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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2年第3期 | 遲子建: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節選)
    來源:《鐘山》2022年第3期 | 遲子建  2022年06月07日08:56

    小編說

    當代名家遲子建的最新中篇力作。今位于哈爾濱市郊依蘭縣的五國頭城遺址曾是宋徽宗被囚后“坐井觀天”并遺恨而終之地,作者通過一位文物愛好者的眼睛,用言說編織歷史,借夢境抵達現場,在這場游歷于現實和歷史雙重空間的一夜歷險里,帶領我們潛過秀美絢爛的巴蘭河,經由窯工和漁人對先祖的講述,得見寶物的獨特光暈,并再一次收獲來自忠誠、無私、良善之人的撫慰與勇氣。

    遲子建,女,1964年生于黑龍江漠河,著名作家,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現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代表作《偽滿洲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首發于本刊。

     

    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節選)

    遲子建

    楔子

    又來了個姓趙的。

    他四十上下,黑紅粗糙的臉,平頭,額頭有顆斑駁的黑痣,穿一身不大合體的藏藍色西裝,紅領帶,紫襪子,黑皮鞋。為來鑒寶特意刮過胡子吧,唇髭間泛著收割后的青光。他懷抱一個半尺來高的三足龍紋云鼎,說這是西周的青銅器,當年宋徽宗被金人所擄帶到三姓的,他的遠祖是宋徽宗后人,所以這寶貝在他家傳了好多代了。

    我懶得多看一眼那明顯造假的玩意兒,鼎上的龍紋張牙舞爪,粗鄙不堪,這可不是西周的線條,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東西不必放下了?!?/p>

    他細長的眼立刻瞪成圓眼了,半是威脅半是乞求地說:“您不仔細瞧瞧?也不問問我姓啥?”

    “你當然姓趙了?!闭f完這句話,我見他手上畢露的青筋,瞬時癟了下去,而先前它們血脈僨張,像一條條奔向獵物的蛇。

    我瞇起眼,享受南窗送來的金子般的陽光,這是西周的陽光,北宋的陽光,也是今朝的陽光,無須鑒定,千秋萬代。

    那人咳嗽一聲、嘆息一聲,再咳嗽一聲、嘆息一聲,最后“唉——”地長嘆一聲,絕望地走了。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雜沓不堪。一個人泄了氣,腿腳就不利落了,再加上他穿的新皮鞋,與那身別扭的西裝一樣,顯然是急就章,與他的腳怎能合拍。

    我從哈爾濱到依蘭兩天了。退休這五年,我駕駛一臺越野吉普車,在黑龍江各地尋古探幽,也發揮專業優長,免費給人鑒寶,漸漸地在民間有了些名氣。因為經我鑒定為真品的一些私人藏品,得到了國家級文物專家的認可,擁有寶物的主人一夜暴富。

    我不做文物販子,雖說利潤空間很大,這倒不是怕違法,而是我資金不夠雄厚。我只購藏經濟能力承受得起又令我心儀的器物,比如金代的雙魚花枝銅鏡、清乾隆年間的粉彩山水畫盤、明代的青花瓷碗以及民國的各類酒壺。

    當收藏成為一種熱潮時,各地的古玩市場也悄然興起,抱著撿漏心理的收藏愛好者成為這里的???。但攤主們兜售的器物,十之八九都是贗品。而之前在窮鄉僻壤,有些寶物真的不為人識。有農人用明代萬歷年間的花鳥漆盤去蓋咸菜壇子;還有人把遼代的上馬酒壺給小孩子當尿壺。細究起來,這樣的人家祖上沒有不發達的,而后輩又沒有不落魄的,以為自家不曾擁有稀罕物。

    愛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著心愛之物卻無力納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鄉下一戶人家,見到一個盛黃煙葉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莊古樸,色彩典雅高貴,釉面似有月光隱隱浮動,就像個穿著絲絨旗袍的氣質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著你。罐身的牡丹與枝葉勾勒得富貴又妖嬈,像是要從罐子中飛出來爬上誰家的窗欞,為這罐子平添了一份浪漫,讓人怦然心動。見我要出高價收購這個罐子,老鄉頓悟此非濁物,連說這是他心肝,陪他大半輩子了,不賣。幾個月后我再去,房屋還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蹤。

    我已是第三次來依蘭了。因為北宋的趙佶趙桓二帝曾被囚于此,這當年的五國頭城里,不僅流傳著很多關于他們的傳奇故事,前來鑒寶的人里標榜趙姓的也不少。仿宋徽宗趙佶的書畫作品,一如陳年枯葉,有點收藏風就飛出來了。

    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有個酒氣熏天的男人,拿著一頁泛黃信箋,愣說是宋徽宗寫給金高宗的密信,價值連城,給他兩萬他就出手。見我不理,他抖著信箋說,瞧瞧這有筋無骨的瘦金體,只有他媽的不愛江山愛花鳥的徽宗才寫得出來啊,你看走了眼,可別后悔呀。我搶白他,花鳥不是江山嗎?而我第二次來,有個肥胖的自稱姓趙的艷服女人,袖著一方褪色的粉綢,說這是徽宗皇后韋賢妃用過的。而這次竟有人仿造西周的鼎蒙我,委實讓人不爽,這分明是嘲弄我的專業才能。

    其實我這次來還是有收獲的,得了一盞曾任依蘭鎮守使的抗日名將李杜將軍的臺燈,要知它照亮過多少黑暗的夜晚啊。李杜因尊崇李白杜甫,把原名李蔭培改為李杜。他的二夫人王者培在東北很有名氣,是個舞刀弄槍的女俠,傳說她愛上了李杜將軍,但李杜有夫人,于是刁難她,說除非你打下城門塔上的鴿子,才會考慮。王者培手持雙槍,砰砰兩聲,一雙鴿子自塔頂墜下,成了她婚禮的爆竹。此行我還得了一幅曾任依蘭道尹的莫德惠的字。日本侵占東北時,莫德惠正在蘇聯,他聞此消息,放聲大哭。清末依蘭城門上“東北重鎮,中外通衢”的橫額,就是莫德惠題寫的。

    依蘭山岳環抱,多有廟宇。這里水系縱橫,除了浪漫匯合的牡丹江和松花江,還有散發著竹笛般清音的倭肯河和巴蘭河。來這兒的游客,看山有山,觀水有水,尋古有古。依蘭在金朝設路治,稱胡里改路。乾隆年間,這里就是著名的通商開放市場,有大碼頭,商戶林立,貿易繁榮。光緒年間設依蘭府,后為依蘭縣。它別名“三姓”,源自滿語“依蘭哈拉”,滿語中依蘭為“三”,哈拉為“姓”,當地不少百姓還習慣叫它的老名字。而不管歷經了哪朝哪代的風云變幻,依蘭最為世人所知的,還是徽欽二帝在這里“坐井觀天”的囚禁歲月。

    送走最后一個鑒寶人,我正打算出旅館尋個吃殺豬菜的地方,林蓓來電,也不問我在哪兒,張口就發脾氣,說你快滾回來吧,我可受不了你媽了!

    林蓓比我小九歲,是我現任妻子,已是一家企業的副總了。她年薪比我高,長相不俗,自我們結合,母親一直看她不順眼,覺得我找了個跟王姝同路的女人,好不到哪里去。

    王姝是我前妻,貌美如花,性格活潑,在一家醫院做護士,女兒十歲時,我發現她和一個有家室的官員有染,于是提出離婚,王姝欣然同意,我們平分財產,女兒共同撫養,也算分得寂靜和體面。

    被戴過綠帽子的男人再找女人,總覺是走夜路,有姿色的都覺得是鬼,讓人脊背發涼。

    我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遇見林蓓的,她鵝蛋臉,黑黑的眼睛,劍眉,紅唇,一頭秀發,身形高挑,衣品極好,舉止得體。朋友說她剛離婚,前夫是搞動力學研究的專家,出軌女博士,林蓓一怒之下離了婚。我想我們有相似的情感經歷,再組家庭,定會彼此珍惜。但母親見她第一眼就不喜歡,說你當自己是拎著金箍棒的孫猴子啊,怎么又招了個妖精來家?但我迷上林蓓,不顧母親反對再婚了。林蓓那時是企業的中層干部,常陪老總出差,母親說她一準是跟別人撒野去了?;楹罅州聿鸥艺f,其實她是個丁克,前夫本來也是,說好了不要孩子一起走到底的,可婚后他就改主意了。前夫出軌,也是想刺激她主動離婚,好再婚生子。林蓓說她之所以沒婚前說,是因為堅信我這樣有襟懷的人文學者,不在乎這個,再說我有孩子了。林蓓雖然給我戴了人格的高帽子,但我依然不爽,覺得她心機重。母親知道林蓓不想生孩子的堅定意志后,氣得大病一場,盡管不喜歡她,但還巴望著再得個孫子呢。

    林蓓性格強勢,業務能力強,人脈廣,一路升至副總,風光無限。我們在經濟上各自獨立,她的錢主要消費在奢侈品店、美容院、高端餐廳和海外游,而我樂意把錢用于收藏、購書和國內自駕游。林蓓過了五十歲后,氣質大不如從前,也許是企業復雜的人際給折磨的。她打電話時,我常聽她對張三說李四的壞話,轉而又對李四說張三的不是,簡直是個面具女王。還有她近年睡眠差,大把掉頭發,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了,她跟我說話翻眼珠時,感覺她眼里堆著骯臟的雪。

    母親一直懷疑林蓓在外面有人,所以只要我離開哈爾濱,她就把保姆打發走,要林蓓回她那兒住,名曰陪伴,實則監視。這不林蓓控訴大中午的,母親讓她回去喝人參烏雞湯,說是入秋后得補了,不然缺營養,頭發掉光了,人家還以為她兒媳婦要去當尼姑。我明白母親并不是真的關心林蓓的身體,她就是要占領她的午休時間,因為母親跟我嘮叨過,她聽說出軌的上班族,通常是利用午休時間,在快捷酒店或辦公室鬼混,晚上回家跟沒事人似的。

    無論是前妻王姝還是現任林蓓,我都無感了,相信她們對我也一樣。我現在的家,就像一個開放的碼頭,為著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王姝退休后常帶女兒過來,她鼓勵我收藏,不是欣賞它們獨有的文化價值,而是為著我們的女兒著想,說這是軟黃金,能作女兒的傳家寶。這話對自甘放棄生育后代的林蓓來講,字字誅心,所以林蓓喜歡揮霍錢財,反正無人繼承。林蓓一身名牌地走出家門時,我總覺她像稻草人一樣,身上沒有血肉。

    掛斷林蓓的電話,我沒心情去尋殺豬菜館了,想著旅館斜對面有一家砂鍋豆腐店,隨便對付一口算了。

    依蘭晚秋的風兒與哈爾濱一樣,由潤而滑的絲綢感,蛻變為涼而硬的金屬感了。沒有都市高樓的層層阻隔,風兒更自由也更凌厲,吹得人睫毛忽閃。小城依山傍水,草木氣息濃,汽車尾氣少,空氣清冽干凈,讓人神清氣爽。我進了小店,點了一個排骨豆腐砂鍋,兩張蔥油餅,全部消滅掉,只覺身體動力無窮,很想出去撒撒野。剛好有食客在講巴蘭河,說這段去那兒看五花山的人不少,我便想去巴蘭河景區轉轉。

    主意已定,我趕緊回去退房,駕車奔向巴蘭河。

    我的背囊中備有常用的急救藥品,還有指南針、防水火柴、手電筒、望遠鏡、搪瓷杯和水果刀等野外生活工具,以及瓶裝水、食鹽、糖果、壓縮餅干等。對愛讀書的我來說,包中還少不了一兩本書籍。

    出了旅館向西不遠,是一條商業街,城鎮化改造中,很多地方的房屋被粉刷成一個顏色,比如土黃色,依蘭的這條街就是這樣。這顏色在我記憶中,仿佛火車站專有。好在土黃色的建筑物上,有五顏六色的牌匾,無論冬夏都絢麗奪目。超市、銀行、浴池、藥房、燒烤店、冷面館、漁具店、鮮奶吧、佛事用品店、理發店等依次排開,這生活的花朵,即便是在新冠疫情中,也不凋零。

    快出城時,見到一處建筑工地上,兩臺挖掘機正在作業,一個工人在瓦礫中叼著煙撒尿,他旁邊站著一條搖頭擺尾的黑狗。這路段大貨車和摩托車明顯多了起來,它們體積不同,氣勢卻一樣,跑起來蠻氣十足,這都是路上的祖宗,我小心翼翼避讓著,到了哈肇公路才松口氣。而上了依蘭旅游公路,那就是走上幸福大道了,路況很好,車少人稀,風景也美,我把車窗搖下,聽著原野的風聲。

    依蘭旅游公路有三十多公里長。中秋和國慶將近,正是游客青黃不接的時節,往來車輛極少。夏候鳥大都遷徙了,偶爾從草叢飛起的一兩只禽鳥,也都飛不高。它們有的是因出生晚,體力不行,難以展翅高飛,有的則是因傷或衰老得飛不動了,還在北地苦熬。命好的在落雪前掙扎著南飛,或是被候鳥保護站收留,命差的就葬身于寒流,那絲綢般的羽翼就此在天空消失。當我放慢車速,貪婪地呼吸著山野清風的時候,一只成年蒼鷺忽然從水邊半青半黃的草中拔頭而起,它栽楞著翅膀,飄飄搖搖地跟著我的車子飛翔,隨時隨地要栽倒在地的模樣,一看就是受了傷。

    我最不喜歡的鳥兒就是蒼鷺了,不是因為它嘴長脖長、細腳伶仃,一副刻薄相,而是因為母親常把我跟它類比。蒼鷺捕食時會像巖石一樣,待在一個地方久久不動,靜待獵物,所以當地人也叫它長脖老等。它不挑食,撞上什么就吃什么。母親說我在婚姻上就是個長脖老等,不知道四處尋覓好姑娘,傻呵呵地撞上王姝就娶了王姝,撞上林蓓就娶了林蓓。所以每次路遇蒼鷺,我都會加快車速掠過,仿佛是甩掉了母親的嘲笑。

    我到巴蘭河景區時是午后三時,太陽已向西了。在一座掛著紅燈籠的山莊停下車,我跟莊主說想租個橡皮艇漂流巴蘭河,留著一撇小胡子的他瞪著我說:“兄弟這是啥時候啊,都快下霜了,還上水里整啥浪漫!”

    我說那你還守著這山莊干嗎?

    他又瞪了我一眼,說:“收秋啊?!?/p>

    我以為他在附近種植了莊稼,再交流才明白,這兩年因疫情,山莊一關再關,游客銳減,生意難做,就巴望著中秋和國慶假日時,來看五花山的人帶來個小高潮,收個游客的秋。我問他這兩個節日的客房預訂情況好嗎,莊主害了牙痛似地抽著嘴角說不咋樣,預訂中秋節的只有四間房,還都是普通間。國慶節的稍好一些,兩個小套房都訂出去了,普通間也有五間。他說要是擱前些年,這兒的客房閑的時候少,可現在整座山莊,只有五個客人。三個年輕的是來拍五花山的攝影愛好者,一對老夫妻是銀婚旅行,他們消費都不高,實在沒啥賺頭,勉強維持員工開支。

    我好說歹說,莊主就是不肯租橡皮艇給我,說早過了漂流季了,今年水又大,后天就是中秋節了,萬一我有個閃失,他們踩了假日游安全的地雷,那可就遭殃了。他建議我住下,可以出去轉轉山,看看奇峰異石。他說當年跟宋徽宗發配到依蘭的九個侍女,因不堪金兵凌辱,在巴蘭河投水而亡,魂靈化作秀麗的山峰,離這兒不遠,日落前可探尋一下。有人說男人看了這九女神峰,會交桃花運呢。

    我沒有好氣地說:“交桃花運的男人哪個不被桃花水淹死!”

    莊主哈哈笑著拍著我肩膀說:“兄弟這是蹚過桃花水受過傷哇?!?/p>

    見我對九女神峰不動心,莊主又說這附近還有蘑菇,可挎個籃子采山,用自己采來的蘑菇,去廚房做個鮮蘑炒白菜片,再弄個清燉細鱗魚,來上一壺老酒,這個夜晚就是仙女來陪,咱都不干!

    巴蘭河景區的山莊還有不少,可是日色漸暮,我還想趁亮出去轉轉,再說莊主是個有趣的人,所以不想再尋別處,先辦了入住。

    我肩挎背囊出門的時候,莊主囑咐我注意野獸,天黑了就回來,別往密林中走,萬一碰見黑熊,這家伙冬眠前正要儲存能量,我這么大塊的優質蛋白,它是不會放過的。

    秋風是大自然的調色師,巴蘭河兩岸的山巒和原野,被它點染成了花園。楊樹的葉子黃了,但它黃得參差,土黃、鵝黃都有,不像白樺樹跟個富翁似的,披掛著滿樹金幣似的金黃葉片。柳樹葉子的顏色最豐富了,半青半黃的有,半紅半粉的也有。最紅的要數柞樹了,它那蝙蝠似的葉片油紅油紅的,像上了蠟。落葉松的松針就兩種色,落地的是深褐色的,還在樹上的是淺黃色的。只要一陣風吹過,你看林間吧,簡直是天女散花,斑斕的秋葉滿天飛。但這樣的絢麗,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因為秋葉終歸飄零,褪掉顏色,成為腐殖土的一部分。我踩著林地厚厚的落葉,感覺是踏著油彩前行,腳下流光溢彩的。

    莊主誑我,這時節哪還有蘑菇啊,我不止一次以為發現了榛蘑,可湊近一看,總是落葉,榛蘑和落葉在長相上酷似。兜兜轉轉了一小時,只找到幾個半干的樺樹蘑。我爬到半山坡時,太陽開始下沉了,夕陽仿佛一個氣韻飽滿的歌者,一旦它開嗓,晚霞就縷縷飄出了。我掏出望遠鏡回望山莊,想看看沐浴著夕陽的它,是否成了金殿,這時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條船。

    這條船停泊在山莊東側的一棵大楊樹旁,面向巴蘭河。船是木船,不是那種為游人預備的橡皮艇,也許是山莊員工用來捕魚的?要知道住進這里的游人,誰不渴望灶上的河鮮呢。這條黑黢黢的船,在我眼里比任何一道晚霞都絢麗,再次點燃了我漂流巴蘭河的熱望,而我有數的幾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陽落了山,避開莊主和游人,悄悄推船入水,來一個月夜的漂流,獨享一條河,聽水聲、風聲和落葉聲,該多享受啊。

    鎖定了船的方位,我不再登山,而是席地而坐,目送夕陽。秋天的太陽落得就像疾馳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刻鐘左右,大半個身子沉下去了,再七八分鐘,夕陽完全不見了,它在最后時刻留下了對天空的熱吻,玫紅與金黃的晚霞彌漫在西邊天。但這是黑夜最覬覦的吻,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吞噬。

    山莊客人少,不必在意會撞上花前月下的人。所以太陽一落,我就起身下山,一直到巴蘭河畔,只碰見個忙活著往洞里藏松子的松鼠和幾只被我驚飛的蘇雀。晚霞消散,夜色漸起。那條船半新,還有腥味,看來是打撈河鮮的船,船槳不像我想象的怕客人亂用而藏在別處,槳就在船艙貼心地放著,而且船尾接近水面,我毫不費力地推船入水,開始漂流。

    入水后我才發現船在山莊的下游,所以更不用擔心莊主會看見我了。我搖船離岸時,感覺是個成功逃學的孩子,直想放聲歌唱。山莊燈火旺盛,可等我劃了一段,在河流轉彎處回身遙望時,山莊的燈火就像一團漁火了。

    巴蘭河是由山泉水匯聚而成的,非常清澈,雖然夜色迷蒙,但在水淺處,還能隱約看見河底的卵石。河道初始寬闊,大約十五六米寬吧,但轉了兩三個彎之后,它忽然收緊了心,河面變得狹窄起來,也就六七米的樣子,伸出手臂能抓到岸邊的柳樹探過來的枝條。水流變得湍急,我努力保持著平衡,不讓船過于搖擺。

    船行七八里后,月亮升起來了,照得巴蘭河像大地的閃電似的,瞬間亮了起來,猛然間覺得河上魚群飛舞,仔細一看,卻是形形色色的落葉。落到水里的葉子,不甘命運的,可以隨著巴蘭河匯入松花江,心性更高的,沒準還能匯入黑龍江呢!

    月亮初始光華滿面,但它在夜空沒驕傲多久。當船行至一處寬闊的水域時,天突然陰了起來,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先是片狀云像羽毛似地撩撥月亮,也順帶給它們點染了春心,令片狀云紅了臉龐。但隨著鉛灰色的塊狀云堆積而上,月亮逐漸淪陷,掙扎著發出微光,最后被濃重的烏云徹底埋葬了,河面驟然黯淡了,風也起來了。山里的天氣就是這樣,幾分鐘前還云淡風輕,轉瞬卻是狂風暴雨。

    先前漂流時,我還嫌夜晚太過恬靜,波瀾不驚,少了刺激?,F在狂風一起,兩岸的樹瘋狂搖曳,呼啦啦作響,像一顆顆手榴彈,要炸毀這暗夜似的,再加上野鳥驚叫,暴雨如注,河面雨霧蒸騰,波濤翻卷,小船劇烈顛簸,我立刻興奮起來。

    可這激情沒有持續多久,雨越下越大,河面一片模糊,分不清哪兒是岸,身上陣陣發冷,我打算結束這冒險的夜漂了。我吃力地辨認著方向、尋找上岸之地時,船被一個大漩渦擊打得側翻,船艙進水了,這讓我分外緊張,因為我并不會水,如果沒有了船這雙腳,我在河里就失去了心臟。

    我渴望閃電的出現,這暴雨的先遣軍,是天空的手電筒,會讓我在瞬間辨明哪兒適合靠岸??墒情W電是夏天的輕騎兵,到了秋天就偃旗息鼓了,不再亮劍。我睜大眼睛仔細觀察,發現眼前是墨色和灰青色交織的色團,我判斷出大面積的墨色是岸,而呈帶狀分布的灰青色,則是河流。只要朝著墨色方位,感覺船不太顛簸時,說明那是水流相對平緩的河段,就可靠岸。

    然而船側翻時涌進的河水與持續的暴雨傾入,使得積水已沒過我腳踝,船開始漸漸下沉。當我意識到不妙時,也不管身處什么樣的河段,趕緊朝著濃重的墨色劃去。

    在我努力靠岸的過程中,船又雪上加霜地“咣當”一下撞上了什么,這讓我肝腸欲裂,頭暈眼花,跟著似有一只大鳥掠過,它的翅膀掃著我的額頭,像是重重地給了我一拳,生疼生疼的。我想鳥兒飛去的方向一定是山,山就是岸,而那是墨色區域,我判斷的方向應該沒錯??墒秋L越來越大,船像是被撞傻了,原地打轉,劇烈搖擺,只兩三分鐘,就徹底傾覆,把我拋入冰冷刺骨的巴蘭河。

    …………

    全文首發于《鐘山》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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