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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2年第6期|付久江:酒話
    來源:《朔方》2022年第6期 | 付久江  2022年06月14日11:05

    還剩最后一箱橘子,雙慶剛想再降價甩賣,遠遠又看見鐘老漢,迎著偏西的太陽,縮脖兒弓腰,老牛拉犁一樣慢吞吞走過來。收了橘子和電子秤,雙慶發動車,加大油門一路逃竄。直到后視鏡里那個佝僂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松了一口氣。

    見雙慶搬著橘子氣喘吁吁進門,妻子說,家還有呢。雙慶說,吃不了送人。和志全約好了,去河北拉蘋果,一會兒就走。

    吃了口飯,出發還早,雙慶習慣性地來到客廳的陽臺前,臨窗眺望小區外面路對面的停車場,身子猛地一縮。鐘老漢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停車場里,此刻已經轉到他那輛東風貨車前,貓腰看車牌號,又踮起腳往駕駛室里張望。好在擋風玻璃后面的挪車電話,不是他留給鐘老漢的那個號碼。然而,鐘老漢還是掏出手機按起來,雙慶口袋里的手機隨之響起彩鈴,是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

    雙慶本能地捂了一下手機,仿佛怕外面的鐘老漢聽見。他想掛掉,又有點不忍,任劉德華不厭其煩地唱。歌聲停下來,探頭再看,鐘老漢袖著手站在停車場外的馬路牙子上,像是要走,又不知該往哪兒去。起風了,路邊的銀杏樹又抖下一些金黃的葉子,鱗甲一樣點染在鐘老漢的頭上肩上,夕照下,那身影仿佛也變成了一棵形銷骨立的老樹。雙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真想下樓,拂掉他身上的落葉,勸他回家去。

    貪杯就是誤事。雙慶恨自己,酒一喝多了就滿嘴跑火車??伤娴恼f過那樣的話嗎?真的就不記得了。他懷疑鐘老漢是順桿爬,粘包賴,故意在唬他。

    那還是立秋前,雙慶開車去二百里外盛產西瓜的黑水,裝了一車大地里罷園的西瓜。西瓜品相不好,大的大,小的小,形狀各異。不過也便宜,論車裝,一百五十元裝了滿滿一車。城里人挑剔,這樣的西瓜不好賣,雙慶便去城市周邊趕大集,頭一天在城南的平房子大集,只賣了不到二十個西瓜就回了本。第二天去城北的呂家營子,賣到中午散集,一車西瓜所剩無幾,刨去成本賺了兩千多。

    剛要上車回城,雙慶聽見身后有人喊他?;仡^看,路邊的奧迪車上下來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人。打量了半天,才認出是辛明。說起來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雙慶還年輕,愛打架斗毆,蹲過一年勞教,在勞教所認識了辛明。都是塔城人,脾氣也合得來,兩人便稱兄道弟地親近起來。出來后辛明去南方打拼,娶了個南方老婆,還開上了公司,混得風生水起。這期間,雙慶也接到過辛明的電話,邀請他過去一起發展,還說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被雙慶拒絕了。兄弟是兄弟,利益是利益,雙慶不想往一起摻和。學會了安穩過日子,他很滿足當下的生活,對那些遙遠的誘惑不再期許。

    辛明這次回來是走親戚,正要去鄉下看他舅。多年不見,哥倆都想喝一杯,敘敘舊。于是買了酒菜,一個開著轎車,一個開著貨車,結伴去了鄉下。他們計劃在那里住下來,第二天一起回城。

    順著曲里拐彎的鄉村水泥路走了二十多里,轉過好幾座大山,他們來到那個叫白腰的村子。群山環抱中,呈現出一幅繁忙熱鬧的勞動景象。村民們都在出土豆。犁鏵翻動下,平展展的大地像一片泛起波浪的海洋。嚯,土豆真好,個頭兒勻溜,大如小碗兒,嘰里咕嚕滿地滾。幾輛大貨車等在地頭,商販們正驗貨過秤裝車。

    雙慶看著眼熱,說摟草打兔子——捎帶腳兒,我也要裝一車回城去賣。辛明揶揄雙慶,真是無商不奸,到哪兒都能看到錢。雙慶嘴上分毫不讓,小商販就得掙小錢兒,哪像你大老板。

    在辛明的舅舅鐘老漢張羅下,雙慶裝了滿滿一車土豆,開到鐘老漢家歇了。鐘老漢老伴去世了,孫子孫女都進城去念書,兒子兒媳便也跟著進了城,家里的日子就靠他一個人。鐘老漢燉了一只雞,加上辛明和雙慶拿來的酒菜,爺仨坐下來邊喝邊聊,聊著聊著,話題就從白腰的土豆聊到了大白菜。鐘老漢說,出完土豆就該種大白菜了。塔城最好的大白菜出在呂家營子,呂家營子最好的大白菜出在白腰,繼而又唉聲嘆氣,說這么好的大白菜,就吃虧在村子窎遠,種著容易賣著難。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那晚雙慶喝斷了片兒,后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第二天離開時,他拿出五百塊錢給鐘老漢——作為辛明的哥們兒,表達一下晚輩的心意還是應該的。再說了,他也想讓辛明看看,他這個水果販子混得也不賴——鐘老漢捻著手里的錢說,這是訂金吧。雙慶一愣,沒明白老漢到底啥意思。鐘老漢說,昨天晚上雙慶拍著胸脯打了保證,下了秋,就來收購白腰的大白菜。雙慶問辛明,我說過嗎?辛明說,我也喝斷片兒了。轉頭對他舅說,我兄弟路子寬,人脈廣,你們那點兒白菜不叫事兒,分分鐘搞定。雙慶說,好吧,你說訂金就訂金。鐘老漢說,好,那咱就秋后一起算。還拿出一個小本本,歪歪扭扭記下了雙慶的電話號碼。

    隔行如隔山?;氐剿?,雙慶賣了三天,才把一車土豆處理掉。算了算,還不如半車西瓜掙得多,沒什么油水。便又去賣桃,賣早酥梨,賣各種應季的水果。如果不是接到鐘老漢的電話,他早就把大白菜的事忘到腦后了。

    記得,當然記得,是老舅,辛明舅就是我舅。雙慶在記憶中翻找那張模糊的臉。五百塊訂金?哪有,那是我孝敬您老的一點心意。雙慶心里噼里啪啦打算盤,一斤大白菜幾分錢的利,拉一車掙不上幾百塊,還不夠個辛苦錢。包銷?我說過嗎?酒話,隨口說說,哪能當真。再說,我正在河北拉蘋果,回不去。

    接電話時,雙慶其實正在市場賣四川過來的橘子,河北的蘋果還長在遙遠的果園里,不過已經快下樹了。拉蘋果多賺錢呀,一車蘋果連批發帶零賣,賺他個萬兒八千不成問題。他可不想在大白菜上浪費時間。

    撂下電話,雙慶嚇了一大跳,鐘老漢竟然鬼魅般地從眼前冒出來。好說歹說,才把鐘老漢哄回去。雙慶放棄那個人流熙攘的市場,在路邊打起了游擊,再打電話也不接。然而鐘老漢卻像一只吸血的蚊子,任他躲到哪兒,總會嗡嗡嚶嚶叮上來。又要防城管,還要躲鐘老漢,一車橘子賣得磕磕絆絆,雙慶郁悶透了。

    明明已經把他甩掉了,他怎么會找到家門口來?雙慶給辛明打電話,果然是辛明給他舅提供的地址。你真是扒眼不怕事大。雙慶恨不得從電話里伸過一只拳頭去,就算說過,酒話咋能當真。辛明說,老爺子犟,認死理,還說拿了你的訂金。你拉一車夠他三輪車跑十趟的,幫他賣一賣,就算幫我忙了好不好,虧的錢我給你補。你補,補多少,有錢就了不起了。雙慶沖電話里嚷。舍大白菜去拉蘋果,的確跟錢有關??尚撩鞲勫X,讓他感覺受到了侮辱。恰在這時,志全的電話頂進來,雙慶轉接,志全已經開車到了高速口,就等他一起出發了。有點小情況。雙慶嘴上搪塞,順窗戶往外瞧,銀杏樹下的鐘老漢不見了,便又改口說,稍等稍等,馬上就走。

    撂下電話,披上外衣,雙慶拎包噔噔噔跑下樓,直奔小區外的停車場。發動車剛要走,右側車門一開,鐘老漢嗖地鉆進來,喘了口長氣說,電話也打不通,我還以為找錯車了呢。雙慶摘了檔,說是老舅呀,嚇我一跳。鐘老漢說,村里的白菜該砍了,今年白菜特好,心包得瓷實,一個蟲兒都沒有。雙慶說,我這正要去河北拉蘋果。鐘老漢說,說好了的,訂金你都交了。雙慶說,那錢是我孝敬您的,那晚喝多了。鐘老漢說,沒喝多,那晚都沒喝多。辛明還說,你這人特義氣,講誠信。高帽子里藏著緊箍咒,雙慶可不想戴,從包里掏出一沓現金,數出五百遞給鐘老漢,算我失信,這是違約金,你去找別人吧。咋能白要你錢。鐘老漢轉手把錢塞到雙慶屁股下的坐墊里,苦著臉說,今年邪了門兒了,這么好的大白菜,愣是沒人收,沒法子,只能找你。雙慶手指彈跳著敲打方向盤,問鐘老漢家種了幾畝白菜。鐘老漢說,不多,三畝八分。雙慶又問,一畝地能產多少。鐘老漢說,多說五六千斤。雙慶又問,一斤白菜賣多少錢。鐘老漢嘆口氣,說市場上零賣才一毛五,算是賤到家了。雙慶又從包里拿出五百塊,連同屁股下的五百塊塞到鐘老漢口袋里,說批發更便宜,差不多頂你收成了,下車吧。鐘老漢臉漲得醬紫,又把錢塞回來,讓你去收菜,又不是讓你來扶貧。雙慶虎著臉,下車!再不下車,我把你拉到河北去了。鐘老漢梗著脖子不動,把我拉河北去吧,正好給你幫忙。憋了許久,雙慶撒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座椅上,說好吧,你回去抓緊砍菜,明兒一早我過去拉。說好了?說好了,有辛明在,我還能糊弄你。

    鐘老漢下車剛走,雙慶電話又唱“恭喜你發財”,志全電話里急吼吼的,還磨蹭啥呢。雙慶說,你自個兒走吧,我臨時有事,去不了了。志全埋怨道,有事不早說,讓我這通等。掛斷電話,雙慶卸掉彩鈴,將手機惡狠狠地摔到車座上,恭喜個狗屁,發個鳥財!

    見雙慶去而復返,妻子很意外,不是去河北嗎?雙慶懨懨地搖頭,黑天瞎火的,明兒個再說吧。

    第二天一大早,下著薄霧,雙慶開車趕到白腰。蒙蒙霧氣中,一片片菜地透著磨砂綠,傳來脆生生的砍伐聲。鐘老漢已經等在一塊砍完的菜地旁,身后是一垛垛碼放整齊的白菜。大白菜果然長得好,棵棵卷葉包心,翠綠,瓷白,像吃飽肚子的胖娃娃。雙慶下車,四下看了看,果真沒有販子來收菜。除了自己的車,只有幾輛農家自用的三輪蹦子停在地邊。見菜地里忙碌的多是上歲數的老人,雙慶問鐘老漢,年輕人呢,都去哪兒了?鐘老漢搖頭嘆息,打工的打工,陪讀的陪讀,都進城了。外面的錢好賺,誰還稀罕這爛賤的白菜。雙慶悄聲說,先說好了,我只拉你一家的。鐘老漢哼哈著點頭,放心吧。張開五指沖雙慶晃了晃,我算了,這一車白菜,你能賺這個數,一天賣兩車你就發財了。雙慶感覺好笑,鐘老漢哪里知道賣蘋果的利潤,那錢賺得才叫一個過癮。

    白菜拉進城,雙慶傻眼了,滿市場鋪天蓋地的大白菜。大喇叭吱吱哇哇喊了半天,也沒賣掉幾棵。一氣之下,他將白菜拉到了城南的批發市場,六分錢一斤倒給了二道販子,開上車氣呼呼往回趕。幾車爛賤的白菜,賠就賠了吧,一車蘋果就賺回來了,誰讓鐘老漢是辛明的舅呢。

    聽說把白菜倒給了二道販子,鐘老漢臉拉得老長,回頭喊幫忙裝車的中年漢子,三林子,待會兒開上你的三輪蹦子,咱倆跟著進城。

    在三輪蹦子的引領下,第二車白菜拉到了一個小區門口。已經晌午,雙慶去旁邊的餃子館要了三份餃子,三瓶大窯汽水,三個人席地而坐填肚子。大喇叭開著,任它哇啦哇啦叫,大白菜,新鮮的大白菜。鐘老漢說,這不行。叫三林拿過大喇叭重新錄音,大白菜,正宗白腰的大白菜,一毛五一斤。有老頭老太太湊過來,說大白菜好是好,就是太貴,市場上白菜有的是,才一毛三。鐘老漢一個餃子噎住了,吞咽了好半天,撫著胸口說,邪門了,今年大白菜開會了咋的。雙慶喝了口汽水,打了個飽嗝說,聽說都是山東來的,那邊白菜大豐收。照這勢頭,大白菜還會賤下去。鐘老漢脖子一梗,山東的大白菜咋能跟咱白腰的比。叫三林子拿大喇叭再錄音,大白菜,正宗白腰的大白菜,一毛三一斤,包送到家?!鞍偷郊摇惫挥行?,老頭老太太又都聚攏過來,這個三百斤,那個五百斤。鐘老漢和三林子開著三輪蹦子往各家各戶送,忙得不可開交。雙慶索性不再管,只顧過秤收錢。他想好了,賣掉的錢都歸鐘老漢,自己就當幫忙跑運輸了。

    忙到下午太陽偏西,一車白菜終于賣光了。雙慶算了一下微信里的入賬,數出現金,和收到的現金一并交給鐘老漢,叫他好好數數。鐘老漢沒數,抽出三百塊塞給雙慶,說三林你作證啊,給人家三百。外甥你也別嫌少。雙慶又把錢塞回去,算我幫忙了。鐘老漢推開雙慶的手,那不行,地里還有那么多,你幫不起。雙慶像是被扎了一錐子,抖手把錢丟在地上,說好了的,我就幫你賣,別人家我不管。明天我就去河北拉蘋果了。鐘老漢齜一口黃牙笑,這兩車就是別人家的,我家的還在地里。還得辛苦大外甥。誰是你外甥?雙慶跳著腳,轉頭質問三林子,這兩車是不是你家的,反正我就拉兩車,他家的你去賣。三林子舉手沖太陽發誓,我家的白菜也在地里長著呢,這兩車是劉大娘家的。見雙慶脖子上青筋暴漲,三林子連連后退,劉大娘家就她一個,搬不動抬不動,哪年都是鐘大爺幫忙。又說,是鐘大爺和村里人說了,說今年的大白菜你包銷。包銷包銷,我想把你報銷了。雙慶轉圈四下踅摸,他想找塊磚,在什么上頭來一下子,或者自己的腦袋。嚇得三林子跳上三輪蹦子,喊鐘大爺快走。鐘老漢臉漲得醬紫,撿起地上的三張百元票,又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元,塞在臺秤下壓住,說這是你的訂金,不耽誤你發財了。只要不上凍,白腰的白菜不愁賣。雙慶對著遠去的三輪蹦子大吼,狗攬八泡屎,泡泡吃不凈。劉大娘莫非是你相好的。

    消了消氣,雙慶給志全打電話。志全正拉著蘋果往回趕,電話里夾雜著發動機的轟鳴。志全說,今年的果兒特好,估計過幾天價格還得漲,越早入手越好。掛掉電話,雙慶開車去加滿了油。無論如何,明天一定去河北了。

    進了家門,妻子問,不是去河北拉蘋果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雙慶不耐煩,河北蘋果就了不起了,我偏要在外面耍一天。見雙慶一臉的苦大仇深,妻子不再理他,到廚房為他熱了飯,下樓跳她的廣場舞去了。明早還要出長途,雙慶喝了一罐啤酒便打住了,沒滋沒味地吃了一口飯,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望著閃來閃去的畫面發呆。新聞聯播結束,屏幕上出現一片五顏六色的衛星云圖??吹侥菈K冷空氣云團,正從雞背上方,慢慢向東南方向飄移,雙慶從沙發上坐起來,那個喋喋不休的氣象解說員在說什么?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未來五天,東北大部將迎來雨夾雪天氣,隨之而來的是入冬以來第一次跳水式降溫。

    眼前跳出一張張蒼老而愁苦的臉,在他們身后,是綠得密不透風的菜地。紛紛揚揚的雨雪中,那片綠漸漸結了冰,褪了色,蒼白著,腐爛著……爛掉就爛掉吧,管他呢,憑啥非要在我這棵樹上吊死。雙慶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隨之將腦海里的畫面屏蔽掉。

    第二天一大早,雙慶開車上路了,硬氣的風順著搖開的車窗縫兒往里鉆,吹著尖銳的哨音。排著長隊通過高速入口時,那一張張愁苦的臉又跳到眼前來,晃得雙慶手忙腳亂,連連熄火,惹得后面的車一陣陣按喇叭。雙慶打開雙閃靠邊停車,閉目靠在座椅上,平復了煩亂的心緒,掉頭轉彎往回返。忙幫到一半,還不如不幫。像魚刺卡在嗓子眼兒里,吞不下吐不出。要想心安理得上路,必須把這根刺連根拔掉。一路狠踩著油門,雙慶把車開得像一頭嚎叫的瘋牛。他在心里罵辛明,跟他去了趟白腰,喝了一頓酒,吹了一通牛,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進了村子,雙慶放緩車速,透過發動機的轟鳴,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砍菜聲,咔嚓咔嚓的聲響,透著凜凜的寒涼。過不了多久,嚴寒將鎖住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季節將進入下一個輪回。

    在鐘老漢家的菜地前停下,見以鐘老漢為首的村民們站在那里,愣成一排雕像,雙慶揮了揮手,不用過秤直接裝車,從這塊地開始往前推,誰家的菜誰跟著去賣。霜凍就要來了,能拉多少算多少。短暫的驚愕和沉寂后,村民歡躍著分頭行動起來,揮刀砍菜的,碼菜裝車的,節奏急促而歡快。鐘老漢湊到雙慶跟前,一臉多云轉晴,皺紋里全是笑,說大外甥,你可真是救急救難的活菩薩,完事了舅請你舒坦喝點兒。雙慶本來就不耐煩,聽他提起喝酒更是懊惱,不想再跟他搭話,跳到車上幫忙碼菜。他只想快點,再快點,快點結束這纏磨和煎熬。

    剛過一天,市場上大白菜又降價了。從昨天的一毛二降到了一毛。賣菜的速度卻沒有快起來,走街串巷大半天,勉勉強強賣了兩車。這樣下去不行,雙慶準備回去跟鐘老漢和村民們商量商量,成車拉到蔬菜批發市場,便宜點躉出去,越快越好。

    驅車回村,遠遠望見村民們站在菜地里,都抻著脖子向遠處張望。雙慶將車停至近前,見最遠的那片菜地里,跑著兩個人。追在后面的是鐘老漢,跑在前頭的那人手里拿著棍子,驅趕著兩頭豬。兩頭豬一黑一白,在菜地里往來奔突。肆意踐踏的同時,還不忘啃幾口送到嘴邊的大白菜。鐘老漢追上了那人,劈手奪過棍子,回頭攆豬。他像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在白菜壟的縫隙間騰挪跳躍,追上那兩頭豬,揮起棍子一通猛打。兩頭豬尖叫著,順著壟溝一路狂奔,逃出了白菜地。

    四海這個傻瓜,恁好的菜讓豬拱。

    天氣預報說就要變天了,四海家菜地最靠里,怕是拉不到那里了。

    天氣預報哪有個準兒,上不上凍老天爺說了算。

    聽村民們嘰嘰咕咕議論,雙慶想起那句形容渣男配靚女的俗話:好白菜都讓豬拱了?,F實里,這么好的白菜真的就讓豬拱了。見余怒未消的鐘老漢扭著一臉愁苦的四海走過來,雙慶想笑,咧咧嘴沒笑出來。如果真上了凍,白菜爛到地里,怕是豬都不拱了。

    雙慶讓鐘老漢和村民們商量商量,寒流眼瞅著就要來了,還不如拉到批發市場便宜點批發出去。他再聯系幾個菜販子過來拉,這樣會快起來。吃虧就是占便宜。鐘老漢挨個問了一圈,見大家都沒意見,回頭瞪了一眼旁邊的四海說,再來幾個車,就你那兩塊地,都不夠拉的,還作妖。

    兩天工夫,批發市場的大白菜也多了起來。十幾輛大貨車停在那兒,全是山東那邊來的,正和本地白菜打著價格戰。雙慶找了好幾個熟悉的菜販子,好說歹說,包了他車上的菜。想找人去菜地拉,根本沒人去。價錢已經落到了底,夠不上個油錢。

    正懊喪,志全打來電話,約晚上吃火鍋,喝點兒小酒。你給我喝點云南白藥吧。雙慶沖電話里嚷,我戒酒啦!志全哈哈一笑,我看你是記住喝酒的地方了吧。發昏當不了死,喝點兒就喝點兒。雙慶把車在批發市場存了,打車直奔火鍋城。志全這兩天正春風得意,連批發帶零售,半車蘋果回了本,剩下的半車全都是賺。聽雙慶說這幾天在拉大白菜,志全眼睛瞪得溜圓,想啥呢,吃錯藥了吧。雙慶嘆氣,還不是喝酒吹牛,讓人家抓了小辮子。等菜的工夫,掛在墻上的電視又在播天氣預報,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已經進入蒙古高原,正向偏東方向移動,未來兩天東北大部將會迎來一場凍雨。雙慶打開手機,又看了看塔城的天氣,明日多云,后天中雨,氣溫降至零下。雙慶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一踩,說聽天由命吧,反正我是仁至義盡了。又說,上凍好啊,上凍我就去拉蘋果。

    熱騰騰的火鍋端上來,志全往鍋里撒韭花、腐乳汁、胡椒粉。雙慶伸筷子攪了攪,突然停下來說,一鍋酸菜呀。志全說,東北火鍋子,不吃酸菜吃啥。雙慶說,我是說,大白菜能變成酸菜。志全說,喝你的酒吧。雙慶放下酒杯,起身出去了,回來時手里拿了幾袋袋裝酸菜,指著包裝上的廠址說,自產自銷,都是塔城的。志全氣得哭笑不得,我看你是神經了。

    要想讓白腰的白菜從鋪天蓋地的白菜中突圍,在一天之內進入塔城的腌菜廠,常規渠道幾乎是不可能的。在志全的參謀下,雙慶很快理出一條曲線救國的銷售渠道:雙慶的表弟林東是稅務局的小科長。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林東的大舅哥陸鵬是衛生局的副局長,主管衛生防疫,其中就包括那些腌菜廠的食品安全衛生。

    喝完酒,往家走的路上,雙慶給林東打電話。哥,有事?林東的口氣充滿意外,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聯系了。從小一起玩的表兄表弟,長大后的水果商販和公務員,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不是因為大白菜,雙慶才懶得打這個電話。是有事。雙慶說,自己訂購了一批大白菜,一大片地的白菜,砸在手里了,再不賣出去就爛掉了。林東說,你不是在賣水果嗎?怎么又賣上了大白菜?雙慶說,做買賣哪還有個準兒?反正說啥都晚了,你幫我想想轍。林東說,我能有啥辦法,頂多買幾百斤。雙慶說,找找你大舅哥,讓他幫我在塔城找個腌菜廠銷出去??h官不如現管,他打個招呼夠我跑半年了。林東有些為難,幾車大白菜,這不是讓他犯錯誤嗎?少跟我打官腔。雙慶火了,沖電話里吼,幫不幫說句痛快話。林東口氣軟下來,說別急呀哥,你等我電話。這還差不多。掛斷電話,雙慶摸了摸藏在頭發里的傷疤,想當年你林東上學受欺負,還不是你哥我給你出頭,以一敵三,腦袋開了瓢,還進了派出所,你還跟我提犯錯誤?不一會兒,林東電話打過來,給了雙慶一個手機號,叫他直接去找這個人——裕豐腌菜廠的范經理。

    電話翻手打過去,那頭的范經理啰里啰唆一大通,說大白菜一路下跌的行情,又說跟林科長和陸局長鐵一樣的交情。雙慶知道對方想賣個人情,耐著心聽他說完,說謝謝范經理救急救難,明早我先拉一車過去,看了貨再說。

    第二天,雙慶又是起了個大早,頂著漫天鉛灰的云,開車趕到白腰。雙慶和鐘老漢說了聯系腌菜廠的事,叫他組織村民,找最好的菜地,砍最好的菜,裝了滿滿一車,驅車直奔城北郊的裕豐腌菜廠。這么多年,他還頭回知曉,這犄角旮旯里竟然還藏著個腌菜廠。一進廠,便聞見刺鼻嗆眼的酸味。范經理是個大胖子,盤著手走出了辦公室,上一眼下一眼打量雙慶,說這不是慶哥嗎?見雙慶發愣,又說,慶哥貴人多忘事,年輕時咱在一起玩兒過。雙慶打量了半天才認出來,眼前這個肥頭肥腦的家伙竟然是范剛。當年跟在他們身后滿街亂逛的小屁孩兒,如今也混成了經理。范剛把雙慶讓進辦公室,說早知道是你,還用繞這彎子,慶哥有多少白菜,兄弟包了,價錢你定。雙慶指了指外面的車,都是這樣的好白菜,市場批發價,算幫哥一個忙。不過很急,今天都拉過來,明天就要上凍了。臨出門,雙慶看到在辦公桌上擺著一棵大白菜,伸手摸了摸,是個雕刻的擺件,翠綠的白菜葉上,伏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綠皮蟈蟈。范剛說,仿慈禧老佛爺的“翡翠蟈蟈白菜”,純翡翠玉,慶哥喜歡就拿去,保你日進斗金。雙慶搖頭苦笑,說這棵大白菜好,好就好在永遠不會爛掉。

    腌菜廠的三輛大貨車全出動,拉著七八個工人,在雙慶的帶領下,聲勢浩大地開往白腰村。雙慶叫鐘老漢組織村民抓緊砍菜,按家按戶記好各自的數量。臨近中午,大地上的大白菜已經砍了大半,拉白菜的速度卻跟不上來。雙慶看了看越陰越沉的天,拿手機給志全打電話,叫他馬上去貨場,幫忙雇兩輛大貨車過來。六輛車一直拉到天黑,地里的白菜終于全部進廠入庫。

    謝絕了范剛的挽留,雙慶開車往回走。黑暗中,天邊撕開一道閃電,擋風玻璃上濺起水花,雨夾槍帶棒地來了。噼噼啪啪的雨聲中,鐘老漢的電話又打過來。

    下雨啦,降溫啦,這么多白菜,要不是你,全都爛在地里了。電話那頭響起鐘老漢破鑼一樣的笑聲。

    過了年可別種大白菜了,稀爛賤,都不夠工錢。雨越下越大,雙慶打開雙閃,靠路邊停車。

    白腰的地,種出的白菜就是好,不種白菜種啥?鐘老漢執拗著,轉而又說,放心吧,明年的白菜有主兒了,范老板都預定了。還不是你的面子大,聽說你們是兄弟。你能啊,比辛明還能。寒暄幾句,要掛電話,鐘老漢在那頭喊別撂別撂??赃炅税胩煺f,工錢是按車算的,放你車的扣手里,別嫌少。雙慶拉開扣手,摸到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捏一捏,又把它關在里面,說老爺子,才這點錢,我虧大發了。聽電話那頭沉默了,哈哈一笑又說,跟您開玩笑的,刨去雇車錢,剩下的哪天給您送回去,算我幫忙了。鐘老漢說,那哪行,親是親財是財,這都耽誤你發財了。這情兒我記著呢。哪天到家來,咱爺倆好好喝點兒。雙慶說,客氣啥,辛明的舅就是我舅,往后有啥事您盡管開口。話剛出口,雙慶想打自己一個嘴巴,酒還沒喝,又要滿嘴跑火車。

    掛斷電話,雙慶順手將手機鈴聲又換成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明天雨要是停了,就開車去河北。雨不停呢,也沒關系,剛好在家歇歇。河北蘋果有的是,天底下的錢八輩子也賺不完,著什么急。

    將車停到小區門前的停車場,雨勢已見小。雙慶熄火下車,不由打了個冷戰。風夾雨絲如寒針刺骨,路面已經結了一層黑亮亮的薄冰。

    氣溫驟降,霜凍果然如期而至。

    【作者簡介:付久江,1975年生,內蒙古敖漢旗人,現居遼寧朝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三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青年文學》《湖南文學》《山花》《長城》《鴨綠江》等,入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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