必定是站在泥灣中學的校門口，等著爸爸嵩濤開車接自己回家。如果臨時學校有事情，嘉媛會用手機提前告知爸爸媽媽?？傊{泥管理下的生活，什么事情都有條不紊、有備無患……嘉媛看著自己手頭最新款的華果手機，不知怎么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原本怎么就沒有想到，手機就是爸媽安插在自己身邊的小密探！嘉媛磨磨蹭蹭走出教室，最后還是坐上爸爸嵩濤的車，和平時一樣回到了家。

晚餐算是一家三口的正餐。嘉媛看到自己喜歡的清蒸魚、干貝雞蛋湯、蟹黃豆腐，饑餓立刻爬滿了五臟六腑。嘉媛中午吃得少，下午受了小紙條的刺激，情緒起伏過大，能量消耗過多，早已餓得雙腿發軟！嘉媛端起香噴噴的米飯，原本郁悶憤懣的情緒在飯菜香味中飄散了許多，一頓飯吃得挺香。嘉媛吃完了晚飯，和阿絨小妮子玩了一會兒，還自覺地練了半個小時芭蕾手位和腳位。

吃過晚飯，嘉媛拿出那個狹窄而極具殺傷力的小紙條，默默地遞給了箋泥。箋泥看了一眼，一個從A4紙上裁剪下來的寬度約為五厘米的小紙條，上面以表格形式記錄著嘉媛七年級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各科成績、各科年級排名和年級總排名，嘉媛年級總排名150。箋泥心里想著，嘉媛的文化課年級排名也就大致如此了，倒是沒什么意外。嘉媛發現媽媽箋泥看了一眼小紙條，眼神波瀾不驚，隨意將它放到專用的文件袋里，轉過身來，說了一句，還行吧，繼續努力噢！

箋泥連一句話責備的話都沒有！嘉媛坐在書桌前，一時間很困惑，低頭咬著簽字筆的筆桿。媽媽到底怎么想的？是覺得滿意，不滿意，還是不在意？箋泥習慣邊讀書寫文章邊陪著嘉媛寫作業，每天晚上六點到九點，幾乎和生物鐘一般準時。

嘉媛寫完作業，吃了箋泥端來的水果，喝完睡前的熱牛奶，沖了個熱水澡，做完幾乎從出生就開始的睡前衛生功課之后，鉆到被窩里。嘉媛心里想著，箋泥總該和自己談談學習、考試和排名之類的事情吧。箋泥果然走了過來，她裹著那件天藍色法蘭絨長袖睡袍，在嘉媛額頭親了一下，照例說了聲晚安，替嘉媛關好燈，就走了。

嘉媛累了一天，身體也困乏極了，疲乏讓150殺傷力小紙條飄忽著飛走了。嘉媛躺在松軟的床上，一歪腦袋，很快睡著了。

嘉媛覺醒的羞恥心無限放大起來，整日里惶惶不安，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嘉媛坐在教室里，這是無數次晨讀中平常的一次。七年級三班一如既往地鬧騰，高楠筆直地站在講臺前，帶著大家英語晨讀。衛翰跟著高楠背英語課文，很投入的樣子，半睜半閉著眼睛。樂怡依然低頭在看小說，浩然翻著動漫繪本。一個小紙團在空中飛過去，砸在后排郝磊磊的腦袋上，惹得教室后面一片騷亂。嘉媛突然發現，鬧哄哄的教室里，每個人都從容自信，好像只有她像個心事重重的小癟三?？纯磁琶亢蟮臉封秃迫?，也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淡定樣，可見自己才是那個經不住事的人?；蛟S只有她一個人這么在乎排名？她是在乎排名嗎？其實讓她感到最最可怕的事情在于：來自不排名的泥灣小學，嘉媛一直以品學兼優自居?？墒?，這下子像是自己對自己撒了個彌天大謊，自己非但全然不知，還打腫臉充胖子，在班級里像個優等生一樣盲目自信。

嘉媛左手轉動著簽字筆，看著簽字筆在桌子上打著轉兒。旁邊的樂怡兩眼放光，真不知道那些騙人的故事怎么能把人迷成那樣。高楠帶讀著課文，那種學霸的嚴謹認真讓嘉媛望塵莫及……多年建立的自信又讓嘉媛心有不甘，自己真就這么差勁兒？她或許是不甘心接受自己糟糕的現狀吧。

自己的狀況糟糕嗎？這個問題在150殺傷力小紙條出現之后，一直糾纏著嘉媛。有點像量子糾纏中薛定諤的貓，那只貓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嘉媛的狀態，到底是糟糕還是不糟糕？嘉媛想不明白一個問題：作為中等生，她為什么一直自我感覺良好？終于，在一個周日的晚上，當箋泥捧著一碟車厘子走過來的時候，嘉媛想明白了！嘉媛自我感覺如此良好，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媽媽箋泥！讓一個排名中等的學生有著優等生的自信，始作俑者就是嘉媛自己的媽！

150殺傷力小紙條讓嘉媛撫今追昔，回憶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會像毛線團一樣越扯越長。始作俑者和撫今追昔是箋泥常用的兩個詞，想到這里，嘉媛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嘉媛對于自動冒出來的四字詞語無語凝噎。研究員箋泥在家里和嵩濤說話的時候，滿口四字詞語，時常讓法學教授的法條式對話偃旗息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嘉媛每每思緒縹緲的時候也就是四字詞語泛濫的時刻。

誰不愛一百分？小朋友都愛一百分和小紅花！嘉媛一年級的時候，挺希望自己每次測試都能得一百分的。箋泥卻常說，小孩子家家，才多大，每次測試都考一百分，有點不正常吧，考到九十五就行了。嘉媛有時考了九十五分以下，箋泥也很隨意地說，下次細心點好啦！當然忘不了叮囑嘉媛，錯題改過了吧？嘉媛閉上眼睛，想了想，她不是高楠那種學霸型的，不過也算還不錯的。沒想到，這種還不錯的到了排名的時候，還真的就中不溜。

嘉媛思前想后，整整郁悶了一個星期，就連樂怡的生日聚會都沒有參加。又到了周五下午合唱團訓練時間，嘉媛在曲譜架后面遞給樂怡一個繪著大白的陶碟，這是嘉媛暑假在彩陶坊親手做的。樂怡悄悄向嘉媛道了謝，她告訴嘉媛，因為她過了鋼琴九級，媽媽特地給她訂了一個超大的紅絲絨水果蛋糕，生日聚會的蛋糕特別好吃，上面有嘉媛最愛的翻糖小兔。

嘉媛問樂怡：“排名呢？你媽不是管得挺嚴嗎？”樂怡比她還靠后。

樂怡呵呵一笑：“我從小就是這種成績，老媽也沒辦法?！?/p>

“你不是上課外班嗎？”嘉媛輕聲問。

樂怡無所謂地說：“課外班也就是找老師監督寫寫作業，我媽懶得管我學習——”

“你練琴誰管？”

“鋼琴老師啊——”

嘉媛沒想到樂怡媽媽竟然不管樂怡學習和練琴……箋泥可是天天坐在她旁邊答疑解惑，當然，箋泥現在經常被題目難住，滿臉痛苦狀。

……

150殺傷力小紙條讓嘉媛下了決心，她要報一個數學課外班。

作為神奇生物學生，無數個夜晚意味著無數次和學習的正面遭遇。無數個暗夜的燈光中，只有學生這種生物才會懶洋洋地坐下來，打開書本，開始寫著無休無止的作業。嘉媛作為神奇生物中的一個，無數次進入寫作業的狀態，把自己交給知識的海洋，學會在知識中游泳，抑或被知識的海浪席卷而去。在無數個學習的夜晚，箋泥一如既往坐在旁邊，看自己的書。七年級秋天的一個晚上，嘉媛突然說：“媽媽，我還是要報個數學課外班?！?/p>

箋泥抬起頭，竟然一點也不驚訝，溫和地說：“我也打算讓你報個班，很多題媽媽做不出來了，已經跟高楠媽媽打聽過了，就去學優吧?！?/p>

箋泥伸手摸了摸嘉媛毛茸茸的腦袋，說：“既然想多學點，就辛苦點吧?！?/p>

二

嘉媛報班了，學習跟上節奏，數學小測成績提升明顯。從眾是一種心理暗示，在某種程度上也能讓人情緒穩定。嘉媛似乎找到了解決自己排名問題的方法，如果上課外班也算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在150殺傷力小紙條的打擊下，七年級的秋天從平淡無奇到內心波瀾起伏，嘉媛開始真切體驗到神奇生物——學生的初中生活。學生這種生物的生物鐘竟然是由考試作鐘擺的，考試鐘擺決定著這類特殊生物的吃喝拉撒睡，乃至喜怒哀樂?？记笆且恢靥?，考后是另一重天。中等生嘉媛后知后覺，七年級才知曉考試、排名和學生這種生物的密切聯系……最直接的后果是，嘉媛感覺到睡眠嚴重不足，當學習和優等考試成績掛鉤的時候，犧牲睡眠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周六日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了，箋泥看到整天埋頭寫作業的嘉媛，悵然若失。她在心里暗暗下決心，要讓嘉媛有放松時間。箋泥見縫插針地安排著有限的娛樂活動。近期有科幻大片上映，箋泥買了幾張電影票，準備叫上嘉媛和她的好朋友們一起去看電影，看電影似乎依然能夠讓孩子們興奮不已。箋泥打了一圈電話，沒有約上一個嘉媛的同學，大家的檔期都非常滿，孩子們都很忙！箋泥只好陪著嘉媛去了電影院，片子是《阿麗塔：戰斗天使》。屏幕上跳躍著機械動漫擬真人的女戰士阿麗塔，陌生化加上疏離感，這些讓箋泥立即感受到橫亙在她和女兒之間的巨型代溝。

看一場電影，就意味著浪費了三個小時的學習時間，晚上為了趕作業，嘉媛不得不熬夜。夜里十二點了，嘉媛檢查完最后一項作業，合上淺藍色龍貓封面記事本。她看了一眼躺在龍貓肚皮上的小妹妹，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躺在這種皮毛動物身上，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接著嘉媛關上了燈，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她決定不做今晚的睡前衛生功課了！

嘉媛躺在床上，回想起上午電影開始的場景，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少女阿麗塔跳窗去見男孩雨果。雨果告訴她，他的夢想是掙夠十萬，就去天空之城。阿麗塔想了一想，對雨果說， 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給他任何想要的，她愿意給他她的心。然后阿麗塔做了一個非常驚悚的動作，她把自己的機械心臟掏出來遞給了雨果！阿麗塔說，這個心臟，在黑市可以賣幾百萬……大屏幕上仿真機器人阿麗塔就是這么直接、純潔、感人……電影剛剛開始的時候，阿麗塔似乎是傻白甜的白雪公主，然而，阿麗塔終于成為戰斗天使……

嘉媛每天的戰斗終結于睡眠，為了可以睡覺，嘉媛必須和各類作業進行無休止的戰斗，一如全副武裝的阿麗塔踏上賽道一般。嘉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想到阿麗塔的“漫畫眼”，真的很美??！她躺在床上，懶得動，不愿意伸手去拿那根爬滿常春藤的魔杖，只是舉起自己的右手，在黑暗的空氣中揮舞了一下，念念叨叨：Good witch bad witch，好分數，壞分數，Good witch bad witch，好分數，壞分數……萬事念念咒語能實現就好了……做個好女巫，還是壞女巫？壞女巫法力無邊，隨心所欲，能夠找到惡作劇的快感……

五蘊城的泥灣區是個有名的地方，泥灣區之所以有名在于泥灣的學區，泥灣學區之所以令人提之色變，乃因其家長多為高知，孩子多為學霸牛孩。怎么個牛法，見諸五蘊城家長圈微信公號之泥灣推文。所謂泥灣家長已經成為新一代老父母的風向標，王嘉媛和王嘉媛的爸爸媽媽忝列泥灣孩子和家長之中，他們時時有著潛在的莫名壓力，嘉媛七年級了，是個不折不扣的中等生，相對于既牛又學霸的眾多同學來說，嘉媛實在沒什么競爭力。

七年級的秋天的確和以前不一樣， 嘉媛的年級排名和優等生相差太多，150小紙條對箋泥研究員殺傷力也很大。作為中等生的媽媽，面對中等生的排名，箋泥反思了，反思不是一個現代人最基本的特征嗎，我思故我在，畢竟不是瞎說的。

箋泥的反思在一日三餐中進行著。箋泥不愛做飯，君子遠庖廚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偷懶借口?？赡慷贸酝赓u和吃飯館長成小相撲的孩子們，箋泥摸著自己老母親的心口，痛定思痛，開始研究菜譜，認真做起飯來。讀書的聰明勁兒用在做飯上，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算不得復雜，鼎鑊調理，燒燒燉燉，這些年箋泥也練成半個大廚了。

箋泥在無數個落日的黃昏，到附近菜市買上新鮮蔬菜和魚肉，接著在廚房戰斗兩小時，確保嘉媛和嵩濤回家后的四菜一湯。箋泥看著自己曾經不沾陽春水的雙手，在時光的碾壓下，已然布滿了生活的褶皺。她時常自嘲，洗手作羹湯權當作母愛的一種表達吧。在中餐西餐的混搭中，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箋泥知足常樂，便覺得現世安好。

然而，七年級秋天的夜晚，箋泥看著熟睡的嘉媛，無數次反省自己的育兒方式，她在日常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

箋泥實踐了做個現代媽媽的承諾：不嘮叨，不打罵，溫言軟語，循循善誘，游戲中寓教于樂……盡管一孕傻三年，三年親力親為的早教實踐，箋泥帶孩子把自己帶成早教一本通！箋泥此時才真正理解，愛，無他，唯投入時間、精力、金錢和智慧而已。箋泥不相信什么早教專家，專家只有刻板的知識，甚至于偽知識，專家的育兒知識是沒有愛的，知識替代不了愛的教育，高學歷父母未必就能做到愛的教育。母愛從來就不是用知識來裝點的，也并不能用做家務來衡量。愛恰恰是以理解對方的深淺來衡量的，所以不識字的保姆大堰河永遠流淌在艾青的心中。

嘉媛終于上泥灣小學了，箋泥站在粉臉蛋嘉媛的身后，偷偷露出老母親心酸的笑容，心酸中有著一絲欣慰和自豪：她也能養大一個小嬰兒，還養得紅潤粉嫩，聰明健康。

嘉媛上小學了，研究員箋泥仔細研究了小學課本，課本知識沒有多少趣味性，也并不深奧，即便是六年級的數學，對于現在的孩子們來說，都不算難。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邊學邊玩，一張試卷錯幾道題，拿到九十分以上，做個優等生還是很輕松的事情。箋泥不愿意嘉媛上課外補習班，一旦機械式學習成為習慣，學習大多只能以令人憎惡的面目相伴終生。低年級的懵懂小兒，培養學習習慣比培養對知識的厭惡來得重要。每天放學后，吃完晚飯，嘉媛會第一時間寫家庭作業，箋泥安靜地陪在旁邊看書。嘉媛寫完作業，開心地跑過來，坐到箋泥的腿上，大聲說：“媽媽，我寫完作業了！”小朋友天真童稚的聲音里，滿滿是獨立完成作業的成就感。箋泥會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嘉媛右手的大拇指碰一下，露出招牌慈母笑：“嗯嗯，嘉媛好棒棒！”這種幼稚的母女互動模式從三歲開始，一直到嘉媛上三年級。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嘉媛突然不玩這種幼稚的游戲了，彼此抵著大拇指的互動才終止了。

嘉媛時常會遇到不會做的題，箋泥會拿過來認真看，一邊看一邊說：“嗯嗯，媽媽看看，你把題目給媽媽念一遍……”

嘉媛往往題目念完了，自己就急急地打斷箋泥，說：“明白了，明白了……”顯然剛剛是看漏了題目里的信息。箋泥老母親的微笑里，帶著淡淡的揶揄，當然埋頭寫作業的嘉媛看不到。

嘉媛平時大多考九十多分，偶爾得個一百分，開心得不得了。每次拿到嘉媛的試卷，箋泥都會笑瞇瞇地表揚嘉媛考得不錯，在試卷得分旁邊龍飛鳳舞地簽上大名。嵩濤卻總是拿肖文的成績說事，據說肖文考試幾乎都是一百分。有一次，嵩濤又當著嘉媛的面說起別人家的孩子肖文，箋泥看到嘉媛尷尬的眼神，忍不住說，為了每次考一百分，每天做各類紅黃綠小狀元練習，考了一百分，也就是一個熟練工種的活兒，她還真心看不上。小學生心智還沒有發展到高精尖、分毫不差的階段，干嗎浪費時間重復練習，成為做題機器人！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孩子，以后的學習還真真堪憂呢！這個年齡，還不如多出去玩兒，睡睡覺也是好的……箋泥的去一百分論調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漸漸地，嵩濤也算默認了，一百分無用論成了家里的主流。

嘉媛二年級了，有一段時間，嵩濤每天晚飯都會像念經一樣念叨高大上的奧數課：大家都上！明白嗎？擇校和升學都需要奧數成績！為了避免消化不良，箋泥只得報了一個奧數班。

第一次陪嘉媛上奧數課，箋泥驚呆了！烏泱泱一大堆家長坐在教室后面的課桌前，每個人都在認真聽講做筆記。箋泥心中除了折服之外，還默默哀悼了一下可憐的父母心。二年級奧數知識孩子們顯然似懂非懂，箋泥理解起來也很有難度。奧數課需要家長一起上，她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上了兩次之后，箋泥毅然決定：帶著嘉媛逃課！常識是：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真相應該是：有奧數天賦孩子上的課，憑什么讓嘉媛跟著一起陪讀，做陪太子讀書的傻事！

為了不上奧數班，箋泥帶著嘉媛一起睡懶覺，拒絕上課，為此還和嵩濤大吵了一場。那次賴床事件之后，嘉媛沒再去上奧數課。最初每到星期六，嵩濤會堅韌不拔地嘮叨，勸她們去上奧數課。嵩濤是個教授，說出來的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然而教訓替代不了理解。箋泥說，嵩濤說的可能是對的，然而對的東西未必就是適合孩子的東西。最后箋泥抬起眼睛，看著嵩濤，淡淡地說，如果嵩濤肯陪孩子一起上奧數課，就接著上，否則……箋泥很篤定地看了嵩濤一眼，總之，她是不會再陪嘉媛去了。法學教授嵩濤一時間沉默了，他太忙了，講課、帶研究生、寫論文，他實在沒有時間陪孩子學奧數。箋泥研究員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重新溫習小學的各類課程，上奧數課也理所當然，更何況他不是忙著掙錢養家嘛……當然，嵩濤只是在心里嘀嘀咕咕而已。嵩濤在多次義正詞嚴之后，終于用怒其不爭的表情終結了上奧數課的勸說。嘉媛的奧數課最終不了了之。

箋泥研究員被150殺傷力小紙條刺激得把持不定，在廚房的油煙中思緒紛紛。灶臺的日式鑄鐵燉鍋里煮著紅燒魚，鯉魚塊在蔥姜蒜料酒生抽老抽的湯水中，泛起油亮誘人的光澤，鮮香味飄蕩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治大國者若烹小鮮，育兒者也如調和鼎鼐、燮理陰陽——養孩子也需要經略謀劃嗎？箋泥的思緒飄忽在小學奧數和各類子曰中，七年級的日子越發凌亂起來。

老母親的心頭血澆灌在孩子成長的道路上，一晃十三年過去了，十三年如水的光陰在堅硬的日常中順滑無痕。箋泥回想了一下嘉媛小學六年的學業，日常功課嘉媛大多輕輕松松應付過去，九十多分的成績也蠻在線的，難得過了六年快樂祥和的生活?？墒?，這個關鍵的轉折詞在生活中無處不在，排名150殺傷力小紙條出現了！嘉媛困惑的眼神像受傷的小羊，箋泥看著很揪心。

箋泥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她立志做有愛的現代媽媽，一定不要嘮叨，不要自以為是，不要主觀臆斷……反省是箋泥能做的第一件事情。箋泥明白，但凡孩子出現問題，責任往往在家長。巨嬰不是因為一直有家長喂奶的緣故嗎？叛逆少年大多有一個銅墻鐵壁般冷硬的爸爸或者媽媽?；嫉没际У那榫w控制了箋泥，越反思越嚴重，一直以來并不自信的教養方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動搖。如果當年堅持上了奧數課，現在嘉媛的數學成績是否就能拿優呢？如果當年更重視一百分，嘉媛是不是可以更有進取心？如果上各種課外班，嘉媛是不是早就被練成了一個學霸呢？如果……

嘉媛小學六年都算不上學霸，可嘉媛做的事情都是她自己愿意做的。嘉媛愿意第一時間做完學校所有的功課，嘉媛自己報名競爭紅五月節目主持人，自己報名去合唱團唱歌，自己競爭升旗手，自己報名參加各類文體比賽……盡管研究員箋泥覺得，這些活動不如一個學霸來得實在——好在嘉媛是那種慢悠悠、不急不躁的性子，這些熱鬧和榮譽沒有向著虛榮的方向發展。箋泥無數次在心里默默想著，嘉媛的藝術天賦從何而來？自己和嵩濤的學霸基因突變成文藝基因了嗎？上推一代，箋泥的媽、嘉媛的外婆膚白貌美，曾經扭秧歌、唱樣板戲，隔代遺傳的可能性比較大。箋泥收起內心的惆悵，無條件支持嘉媛的選擇。文藝匯演時給他們班拍照，詩歌朗誦會幫嘉媛挑朗誦的詩歌篇目，給排練的孩子們送比薩、買礦泉水……總之，勤勤懇懇地跟在嘉媛后面，做著老母親能做的事情。同時心里不斷告誡自己，代溝、代溝、代溝，多看多做少說，老母親慈祥的招牌式微笑替代了很多不合時宜的聒噪。

嘉媛過得挺快樂，是那種幾乎記不住自己干了哪些事情的快樂。這種狀態讓箋泥目瞪口呆。當然，嘉媛的成長也從另一個層面證明了：順境的孩子總是長不大的，在懵懂的快樂中，嘉媛的心智沿著真善美的方向健康成長著……帶著特有的幼稚和天真，等待著生活的各種可能……

然而，轉折詞仍然悄然而至?，F在呢？排名是個繞不過去的坎兒！中考更是一個必須邁過去的坎兒！

箋泥在研究所工作，每周二下午到所里處理一些事務，其他時間都可以在家里做研究。箋泥的工作是那種看起來很閑，其實也很閑的工作，如果自己不讀書寫文章做研究的話，基本上是自我隔離的一種生活狀態。箋泥很愛自己的工作，每日陪著嘉媛寫作業的時候，認真看書寫文章，很好地履行了一個研究工作者的職責。平時一家三口各自埋頭看書學習寫文章，多少年了，家里的電視機怎么開都忘了。節假日讀書、旅行、休閑和刷劇。家里周末流行刷劇。嵩濤的電腦屏幕從論文切換到懸疑、恐怖和武打鏡頭，有時嘉媛伸出腦袋瞄上一眼，會被屏幕上的血腥場面嚇得花容失色，嵩濤刷劇的時候，總是被家里兩個女生要求待在書房里。嘉媛從《生活大爆炸》《摩登家庭》到《貓和老鼠》《名偵探柯南》，各類好聽的聲音秀的視頻，就能興頭頭地看上一個晚上。嘉媛時常趴在電腦前，回看湯姆貓和杰瑞老鼠某個相愛相殺的片段，那只老是闖禍的貓，時常會讓她樂得東倒西歪。箋泥刷劇看心情，有什么樣的心情看什么樣的劇。

這段時間嘉媛熱衷于BBC紀錄片，周末看《萬物》與《虛無》，小臉一副被震驚的嚴肅狀，喊著箋泥一起看。箋泥湊過去，發現是紀錄片，坐了下來。她們母女倆唯一能夠共賞的是紀錄片，愛動物、環保主義者外加戶外自然景致資深鑒賞者，這三個方面嘉媛和箋泥恰好沒有任何代溝癥狀出現。箋泥看完之后興奮不已，對著嘉媛手舞足蹈地抒情：無數恒星如細沙般灑滿浩瀚宇宙，在時間、記憶和永恒之間，人類探求萬物的勇氣讓人從卑微中出走……

嘉媛看著箋泥的樣子，帶著年輕人看老同志的譏諷笑容。嘉媛突然問箋泥：“媽媽，你以前是學霸嗎？”

箋泥停下抒情：“算是吧，基本上算是考試型選手。是那種只要認真準備的考試，都能發揮出色。當然是文科哈！”

嘉媛沉默了，半天沒有接話。

箋泥：“其實能考試的人，未必真喜歡讀書。排名靠前的學生，未必就一定能成為出色的人。學習成績一般的中等生，進入社會之后，往往發展得更好?！?/p>

嘉媛：“媽媽，你屬于發展得好還是不好？”

箋泥：“我喜歡自由自在，選擇了做研究，可是現在也有點后悔……其實，如果能夠多掙點錢，可能會生活得更輕松……不過……掙錢嘛，可能又會非常累……像爸爸那樣天天在外面忙……”

嘉媛：“在家里做飯寫文章，算是自由自在嗎？”

箋泥：“算是吧，我自己愿意的?！?/p>

箋泥拍了拍嘉媛的小腦袋：“總之，按照大概率計算，學歷越高的人，人生選擇就越多，可能也就能稍稍自由一些吧……”

嘉媛沉默了，低頭自己看劇了。

自從報了課外班，嘉媛周六早上早起，箋泥做早飯，母女倆都睡不成懶覺了。又到了周六上午，嵩濤送嘉媛去課外班了，箋泥一個人坐在陽臺的搖椅上。陽光很好地灑在落地窗前，白貓阿絨跳了上來，蜷在箋泥的腿上，像一個圓圓的白色鳥窩，這團泛著銀光的白色團子打起了快樂的呼嚕。在這個七年級的秋天，箋泥摸著阿絨的絨腦袋，想著昨天晚上和嘉媛的對話，心緒不寧。少女嘉媛的困惑竟然也是中年箋泥的困惑。箋泥捫心自問：自由自在嗎？發展得好嗎？在樂觀主義的母愛和現代媽媽的幻境中，箋泥甘之如飴，可150殺傷力小紙條輕而易舉地擊碎幻想，讓中等生媽媽箋泥直面現實。在困惑中，箋泥做飯、洗衣、打掃衛生、讀書、寫文章……反思以日常的形式滲入肉身和靈魂，袒露著升學和考試的堅硬。嘉媛沒有上課外班也可能是個選擇性錯誤！錯誤不在于箋泥沒有讓嘉媛上課外班，而是作為家長，箋泥沒有意識到學校教育本質的變化——現在學校的課內學習完全沒有辦法滿足一個優等生的學業難度和深度。最好的快樂教育在升學制度中充其量只能提供充滿自信的中等生，這種自信還會被排名瞬間擊垮。箋泥想起那個飛行在黑色夜空的小魔女，小魔女頭頂著一個碩大的紅色蝴蝶結，騎在上下顛簸的掃帚上，她俯瞰著下面燈火閃爍的城市，嘴中喃喃低語：我不太肯定我的方向，但是我希望自己能走遠一點……

三

小紙條和排名是嘉媛學生時代的分水嶺。此前，嘉媛的時間表是按照法定節假日安排的。國慶節嵩濤帶著嘉媛去郊野公園搭帳篷，順帶邀請好朋友們一起帶上羽毛球和吊床，在野地里瘋玩一天。端午節小長假去看龍舟，暑假去青島和北戴河的浴場……嘉媛七年級之前的時間坐標充斥著期待的歡樂氣息，未來意味著有期待，有期待意味著開心和快樂。

七年級開始，嘉媛的課業量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難度呈冪次方增長。自從懷揣150殺傷力小紙條之后，她的日子就淪陷在一連串考試中。周測之后是月考，兩次月考之后是期中考試，接著又是周測月考和期末考試……如此循環往復，每天對著一堆堆永遠做不完的習題，每次考試之后面對的是令她糾結不已的成績排名。嘉媛第一次想到：學生是一種什么樣的生物？像她這樣的中等生該何去何從？嘉媛似乎能夠看到，在未來可見的十年里，自己的生活都將圍繞著一場場考試來進行。晚飯時嘉媛依然吃得慢條斯理，話卻越來越少，家里晚飯的時間越發短了。嘉媛吃完了，低著頭就回房間寫作業了，有時候連和白貓阿絨玩的時間都省了。箋泥悄悄問嘉媛，是不是壓力大，情緒不好？好久沒聽她說學校里的事情了。

嘉媛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你們大人怎么那么閑？課外班和學校作業都寫不完，哪有時間郁悶！”

箋泥好脾氣地說：“是啊，現在孩子們是比大人們忙。媽媽擔心你受不了?！?/p>

嘉媛的表情更是詫異：“受不了又怎么樣？大家還不都一樣！”

嘉媛向箋泥抱怨，老師布置的作業又多又雜，寫不完！知識點、難點和重點老師都講了，可重點、難點和知識點的各類題型太多太亂，作業寫得越多，越不清楚自己學了什么。做題和解題毫無重心，總是有隔靴搔癢的感覺。嘉媛說，為什么學校老師不甄別一下試題，讓大家的作業重點突出、詳略得當？嘉媛面對汪洋大海般的練習題，小小年紀實在無法做到自己給自己對癥下藥。

箋泥仔細想了想嘉媛的話，現代教育是大眾普及性教育，粗放管理和流水線作業在所難免?，F在的師生關系幾乎比得上醫患關系，紅燭老師不說沒有，也幾乎算是珍稀人類了。教師也不過是拿工資掙錢養家的職業而已，個性化教學和素質教育更多是一種想象罷了，傳道授業解惑的師德傳統倒是漸漸成為傳奇了。

箋泥給嘉媛倒了一杯涼白開，悄悄放在書桌上。七年級的書桌上堆滿課本、練習冊和復習資料。箋泥不禁想到多年前中考和高考時無邊的題海，那時的自己也是坐在成堆的課本和習題中，打著瞌睡抹著清涼油挑燈做題，在題海中殺出重圍。箋泥本以為現代了，高科技了，素質教育了……可惜世易時移，考試的本性依然狂虐如舊。作為全程跟蹤式陪伴的家長，箋泥面對七年級數學基本上已經束手無策，定理、公式和各類邏輯運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上了課外班之后，難題總是有專業的老師解答，也算是收費教育的現實成果，她不用答不出題，滿心慚愧地面對嘉媛了。知識點的深入理解，重點難點題型的歸納整理，的確是需要付費的。以前學校老師承擔的高精尖個性化教育完全需要家長自己來操心了。對于真正希望提高學業成績的孩子來說，完全排斥有針對性的付費課外輔導，的確是不現實的。如果無視付費購買高精尖教育資源的現實，的確輸在對于所學知識的深度理解和運用上，當然也讓孩子輸在考試上！唉，當然也有報了課外班，學習成績沒有起色，還額外花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連正常的娛樂和睡眠都要搭上，總之是什么樣狀態的孩子都有的……

浴室的音樂聲遠遠地傳過來，Get out，get out of my head……Get out，get out of my head……箋泥聽過那個單向樂隊的歌，少年情懷流淌在孤寂的成長之路上，那些為愛傷感的清淺唱詞，依然讓箋泥很是動容。在深夜少年組合亂糟糟的音樂聲中，箋泥終于想明白了：學習成績是素質教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她應該幫助嘉媛以最少的時間獲得最優質的學習資源。既然是真心想學習，那就拿出時間、精力和銀子來吧。150殺傷力小紙條讓大家都很痛苦，那么就改變這種狀況好了！排名是形式，可在某些時候，形式就是內容本身。箋泥自己就是一路升學考試，從縣城、省城再到五蘊城，排名和分數的確改變命運，當然改變命運的是分數排名后面不甘人后的努力。少年心事當拏云，估計現在孩子們的好勝心已經沒有那么多理想主義色彩了，只不過是上個好高中的現實選擇而已。

箋泥研究員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半個月之后，第一時間去了一趟京城圖書大廈。箋泥依然相信：知識就是力量，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京城圖書大廈在泥灣區中心地帶，十二個樓層每一層都裝滿了知識和知識的載體，紙質書、電子書、各類電子學習產品……箋泥在圖書大廈泡了一整天，翻檢七年級所有科目的輔導書和練習冊。她根據每門課的教學內容，挑揀配套的輔導書和練習冊。箋泥的思路很清晰：單元測試和期中、期末測試相結合，文科注重知識點和知識內容梳理，重點難點突出，理科注重各類知識難點重點的習題練習，基礎訓練和綜合習題訓練相結合。充分綜合考慮學校和課外班老師推薦的幾種練習冊，同時又對照家長群推薦的一些參考資料……

七年級秋天的一個傍晚，箋泥抱著三大摞參考資料出現在客廳的時候，嘉媛張大了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箋泥放下書，用洗手液仔細洗干凈爬滿了知識灰塵的雙手，徑直到廚房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箋泥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大杯濃濃的碧螺春，第一次眼神聚焦地和嘉媛談論起考試、分數和排名。

箋泥：“之前媽媽有誤區，現在想明白了，除了不愿意你讀書變成高分低能和心理變態，我無條件支持你！”

箋泥條分縷析，嚴謹細致，真誠熱切，得出現階段家長和孩子需要共同對付考試的結論。

箋泥：“學知識需要吃透吃深，考試則要斗智斗勇?！?/p>

箋泥臉上充滿著對于考試和分數的激動情緒。

嘉媛第一次感覺到：箋泥終于變成了理解自己的人，是隊友，站在同一個戰壕的那種！那個戰斗的CG少女阿麗塔腳踩輪滑鞋，在滑道上奮力搏殺，她的身后沖上來戴著同樣頭盔的箋泥……

箋泥感覺自己再次被綁上了升學的戰車，不過這次戰車上穿著鎧甲手持長矛的是少女嘉媛，而她僅僅是個陪駕而已。

學生這種生物不斷重復上帝七天造人的傳說，傳說落到俗世變成了刻板的日常，且是周六日無休的堅硬時光。

又到周六了，嵩濤學校有研討會，滿心愧疚地向箋泥表示送不了孩子。嵩濤教授認為現階段沒有上課外班的必要，除去花錢不說，最重要的是：勤奮的學生可以自己做題??！不會的題可以問老師??！箋泥只得苦笑著告訴嵩濤，現在放學后找不到老師的，一放學就得凈?！艑W后學生不得在學校逗留……嵩濤愕然之后，回歸現實想了想，保留自己的意見。嵩濤每次沉默地開車送嘉媛上課外班，父女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悶悶的。嘉媛倒是愿意箋泥送自己，可以放松吃漢堡喝可樂，滿嘴塞著嵩濤不讓吃的垃圾食品，在車上和箋泥發發各類小牢騷。

箋泥在培訓機構前停車，看到寫字樓前面站著幾個手里拿著各類培訓宣傳冊的人，他們在周六清晨中兜售著所謂的教育和知識。在泥灣小學開學的時候，也能看到很多手持宣傳冊的人，不過那個時候，箋泥能夠無視這些兜售和叫賣?，F在嘛，箋泥心里是在乎的，哪些機構售賣哪些教育資源的確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好在有家長比她敬業，摸索出很多課外班經驗，她就是直接向高楠媽媽打聽的，來了這家培訓機構上課外班。

箋泥剛剛將車子停在寫字樓下面，就收到高楠媽媽的信息，拜托箋泥中午接一下高楠，兩個孩子在同一層樓上課。中午箋泥接上嘉媛和高楠，一起去了附近一家火鍋店吃火鍋，吃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放松吧。下午箋泥開車到艾美購物中心，這座購物中心的五層有悅悅影城的連鎖電影院。嘉媛和高楠都是哈迷，有一部影片叫《神奇動物在哪里》，據說在朋友圈里預播很久了，難得兩個孩子要求一起過來看電影，算是緬懷一下她們的童年時代。高楠說自己三年級的時候，一口氣連著看完了七本書，都是躲在被窩里的。高楠喜歡金發的盧娜，嘉媛說自己喜歡學霸赫敏，看來每個人都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箋泥見縫插針地安排好孩子們的娛樂，七年級的孩子們，看場電影的時間都要算計好久，真心比大人們忙得多。箋泥送孩子們到了電影院，發現自己其實無處可去，只得多買了一張電影票，坐在兩個小姑娘身邊。放映室里或明或暗的光線中，兩個女孩子開心地捧著爆米花邊看邊吃，臉上都露出稚氣而專注的神情。箋泥心不在焉地看著屏幕，神奇生物在高科技和幻想空間自如轉換，現實如此冷硬功利，幻想才能乘虛而入吧。作為老母親，電影院的意義在于放松和陪伴，箋泥竟然睡著了……箋泥在震耳的轟鳴聲中驚醒了，眼前是爆裂的城市和建筑物，電影還在繼續著。箋泥悄悄告訴嘉媛，她先出去了。北方室外冬天的陽光孱弱而蒼白，箋泥回到停車場自家的車子里，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計算著停車費用和晚餐安排?，F實的銀錢算計并不妨礙現代媽媽們對美好生活的幻想。冬夜傍晚歸家之后，熱騰騰的飯菜和一家三口飽食之后的滿足與溫暖，這些足以安慰箋泥在鋼筋混凝土森林里奔波一天的辛苦。

七年級的秋天開始，嘉媛以考試為時針，開始適應學生這種物種的生活。做練習，改錯題，七個錯題小本塞滿了姿態各異、千奇百怪的錯題。錯題讓人沮喪，也是讓人前進的發動機。時間一晃而過，嘉媛逐漸適應了學生這種生物的生活習性，背著雙肩包，晃動著長馬尾，在學校、培訓機構和家之間準點切換，只有每周五的芭蕾小精靈讓她能夠酸爽地放松一下。萬圣節的南瓜燈和女巫服在朋友圈里飄蕩過去，現在這一波是圣誕樹和馴鹿馬車?？上г┖秃僮兂闪藙e人的生活。嘉媛遙望著身邊繽紛搖曳的節假日，在作業習題的海洋里，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身份向節假日投去冷靜的一瞥，考試讓世界噤若寒蟬。

七年級下學期似乎更不一樣了。原本愛鬧愛玩的三班，氣氛變得怪怪的。丁亞麗瞬間移位，上個月已在紐約的私立中學上課了，她曬出爬滿了英文字母的教材，隔著一個大洋的距離嚷嚷著，想吃烤鴨和火鍋。王文翰開學直接轉學，去了盛鑫國際學校，據說一年學費二十萬。錢毅博打競賽提前進入泥灣高中部。嘉媛還聽樂怡八卦了各類小道消息，諸如年級獎學金獲得者、年級排名前五十的同學可能會……人心浮動如香水，似乎同學們都開始顯得……不—— 一 ——樣——了。七年級下學期已然對接著兩年半之后的升學，班級空氣中似乎活躍著某種命運的暗影。嘉媛身邊的同學們像細胞那樣急速分裂，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對接中考。大家除了學生的身份之外，還變成了特長生、競賽生、國際生、多元混合英才生……不一而足的人生選擇來得猝不及防，也來得太早，這些讓嘉媛再次心猿意馬。

周五上午第二節課，嘉媛打開七年級下學期數學第五單元小測試卷，試卷得分赫然是69分?？吹揭粋€個紅紅的叉叉，嘉媛心里涌起從來沒有過的心痛感，心痛連接著羞愧讓她四肢乏力。嘉媛的臉漲得通紅，她其實很想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嘉媛紅著臉看了一下窗外，窗外的世界像教室里一樣呆板無趣嗎？就那么一瞥眼的工夫，不知怎么的，嘉媛被班主任顏妮發現了。顏妮如電的眼神掃過來，點了點頭，暗示嘉媛站起來回答問題。嘉媛覺得自己為了忍住眼淚，偷偷扭過頭看窗外的動作做得挺隱秘，不知道顏妮怎么就這么火眼金睛。嘉媛慌忙站了起來，回答顏妮的問題。很簡單的知識點，不知怎么的，小測時做錯了。顏妮很滿意嘉媛認真、誠懇外加害羞的態度，暗示她需要用更多時間好好做題，多練習，再聰明的學生也需要多練習。下課了，嘉媛很快將試卷折起來，放進書包里。那些紅叉叉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觸目驚心，在眼前晃悠著，像一個個跳著詭異舞蹈的小紅人……數學周測69的成績再次撞擊了嘉媛脆弱的小心臟。嘉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變得這么看重分數。

今天是周五，嘉媛在泥灣體育館有芭蕾課，芭蕾舞是她好不容易保留下來的小精靈。練功房里充溢著D大調小步舞曲，嘉媛已經練完了前半段的手位和腳位訓練，方老師正在幫她開腿，練習柔韌性。箋泥趕過來，坐在練功房聽著古典鋼琴曲，看著嘉媛伸著越來越修長的胳膊，霎時間，忙忙碌碌的煩躁感減輕了許多。箋泥喜歡看嘉媛練芭蕾，每一個女孩都愿意成為美麗的白天鵝。七年級的嘉媛已經是個一米六的小少女了，亭亭玉立在箋泥的視線中。開屏給自己看，是女生的必修課。箋泥松了口氣，總算把女兒養得和自己一般高了。嘉媛三個月的時候，箋泥看著躺在沙發上半米長的小嬰兒，真心不知道該怎么養大她！背景音樂置換到熟悉的海頓小步舞，鋼琴的行板絲絲流淌著，帶著小小跳躍性的節奏，恍惚間似乎漫步在五月的林蔭小徑。芭蕾和鋼琴算是女兒成長中的兩只小精靈，它們讓箋泥帶著嘉媛從吃喝拉撒穿越而出，體驗到靈動舒展的可能性。箋泥成了一個女孩的媽媽，她變得對這個世界沒有太多要求。用媽媽的眼光看世界，世界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