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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2年第6期|久久:動物故事集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6期 | 久久  2022年06月09日08:37

    久久,一九八一年生于上海,復旦大學古典文獻學碩士?,F為文學雜志編輯。

     

    動物故事集(節選)

    久 久

    它們是小樹林里僅有的兩條蠶寶寶。它們每天形影不離,從樹葉上沙沙地爬過。天氣好的時候,它們喜歡緊緊地抱在一起,在草叢中打滾。

    有一天,一條蠶寶寶說:“我要去旅行了?!绷硪粭l蠶寶寶不知道旅行是怎么回事,它不愿離開自己熟悉的小樹林,于是它說:“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回來?!?/p>

    旅行的蠶寶寶沿著小溪出發了,沿途它看到熟悉的花和樹,也看到陌生的動物。它看到一只黑色的大天牛,耀武揚威地在草叢中踱步。它問天牛:“你從哪里來?”天牛說:“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那里有城市,有各種各樣的人、樓房、車子?!毙Q寶寶羨慕地說:“我也想去那里看看?!碧炫?纯葱Q寶寶,非常傲慢地哼了一聲說:“你太柔弱了,一片落葉都能把你砸傷,你哪兒也去不了?!毙Q寶寶有點兒不服氣,但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它看看自己,那么白又那么軟。它羨慕天牛的鎧甲,威風得像個將軍,它此前從沒見過這么威風的動物,它住的小樹林里,常見的都是蚯蚓、青蟲、毛毛蟲那樣的動物。

    蠶寶寶沒法再往前走了,因為它帶的桑葉快吃完了。它只好回到小樹林。留守的蠶寶寶看到它回來,高興極了。它們像往常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腹足交纏,很久都不松開。畢竟,它們還從來沒有分開過這么長時間。

    月亮升起來了。留守的蠶寶寶對旅行歸來的同伴說:“我覺得你有什么不一樣了?!甭眯械男Q寶寶說:“我才出去了幾天,哪里會有不一樣呢?”留守的蠶寶寶用頭蹭一蹭它的身體說:“你的身上,好像起了一層硬殼,有點兒像蜈蚣了?!甭眯械男Q寶寶不以為然說:“可能因為我這幾天都沒有洗澡吧,你知道,旅行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帶的桑葉不多,必須節省著吃,晚上也只能將就著躺在腐葉里。有一只叫蜣螂的動物,推著糞球從我身邊滾過,那氣味實在太惡心了?!彼蛲槊枋鏊穆眯?,同伴因為從沒離開過小樹林,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停地問這問那。旅行的蠶寶寶沒有告訴同伴遇見天牛的事,可能是它回答了太多問題,實在太累了,不想再說什么了。

    過了幾天,旅行歸來的蠶寶寶又想出去旅行了。留守的蠶寶寶雖然舍不得同伴離開,但它還是默默地采集了許多桑葉,又細心地用一片大樹葉卷成一只行李箱,把桑葉整齊地疊好收進行李箱里。旅行的蠶寶寶就這樣拖著行李箱,再一次出發了。

    這一次,它走到了更遠的地方。原來小溪的上游,是一片更廣袤的森林。它見識了更多的動物,有了許多冒險的經歷。它甚至爬到一只野兔的尾巴上,讓野兔帶它在森林里奔跑。桑葉吃完了,野兔告訴它,可以試試萵筍葉子。它發現萵筍葉子的味道也不錯,而且比桑葉更易得。不過,野兔說,如果你總吃萵筍葉子,將來你就沒法吐絲結繭了。沒關系,旅行的蠶寶寶想,和吐絲結繭比起來,旅行的樂趣顯然要大得多?,F在,它的行李箱里,裝了許多的萵筍葉子,可以支撐它走得更遠、更久。

    等它再一次回到原來的小樹林時,已經又過了一個月。遠遠地,它就看到留守的蠶寶寶正在那片草叢里曬太陽。經過了漫長的旅行,它覺得自己的世界變大了,而留守的蠶寶寶,也許是因為孤單,顯得更柔弱了,它全部的世界就是這小小的方寸之地。但與此同時,它又覺得留守的蠶寶寶還是那么可愛,那么嬌柔溫潤。曾經很多個午后,它們互相靠近,圓滾滾的身體擠在一起,嘻嘻哈哈,無憂無慮。那一刻,它突然很懷念和同伴抱在一起打滾的感覺,那么單純,那么快樂。

    旅行的蠶寶寶向同伴走去,它想像從前一樣,緊緊地抱一抱它??墒?,沉重的行李箱牢牢地固定在它的身上,旅行的艱辛磨礪,把行李箱和所有復雜的經歷見識凝固在一起,成為一層堅硬的外殼,和它的身體結為一體,它已經沒有辦法把身體從這只堅殼里脫出來了。

    高高的樹上,一只蟬停止了鳴叫。它俯瞰身下的草叢,一條蠶寶寶正開始吐絲,晶瑩的絲線越來越長,要不了多久,就會形成一只潔白的繭,把蠶寶寶包裹其中。一只蝸牛慢慢地爬過那只尚未成形的繭,它的身后,也出現了一條晶瑩的線痕。

    一幢舊房子即將拆掉。差不多一百年前的房子,外觀上看依然有那種動人的形態,雕花的窗欞,弧線圓潤的鐵鑄欄桿,山墻上爬滿了紅葉。然而內里已經衰朽,墻皮脫落,地板斑駁,縫隙逐漸擴大,變成一個一個黑洞。壁櫥的門脫落下來,暗金色門把手上布滿銅綠。沒有人愿意再住這樣的房子,連整修也變得不值得。城市已對它判了死刑,只等某一天,一輛巨大的推土機前來行刑。

    這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月光明澈,西風卷著一張紙片,簌簌地敲打窗戶,紙片在低吟:好冷啊……窗戶起了同情心,輕輕搖開一個口子,紙片立刻輕快地打了個滾,飄進了屋里。

    紙片在地板上立起來,是一匹馬的形狀,頸項秀長,四蹄健美。它慢慢地在地板上踱步,留神繞開地板上的裂隙,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從裂隙里掉下去。它向地板抱怨:“你身上有那么多洞,對于一匹馬來說,簡直比草原上的老鼠洞還要危險?!钡匕鍑@息:“從前我可不是這樣,那時候我有漂亮的木紋拼花,周末,衣著時髦的男人女人在這里舉行舞會,我輕輕托住他們的每一個舞步,嘭嚓嚓嘭嚓嚓,皮鞋摩擦、旋轉,予我光亮。那時候,總有漂亮女人贊美我的花紋,那么精巧,那么雅致……”地板嘆息著,嗶剝一聲,又一條木紋裂開了。

    紙馬輕盈地躍上旋轉樓梯。樓梯扶手暗沉沉的,紙馬的尾巴擦過扶手的圓弧,扶手發出了一聲呻吟。紙馬吃了一驚,抱歉說:“我是不是弄疼你了?”扶手晃動了一下說:“沒想到,一旦上了年紀,連一張紙片都能弄疼我。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自己年輕的時候,這家的小姐剛開始學步,經常攀著我爬上爬下;她再長大幾歲,調皮起來,會抱著我呼一下從樓上滑下來……那時我的臂膀健壯有力,無論她怎么折騰,我都穩穩地紋絲不動。等到小姐長成了一個真正的淑女,她待我也溫柔起來,我喜歡她溫軟的小手撫過我的身體,我總是努力汲取她手心的溫度。我還記得她第一次被允許參加大廳的舞會,穿著華美的禮服,從二樓沿階而下,我感覺到她手心里微微出汗,步子很慢而脈搏很快,是緊張,也是興奮?!奔堮R說:“后來呢?她成了這房子的主人嗎?”扶手又晃動了一下說:“她很快訂婚,嫁到了很遠的異國……再也沒有回來過?!?/p>

    紙馬此時已躍上了最高層。屋頂開著一個小小的老虎窗。房梁招呼紙馬:“你想出去看看嗎?”紙馬搖頭說:“屋頂的風太大,會把我吹跑的,我在窗子里看看就好?!狈苛赫f:“你看到南面那一片工地了嗎?”紙馬隔著窗戶極力遠眺,果然,就在南面隔了一個街區的地方,有一片狼藉的工地,半堵墻還立在那里,遍地磚瓦殘破。房梁說:“那曾經是比這里還風光的一幢房子,一個富豪新近買下了它,但他不喜歡那房子的式樣,說它已經過時了,所以要把那房子推倒,重新起一座新式的別墅?!奔堮R望著那堆狼狽的磚瓦,輕聲說:“我想象不出它曾經風光的樣子?!狈苛盒α诵φf:“你見過醫院里那些垂死的人嗎?他們鼻子里插著管子,喉嚨切開,身下掛著尿袋,但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有事業和美貌,被人愛慕。你看,人也好,房子也好,到最后的時候,都是沒有尊嚴的?!奔堮R收回視線,仰臉望著房梁。房梁繼續說:“很多年前,有個詩人曾經寄寓在此。那個詩人啊……”

    “那個詩人……”花園里傳來低低的吟哦。那些衰朽的木欄,似在爭先恐后地回憶。詩人原是住在隔壁貧民區的少年,有天踢球把球踢進了花園,少年費力翻越欄桿去拾球,卻看到秋千椅上笑吟吟的小姐。此后少年一次又一次翻越欄桿,一次比一次容易。少年以為是自己長高了,再想不到是欄桿們為了成全他小小的心思而變矮了。但這小小的心思并不會有結果,小姐出國后,世道大變,幾番滄海桑田,昔日的少年成了這座房子的租客。他當然不是唯一的租客,房子已經諸侯割據般搬進了十來戶人家,樓上樓下,圈地爭奪,少年的棲身之地,只是這一處小小的閣樓。然而他很滿足,他在這里寫下不朽的詩,被無數人傳頌,只是無法傳到大洋的另一邊了……

    紙馬在閣樓逡巡,細看墻上每一道痕跡。詩人的結局如何?紙馬問房梁。

    房梁嘆一口氣說,時代的風暴太劇烈了,可以把詩都摧毀,何況小小的血肉之軀。但過了幾十年,這個詩人突然又從故紙堆里開出花來,無數游客來這里朝圣,當時那個市儈的房東靠著這個發了一筆不小的財。哼!不過,這種事,是不會長久的。房梁沉默了一會兒。

    我一直記得那一天,房梁說,詩人把腰帶系在我身上,系成了一個圈。他望著那個圈,對我說,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有尊嚴地離去?,F在,這也是我的心愿……

    也是我的。樓梯扶手說。

    也是我的。地板說。

    也是我們的。所有的門窗一齊說。

    巨大的聲音在老房子里回蕩開來。

    紙馬仿佛受了驚嚇,沖下樓梯,在門廳里焦躁地盤旋了幾圈。地板說,你今晚要不要住在這里?紙馬禮貌地說,不打擾了,我要去找飲馬的泉。地板說,這附近,并沒有干凈的水源。紙馬狡黠地眨一下眼說,我有我的辦法。它輕盈地躍出門縫,轉眼就在黑夜里消失了蹤影。

    房梁、樓梯、地板、所有的門窗,都重歸寂靜。紙馬喚起了它們對舊時光的留戀,也引發了它們垂死的哀鳴。它們想起那個詩人留下的最后的詩句:

    很抱歉,世界

    我想象過另外的死法

    時間流水般過去。再沒有訪客到來。老房子等來的,是翌日推土機將來行刑的消息。這消息是風帶來的。風里夾帶的另一個消息是,附近的一個加油站最近總是莫名其妙有汽油失竊,竊賊至今也沒有找到。城市里這樣沒頭沒尾的消息太多了,風總是不加辨別地將各種消息裹挾來裹挾去。老房子對這些消息,已經不感興趣了。

    這個晚上,依然有很好的月光。地板突然感覺到遙遠地方的顫動,像當年舞會上女人尖細的鞋跟有節律地敲打它的心臟,嗒嗒嗒,嗒嗒嗒。樓梯扶手也感覺到了,像小姐第一次參加舞會時的脈搏,嘭嘭,嘭嘭。最后,連房梁都感覺到了,它情不自禁地晃動起來,像是當年被詩人的軀體拖著搖來搖去。

    有節律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是馬蹄聲!

    門和窗開始搖撼,所有的插銷都松脫開來,風聲呼嘯,房屋咆哮,像是在為誰助威。就在這助威聲中,一匹毛色油亮的高頭大馬飛馳而來。那匹馬渾身通透壯碩,流淌著液體的光暈,皮毛溢出油脂的芬芳,它的尾巴冒著火星,一下子撞進了老房子。

    那一晚,整個城市都目睹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鹧嬖谝箍栈没龈鞣N奇妙的色彩,比任何焰火表演都更璀璨奪目。然后,在消防車趕到之前,火焰倏地消失了。

    老房子燒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剩下。天亮時,人們看到的只是一片空曠的土地,連一點兒焦痕都沒有。在老房子曾經的地基處,一個小男孩俯下身。他看到地上有一片紙,像是誰剪了一個紙馬遺落在此。小男孩伸手去拾,手剛一觸及,紙片就化為一堆灰燼,風一吹,便消散了。

    風里,一個聲音在低吟——

    很抱歉,世界

    我想象過另外的死法

    只有常年生活在大海中,才會有那種敏銳,感覺到每一小片海域都是不一樣的,就好像海里不會有兩條一模一樣的魚。水母一到這里,就覺察到一股陌生的氣息,和它從前生活的那片海域完全不同。水母轉身,海水茫茫,已經望不見來路。只有幾條殘存的觸手提醒它,剛剛經歷過一場怎樣的風暴。

    海水沉靜,游魚稀疏,珊瑚礁重重疊疊。驟然從生死關頭進入這片悠閑海域,水母一時悲欣交集,透明的身體在海水中不停地變換顏色。水流有一陣微妙的變化,水母敏銳地感覺到,有誰正注視著它。觸手帶著它順著水流的感應,游到一片珊瑚礁前。這片珊瑚礁和水母見慣的珊瑚礁并沒什么不同,只有一塊暗岑岑的陰影,顯出幾分異樣。陰影下是誰?它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敵人,海水里釋放出的是一股友善的暖流。

    水母想要離那塊陰影更近一些,一條小牧魚斜斜地游近它,夸贊它的美麗。水母有點兒受寵若驚。在原來那片海域,水母經常集群出沒,司空見慣,沒有誰會多看它們一眼,更不會把它單獨擇出來細細品評。小牧魚說,你是這里唯一的水母。

    小牧魚成了水母的第一個伙伴。水母從前一直生活在龐大的家族群中,從不和其他水族往來。它僅有的生存技能,只是關于如何用毒絲攻擊和防衛。水母們看起來總是成群結隊地游弋,心里卻明白彼此是獨立而隔閡的,連交配這樣的大事,也不需要實際的身體上的接觸。

    水母曾經試圖和一只蝦米做朋友,結果蝦米一碰到它,就被毒絲毒死了。它悲哀地發現,也許它生來就不配有朋友。但這種所謂的防御機制,在冷酷殺手棱皮龜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現在,水母很高興有小牧魚這樣一個朋友。水母時常用觸手和小牧魚游戲,它聰明靈巧,騰挪輕盈,總能迅捷地避開觸手上的毒絲。直到有一天,小牧魚突然不見了。水母惶恐地四處游走,尋找小牧魚的身影。水母游過珊瑚礁,那塊陰影周圍的水流,像一片特殊的磁場。它游得更靠近些,終于看清,是一只黑乎乎的貝,牢牢地附著在珊瑚礁上,兩扇殼輕輕合攏。水母見過許多貝,但從未與它們有過交集。它聽別的水母說過,貝的外殼太堅硬了,無法成為它們的食物,但也不會傷害它們。此刻,失去了族群與唯一的朋友,水母渾身幽藍地懸浮在貝的身邊,想起它最初給予的那絲善意,不覺便向它游得更近一些。

    這是一只珠貝,在這塊珊瑚礁上駐守,已經三年了。對于水中游弋的過客來說,它待的時間足夠長,但沒什么水族與它親近,它們有自己的團伙,沉溺于小群體的嘰嘰喳喳,不會費神去和一只沉默的貝打交道。年深日久,貝比其余的水族都更見多識廣,海水和游魚會帶來大海各處的新鮮事,但它習慣于沉默,只有當海水里有好故事漂來,它才會輕輕開啟貝殼,把故事攫進殼里,隨后,殼又迅速地合攏了。貝要挑選一個最動人的故事,做珍珠的內核。它的貝殼里,已經裝了許多故事,但它始終猶豫不決,還在繼續等待一個特別的故事。

    水母的到來是一個意外。貝知道水母都成群結伙,這只水母卻不知何故落了單。水母長得漂亮,透明的傘蓋,細長曼妙的觸手,在水里飄搖。水母問貝,你知道小牧魚去哪兒了嗎?貝微微搖晃了一下身子。水母失望地嘆了口氣,身體變成了深藍色。水母說,它昨天還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今天,它就不見了。貝說,大海里就是這樣的,突然的出現,突然的消失,你要習慣這些,習慣了就不會難過了。貝第一次一口氣說這么長串的話,貝殼開合的剎那,水母看到貝殼里有一點兒瑩瑩的光在閃爍。水母說,那些發光的是什么?貝說,是我收集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想要變成一顆珍珠,但一只貝只能養成一顆珍珠。水母說,我也有故事,你愿意聽嗎?貝將它的殼張得更大一些,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歡迎姿態。

    水母開始向貝講述自己從前的經歷,它幼年的孤獨、家族的不幸,它在海中的逃亡。貝靜靜地聽著,最后貝說,是個好故事,但還不夠特別。水母有點兒失望,它說,還有什么故事能比我的故事更悲傷?貝殼閉上了,里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翻滾。過了一會兒,貝殼重新張開說,我找到一個悲傷的故事,你不妨聽一聽。我曾目睹一條鯊魚死去,它被捕魚人活生生地割掉了背鰭和尾巴,又被丟回到海里。水母說,捕魚人為什么不干脆殺了它?貝說,人類只需要它的背鰭和尾巴做一種高級食材。它被扔回海中,習慣性地想要擺動尾部,但只有巨大的疼痛,和已經喪失了尾巴的虛空。它無法游動,只能一直下沉,沉到海底,就那么孤零零躺在那里,海水一點點帶走它的血液,而它的身體那么龐大,并不會立刻死去。這樣的痛苦要折磨它好幾個小時,它的生命才會最終耗盡。水母想象著那種痛苦,觸手忍不住痙攣地扭結在一起,許久說不出話來。貝說,你看,和這條鯊魚相比,你的家人死得還算痛快。水母默然,它內心總覺得自己經歷了巨大的痛苦,但聽過鯊魚的故事,它無法反駁貝的話。

    貝說,誰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最特別,但如果你能收集到足夠多的故事,你就會發現,自己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水母說,你自己的故事呢?我說了我的故事,也聽了別人的故事,現在,我特別想聽聽你自己的故事。貝殼合攏了。水母的請求令它為難。最后,它含糊地說,我沒有故事。

    水母的觸手伸展開來,那些觸手如此敏銳,可以迅速捕捉到海水中的任何異動。此刻,水母捕捉到貝泄露出的猶豫與違心。水母說,你騙我。貝嘆了口氣說,你那么聰明,我騙不了你。你知道,海里的故事大部分都是不愉快的,我的故事也一樣,每一次訴說,就等于重新經歷一遍那種不愉快,所以我一直努力把自己的故事忘掉。水母說,我發現,剛才我講出自己的故事,心里就輕松了一點兒,你為什么不試試也說出你的故事,說不定,講出來了,你就釋然了。貝說,水族和水族是不一樣的。就好像,你的身體那么柔軟,渾身沒有一點兒堅硬的地方,而我全身都被堅硬的外殼包圍。對我來說,只有舍棄了自己的故事,才能公平地收集他人的故事,判斷哪一個故事是最動人的,以養育出一顆最完美的珍珠。如果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會失去判斷能力。你知道為什么完美的珍珠非常難得?是因為大部分的珠貝,都只會隨隨便便把一個故事養育成珍珠,而那些沒有經過挑選的故事,總是乏善可陳的,所以養成的珍珠,也會有許多的瑕疵。水母說,為什么一定要養育出完美的珍珠?據我所知,最后享用到那枚珍珠的,也不是你自己。貝平靜地笑了一下說,養育珍珠就是珠貝生存的使命,至于由誰來享用,這已不是我所關心的事了。

    水母有一點兒索然,它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無聊的綠色。貝安慰它說,我雖然不說自己的故事,但我很愿意聽你講故事,或者哪怕不是故事,隨便你講些什么都好,我生來就是一個好的聆聽者。水母的觸手輕輕拂了拂貝殼上陳年的海藻,說,好。

    水母整天在海里游弋,把它所看到的一切講給貝聽。最近,海里的明星是一條珊瑚美人魚,它逆著洋流搔首弄姿、夸夸其談,吸引了過往游魚的目光。水母聽一條沙丁魚無比傾慕地說,這就是“頂流”??!水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就游開了。它對貝說,美人魚的故事毫無營養啊,遠不如你我平時收集的那些故事。貝笑笑說,海里的規則各種各樣,再蹩腳的故事,也總有人愛聽。

    水母情緒敏感而多變,身體總會隨著講述而變幻出不同的顏色。每次它因講述難過的事而散發冷光時,貝殼的開合頻率也變得異常。如果是講述愉悅的事,水母的身體就變成暖色,貝殼擠出的水流也變得溫柔從容。有一天,水母游得遠了一些,貝就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它的斧足長長地探出殼外,試圖從水流中捕捉水母的蹤跡。而當水母終于回來,興奮地向貝講述它的見聞,繼而又問貝這一天過得如何,貝只是淡淡地說,我今天困得很,午睡了很久,剛剛才醒。

    有一天,水母問貝,如果我不在了,你會難過嗎?貝說,為什么要講這個呢?我從來不去想這種問題。水母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貝的壽命有多長,但我猜,你有那么堅硬的殼做保護,可以在海里活很久。而水母的壽命是很短暫的,說不定哪天,我也會像小牧魚一樣,突然就消失了。貝沉默著。水母說,我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我最大的遺憾是,這里沒有別的水母,我到死也無法繁殖我自己的后代了,雖然我躲過了棱皮龜,但對于我的族群來說,我的存活其實已毫無意義。貝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水母,同時它也暗暗憂心,水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體只是呈現暗淡的灰藍色,不再有懾人的光彩流動。

    水母說,你能抱抱我嗎?我有時看到魚和魚互相依偎在一起,心里總是很羨慕。我很想知道,那種親密的感覺是怎么樣的。貝愛莫能助地搖晃了一下身子。它牢牢地固定在珊瑚礁上,所有的行動都被限制住了。水母說,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動不了的。水母突然張開觸手,緊緊地抱住了貝,它柔軟的觸手所觸碰到的,是貝粗硬的外殼。這不是它想象中的擁抱,但它也無法要求更多了。貝的內心卻受到了更大的震動,它活了這么久,也并不知道親密的感覺是怎樣的,而此刻,在水母柔軟的擁抱中,它忽然意識到自己粗硬的外殼里,同樣有一小團柔軟的軀體。這個擁抱,喚醒了它最柔軟的那一部分,隔著厚重的外殼,它默默地回應著水母的擁抱,然而這一切,水母是無法感知的。

    水母開始哭泣。它的傘帽和觸手隨著哭泣漸漸地消融,變成一小滴一小滴淺藍色的眼淚,很快融入海水,消失了。貝定定地附著在珊瑚礁上,在水母殘破的擁抱中,硬殼里那一小團柔軟的軀體在發生某種奇異的變化。水母的最后一小片傘帽也變成了眼淚,眼看就要消散在海水中,貝忽然將兩扇殼張開到最大,把那滴眼淚吞了進去。

    魚群受到了驚動,四下逃竄,頃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采珠人浮出水面,手里高舉著剛從珊瑚礁上撬下的一只珠貝。

    貝殼開啟的一瞬,整個海面都被藍光映亮。貝殼里,靜靜地躺著一顆碩大的珍珠,是罕有的藍色。采珠人欣喜地舉起珍珠,對著陽光再三端詳,珍珠里,映出一只瑩藍的水母。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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