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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5期|鄧躍東:離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2年第5期 | 鄧躍東  2022年06月08日08:41

    鄧躍東,1974年生,湖南洞口縣人,行伍出身,筑路為業,散文立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解放軍文藝》《天涯》《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發習作若干,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和各類年選登載。

    離書

    ■ 鄧躍東

    來到都是要離去的,我希望這一次跟以往有所不同,還在院里摘下十幾個梨子帶回去留念。同行的老張說,看你這架勢,好像再不回來一樣。我說,來到都是有講究的,該來的時候,總會不期而至。

    老張是連隊最后一任指導員,從西安陪伴我回到乾縣連隊。我們驅車穿過關中平原,入眼最多的,是兩邊延伸無盡的蘋果樹和梨樹林,我對春天的林海清香一直記憶猶新。

    尋訪故物,是為了新生,人到中年總離不開對過往的依戀。比如連隊,那是另一個故鄉,青春驛站、人生事業起步的地方。也許你在這個地方時有一萬個不滿,但離開后誰也不會忘懷,因為你在這里去掉青澀、漸漸形成了思想和感情。其實記憶在心,就是不到這兒來,我也想象得出營院的樣子。我熟悉營區的布局,前排有幾孔窯洞,窗戶上有幾塊玻璃,冬天冰凌窗花的模樣,等等??晌疫€是來了,帶著兒子,我也想讓他知道,我差不多在他這個年齡,走了多遠了。

    大伙撤走后,營區交給鄉政府,鄉里租給一個老板開發休閑山莊,窯洞外墻被刷了一層灰白的涂料,不太自然?;趹饌淇紤],前幾年部隊又將營院收回,無人看守,自有威嚴。那時候,我們就已知道連隊將要完成使命了,但不知曉具體的時間,心里都希望能早點離開。有的因某種機會調離后,心里又牽掛著,不時回營探看。

    我給兒子講著過去,尤其是我住過的那孔窯洞演繹的故事,可他不喜歡聽,心不在焉的。當然,我就一定有理由嗎,讓他的腳步踏入我的路途?

    悵然之際,我望向東邊的山脈,余光里似有光亮的東西在晃悠。定睛一看,是東頭窯洞前的幾棵梨樹,結著青黃的果子,在日光下十分耀眼。我被梨樹吸引住了,連忙小跑過去??礃渲Φ纳煺?,梨樹已結果有年,有一枝還被密實的果子壓斷了,枝干白皙,讓我感覺到了痛。

    我向老張疾呼,快來看,快來看。老張走過來說,記不起了,連隊種過多次梨樹,大家走后沒人修枝,味道不好,自生自滅吧!老張的話,讓我一時陷入靜默。

    是誰多事種梨樹?

    無人知曉,這幾棵梨樹是我栽下的。它們還沒長高,我就匆匆離去了。

    二十多年了,它們在等我回來嗎?事實是,它們自有信條,孤獨生長,不管有沒有人采摘,每年都熱烈地開放一次……

    這讓我有點尷尬,為我到來的身份——我是一個到來者嗎?

    當然,我是十分重視來到連隊的,一種決定命運的驛站經歷的開始。

    秋日的一個午后,我們幾個新兵坐車來到連隊門口,迎接的是路上的白楊樹葉,踩在上面嗦嗦響。之前把去乾縣聽成去前線,現在看到的是黃土溝,太不真實了。班長卻是真實的,他把我們帶進一孔昏暗的窯洞,里面很久未住人了,霉味、塵土撲鼻而來。大家打開背包,一陣忙亂,鋪好被褥。我卻怔怔地望著窯洞上的窗戶,還有一些亮光,但也看不到多遠,前方是壁立的土崖。

    我就是從這個傍晚開始喜歡上隔窗遠望的。

    班長心細,被他看出來了,他說我這些天吃飯少,而且老是漱口,有什么不干凈嗎,要知道吃水是從縣城拉回的,這兒只有堿水。班長是第四年的老兵,有機會離開這個山溝了——新兵下連,老兵退伍!

    我悄悄注視著班長接下來要發生的舉動。他卻說,不要看我,你把口號喊響亮。營區太窄,跑操直接上門外的公路,沿山溝一下一上,來回五公里,一二三四,呼號在黃土山溝里回蕩,極好的重音感覺。當然,我會珍惜來之不易的入伍機會,要在基層連隊干些事情,聽說連隊很能鍛煉人,黃土高坡的閉塞和艱苦也算不上什么。

    我們是外線排,負責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幾百公里的架空明線。巡線搶修,四處奔走,閱盡人間景色。我常常騎在電線桿上試線,聲音傳得遠,神氣得很。我們對外叫六三九,機關站叫四八一,老兵習作呼叫八幺、八幺,我是三九,給你一個鈴。這好像是喊一個人的名字,不叫出他的姓,顯得親切。班長說,代號尾數為一和九的,都是網絡中的一級站。我理解他話里的意思,要我熟悉業務以接重任,年底他就要退伍了,接管父親的企業。

    有天在野外吃午飯時,班長問我,你是不是覺得寂寞,覺得你說話少,要是在前幾年,就不會這樣了,那時連隊上百號人,還有女兵女軍官,這個山溝也是秀發飄飄、故事多多的!

    啊,為什么現在只有五十來人了,我好奇地問他。

    班長告訴我,因為高科技通信發展,有潛力的人都派到了外面的新型機站。停了一會兒,他憂心地說,現在一種裝備還沒摸熱,一種新裝備又來到了,最后淘汰的不是裝備。

    我迫不及待地發問,淘汰的是什么?

    班長看著我說,是人!

    我充滿疑惑地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班長說,從《解放軍報》上看到的。

    我到連隊后,確實不斷有人調離,有的還沒來得及熟悉。這對我觸動很大,心波久久蕩漾!

    進入冬季,我們新兵被允許進入隧道里的核心機房,接受機上訓練。我看到話務員緊張地呼叫北京的〇七一站,說從某線上來,用α頻把某基地在衛星上發現的一個信號傳到總部去。這一刻,我感覺到了這個山溝的不凡和神圣!

    我有了壓力,心里矛盾著。雖說到來都是為了離去,可是人無法知曉他離去的時刻,卻不能忘記他到來的理由,必須保持一種本分。

    第一場雪后,從哨所回來一些即將退伍的老兵,他們的綠被面洗成白布了,可見經歷的歲月滄桑。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一些怪怪的想法,后來我經歷了很多的到來和離去,但沒有哪一次是如此的敏感。

    一天晚上,班長要把他飽含心血的業務筆記本送給我,但我對接替他沒有興趣,記錄的又是老舊技術心得,便沒有接受,盡管我的業務在新兵中是靠前的。后來,副班長李旗接下了,他想留下,這段時間已開始領隊上線路。但是,正是李旗率隊的一次出巡,改變了現行的秩序,很多人的命運受到了影響。

    那天早上寒雨伴雪,北郊線路阻斷,我們一行四人迅速驅車前往。電桿很滑,我徒手艱難地往上攀爬,附近一伙過路青年指指點點,說爬電桿這活沒什么技術內涵。李旗聽到了,跑過去跟他們理論,正言厲色的。但是爭吵耽誤了搶修,超過規定時限一分半鐘,連隊受到了機關的通報批評,連長做了檢查。過了兩天,機關竟知道了延誤通信的具體原因,認為是主觀導致,責令嚴肅處理。沒辦法,連隊只好安排李旗退伍。這事打亂了計劃,連長又跟班長做工作,希望再干一年。班長想了一夜,答應了連長,第二年他轉了志愿兵,從此又干了六年。

    想留的沒留下,想走的沒走成。背離理想、南轅北轍,也要走下去。

    李旗回到四川老家后,給我寫了一封信,囑咐我要努力學習,不要像他這樣離開了連隊。他寫得潦草,還有錯別字,我感覺到了他內心的不平,不知該怎么回信,就寄去一張新年明信片,但此后再未有音信。

    后來每次去北郊巡線,我臉上就發燙——我有文化恐慌!

    我開始了自覺的學習,卻漫無目的。我撿起班長看過的《解放軍報》,那些軍事論壇文章我沒有興趣,卻對“長征”副刊十分喜歡,有時讀到一篇散文,心里深深得到慰藉,好像說的是身邊的人和事。后來報紙一到,我們分開看,一起談體會。班長總是高屋建瓴地講軍事形勢,好像他馬上要指揮開打一場現代化戰爭。有天我故意說,“長征”副刊上的文章好,我也寫得出。他笑了很久,說,試試看,這山溝能不能放出一顆衛星!這是玩笑,跟班長說說也沒什么。老兵退伍空下一些窯洞,我一人住進一孔,悄悄地寫,夜里鋼筆水被凍住,卻不覺得冷。

    冬日一個下午,我寫得很累,一個人來到原坡上溜達。我看到村里的張木匠在栽種什么,便走過去閑聊,他說是種梨樹。我突然心血來潮,說能不能給我幾棵。他說你拿嘛,多得很?;氐竭B隊,我叫上小孫和小譚一起挖坑,我們三人經常挖電線桿洞,專業得很。小孫培土時踩得很用力,說老子要吃上梨才走。樹只有半人多高,他到退伍時,也只是看到幾次花開花落。

    梨樹,是我的離書,執意栽下,以銘心志。

    聽說黃土高坡有人唱信天游,我常到后山坡上去散心,卻沒聽到過一聲,不知是怎樣個唱得人心坎里松軟寬闊的。我問過原上的鄉黨,他們說會唱的人都打工去了,沒飯吃哪唱得了。后來,聽到有人哼小曲,是炊事班長老常,他唱的是山西信天游,他老家的歌。

    我想聽老常唱歌,沒事就去炊事班幫廚。老常做了五年飯,是連隊的老人了,跟他拉話心里十分舒暢。我喜歡切肉,凍過的方條肉特別上手,一切就是大半盆。老常說,你這樣切,得一天殺頭豬才行。他要我揉饅頭,跟他一樣左右開弓,我學不來,只能單手揉。他一臉壞笑地說,娶了媳婦你就會了。我是矛盾的,不知如何為日后做準備。我想過跟老常學炒菜,也是一門吃香的手藝,不愁找不到工作。我還給老常買了一盒不錯的香煙,但他不讓我摸鍋鏟,甚至不能站在灶邊看,多看一眼還揚著鍋鏟趕我。有一天,他把我拉到儲藏室認真地說,你有靜氣,要考軍校,這樣能離開山溝,又學到新技能,我幫你搞復習資料!

    考軍校,是理想的選擇,正好填補了我的文化空虛。我們一起來的八個人都想考,基礎參差不齊,老兵退伍后留下幾套甲種本教材,是考軍官生的,士官生的是乙種版,我們常湊在一起學習,互相幫助。連隊專門給了一孔窯洞,晚上可以推遲一個小時熄燈,晚餐多拿兩個饅頭當夜宵,老常還在油潑辣子里偷偷放點肉末。

    小林功底好,高考只差五分,我們多向他請教。有時問多了,小林說還是自己對照答案看好些,要么講解得讓人一頭霧水、頭緒全無。后來,有人去請教老張。他是電源排長,曾考上軍校,體檢有點小問題被退回,自學業務提干,剛從陸軍學院通信訓練大隊進修回來。老張頭腦靈活,數學題幾下就解開了,他認為小林的方法太繞,容易讓人走向誤區。

    我理科差,聽不懂,學習老打瞌睡,還影響別人。我決定放棄復習,再學也考不上。我想報考通信指揮學院,只能是一個夢。這意味著我幾乎沒有成為軍官的可能了。軍官,是一種榮譽,更是一個可以俯仰的平臺,要想實現遠大抱負,軍官身份是至關重要的……十多年后,我有事經停武漢,夜里專程跑到漢口的解放公園路,仰望了夢想中的軍校模樣!

    老常知道我的選擇后,很久都不跟我說話,打菜時把勺子要抖幾下。這都沒什么,讓我驚訝的是,小林那么年輕的人,想法怎不一樣……入伍第三年夏天,連隊四人參加部隊組織的預考,刷下三人,小林參加了全軍統考,被通信學院錄取,大專班,一般人考中專都難。小林離開連隊時,大家都上線路了,聽說是指導員去送的……

    一個人走得急切,往往亂了步子,后面的路就走得不踏實。那時年輕,誰不重視自己?前程面前,每個人都表現得極為真實,一旦有了目標,再卑微的身份,都能開動腦筋,尋得一些辦法,急欲先飛。

    前些日子,司務長趙文武被機關樞紐站選去了,他是通信士官學校畢業的,雖然管后勤,但能把村里的電動機、柴油機和電視機故障幫助排除掉,很不簡單。這之后,很多人搗鼓起電器修理,主動去幫村民搞維修,可是,他們的電器很少出現故障。

    感到意外的是,連長和指導員對這種各顯神通的進取并不怎么在意。他們認為該來的總要來,要走的留不住,哪里都不養閑人,只要你有本事……多年后,我在指導員崗位上遇到同樣的事情,才發現連長和指導員在科技變革的浪潮中,具有不一般的眼光和胸懷!

    我常常去種菜,菜地是個開心的地方。黨團活動時,黨員政治學習,團員到菜地勞動。中尉助理工程師吳濤還是團員,經常帶著我們挑糞、拔草。他有自尊心,更有緊迫感,有天給連長表達了強烈不滿:我們是戰斗隊不是生產隊,要重視學習新技術。

    吳濤是軍體院通信大隊的本科生,自薦擔任牽頭人,外面的同學經常寄資料來,通信工程學院畢業的白技師還編寫了講義。連隊十分支持,成立了一個學習小組,積極學習數字通信,現在應用的叫模擬通信。他們這個十數人的小組就在飯堂學習,爭辯的聲音很大,把桌子捶得砰砰響……

    大家在飯堂爭論,老常很煩躁,說影響了他揉饅頭。我問他,怎不想想去西安發展,或參加新技術學習。老常說,再革新、再發展,要吃饅頭的嘛,不吃饅頭你革一下試試?我覺得新技術是好事情,但需要較好的物理知識,不是我能走的路,參加幾次就退出了。他們繼續在飯堂爭著、捶著,后來真把一面無比摩登的戰鼓給捶響了……

    班長依然關注世界軍事,每天嘮叨不停,他說發達國家都在按C4ISR系統探索軍隊現代化建設,集指揮、控制、通信、計算機和情報、監視、偵察于一體,其中一個C就是通信,看趨勢,通信兵的路子要拓寬了,你不能松勁。我知道他是真心關心我,可是我使不上勁??!有天,我心煩意亂,跟他爭了起來:不松勁又怎樣,我不想學,退伍就退伍!說完,我把一沓新技術資料扔到了床底下。班長看著我,沒有說話,然后爬到床底下,把資料撿出來,抖了抖灰塵,放在我桌上。我心里痛了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幾天后的一個寒夜,緊急外出排障,我不小心落入麥田里的水溝,褲子濕透了。故障排除后,班長跟一戶人家講好話,要了一捆麥稈點上火。他把我的雙腳放到懷里,邊搓邊說,真是踩了狗屎了,讓你運氣這么好;不過,我們這樣查線快要到盡頭了,高性能的光纖通信已全面鋪開……我沒接話。他又神秘地說,連隊有人寫出了學術論文,寄給總部的《通信戰士》雜志,北京來信說要采用,你看,都在努力打造長劍呢!

    我認為這是正常的事情。人各有夢想,各有各的力量,誰也不能抑制自己,但誰也無法走進誰的夢鄉。

    透過窯洞的窗戶,我看到幾棵梨樹長正了,枝頭似有萌芽之意。我不再多想,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人一安靜,覺得這個山溝并不那么狹窄、那么枯燥。有一次,我看到教高中的周老師趕回村里揚場,我也湊熱鬧揚了幾下,但沒揚起來,弄得身上全是碎葉子,他卻揚得輕巧,干凈利落。周老師在縣城工作,周末騎車子回來下地干活,常常割了韭菜、捆了白菜馱到城里去。他一個城里人為何離不開這個山溝呢?村里其他人從不覺得山溝有什么不好,打工掙了錢的都奔回來翻修房子呢,沒有人說要搬走。一到農閑,他們湊起秦腔班子,男男女女,敲敲打打,吼得兇、唱得悲,他們是高興呢!這是家園,家園都是美好的。我原本就在農村,又來到農村生活,只不過換了一身衣服而已!

    我看到指導員在營區散步,嘴里唱著深情的歌曲,你能感覺出他心里想著誰。老常雙手揉饅頭時,眼睛望向窗外的菜地,臉上寫滿幸福,好像面板上躺著一個人。我覺得,一個人心里懷著美好,他能在黃土地里看到綠意。

    我輕輕松松去巡線,這是無比真實的生活,雖然繁重辛勞,但是走到開闊的原野上,忘記了心里的憂愁。大家胡吹毛料,輪流談著女朋友的來信,唱著五花八門的歌,天黑了都不想回去。想不到,這成了我青春歲月中最愜意的一段生活。

    我繼續讀著、寫著,給外面投了不少,但沒發表,沒半點聲響。我也不敢企望有什么聲響,不知道寫得如何,也許就是孤芳自賞。但我認為,文學是以另一種方式抵達向往的地方,填平了生活的凹凹凸凸,讓內心趨向安寧……

    春節前的幾天,我到哨所送給養去了,連隊的戰友王峰多次打來電話,留言找我。我給他回電話過去,他說前幾天的《解放軍報》上有署著我名字的一篇文章,寫一個指導員去上級開會的事情。他還沒說完,我就摔下話筒,飛身去找報紙??墒?,這一天的報紙全連都沒有。我告訴班長,他半信半疑,說是不是同名的??!明明是我,卻沒法證明自己。一周后,報社寄來一份樣報,一個叫劉業勇的編輯寫了半頁鼓勵有加的信。班長馬上拿著報紙找到連長和指導員,他們很是驚訝,打電話向機關的宣傳部門做了匯報……

    春暖花開,連隊接到機關的調令,通知我去宣傳部門報到!之前沒有任何征兆,那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進行組織考察,讓我意外萬分。我挖空心思想著怎么能離開,可半點影響都沒有,這一下卻毫不費力。我覺得太輕松了,好像還沒準備好!

    春風得意,我也忘記了那幾棵梨樹,走的時候沒顧上看一眼……

    我風流倜儻地來到西安城里。機關的條件比連隊好得多,生活根本不用操心,時間可以自由支配,逛公園、看古跡、上書店、訪戰友、去報刊社,甚至尋找文字方面的師長,一切都徑情直遂。我身處機關,部隊遍布陜甘寧,視野漸漸開闊起來。

    可是一段時間后,我的心里就不安了,總被連隊大大小小的事情牽扯著。我還是連隊的人,這身黃土是洗不去的了!我們早些離開連隊的人經常聚在一起,有時言無不盡,有時沉默無語,有人結伙回營過,也有人在半路又折回了。大家發現,那是斷不開的根,源源不斷地提供著一個人所需的養分。不是嗎,有的人沒多久心里就發生變化,嘴上說無限留念,其實是不安和忐忑;而那些自然離去的人,眷戀雖然綿長,但是表里淡定。

    對于離去,也許急于謀得的,不是你真正的路;安下心來,邁出的步子才是大道。

    在我來到機關將近一年時,連隊組建學習小組的吳濤和白技師,同時調任機關作訓參謀。不僅如此,他們很快把學習小組的十來個人一次性帶了出來。不久,連長也換了,指導員被調離,位置空缺。這一下,無異于抽去了連隊的骨髓。我迅速打電話去了解情況,干副連長的老張卻很鎮定,說調整了崗位,一個人當三個人用。

    不久,機關的劉政委帶人到連隊宣布命令,老張代理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劉政委做了鏗鏘有力的指示:立足現有條件,保證暢通無阻。老張他們幾個老人,帶領不到三十人的隊伍,在黃土地上繼續匍匐,不舍晝夜。

    我了解老張,這是他的本能——沉潛自若,擔當不言,有空看書,撰寫文章。這是他一個農家子弟、后來能夠出任這支部隊的政委所秉持的韌性和底氣!

    因為戰略調整,連隊的保障任務減少了,漸漸變成預備梯隊。聽老張說,偶爾有些替代性的線路調度,但也要上得去,每天排班、時刻緊盯。讓人感到不解的是,這以后,除了正常退伍,幾乎沒人提出調離了!

    這是為什么?曾經可是千方百計要離開的??!

    我看到,一年一度的軍事比武不再通知我們連隊來人了,都是清一色的新型裝備登場。比武是另一種戰斗,不能參加,就是失去戰位、爭先創優再沒份了。

    沒有位置、失去榮譽,這意味著什么?

    平時好像消退了的進取之志、不甘之心和英雄氣概,頓時激發了出來。連隊竟然自己組織比武,多是力氣活,爬桿、焊接、打拉線、編織鋼繩、給電纜充氣,把老載波機拆了裝裝了拆,連炊事班的人都上場了。他們還發獎品,常常是一把新起子、新鉗子,還有新杯子、新本子。誰也不敢松懈,跟自己持續較勁著,為了迎接一個隨時到來、也許永不到來的信號……

    六年后,軍區決定對連隊實施撤編,同時被撤的還有另外三個連隊。機關在研究派人去宣布命令時,花了不少精力,誰也不愿面對這群最后的戰友。后來,一個新來的副參謀長去傳達了部署——營區交給地方,裝備全部拉走,一半軍官轉業,士兵集體退伍……

    這時候,我作為新聞骨干被軍區提干,任中尉干事,聽到消息心里頓時空空。那天晚上正好放電影,片名叫《彈道無痕》,說一個老炮兵的經歷。老炮兵被誣告失去報考軍校的機會,昔日的女友與戰友結為伉儷,雖然代理排長指揮演習彈無虛發,但被告知潛心研究了十多年的火炮正式淘汰。結尾時,導演把他提升為中尉連長,這過于完美,大家反不能接受。我們很多人看過徐貴祥的同名小說,結尾是這樣安排的——在當兵的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他擠進了退伍士兵的潮流。這是多數基層士兵的寫照,好像理解和走近了我們,很多人在影片結束后不愿散去,最后又放了一遍……

    四千六百二十四天共計幾年?誰能回答?幾天后,我寫了一篇雜感,叫《彈道豈無痕》,不久在軍報刊發,卻被作為影評。想不到對于連隊,我從一篇文稿刊發離去,又從一篇文稿刊發終別!

    有人曾對我說笑,你不是那個偶然,必是撤編隊伍中的一員。這話我相信,但也不需回答,報以一笑……幾年后,我轉業放棄西安,選擇回到湘西南故鄉、當年出發的地方。

    對于六三九高地,我希望,這一次不是出走了……

    夢回吹角連營,很多次我聽見了熟悉的呼喚——七幺、七幺,我是三九,聽到了嗎;山河大地齊聲回應——我們聽到了……前幾年,連隊的老人建了一個微信群,叫六三九戰友群。百十號人在線,很少有人說話,好像聚精會神地等待一個隨時都會到來的信號……

    回西安的車上,我發了一條朋友圈,編入一段梨樹無問西東、獨自生長的文字,連同采摘果子的圖片。不一會兒,就有很多微友點贊和留言。老張說,就你們這號文人多愁善感,見棵梨樹跟發了病一樣。

    我是有病的。誰能理解,梨樹此種憨樣——隨其笨拙。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