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2022年第3期|張惠雯:縣城美人(節選)
    來源:《當代》2022年第3期 | 張惠雯  2022年06月15日08:01

    導讀:

    《南方的夜》中的紅霞有股“港味兒”的帥氣,《麗娜照相館》里的麗娜人如其名,別具異域風情——這兩位縣城美人,曾讓八九十年代的少年們在驚鴻一瞥間獲得“美”的啟蒙,但她們并未因此獲得命運的偏愛。掩藏不住的傷疤背后,究竟有怎樣的經歷?

    縣城美人(二題)

    張惠雯

    南方的夜

    八十年代后期,我們縣城有三個出名的美人:何麗、麗娜和紅霞。她們美得迥異。何麗有標準的古典美人的五官,行為舉止透著溫柔的羞怯。麗娜豐滿而美麗,性格本分,有點兒像外國人,我后來才知道這種與眾不同是混了血的緣故,她母親是維吾爾族。三人之中,紅霞明顯不如另外兩人漂亮,眼睛不大,身材也平板了些,可她身上有股說不清的味道,使人不能不注意到她。那時候,縣城街上幾乎沒有女孩兒騎摩托車,但紅霞有輛白色小摩托,我們經??吹剿T著摩托風一般掠過大街。她的白襯衫扎進牛仔褲,順滑的直短發迎風飄拂,身姿筆挺,像個氣度不凡的騎手。

    后來看的一部港片,似乎幫我解開了秘密。這部老港片沒有任何影響,也沒有當紅明星參演,是我混電影院時無意中看到的。當年縣城的影院規定,十歲以下的孩子跟大人進場,不必買票。所謂“混電影院”,就是當看電影的人群蜂擁檢票進場時,我們幾個迅速分散開,每人跟在事先盯上的一對成年男女身后,讓檢票員誤以為是他們的小孩兒或弟弟妹妹,就這樣混進去看免費電影。很多年過去,混電影院時看過的電影大多已在記憶里煙消云散,但那部《靚妹正傳》卻清晰如昨。當時,影片里的阿珊一出現,我就驚呆了,仿佛我們街上的紅霞跳進了大屏幕。我突然明白了長得并不特別好看的紅霞為什么能躋身“三美”,因為她和電影里的阿珊一樣,有股女孩兒身上罕見的清爽、帥氣,這股帥氣很都市、很港味兒。

    我和紅霞沒什么交集。她比我大十來歲,是我哥哥那代人。他們讀高中時,哥哥給她寫過求愛信,但沒寫幾封就被她媽發現,找上門來。于是,這段“不良早戀”沒開始就被迫終止了。九十年代初,我讀初中時,紅霞從縣城的街道上消失了。聽說她辭去稅務局的工作,南下廣東了。一九九六年底,我哥哥也去了廣東。在那里,機緣巧合,他們遇見過幾次。哥哥給我講述了他們會面的情景,我把他零零碎碎的描述加以修補,整理成下面的故事。

    那是我到深圳后的第二年。一天晚上,我跟單位同事和同事的朋友一起吃燒烤。同事的朋友帶著他的女友,那女孩兒在一家臺資電子配件廠工作。她聽說我是河南西城人,驚訝地說那我可能認識她的朋友。我問她的朋友叫什么。她說叫紅霞。我說紅霞我肯定認識,她在我們縣里是名人。她問我紅霞為什么是名人。我說因為她美啊。那女孩兒有點不相信似的笑了。我想,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出她的好的。

    我又問那女孩兒,你和紅霞很熟嗎?她說,當然了,好姐妹啦。然后,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她立即給紅霞撥打電話,說幫她“撈”到了一個靚仔老鄉。說笑了幾句,她把電話遞給我。我接過電話,報上名字,聽到那邊“啊”地驚叫一聲,連聲問:“是你???”“真是你???”的確是紅霞的聲音,盡管她在電話里講普通話?!澳阋驳侥戏絹砹??什么時候過來的?”她問我。我說來了一年多了。她怪我怎么不和她聯系,說我來之前可以去她家要她的聯系方式啊。我笑著說:“哪兒敢去?害怕你媽?!彼笮ζ饋?。因為周圍人聲嘈雜,我們只簡短地聊了一會兒,交換了電話號碼。打完電話,其他人笑話我打個電話怎么打得面紅耳赤,肯定心里有鬼。我說明明是酒喝多了。

    但當晚那股興奮勁兒過去,我反倒猶豫要不要給紅霞打電話了。我想如果打電話,肯定要約見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兒羞于見她,或者說,我雖然想見面,但感覺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我剛來不久,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而聽說她自己做生意,發展得很好,我若急吼吼地找她,像在高攀人家。我當時在一家培訓公司做文案,工作非常忙,周末都得加班,慢慢地,就把約她見面的事推后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沒有問我為什么沒和她聯系,我倒自己覺得羞愧,撒謊說那天晚上把她的電話記在紙條上,喝酒時不小心把紙條弄丟了。她笑了,笑的聲音有點兒讓我心虛,似乎她一下子聽出我在撒謊,卻并不在意。她說她也忙得很,所以到現在才想起給我打電話。她問我到了這邊以后情況怎樣,我大致說了下工作的情況,說挺忙亂的。她安慰我說初來都這樣,慢慢就上手了。又聊了幾句,她說如果我這個周末不上班,就見面一起吃個飯吧,太久沒見過老家來的人了,很想。我說周末白天也經常要加班,晚上可能有時間。說完我就后悔了,心想晚上她恐怕是不方便的。但她說晚上也可以,說她家附近有一家重慶雞公煲不錯,問我能不能吃辣。我說,辣的最喜歡。她笑了,說果然是老家人,口味重。

    那家餐館在福田區的華強北,而我當時住在龍崗區一個城中村。那天下午,我轉了三趟公車,才找到那里,仍然比約定時間遲到了半個小時。服務員把我帶進一個用竹編的隔擋圍起來的、清雅的小隔間,她已經在里面了。我狼狽地解釋路上轉車耽誤了,她說她也剛到,沒怎么等,又說不該讓我跑這么遠,主要是這里離她的住處近,吃完飯走過去方便,老家的規矩,來了一定得去家里坐坐。我趕忙抓過菜單說這頓飯必須我請,因為我遲到。她說剛才已經點了菜,她經常來,知道什么好吃。她提起那個粗陶的茶壺,給我倒上一杯茶,感慨地說:“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在離家這么遠的地方見了面?!?/p>

    我喝著茶,從匆忙狼狽的狀態中慢慢緩過來。菜上來以后,我們的談話更順暢而愉快。她詢問我的工作生活情況,我說了很多,最后免不了夾雜些抱怨。后來,我們又說起家鄉的一些人、地方上的改變。我告訴她,我們讀的高中又蓋了新校區,就在賈魯河邊,城北那個湖被填了,上面蓋起住宅小區,我們縣的大美人何麗嫁了個警察,還有,當年教我們的那位時髦的英語老師離婚了,然后和他的學生結婚了……她聽得入神。我問她怎么這么久沒有回老家,她說她在“賽格電子市場”有個柜臺,銷售電腦配件,就這么一個小生意,時時刻刻都離不開人。我說你太厲害了,成女強人了。她說什么女強人,只是個小老板,賺點兒辛苦錢。但從她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她對現在的事業很滿意。

    吃完飯,她邀我去家里坐坐。我們一起往她的住處走去。深秋的天氣里,她穿著黑色高領針織連衣裙和牛仔外套,還是那頭順滑、灑脫的短發,但看起來又和以前不太一樣。后來,我察覺到那首先是因為她的眼神不一樣了。過去,她的眼神颯爽、冷傲,仿佛不怎么看人,如今變得溫柔親切,甚至還夾雜著一絲興奮。我們大概走了十分鐘,走進一座外面看著像寫字樓的酒店式公寓。我們乘電梯來到十八樓,走上一條狹長寂靜的過道,地面鋪著灰色地毯。走道兩側是一扇扇灰白的、密合得無一絲縫隙的門,門后沒有任何聲響傳來。這里和我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樣,我那棟樓的走道里充滿了各種嘈雜的聲音,人人仿佛都開著門做飯、看電視、過生活……

    她住的是個一室一廳的單元,屋里并沒有當時廣東流行的酒店式裝潢,顯得簡約、明凈??蛷d的落地窗外就是華強北燈光璀璨的夜景。她問我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說隨便什么都可以。她說到了南方也學會了泡茶,就泡茶吧,邊泡邊聊,更有意思。

    我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應該就是很多人懷揣的“特區夢”吧。她笑著說我太夸張,說這房子只是租的,她還買不起。

    “租金也很貴吧?”我問。

    她說了個數目,差不多是我兩個月的工資。

    “你出來是對的,雖然那時候你放棄了機關的鐵飯碗,大家都覺得可惜?!蔽艺f。

    她說她也這樣覺得,起碼眼界開闊了很多,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還做了自己以前覺得根本做不了的事。

    “放在過去,我根本想象不到你能做生意?!蔽艺f。

    “我自己也想不到?!彼d奮地說,一雙眼顯得異常明亮,“但我發現我挺喜歡工作的,喜歡忙起來。剛開始,常常忙得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但我覺得好充實。一輩子禁錮在小縣城里,在機關里坐班兒混飯吃,像我爸我媽那樣,我可受不了?!?/p>

    后來,她講到剛來時的懵懂,鬧的那些笑話,講她怎么在電子廠找到工作,怎樣慢慢熟悉了業務,因為認識了一位經商的朋友,有了自己創業的打算……她當初借了好幾個人的錢租下柜臺、進了第一批貨。

    “你膽子真大?!蔽艺f。

    “在這邊做事,就是需要膽子大一點兒?!彼f。

    “要是還不了呢?”我問。

    “只要好好干,肯定能還上錢,這個賬我算過?!彼_定地說。

    我對她講了我的打算,說等我對培訓業務熟悉了,也想開一家自己的培訓公司。

    “好啊,太棒了!”她說。

    “我需要積累更多經驗和客戶資源?!蔽艺f。

    “到時候需要資金告訴我?!彼实卣f。

    “真傻,沒見過主動提出借錢給人的?!蔽倚χf。

    “我才不借錢給你,我們合伙,你賺錢了給我分成不就行了?”

    “那一言為定?!蔽艺f。

    “一言為定?!彼f。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本來,來深圳一年,我感覺有點兒受挫,甚至有點兒疲倦,但那天晚上,她好像又讓我燃起了對都市生活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憧憬,那憧憬美好而強烈。有一會兒,我看著窗外繁華的特區夜景,心想我必須占有這“璀璨”的一部分,就像她一樣。

    我離開時已經過了午夜。她堅持送我到樓下。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公車了,我們走到附近的街口等出租車。城市里終夜不熄的燈火依然流光溢彩,但街道上已經安靜而空蕩,只有稀疏的車輛不時駛過。那些與夜空相接的高樓大廈,那種燈火通明的寂靜,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置身于一個燦爛而無聲的夢境里。南方的秋風只有涼爽,沒有寒意。她在風里踱來踱去。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鳥,她就像一只美麗、輕盈、不怎么安分的鳥。

    “我喜歡南方?!彼f。

    “我也是?!蔽艺f。

    因為兩個人都太忙,我們后來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經常打電話,都是在晚上、兩個人忙完一整天的工作后。夜深人靜時,我們聊聊天,縱使說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也仿佛這一天終于放松、寧和地結束了。后來,我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深圳。有天夜里,紅霞打電話來,因為家人都睡了,我只好跑到洗澡間里去接。她似乎一下子就聽出了異樣,問我是不是家里人已經到了。我說是,所以這段時間忙著搬家、安置他們,沒和她聯系。她說改天找時間請我家里人一起吃飯。我說太遠了,最近也太忙,以后找時間吧。我們沒有多聊就匆匆掛了電話。夜間通話無法繼續,我試著白天上班時抽空給她打電話,但她往往在忙,等她忙完打回來,我可能又不方便了……最后,電話也很少打了。

    二〇〇一年的某天,我突然想起好久沒和紅霞聯系,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語音提示我所撥打的是空號。我想,她可能換號了。但我之后一直沒有接到她的信息和電話。有一次,我在華強北約了客戶見面,辦完事就走去“賽格電子市場”。我記得她說過她的柜臺在二層,我去那里找她的時候還有些緊張,心想自己這樣找過來會不會太冒失。但我到了那里一打聽,他們說她已經不干了。

    二〇〇三年,我在廣州一家家具公司找到管理職位,全家就從深圳搬去了廣州。第二年,我出差回深圳,接待我的是外包工廠的負責人彭軍,也是河南人。那天晚飯后,他說帶我去找個地方唱歌放松放松,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說不必了,我想早點兒休息。他說那地方是河南老鄉開的,夜宵有正宗河南燴面,去吧,確定不搞其他亂七八糟的,就是唱歌、喝酒、吃燴面。

    我隨他去了那地方。一個穿粉色亮片裙子的女孩兒帶我們進了一個房間,操著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嬌聲嬌氣地說她今晚為我們包間服務,讓我們先看酒單。我對彭軍說,說好了,不搞亂七八糟的。他說知道你不喜歡那一套,絕對不搞。但過一會兒,女孩兒就問我們想叫幾位“公主”。我趕緊說:“不需要陪唱,我們喜歡自己唱?!?/p>

    那女孩兒有點兒愕然,接著擠出一個笑臉,說來唱歌的老板都需要陪唱呢,自己唱多沒有意思啊。

    這時候,正在看酒單的彭軍說:“今天不需要陪唱?!?/p>

    那女孩兒有點兒一根筋,又勸道:“可是來這里都會叫公主呢,我們的公主漂亮,唱歌也好,一起唱好熱鬧的?!?/p>

    彭軍不耐煩了:“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沒聽清楚嗎?”

    “沒關系的,不如我先把她們叫進來,老板看一看,如果沒有喜歡的可以不選?!?/p>

    我也有點兒煩了,不再說話。我想,恐怕他們這里是要求必須點小姐來陪唱的,根本不是正經唱歌的地方。

    彭軍這時把酒單扔到一邊,說:“你新來的吧?我經常來這兒,和你們老板很熟。我不認識你,你懂不懂規矩???”

    女孩兒趕忙賠笑著解釋說:“老板是熟客

    啊,只是,我們這里的規定是……”

    “你不要給我說什么規定!”彭軍發飆了,“你滾出去,換其他人進來服務?!?/p>

    女孩兒的臉色變了,連聲道歉。

    我對他說:“算了,算了?!?/p>

    彭軍叫我不用管,說他在這兒第一次碰見這種事兒,得幫老董管管他的員工。

    “還有,叫你老板進來?!彼f。

    女孩兒快落淚了,說:“我有什么做錯的地方請老板您教我啊……”

    “去叫董少華!”她越懇求他越來氣。

    “我們老板今天不在?!迸赫f。

    “那叫紅姐過來!你現在給我出去?!迸碥娬f,指著門。

    那女孩兒端著托盤哭著出去了。

    我說:“算了,一個小姑娘?!?/p>

    他說:“本來高高興興來唱歌,被這不懂事的弄一肚子氣?!?/p>

    過一會兒,有個瘦削高挑的女人敲門走進來,身后跟著剛才那個女孩兒。她不像其他夜總會里的女孩兒那樣穿著性感暴露、職業特征明顯的衣服,而是穿一身黑色正裝套裙??匆妼Ψ?,我倆都愣住了。

    過一會兒,她問:“你怎么來了?”

    “怎么?你倆認識???”彭軍問。

    “認識,紅霞和我一個縣的?!蔽艺f,看著她。

    她這時轉過臉,沖彭軍一笑,說:“你呀,過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說一聲,前臺最近換人了,竟然給你安排個新來的,惹你生氣啦?!?/p>

    彭軍假裝生氣地說:“就是,不認識我倒算了,張總說不想讓人陪唱、不想煩,她一直糾纏不休,這不是逼著我們犯錯誤嗎?還跟我說什么規定,弄得人一肚子氣?!?/p>

    她轉頭對那女孩兒說:“快給彭總道歉?!?/p>

    女孩兒走上來,九十度鞠躬,說:“對不起,彭總?!?/p>

    彭軍不吭聲。

    女孩兒就繼續鞠躬,說“對不起”……

    后來,彭軍看也不看她,揮手像驅趕一條狗似的說:“出去吧?!?/p>

    紅霞說:“我換個人進來服務?!?/p>

    彭軍說:“你不忙的話也過來坐一會兒吧,陪你老鄉說說話?!?/p>

    “你們來了就不忙了,”她莞爾一笑,“我出去安排下,待會兒就過來?!?/p>

    她出去以后,我問彭軍:“你和她很熟?”

    彭軍說:“她是這里的領班,老董的左右手。我經常來,混熟了?!?/p>

    很快,另一個女孩兒進來,送來一瓶打開的紅酒、三個杯子,接著又端進來果盤和零食盒子,說:“紅姐說了,這些都是送的。老板請慢用?!?/p>

    彭軍看了我一眼,說:“你老鄉會辦事兒?!?/p>

    我笑了下,沒說話。

    “你呢,和她很熟?”他問我。

    “算是吧?!蔽艺f,“不過,也幾年沒見面了?!?/p>

    過一會兒,紅霞進來了,在我旁邊坐下來。

    彭軍遞給她一支煙,隔著我,又湊過去給她點上。她甩甩頭發,身子往后一靠就抽起來。她眼皮上涂著厚厚的黑眼影,顯得臉龐更加瘦削,臉色更加蒼白。

    “董少華人呢?”彭軍問她。

    “去東莞了?!彼f。

    “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都好吧?”她問我,聲音和人都隔著薄薄的煙霧。

    “都好。我搬去廣州了?!蔽艺f。

    “怪不得?!彼f。

    她說“怪不得”讓我有點兒不舒服,似乎我們倆失聯是因為我去了廣州。我說:“我后來給你打電話,你的號碼變了,我找不到你?!?/p>

    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叫‘他鄉遇故知’。我把他帶來的,你得感謝我?!迸碥姴逶捳f。

    “當然感謝你?!彼f著,和彭軍碰了一杯。

    我們三個很快喝完那瓶紅酒,彭軍又叫了瓶“黑方”。她和我們一起繼續喝烈酒。

    “不知道你這么能喝?!蔽覍λf。

    “練的?!彼唤浶牡鼗卮?,和我碰了碰杯。

    過一會兒,彭軍和服務我們房間的小姑娘合唱一首歌。紅霞突然對我說:“走吧,我們出去抽根煙,里面太吵,沒法說話?!?/p>

    我跟她走出去,走到歌廳的后面。后面是片停車場,相隔一排矮棕櫚樹,是個骯臟、凌亂的建筑工地。工地沒有開工,但亮著燈,燈光照著渾濁的空氣,像一團灰黃的霧。棕櫚樹扇形的葉子在沒有風的夜里像一個個無力垂落的碩大手掌,你能想象那上面沾染了多少塵土。從我們身后的那排房子里,仍然傳來隱約的歌聲、笑聲、男人女人的叫聲,但外面比里面還是安靜多了??諝庠飷?、黏稠,飽含著南方特有的溽熱,散發著濕嗒嗒的汗味兒和工業社會的煙塵味兒。

    “在這種地方看見我,挺驚訝的吧?”她假裝輕松地說,抽了口煙。

    我想否認,但又覺得那樣太假,就說:“有點兒驚訝?!?/p>

    “我后來給你打電話,發現你換號了……”我說。

    “你說過了?!彼驍辔?。

    我繼續說:“我還去‘賽格’那邊找過你?!?/p>

    她有點兒吃驚:“你真去找過我?”

    “去了,他們說你不干了?!?/p>

    她低下頭,彈掉一塊灰白的煙灰,沉默不語。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既沒有陷入回憶也沒有悲傷的樣子,或許她盡力不讓自己流露什么,她的姿勢也像個放蕩不羈的男孩子,只有那雙涂著厚厚眼影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很女人氣——一個經歷過滄桑、守著她的秘密的女人。

    “我被人騙了?!彼偹銢Q定對我講講,“我接了個大單,是個很熟的客戶訂的。我們搞批發的,多少都有拖延貨款的問題,拿了貨兩三個月后才付錢,差不多是行業的習慣。那個單很大,那個混蛋還先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說其他還按老習慣,三個月后付清。我也是太久沒遇上事兒,膽子大了,而且確實利潤很高,就去訂了一大批貨。結果貨發出去不久,人就找不到了。我以前不是給你說過,我投了很多錢買股票?那些股票也賠得一塌糊涂。柜臺的租金都交不上了,房租也交不上,供貨商天天打電話催賬……我只好把手機號碼換了,柜臺轉讓,全部東西都賤價折給別人?!?/p>

    “遇到這么大的困難,為什么不跟我說?”我說。

    她嘆了口氣,說:“跟你說你能做什么呢?你也很不容易,養活著一家子,自顧不暇。我跟你說,除了讓你為難,沒有任何用處?!?/p>

    我無話可說,因為她的話雖然很直,直得讓人難受,卻是實話。我當時的情況,確實幫不上什么忙。

    “所以你就到這種地方來工作?”我問。

    她詫異地瞅了我一眼,問:“怎么了?不可以嗎?”

    “不適合你?!蔽艺f。

    “什么適合我?”她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什么適合你,但這里肯定不適合你?!?/p>

    “你以為這是什么工作?賣笑的工作?”她看著我。

    “我沒這么說……”我退縮了。

    “你這么想了,又何必不承認?在歌廳工作怎么了?被人催債、被法院找上門,然后東躲西藏,搬到個豬窩一樣的地方,可就連那樣的地方,人家還欺負你,把你的東西從屋里扔出來……都快流落街頭了,還在乎什么工作適合不適合。那時有人肯給我工作,肯給我地方住,我就感激他?!?/p>

    “我們不說這個?!蔽腋杏X到她氣惱了,而我也覺得羞愧。我不該鄙薄她現在做的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那時候經歷了什么。

    她把快抽完的煙扔到地上、踩滅了。她穿著一雙精巧的方頭低跟皮鞋,沒穿絲襪。她沒有感覺到她的打扮和夜總會格格不入嗎?除了像是要把自己的眼睛遮蓋住的夸張的眼影,除了抽煙喝酒時擺出來的桀驁不馴姿態,她和以前并沒有多大不同。她這樣的人,很難沾染上風塵氣。

    “現在債都還了吧?”我問她。

    “怎么?你打算借錢給我?”她的情緒好像緩和過來一些,故意瞇著眼表示懷疑地看著我,而后突然笑了,“不用操心了。有的還了,有的賴掉了?!?/p>

    她說回去吧,我說好。我們又走進那個喧鬧、炫目的建筑物里。過道上打著游移不定的藍光,穿著亮片裙的小姐偶爾閃過,像條發光的魚。盡管那么喧囂,這里卻給人一種虛幻、空蕩的怪異感覺,那大約是種徹骨的不真實感,一種刻意營造出的、類似醉生夢死的氣氛。這時,她對我說:“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沒有慘到那種地步?!?/p>

    回到房間,夜宵已經端上來。吃了燴面,彭軍非要我唱首歌。我忘了我唱的是什么歌,大概是首粵語老歌。唱歌的時候,我無意中扭頭看了她一眼,看見她眼里淚光閃閃。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頭去。我唱完,她像小孩兒一樣使勁鼓掌。

    那晚我和彭軍都喝得半醉,他打電話叫了個司機過來開車。送我回酒店的路上,他又提到紅霞,說:“你老鄉人真不錯?!?/p>

    “怎么不錯?”我問他。

    “說不上來,反正和別的姑娘味兒不一樣,也有腦子?!彼f。

    “你老去那地方,是不是對她有意思?”我問。

    “胡說,”他“嘿嘿”笑了,“我是和董少華熟。他今天不在,下次帶你認識認識,很不錯的哥們兒,大方,講義氣?!?/p>

    我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我老鄉,她在那兒只是做做……管理?”

    彭軍看了我一會兒,狡黠地笑了:“你是想問她做不做皮肉生意,對吧?”

    我沒說話。

    他說:“她要肯做,我早就把她包了。她是董少華的人,所以我看上人家也沾不上邊。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對吧?”

    “她是董少華老婆?”我問。

    “也不是,董少華有老婆?!迸碥娬f。

    我第二天下午就啟程回廣州了。車進入市區正是黃昏時候,每個地段都在堵車。堵在立交橋上時,我給她發了條短信,說我已經回到廣州,讓她以后來廣州一定告訴我。她沒有回復。后來,我又給她發過幾次短信,她都不怎么回復。我理解她的淡漠,也決定不再打擾她。畢竟,我們的生活軌跡離得越來越遠了。

    ……

    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3期

    張惠雯,祖籍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現居美國波士頓。已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飛鳥和池魚》等。曾獲海內外多種文學獎項。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