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6期|鮑爾吉·原野:母雞麥拉蘇(節選)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內蒙古赤峰人。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21年度中國好書、第五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散文獎、內蒙古文藝特殊貢獻獎及金質獎章、赤峰百柳文學特別獎等文學獎項,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并稱中國文藝界的“草原三劍客”。多篇散文作品被選入大中小學語文課本以及語文試卷。為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遼寧省作協副主席。
母雞麥拉蘇(節選)
鮑爾吉·原野
1、塔娜和麥拉蘇。
打開這本書你認識的第一個人名字叫塔娜。她是一個女孩子,今年七八歲,梳兩根辮子。辮子并不能把她所有的頭發都編進去,金黃色的碎頭發從她前額和后脖梗垂下來,遠看她的臉像一個向日葵花的花盤。
塔娜喜歡大地,她手上經常帶著泥土和傷口。她喜歡和石頭玩,和蒙古櫟樹以及爬上櫟樹的狗棗子藤玩。野兔和花栗鼠也是她的玩伴。
看到這里你會問,她父母允許她這么頑皮嗎?她父母不管的,他們在天津的餐館打工。塔娜和爺爺一起生活。爺爺認為,人嘛,和動物是一樣的,都要蹦蹦跳跳。在大自然里磕傷了、碰傷了沒有什么壞處,這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禮物。
正像你知道的,爺爺平常不怎么管塔娜。她有時候會去鄰近村落的姨娘家住幾天,或者到舅舅家住幾天。爺爺都不在意,他知道塔娜在姨娘和舅舅家住夠了就回來了。牧民家養的小狗有時候也會出遠門,到山上旅行。在大自然里風餐露宿五六天,頂多半個多月也會回來的,不用擔心。
塔娜的牙掉了好幾顆。笑起來,缺少門牙的縫隙里露出粉紅的舌頭。剛才說塔娜頭發金黃色。她瞳仁也是金黃色的,這是說在屋里。如果在陽光下,塔娜的瞳孔比金黃色淺,帶一些淡綠色??瓷先ズ芎猛?。以后你遇見有金黃色或者淡綠色瞳孔的人,會感覺他的思緒在遠方,在高山和森林里。塔娜就是這樣。
你在這本書里認識的第二個主角不是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接受她。不管你高興不高興,她都是一只母雞,名字叫麥拉蘇。
陽光普照大地的早晨,麥拉蘇站在塔娜爺爺房子前的泥土上,眼神機警地察看周圍的一切,好像清點昨晚太陽落山時的樹木房屋是不是還在原處。麥拉蘇看到太陽高高地升起來,表情非常驕傲。為什么看到太陽升起來她的表情就驕傲呢?如果你向我提問這個問題,我也答不出來,因為我不知道母雞麥拉蘇是怎么想的。她漲紅了臉,眼睛瞪得圓而又圓。她的頭稍微動一下,頜下的紅肉墜兒就跟著哆嗦一下。而她的喙——牛角黃帶黑花紋的尖狀角質物永遠指向前方。她脖頸上淡黃色與褐色交織的羽毛一根根鋪開,比披肩還好看。她翅膀上墨綠色的大羽毛像一根根箭。
如果母雞麥拉蘇知道我正在描繪她的外形,她一定說重點是爪子。是的,麥拉蘇漂亮的爪子干草色,在土地上充分張開。她左邊的爪子落地時,右面的爪子依然在空中攥著,然后慎重落下。爪尖銳利,腿桿像包了一層蛇皮,有鱗片??傊且恢涣瞬黄鸬哪鸽u。
看到這里,你會說她不過是一只母雞罷了。她有漂亮的頸羽和爪子,又能怎么樣呢?我勸你別這樣想,看到后面你就知道了。母雞麥拉蘇不是尋常角色,用深謀遠慮、博古通今形容她的能力也不夸張,后面會說到這些。
2、舅母生小孩難產,請母雞助陣。
早上,小女孩塔娜抱著母雞麥拉蘇站在西拉木倫河的南岸。
太陽在東方天際露出半輪,其余部分淹沒在金色的云朵里。這些云朵好像不相信太陽自己能升上去,他們馱著太陽一節節高升,一直升到人們所說的“日上三竿”高的地方才罷休。
塔娜和母雞麥拉蘇是來看云朵幫助太陽上升的嗎?不是,塔娜在觀察天空的百靈鳥。百靈鳥是草原上獨有的鳥類,唱起歌來非常好聽。他從草叢里像彈子一樣一躍而上,在天空轉一個圈又落到草叢里。在天空轉圈那一瞬間,百靈鳥大聲唱歌,相當于人類唱出兩個樂句。也有別的百靈鳥在空中逆風飛翔,再落到草叢里休息。百靈鳥飛起、落下很快,一般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百靈鳥的行蹤,只聽到他歌唱。塔娜用她黃中帶綠的眼睛盯著百靈鳥像倒栽蔥一樣落在草地。她心里說,百靈鳥真自由啊,想怎樣飛,就怎樣飛,我是他就好了。
被塔娜抱在懷里的母雞麥拉蘇,在看草叢里的螞蚱。這些螞蚱架著折疊的高高的帶刺的綠腿,乍一看跟草葉一模一樣,但他突然一蹦就現了原形。這時候麥拉蘇忍不住張大嘴,恨不能把這個螞蚱吞進肚子里。
塔娜和麥拉蘇在河邊只看了一小會兒,接著還要趕路。塔娜的舅舅博迪昨天騎馬過來,告訴塔娜把老母雞抱到他們家去。
爺爺問抱母雞去那里做什么?舅舅說舅母蒙根花生孩子生不出來,好像要難產。把母雞麥拉蘇抱過去下蛋,咯噠咯噠叫一叫,會啟發蒙根花把孩子流暢地生下來。
爺爺問,你家里不有幾只母雞嗎?
舅舅博迪說,我家里的母雞跟公雞學壞了,不下蛋。
爺爺笑了,說她們忘記自己是母雞了。
塔娜很高興做這件事,說我明天就抱麥拉蘇過去,一定下很多蛋,咯噠咯噠叫,讓舅母學她的樣子把弟弟妹妹生出來。
爺爺對舅舅博迪說,蒙根花生不出孩子,找醫生看看吧,別耽誤了。
舅舅說,先讓母雞過去演示一下,不行再找醫生。找醫生就要花錢嘛。
就這樣,塔娜抱著母雞麥拉蘇前往烏蘭扎達嘎村,這是舅舅住的村子。她一邊走一邊玩,看到喜歡的花,就把母雞放在一旁,跟花玩一會兒。
有一種小藍花,它的花瓣只有小米粒那么大,但也開成五瓣,在風里搖晃。黃色的花蕊也像是一粒小米。這種花的莖細長,長出地面二寸高。這么小的花,如果蜜蜂落上去,花怕被壓倒。但它不怕風,也不怕雨,開得漂漂亮亮。
塔娜并不會用指甲把花朵掐下來放在手里玩,她抓一點土放在花的根上,使勁摁了摁,讓花腳下有勁。
草原上還有碗碴子,上面帶藍色的花紋。有人說這是古代留下的東西。塔娜想,古代人當年坐在這個地方吃飯,吃著吃著死去了,碗落地摔碎??墒?,他們為什么不在屋子里吃飯呢?
塔娜玩,母雞麥拉蘇不會走丟嗎?不會的,茫茫大草原,麥拉蘇無論走到哪里,遠遠就能發現她的蹤影。而且,爺爺在麥拉蘇腿上拴了一根麻繩,麻繩另一端穿一個鐵環兒,這樣麥拉蘇就算跑也跑不遠。
3、遇到野狗,塔娜聽到母雞麥拉蘇說腹語。
就像民間故事里說的,她們走啊,走啊,當然是往舅舅住的烏蘭扎達嘎村子走。母雞麥拉蘇爪子不適合長途行走,她不是馬也不是驢,腳上的爪子不耐磨。塔娜抱著麥拉蘇往前走,她每走一步都有新發現,想停下來仔細觀察。地上不光有小花小草,還有亮晶晶的反光。走近看,可能只是一顆露水。草原上含銅元素的石頭也會反光。塔娜提醒自己別磨蹭,如果這樣走走停停,天黑了也趕不到烏蘭扎達嘎村。
前面一蓬馬蓮草終于吸引塔娜把母雞放下,她跑了過去。這蓬馬蓮草有二尺多高,足夠塔娜藏進去。它的葉子像野雞尾巴的羽毛,長長地探出來,灰綠色。最好看的是馬蓮花,開著嬌嫩的藍花,花蕊是白色的小細腿,都是單腿?;ㄈ锊恍枰侥睦镄凶?,所以單腿就夠了?;ㄈ镱^上頂著黃色的小帽子,它們立著單腿站在花瓣的碗里向外看。
塔娜跑過來并不為欣賞花,她要采幾片馬蓮葉子編一個錢包。她雖然沒有錢,但為什么不提前準備一個錢包呢?馬蓮的葉子像韭菜一樣,豎著一撕就撕開了。當然比韭菜結實得多,用它編錢包最好不過。塔娜用手拽葉子,葉子太結實了,拽不掉。她從地上撿起一片小石頭,把葉子鋸開,一共采了三片葉子。
汪、汪、汪——
不知道哪一會兒,有一條狗出現在她面前,對著她大叫。這條狗兩條白腿用力拄地,嘴向前伸出,汪、汪、汪。每叫一聲,嘴向前伸一下,尾巴在后面翹一下。
塔娜把老母雞抱在懷里,保護麥拉蘇不受這條無禮的狗的侵擾。麥拉蘇咯咯叫著,一點不示弱。
塔娜抱著老母雞藏在這蓬馬蓮草后面,狗叫著走過來,好像要咬她。牧區的孩子都不怕狗,家家都養狗。塔娜不怕蛇、野雞、青蛙、獾子,唯獨怕狗。這條狗臉上帶著黃斑,嘴唇是黑的,舌頭寬而紅。
塔娜緊緊抱住老母雞,嚇得閉上眼睛。這時候聽到一個聲音說——
撿石頭,撿石頭。
塔娜不知道誰在說話,她從地下撿一樣東西朝狗扔過去。狗嚇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尾巴垂下來。狗跑了十多米遠,站下繼續叫,他走回來,用鼻子嗅了嗅塔娜扔過去的那塊馬糞蛋,它并不是石頭。狗覺得受到羞辱,叫著沖過來。塔娜在地上已經找到兩塊結結實實的石頭,她舉在手里向這條狗扔過去,一塊砸在狗的耳朵上,一塊砸中狗脊背。狗幾乎發出了哀鳴,遠遠地跑走了。跑出幾十米,狗回頭看塔娜,她伸手假裝投擲。狗一溜煙跑沒影了。
塔娜松了一口氣,站起身。她把用馬蓮草編錢包的事忘了,抱著母雞想兩件事。第一件,這是一條野狗嗎?牧區的狗都在各家的門前,沒有流浪狗。所以這是一條野狗。第二件事,剛才誰在她耳邊說“撿石頭,撿石頭”?
塔娜定了定神,想這是真的嗎?真的有人在她耳邊說撿石頭嗎?她抱著母雞又回到了馬蓮花邊上。這邊的土地沒有草,只有沙漠,說話那個人在哪里呢?塔娜想起爺爺說過,有一種神靈身量只有三寸高,會走又會飛,是上天派下來幫助人的。這個神靈會不會藏在馬蓮花里呢?塔娜仔細檢查一遍,沒發現他的蹤影。
塔娜小聲說,你在哪里?你出來吧!
沒有回音,塔娜抱著老母雞趕路,一邊走一邊說,剛才是誰告訴我撿石頭?
母雞麥拉蘇叫——咯咯咯噠,咯咯咯噠。
塔娜右手感到母雞肚子有震動,難道是母雞肚子發出的聲音嗎?她把耳朵貼在母雞肚子上問,剛才是你讓我撿石頭嗎?
母雞嘴上說咯咯噠,咯咯噠,但她肚子里真真切切地說:是我說的,我告訴你撿石頭打狗。
哎呀媽喲,天下還有這樣的事,母雞會說話。
塔娜問麥拉蘇,你為什么不用嘴說話呢?
母雞嘴上說咯咯噠。
塔娜把耳朵貼在母雞翅膀邊上聽她肚子里的聲音。
母雞肚子里的聲音說:我會兩種語言,一種是母雞的語言,只有兩個音,咯和噠。另一種語言是腹語。我會用腹語說出一切話,還能唱歌。
塔娜說,你說說我的名字叫什么?
母雞說塔娜,你叫塔娜。
塔娜說,你告訴我咱們去哪里?去做什么?
母雞說,我們去烏蘭扎達嘎村,我下蛋,引誘你舅母生孩子。
塔娜說麥拉蘇,你不光會說話,你還是一個有智慧的母雞。你了解我們人間的事情,對嗎?
麥拉蘇說,對的,人間的事情很簡單,我早就知道這些事情。
塔娜說,你為什么不早一點跟我說話呢?
麥拉蘇說,我一直在跟你說話,但是你聽不到啊。
塔娜非常驚訝,問你都說過什么呀?
母雞麥拉蘇說,我說過你腳邊有一條紅色的蚯蚓,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我還說過東南方向有一片黑云飄過來了;我說有一條蛇鉆進了草叢里。哎呀,我說的話太多了,你一句也沒聽到嗎?
塔娜羞愧地低下頭,說對不起麥拉蘇,我真的一句都沒聽到過。我從來沒想到你還會說話。
母雞麥拉蘇說,這不奇怪的,說話有什么難?你不也會說話嗎?說話難道比下蛋還難嗎?
塔娜說,我是人啊。
母雞麥拉蘇說,不管人類、鳥類、牛羊和青草都會說話,關鍵在于你能不能聽懂他們說的話。
塔娜說,可是你為什么不用嘴說話呢?
麥拉蘇說,你看到了吧,我的嘴學名叫喙,是像牛角一樣堅硬的角質物,而且長。喙是沒辦法說話的,上下一碰,出來的聲音就是咯咯咯噠,咯咯咯噠。只有柔軟的嘴唇才能說話。
塔娜說,你肚子沒嘴唇,是怎么樣說話的?
麥拉蘇說,我肚子里有柔軟的腸子,我在用腸子說話。
塔娜說,我明白了。
麥拉蘇說,你應該明白,你們人類有柔軟的嘴唇,嘴唇碰在一起可以發出各種聲音,但是我們禽類,還有所有的鳥都做不到這一點。
塔娜說,我為你們感到可惜。
麥拉蘇說,沒什么可惜,說話并不算一件多么大的事情。你們人類都會說話,但沒因為會說話而感到幸福??!天不下雨,牛羊沒有草吃,你爺爺在那里哭泣。說話也沒有解決你們的苦惱。
塔娜問,牛羊也有柔軟的雙唇,他們為什么不說話呢?
麥拉蘇說,老天爺安排聰明的動物說話,太傻的動物如果說話,你受得了嗎?牛如果會說話,他天天說我要吃草,我要吃草,我要吃草,會不會吵死你?我們雞是聰明的動物,你看我們的羽毛多么漂亮,光閃閃的。所以每一只雞都很驕傲。
塔娜說,你可以教我下一個蛋嗎?
麥拉蘇說,作為一個小女孩,你不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
塔娜問,為什么?
麥拉蘇說,人和雞一樣,進入成年才能繁育后代。我們下蛋是在玩嗎?不是。我們在繁育后代呢,否則世界上就沒有雞了。你是一個小孩,現在還不能繁育后代,長大就行了。
塔娜問,我長大就會下蛋嗎?
麥拉蘇說,對你們人類而言,那不算下蛋,因為你們生的孩子身體外邊沒有殼,是一個肉團團。這叫生孩子,不叫下蛋。
塔娜問,哪個厲害?
麥拉蘇說,我覺得有殼更厲害,不怕沾土。
她倆對話并不像我們這樣面對面地說,塔娜說一句話,立刻把耳朵貼在母雞的翅膀上,才能聽到麥拉蘇的回話。麥拉蘇說腹語的時候,喙在咯咯咯噠地叫。塔娜聽完腹語轉過來跟麥拉蘇說話,然后趴下聽她說腹語。從遠處看,塔娜像在給母雞敬禮。
塔娜有好多話要問母雞麥拉蘇。麥拉蘇說,我們應該趕路了,從這里到你舅舅家還很遠,當然你應該抱著我,我兩只爪子吃不消長途跋涉。
前邊的路邊沒有馬蓮花了,也沒有沙漠。這里長著稀稀落落的榆樹,榆樹長好多年也長不高,身體彎曲,樹干裂著很深的縫隙。一只紅翅膀的斑啄木鳥飛過來,落在榆樹上,對她們唧唧鳴叫,好像發現了母雞會說話的秘密。
4、麥拉蘇發現一塊瑪瑙,塔娜把它拿到集市上。
塔娜抱著母雞麥拉蘇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端詳母雞。她沒想到母雞心里也有一個世界,可惜發現得太晚了。很早以前,塔娜就想學下蛋,她在草叢里趴過很長時間,心里想下蛋,下蛋,然而并沒下出來蛋。她不知道母雞從哪兒下的蛋,也許是屁股,也許是肚臍,肯定在下邊。塔娜覺得自己趴的時間還不夠長。
有一次她遇到表弟烏日嘎,說起了這件事。
烏日嘎說,想下蛋,你要把褲子脫掉才能下呢。你看母雞都是不穿褲子的。
塔娜想烏日嘎說的可能是對的。那天她脫了褲子蹲在草地上,被爺爺發現了。
爺爺問,你在做什么?
塔娜說,爺爺你小點聲,我下蛋呢。
爺爺說,這個孩子太傻了,你用一年時間也下不出蛋的,別人會以為你在這里拉屎,多不好看啊。以后不能再這樣了。
塔娜只好站起來,穿上褲子。今天母雞讓她知道人不到成年是不能生育的,下蛋屬于生育。
咯咯咯,噠!咯咯咯,噠!麥拉蘇又叫起來。塔娜像聽電話一樣把耳朵貼在母雞翅膀上,聽到麥拉蘇說,你往左邊看,那棵山楊樹下面有一塊瑪瑙。
塔娜問,瑪瑙是什么?
麥拉蘇說,它是好東西,你把它撿過來。
塔娜果然在山楊樹下發現一塊石頭,上面沾著泥土,看不出有什么好。
她撿起石頭問麥拉蘇,瑪瑙在哪里?
母雞說,你手里拿的就是瑪瑙。
塔娜說,我看不出來它哪里好。
母雞說,你再往前看,有一塊大石頭,你把這塊瑪瑙摔在石頭上看一看。
塔娜把這塊瑪瑙用力摔在石頭上,石頭裂開,露出里面的紅瓤。她吸了一口氣,說這是一塊寶石呢。
麥拉蘇說,當然是寶石。
塔娜說,我用手拿兩塊瑪瑙,沒辦法抱你了。
麥拉蘇說,這好辦,你把這兩塊瑪瑙放在衣服后面兜住,把衣角系在前面就可以抱著我走路了。
塔娜照做了,抱著母雞往前走。她問麥拉蘇,你怎么知道這塊石頭是瑪瑙?
麥拉蘇說,我們禽類屬于鳥類,鳥類對大地上的寶石有天生的鑒別力。我們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靈來感應。哪里有寶石,我們都會知道。比如金子、銀子、琥珀、珊瑚,還有煤,我們都知道它們藏在哪里。
塔娜說,你知道金子藏在哪里,那你要發財了。
母雞麥拉蘇說,發財對我們沒有用,黃金在我們眼里和別的石頭一樣,只是黃顏色,我們不稀罕。
塔娜問,我有了瑪瑙會怎么樣?
麥拉蘇說,前面是一個集市,你用它換你喜歡的東西。
麥拉蘇說得沒錯,他們來到了集市。這是一個漢族村子,名字叫六合永。從村口到村子里面,道路兩邊擺著各種貨物,芹菜、角瓜、煙葉、豬肉和從城里進的兒童小食品。
塔娜左看右看,終于找到喜歡的東西——香白杏。一顆顆香白杏帶著白絨毛,尖上一點點紅。
她走到攤前問賣杏的人,他是一位老爺爺,頜下留著往上翹的白胡子。像塔娜一樣,老爺爺也是豁牙子。塔娜說,我可以用東西換點杏吃嗎?
老爺爺看這個女孩長著亂蓬蓬的黃頭發,紅臉蛋,右手抱一只老母雞。一看就是蒙古孩子。他說,孩子,不用換,你想吃就吃吧。
塔娜說,不!我要換。
老爺爺說,你用老母雞換嗎?
塔娜從身后掏出一塊拳頭大的瑪瑙,說用這個換。
老爺爺接過瑪瑙,說哎喲喲,這是瑪瑙??!拿這個做煙袋嘴兒、磨眼鏡片、做刮痧板可好了,這可是好東西。孩子,你在哪兒找到的這個東西?
塔娜說,路上撿的。
白胡子老爺爺說,孩子你好有福氣,我愿意跟你換,你把這些杏全拿走吧,換這塊瑪瑙。
塔娜說,我拿不走這么多杏,我坐這兒吃夠了就行了。
老爺爺說,哎喲喲,這個孩子真仁義,你真的拿不走這些杏,三十多斤呢。你坐著慢慢吃吧。
老爺爺拿這塊瑪瑙給別人看,別人嘖嘖稱贊,認為老爺爺發財了。他們問瑪瑙是從哪里來的?
老爺爺說,這個小女孩在路上撿的。
幾個人圍過來問塔娜,你在哪兒撿到的瑪瑙?
塔娜說在山楊樹下面撿的。
有一個紅鼻頭的人說,這塊瑪瑙石是新鮮破碎的,肯定還有另一半,在你身上嗎?
塔娜得意地笑了,說還有一塊呢。她從后背的衣服里掏出另一塊瑪瑙遞給紅鼻頭。
這個人接過瑪瑙對著太陽看了看,問,你要多少錢?
塔娜說,我不要錢。
老爺爺說,她愿意換東西。
紅鼻頭說,你想換什么東西?
塔娜說,我想換的東西已經換到了,香白杏。她舉起一顆杏說。
紅鼻頭說,我相中你這塊瑪瑙了,你如果送給我,我愿意把你喜歡的東西送給你。
塔娜說,你送我一把小米吧,我要喂母雞麥拉蘇。這塊瑪瑙是麥拉蘇找到的。
紅鼻頭說,送你一把小米多不好啊,送你十斤小米吧。
老爺爺說,這個小女孩兒背不動十斤小米。
紅鼻頭說,我送你二斤小米,再給你割一塊肉,你帶回家好不好?
塔娜說好。
紅鼻頭問,那你愿意把這塊瑪瑙送給我嗎?
塔娜說行。
紅鼻頭把二斤小米和一條新鮮的豬肉裝進一個有帶的背兜里,他又往背兜里裝了一把杏,遞給塔娜。
塔娜接過兜子,遞給他瑪瑙。
紅鼻頭問,你剛才說這塊瑪瑙是什么蘇找到的?
塔娜拍拍母雞翅膀,說她發現的,她的名字叫麥拉蘇,還會下蛋。
那個人哈哈大笑,說我知道雞會下蛋,但雞怎么會發現一塊瑪瑙呢?
麥拉蘇咯咯咯噠叫起來,塔娜趴在她翅膀上聽。麥拉蘇說別告訴他。
塔娜抬頭對紅鼻頭說,麥拉蘇說別告訴你。
這個人哈哈大笑,說老母雞還能說話,太好笑了,我不相信她能發現瑪瑙。
紅鼻頭說完走了,塔娜接著吃杏。香白杏不光甜,杏肉還不沾核。塔娜吃夠杏了,她把褐色的杏核揣進自己兜里,向白胡子老爺爺揮揮手,挎上兜子,抱著麥拉蘇接著往前走。她感到心滿意足,她肩膀上的兜子里還放著小米和肉。到了烏蘭扎達嘎村,把肉送給舅舅舅母,他們一定很高興。
5、海東青盯上了麥拉蘇,母雞麥拉蘇慌不擇路,掛在山崖上。
塔娜抱著麥拉蘇在草原上走,烏蘭扎達嘎村還很遠。抱一只老母雞走路很沉,塔娜想拎著老母雞的雙腿走,像拎一只死雞那樣,她試過,但是麥拉蘇張開翅膀亂叫,塔娜只好接著抱她走。
她們走到了烏斯箭河邊。這里有一座小山,或許不應該管它叫山。草原上有起伏的丘陵,沒有山。碧綠的草原有的地方會突然崛起一群紅褐色的石頭,像立起的牛肉干。這些石頭三五塊、七八塊簇擁在一起。圍著這堆石頭走,到不了五十步,這個小山就轉完了。
草原上的山峰、河水和泉水有好聽的名字。比如富裕的山,吉祥的河,冒高的泉水。像這種小山就沒有名字,它不算山,只是一堆石頭。塔娜給眼前這座小山起了個名字,牛肉干山。她抱著母雞爬了上去。
小山上的石頭不長草,石頭縫里長出一些灌木,有毛榛、胡枝子,還有佛頭花。這些灌木和山石紅綠相間,蠻好看。塔娜爬上最高的那塊石頭上坐著休息,把老母雞麥拉蘇放在邊上。她坐的這塊大石頭很平坦,像桌子一樣。塔娜從兜里掏出一把小米撒在石頭上,麥拉蘇看到小米粒很高興,嘴里說嗯、嗯、嗯,低頭啄米。頜下的紅肉墜兒跟著哆嗦。
塔娜對麥拉蘇說,小米是用你發現的瑪瑙換來的,你多吃。以后你再看到寶石告訴我,我再去換好吃的東西,但我不會去換雞蛋。
麥拉蘇抬起頭說一些話,塔娜沒貼在母雞翅膀上聽她的腹語,不一定每句話都要聽。
坐在石頭上往下看,下面有一條河蜿蜒流過。風帶著河水的氣息吹到塔娜臉上,把她的金黃的亂發吹到了腦后。
草原上的河流和漢地不一樣。漢地的河老遠就看到了,那里沒有深深的草叢遮擋。草原的河藏在草里,有時候走到跟前才發現腳下有一條窄窄的小河在靜靜地流淌。草原上有很多這樣的小河,彎來彎去。
從牛肉干山上往下看,所有的小河都暴露無遺。烏斯箭河流到這里遇到了石頭,嘩嘩作響,否則,河是沒聲音的。烏斯箭,蒙古語意思是跳起來,好像在說河流到石頭這里跳起來了。這條河像擺在草原上的彎曲的牛毛繩,兩岸立著高高的綠草,水流像從綠色的戰壕里流過來。
紅頭花翅的野鴨和黑頭紅翅的野鴨從綠草戰壕里游過來,成雙成對。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天鵝。天鵝挺著雪白的胸脯,像舞蹈演員那樣把脖子往后靠,再把橘黃色的喙探出去,像一個把手。
河岸的青草在風里沖撞,它們綠色的手臂對著天空張開,好像準備接住天上掉下來的好東西。草在風里摩擦的聲音,河水流淌的聲音和野鴨的鳴叫,合成好聽的音樂,在塔娜耳邊回響。那些晃來晃去的青草深處藏著數不清的生靈,孵蛋的野鴨子、青蛙,還有小綠蛇。只要草原上有水,青草茂密,這里就是動物、鳥類和昆蟲的天堂。
塔娜看過風景,回頭看母雞麥拉蘇,石頭上的小米全沒了。小米并不是被麥拉蘇吃掉的。雞啄米有一個習慣,邊啄邊用爪子往外刨。麥拉蘇肚子里沒多少米,更多的米被她用爪子刨到石頭下面了。塔娜從兜子里掏出一把米,她這次放米不放一堆,用三個指頭拈七八顆米散在石頭上,過一會兒再散七八顆米。小米都被麥拉蘇吃掉了。
塔娜突然看見一只海東青在頭頂盤旋。
海東青是蒙古高原的雕的名字,獵人喜歡馴服海東青,讓他當打獵的助手。這種雕體型不大,有黑羽和白羽兩種。白羽海東青翅膀上帶黑點,黑羽海東青打開翅膀,里面也是白的。他兇狠,兔子和蛇最怕他。
塔娜明白,海東青發現了母雞麥拉蘇,正在天空盤旋著打主意。塔娜生氣地向他揮手臂,說,去!快滾開!
海東青借助氣流盤旋,翅膀一動不動,并不在意塔娜的唾罵。他在尋找捕捉麥拉蘇的最佳時機。突然,海東青俯沖下來,但并沒有捉母雞麥拉蘇,而從她們頭頂掠過。
麥拉蘇嚇得咯咯叫起來,四處張望,尋找躲避的地方。動物們躲避襲擊常常跑到灌木叢里、石頭底下或很深的草叢中,但牛肉干山上沒有任何隱蔽物。麥拉蘇伸長脖子咯咯叫,塔娜來不及俯下身子聽她腹語在說什么??茨鸽u的表情和漲紅的臉,她顯然是在痛斥海東青。
塔娜站起來,拔下一根佛頭花的枝條驅趕天空的海東青。說話間,他又俯沖下來,麥拉蘇知道這回是真的,大叫一聲,跳下山崖。
塔娜聽到山崖下傳來麥拉蘇慘烈的叫聲,難道她被海東青生吞活剝了?塔娜從石頭上探頭往下看,卻看不到下面。她急忙從山頂爬下去,繞到前面。抬頭看,麥拉蘇被山崖長出的一棵花楸樹掛住了。
花楸樹本來擋不了母雞麥拉蘇,但她腳下拴的麻繩鐵環纏在樹枝上,大頭朝下,兩只翅膀急急扇動,發出慘叫。
塔娜看了不禁大笑,覺得麥拉蘇太滑稽了,倒懸在懸崖的花楸樹上。但母雞這個姿態很有用,把海東青嚇跑了。他從未見過一只母雞做出這樣的表演,不僅無畏,而且兇猛。
海東青遠遠地飛走了,塔娜還在大笑,前仰后合。
別笑了,再笑老母雞沒命了。
山頂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塔娜抬頭看,一個男孩站在石頭上,手里的放羊鞭子搭在肩上,腰上捆著一圈細麻繩。塔娜不知道怎樣回答他,不笑了。她才開始琢磨怎么把麥拉蘇救下來。那棵花楸樹長在山崖中間,離地有一房多高,塔娜上不去。從山頂救母雞也不可能,下不去。
塔娜愣愣地不知道怎么辦好,男孩一溜煙從牛肉干山上跑下來,把放羊鞭扔在地上,手摳石縫,腳蹬石尖,抓住了花楸樹。他雙手把在樹上,往下用力,樹很結實,沒斷。男孩腳踩石頭騎在橫伸出來的樹干上,用腳踹掛住母雞的那根樹枝,踹到第三下,樹枝斷了,麥拉蘇發出更加驚慌的叫喊,展開翅膀,掉在地上。好在麥拉蘇不是一只小肥豬,否則從這么高的地方掉下來肯定摔死了。麥拉蘇的翅膀讓她像傘兵一樣安全地降落下來,可見上天讓麥拉蘇長翅膀是對的。母雞落地后仍然驚慌,翅膀并沒有收起,像扇子一樣張著,在地下繞了一個圈才停下來。
塔娜走過去想抱她,麥拉蘇慌張地跑出去。塔娜踩住她腿上那個鐵環,才把母雞抱住。她把耳朵附在麥拉蘇肚子上聽,麥拉蘇語無倫次地說,哎喲喲,太可怕了,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究竟怎樣摔下來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塔娜又哈哈大笑,她本想告訴麥拉蘇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她說不下去,仰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從山崖走下來,走到她面前,問你為什么在老母雞腿上拴一個鐵環,母雞為什么掛在樹上?
塔娜又笑起來,剛才本來笑完了,聽男孩這樣說又開始笑,他的問話太好笑了。她笑完第二番,對男孩說,你來聽老母雞在說什么。
男孩沒有懂,老母雞會說話嗎?
塔娜點點頭。
男孩說,你認為她咯咯叫就是說話嗎?
塔娜搖頭,說,你把耳朵放在母雞肚子上,就能聽到她說話了。
男孩真把耳朵放在了老母雞的肚子上。
塔娜問聽到了嗎?
男孩搖搖頭。
塔娜對麥拉蘇說,你不要害怕,對他說話呀,是他把你從樹上救下來的。
麥拉蘇用腹語說,他用腳把樹杈踩斷了。
男孩抬起頭,咧嘴笑了,說,她說我把樹杈踩斷了。
男孩接著聽。
麥拉蘇說,這怎么能算救我呢,我差點被摔死。
男孩放下麥拉蘇,坐地上哈哈笑起來。笑完問塔娜,母雞肚子里有一個小人嗎?
塔娜說,沒有人,這是母雞說的話。
男孩說,這個母雞太了不起了,你給她喂什么東西讓她說話了?
塔娜說,我什么也沒喂,她天生就會說話。
男孩說,哦,這是一只神奇的雞。這樣的雞是不能吃肉的,誰吃她的肉誰就會倒霉。
麥拉蘇咯咯咯叫起來,塔娜抱起來聽,說麥拉蘇說,你說得很對,她說自己是一只神圣的雞。不能被殺了吃肉。
男孩抱過這只老母雞,輕輕地摸她的羽毛。說,神奇呀,你是方圓一百里少有的神雞。
麥拉蘇伸長脖子,用漲紅的臉看他,表示同意男孩的說法。
6、男孩名字叫白查干。
這個男孩子八九歲的樣子,他穿的衣服褲子跟同齡人相比顯得破舊。上衣幾個扣已經沒了,露出黝黑的胸脯。他眼睛細長,笑起來眼睛好像在閉著。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村的?塔娜問。
男孩說,我叫白查干,是烏斯箭村的。
塔娜說,你們村的名字跟這條河一樣。
男孩點點頭。
塔娜問,你上學了嗎?
白查干說,我上了一年學,后來不上了。
塔娜說,你是不是聽不懂老師教的知識?
白查干搖頭,說我要幫家里干活。
塔娜問,干什么活?
白查干說,放羊。我爸給村里的人放牛,我給村里的人放羊,我媽在鎮里的杏仁乳廠砸杏核。
塔娜說,你們家這么多人干活,一定賺了很多錢。
白查干垂頭喪氣地說,我們家沒有錢,我爸借別人的高利貸,把家里的牛羊都拿去還債了,草場也抵押出去還債,還是還不清高利貸?,F在還欠很多錢呢。我們一家三口拼命勞動,就為了把債還完。
塔娜問,什么時候能還完?
白查干拿放羊鞭的木柄在地上劃,說不知道,也許永遠都還不完。
塔娜說,你們家把自己的牛羊和草場都還了債,怎么會還不完呢?
白查干說,你不懂。比如說我借給你一百元錢,今天的利息就是十元錢,所以我只給你九十元。到了明天你要還我十元的利息,過了十天你利息就欠我一百元。加上借的錢是兩百元。如果你借了我一萬元錢,一年之后就變成幾萬元錢。利息每天都在增加,所以怎么還也還不完。
塔娜問,那怎么辦?你們一家三口人永遠這樣干活掙錢還債嗎?
白查干的腦袋越發往下低,說是的。
塔娜問,借給你爸高利貸的是壞人嗎?
白查干說,反正他不是好人,也不能說他是壞人,因為你主動向他借錢,他沒逼你借。借錢總要還的。
塔娜看到白查干眼睛里的淚水涌到了睫毛上,覺得他很可憐,連忙說你別著急,肯定有辦法的。
塔娜并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只是勸勸他而已。
白查干點點頭。
塔娜問他,你放的羊呢?
白查干說,我的羊群我叔叔在看,我放丟了一只羊,找羊呢。
塔娜問什么時候丟的?
白查干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數來數去少了一只羊。不知道什么時候丟的。
塔娜問,那怎么辦?
白查干說,去找這只羊,找不到賠人家錢。這些羊都是給別人放的。
塔娜問,丟一只羊要賠多少錢?
白查干說,不管你在哪個季節丟的,都要按秋膘賠。那就是一千多塊錢。
塔娜深吸一口氣,說,???一千多塊錢,那怎么能賠得起?
白查干說,賠得起賠不起都要賠,借錢也要賠。
塔娜覺得很恐怖。他家已經夠貧窮了,再賠別人一只羊,更窮了。再說白查干丟了羊,他爸會不會打他呢?塔娜只是在心里想,沒有說出來。
他們沉默了很久。塔娜想起來要趕路了,她站起身,忽然想起小兜子還在牛肉干山的石頭上,她跑上去把兜子拿下來,遞給白查干,說兜里有一塊肉、二斤小米和幾個杏,送給你吧,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白查干問塔娜,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東西?
塔娜把麥拉蘇說腹語,怎么發現瑪瑙,怎么在集市換杏和小米的事情告訴了他。
白查干一骨碌爬起來,驚訝地問,這只母雞能發現寶物?
塔娜點點頭。
白查干原地轉了一個圈,說這可是從來沒有聽過的事情。動物能說話已經很神奇,她還能發現寶物,讓人無法相信。
塔娜說,母雞麥拉蘇說雞類和鳥類的眼睛能看清大地上的寶物,就算埋在地里,他們也能知道。
白查干說,我爺爺說,大地上的寶藏有特殊的光和特殊的氣味,人不知道,但是動物知道。
塔娜把母雞貼在自己的耳朵上問,麥拉蘇,你還知道別的寶物嗎?
麥拉蘇說,我只有到達那個地方,才知道寶物在哪里,周圍沒有寶物,我什么都發現不了。
麥拉蘇說話的時候,塔娜把耳朵貼在母雞的左側,白查干貼著母雞翅膀的右側,他們同時聽到了麥拉蘇說的話。
白查干說,這只母雞就像一個勘探的儀器,到了有寶物的地方,她就能發現。母雞真是一個寶貝呀!
白查干又問,這只雞下的蛋你家里人吃過嗎?
塔娜說,當然吃過呀,炒雞蛋,荷包蛋,雞蛋羹。
白查干問,味道和別的雞蛋有什么不同?
塔娜說,一樣,很好吃。
白查干說,反正她是一只了不起的雞,前生可能是一個神仙,下凡到人間來了。我爺爺說,神仙經常下凡到人間來,只是咱們發現不了。
麥拉蘇伸長脖子咯咯咯噠、咯咯咯噠地叫上了。
他倆立刻附耳傾聽,聽見麥拉蘇用腹語說,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他們兩個哈哈大笑。
白查干問塔娜,你拿著這些肉和小米干什么去?
塔娜把她舅母生不出孩子,讓母雞幫忙的事說了一遍。
白查干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他把放羊的鞭子纏在自己的胳膊上,說太有意思了。
塔娜看到白查干不再因為高利貸的事情悲傷,心里很高興。她說,我和你一起去找羊吧?
白查干說好。
男孩子有力氣,他肩上背著兜子,抱起老母雞,大步流星往前走,塔娜跟在他后面,向烏蘭扎達嘎村走去。
走著走著,塔娜說,我們到哪里去找羊?
白查干想了想,說我找了好多地方,找不到羊。
塔娜說,我們問問麥拉蘇吧。她抱起母雞,說麥拉蘇,請你告訴我們,白查干的羊在哪里?
麥拉蘇咯噠咯噠叫了幾聲,他倆緊貼著母雞翅膀聽,卻什么也沒聽到。
塔娜說,麥拉蘇,你聽到我說話嗎?
母雞又咯噠咯噠叫了幾聲,他們附耳聽,還是沒聽到腹語。
白查干說,羊不是寶石,母雞不知道。
麥拉蘇突然尖銳地叫起來,他倆連忙聽,麥拉蘇用腹語說,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
塔娜小心地把母雞放在地上,問你要吃一點小米嗎?麥拉蘇昂頭大叫一陣,他倆聽到麥拉蘇用腹語說,不要打擾我,我正在思考呢。他倆屏住呼吸,等待麥拉蘇說出答案。
麥拉蘇思考和人一樣,低著頭在地上踱步。走兩步,往天上看一看。再低頭踱步,像一個學者。
突然,她尖聲叫起來,他倆趴下聽到母雞說:
羊在河邊一個有鐵絲圍欄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核桃楸樹,有狍子、花栗鼠和太平鳥。那里開著鼠李花和林堇菜花。
母雞麥拉蘇一口氣說出這么多土地、樹、動物和花的名字,這地方在哪里呢?
塔娜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地方。白查干一拍腦袋說,我知道那個地方,在白音敖包山腳下,是央金河流過的地方。咱們去吧。
塔娜問那里遠嗎?
白查干說,我不知道遠不遠,要走一小時,也許半小時,從烏斯箭河轉彎的地方拐過去就到了。
白查干不知道一小時、半小時有多久,這么說顯得鄭重。
塔娜問,你放羊走過那個地方嗎?
白查干說,我沒去哪里。
塔娜說,那羊怎么會在那里呢?
白查干說,你別小看羊,他邊吃草邊走,一天能走五六十里路呢,他什么地方都去。
塔娜說,這個兜子沉,我把它們藏在草叢里,抱著母雞去那里吧。
他們離開牛肉干山,走到草原有車轍的地方,朝白音敖包山走去。白查干抱著老母雞麥拉蘇在前面跑,塔娜在后面追。
7、他們走過一人高的草叢,塔娜陷進沼澤地里。
塔娜、麥拉蘇、白查干這些名字都是蒙古語,它們在漢語里是什么意思?塔娜是珍珠的意思,很多蒙古族女孩子都叫這個名字。麥拉蘇是一種樹,漢語叫柏樹。母雞為什么叫柏樹?不為什么,這是塔娜給母雞起的名字,她覺得這個名字的發音好聽,麥—拉—蘇,就叫上了這個名字,和柏樹沒什么關系,不表示母雞堅貞,也不寓示她會活一千年。查干顯義是白色,潛義是吉祥,白是他的姓,證明這個叫查干的孩子姓白。翻譯過來可以叫白的白。把姓放在名字前面是東部蒙古族的習慣,其他地方蒙古族人的名字并不標注自己的姓。好了,關于名字,我們就說這些。下面要說他們找羊的事了。
烏斯箭河繞過牛肉干山分成了兩條小河。河流更細了,這邊的草原的草長得沒那么高,有鮮花。馬蹄那么大的芍藥花像一顆顆沒有融化的雪團。這些花彼此離得遠,好像有各自的領地。
再往前走,他們進入一片白樺林。白樺樹不直也不粗,一座樹墩里長出幾棵樹,好像彼此抱著腰跳圓圈舞的女孩子。白樺樹的樹干像雪一樣白,它們是最白的樹。人們說的白楊樹其實不白,青灰色。柳樹褐灰色,榆樹全黑色,只有白樺樹白。白樺樹上黑色的疤痕,遠看像一只又一只眼睛,從上長到下。樹喜歡看周圍的風景,忍不住從樹皮上長出了眼睛。
走進樹林,他們聞到白樺樹發出的清香。說香也不是香,是一股甜味。春天時候,有人用刀在樺樹上割一個口子,用小碗接流出的汁液,喝到嘴里就是這股甜味。但蒙古人不干這種事,覺得這會得罪山神。他們覺得用刀在樹上劃一個口子和在人身上劃一個口子是一樣的,只不過樺樹不會喊疼。
塔娜從樺樹上揭下來一片樹皮。樺樹有白紙那樣的樹皮,比紙還薄。用手一揭,橫茬掉下來。
塔娜問白查干,你帶火柴了嗎?
白查干從兜里掏出火柴遞給塔娜。
塔娜用火柴點燃那小塊樺樹皮,樹皮騰地燃燒起來,冒出明亮的火花,一瞬間熄滅了。
塔娜覺得好玩。樺樹皮是很好的引火材料,比白紙更容易燃燒。燒的時候火里跳出兩三個黃豆大的火焰,然后熄滅。
白查干走過去,捧土蓋在樺樹皮的灰燼上,踩了又踩。他說在樹林里不能點火,很危險。如果有風,會把整片樹林都燒起來。白樺樹不能跑,被活活燒死,你不心疼嗎?
塔娜嚇得夠嗆,把火柴還給白查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查干說,除了做飯,蒙古人不允許在野外生火?;鹄镉谢鹕??;鹕裨敢獯谟蟹孔拥蔫F爐子和火盆里,那是他的宮殿。你在野外生火,火神不高興呢。
塔娜越聽越害怕,說知道了,以后我不在野外玩火了。
出了樹林,烏斯箭河已經不知去向。遠處有一座山,平緩寬大。上面草不多,露出沙土的地表。山腳環繞一條河。河邊長著深綠色的灌木。
白查干指著山說,那就是白音敖包山。
塔娜說,我們走路還不到半小時。
白查干說,我們走到那里就一小時了。
出了白樺林,他們才知道這些樺樹長在山坡上。樹林外面是一個下山的土坡。走到下面,他們又見到了烏斯箭河。這條河還藏在高高的綠草里,在草原匍匐前進。他倆找到河流最窄的地方,也就一尺多寬,跳過河。
白查干邁步跳躍,肩膀上的兜子帶松下來,他伸手抓兜子,手里抱著的母雞麥拉蘇掉進了河里。
麥拉蘇太不幸了,剛才掛在懸崖的花楸樹上掙扎,現在又掉到河水里。她拼命地拍打翅膀,咯咯喊叫。
白查干把兜子放在草地上,下河救麥拉蘇。河水不深,沒到白查干膝蓋,但是水很涼。草原的河奇怪,八月份天氣最熱,河水還涼得刺骨,好像剛剛從冰窖里流出來。高原的河水就是這樣。
麥拉蘇在如此冰冷的河水里掙扎,拍打翅膀,掀起浪花。她不會游泳,但有一副不懼風浪的樣子。白查干抓住老母雞的爪子,拎起來,抖了抖她身上的水。這個動作其實沒必要。雞的羽毛不沾水,雨水落到雞毛上,不分散,變成水珠流下來。那些在天空上飛翔的鳥兒根本不怕大雨,在河里弋游的野鴨子羽毛上也不沾水。
白查干說,抱歉,麥拉蘇。我手抓兜子把你掉進了河里,全是我的錯。
麥拉蘇直著脖子,咯咯說了幾句。白查干沒去聽她腹語在說什么。
他們在高而密的草地走,草的頂端到白查干肩膀那么高,超過塔娜的頭頂。
白查干說,走出這片草地,前邊是央金河。河對岸就是母雞麥拉蘇說有鐵絲圍欄的地方。
塔娜說,不去那里也沒關系,我覺得這片深草很好玩。
白查干說,當然要去那里,我要找羊。我在前面走,你跟著我。
塔娜問為什么?
白查干說,不為什么,如果遇到危險,你在我身后安全。
塔娜問什么危險?
白查干說,假如遇到蛇這些東西,我把他踢跑。
塔娜說,我不怕蛇,再說我喜歡冒險,我在你前面走。
白查干讓塔娜在前邊走,他抱著母雞跟在后面。
他們用手撥開綠草,腳下的土地一腳踩上去,腳印立刻存滿了水。塔娜東張西望,想找到孵蛋的野鴨,見到青蛙和蛇也很開心。
他們沒走多遠就走出了這片高高的草叢,腳下是一片閃光的泥沼。這里沒有青草,只有一些苔蘚,還有趴在地上生長的圓糕草和豬籠草。高的植物是蘆葦和垂柳。
一只蝴蝶飛過來,落在蘆葦葉子上。他比人們看到的蝴蝶大一倍,再大一點就變成燕子了。這只蝴蝶紅色的翅膀鑲黑邊,翅膀中間有兩個大黑眼睛,中間像金黃瞳孔。
塔娜看到這只蝴蝶喜不自勝,她歡呼地跑過去捉蝴蝶。剛跑兩步,她的腳就陷到泥里拔不出來了。
白查干忽然想到這是沼澤地,人陷進去會越陷越深,直至窒息身亡。
白查干愣住了,不知怎么辦好,老母雞嘰嘰嘎嘎叫起來。白查干連忙聽她在說什么。他聽到麥拉蘇說,在沼澤地不要拔腳,站住別動!
白查干大聲喊,塔娜不要拔腳,站住別動。白查干又問母雞,然后呢?
麥拉蘇說,拔柳條。別拔前面的柳條,那里是沼澤地。退回去找柳條。
白查干對塔娜說,你不要動,我去找柳條。
他沿原路退回去,在烏斯箭河邊看到一蓬紅柳,撅斷一堆柳條,抱著跑過來。
他對麥拉蘇說柳條來了。麥拉蘇說,把柳條放在她身后,讓她慢慢后躺,躺在柳條上。
白查干照母雞麥拉蘇說的,把柳條鋪在塔娜身后,像一塊門簾子。他告訴塔娜慢慢向后躺,塔娜躺下來。
麥拉蘇告訴白查干,你趴下往前爬,抓住她的手,拉過來。
白查干趴下,抓住塔娜的手,往回拉她。塔娜的腳陷在泥里,白查干拉不動。他用了全身的力氣總算把塔娜拖出沼澤地,但她的鞋永久留在了沼澤地里作紀念了。
塔娜回到堅硬的土地上,站起身,笑著說,太好玩了,我還想玩一次。
白查干沉下臉,說太危險了,這是沼澤地。人越動,越往下陷。像地底下有一個怪物拽你的腳。你要感謝麥拉蘇,我按她說的方法救了你。
塔娜抱住母雞麥拉蘇,說謝謝你,麥拉蘇!
麥拉蘇用尖尖的喙假裝啄了啄塔娜的手臂。
往前看,白音敖包山很近了,看得清央金河的水波紋。
白查干看見央金河南岸的灌木后面,有幾只狍子露出頭向這邊看,那里應該是有羊的地方。但他們不能再往前走,前面是沼澤地。
白查干抱著母雞,帶塔娜原路退回,找一塊長青草,但沒有泥沼的地方走過去,走到央金河的岸邊。
8、麥拉蘇說樹洞里有一包錢。
塔娜對白查干說,剛才我陷到泥里,你喊我的聲音像是哭了。
白查干說,我當時害怕,沼澤地會死人的。
塔娜說,用腳踩泥,怎么能死人呢?
白查干說,沼澤地表面看是一片泥,但它沒有底。越用力,人的身體就越往下陷。我爸爸說有的馬陷在沼澤地里活活淹死了。
塔娜問,怎么淹死的?
白查干說,馬越用力踩,身體越往下陷,最后淹沒了馬脖子,把他憋死了。
塔娜問,人也會這樣嗎?
白查干說,當然會。但是母雞麥拉蘇有辦法,她說腳不要動,然后把柳條鋪在泥上,你躺到上面,我用手把你拽過來。
塔娜問,這和站在泥里有什么區別嗎?
白查干說,你站在泥里,全身的重量都在腳上,你的腳像一個錐子。越使勁,它越往下扎。你躺在柳條上,柳條分攤了你的重量,身體面積大了,人陷不下去。
塔娜對白查干說的話半信半疑,她說,我要是淹死了,你會怎么辦?
白查干說,最可怕的事是我去用手拉你,然后我也陷進泥里,咱倆一起淹死在那個地方。
塔娜問,有這樣的事嗎?
白查干說,我爸爸說人陷在沼澤地里,別人不能上前去救他,救他的人也會陷到里面。但是我爸沒說躺在沼澤地上,也沒說鋪柳條的事。
塔娜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她問白查干,母雞麥拉蘇怎么會知道這些事呢?
白查干說,我也奇怪,咱們問問她。
他倆蹲下問麥拉蘇,你怎么會知道逃離沼澤地的辦法?
麥拉蘇用腹語說,我聽人類說的。
白查干和塔娜聽麥拉蘇說出人類這個詞哈哈大笑,塔娜和白查干是人類,但麥拉蘇不是。
你聽哪個人類說的?白查干問。
麥拉蘇說,到塔娜家里串門的馬倌丹碧扎拉森說的。塔娜的爸爸和媽媽都聽到了。
白查干問,他們說話的時候,你在哪里?
麥拉蘇說,我在外屋鍋臺前的灰堆里找沙子吃,聽到了他們說話。
白查干說,哦,是這樣。我原來以為你是神雞,其實你是聽來的。你經常聽人說話嗎?
麥拉蘇說,我并不特意聽人類說話,他們說話我順便聽聽而已。
塔娜說丹碧扎拉森是我爸的朋友,經常到我們家來聊天。我想起來了,有一次他們說到把柳條鋪在泥上,把人拉上來。我不知道在說沼澤地。
白查干問麥拉蘇,你還聽人類說過哪些話?
麥拉蘇說,我聽到的話太多了,記不住。
白查干問,你記憶里,他們說的最有意思的話是什么?
麥拉蘇說,有兩件事很有意思。一件是塔娜的爸爸說,前年英格碩卜村子刮大風,把沙丘吹到一戶牧民房后,幾只散放的驢踩著沙丘上了房頂。踩塌了房子,掉進了屋里。
哈哈哈哈,白查干和塔娜放聲大笑,一頭驢從房頂掉進了屋里,太好笑了。
塔娜問,驢掉進屋里,這家人害怕了嗎?
麥拉蘇說,那家人正在大鐵鍋里煮餃子,驢掉進了鍋里。
哈哈哈哈,他倆來不及聽驢掉進鍋里后面的事,趴在地上笑起來。笑夠了,白查干問麥拉蘇,后來呢?
麥拉蘇說,我已經說過了。
塔娜問,你說過什么了?
麥拉蘇說,驢的前蹄子踩在燒開水的鍋里,燙得跳起來,在地上尥蹶子,把他家的鍋碗瓢盆都踢壞了。驢還在尥蹶子,因為他找不到門。牧民趕快把門打開,驢才走出去。
哈哈哈哈,他們又開始笑。
麥拉蘇看他倆笑完了,接著說,這頭驢走到外面,前腿一瘸一瘸回到家里。這頭驢的主人找到這戶牧民,讓他賠驢,說驢的蹄子被燙壞了,驢不能干活了。這戶牧民說,我的大鐵鍋被驢踩裂了,飯櫥里的碗和碟子被他踢碎了,我沒找你賠,你怎么能讓我賠驢呢?
他倆接著笑,塔娜問,后來賠了嗎?
麥拉蘇說,牧民沒賠驢,那家人也沒賠他們的鐵鍋。
塔娜問,這個故事是我爸講的嗎?
麥拉蘇說是的。
塔娜說,我一定讓他再講一遍,不,講兩遍。
白查干說,太有意思了,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塔娜問麥拉蘇,第二件有意思的事是什么?
麥拉蘇說,第二件事是一個秘密,你們聽了不要說出去。
白查干問好笑嗎?
麥拉蘇說不好笑。
他倆趴在母雞翅膀兩側,聽到麥拉蘇說,塔娜的爸爸放牛撿到了一包錢,他把這包錢塞進了河邊那棵最老的老榆樹的樹洞里。
塔娜問,真的嗎?
麥拉蘇說,這是你爸爸說的。你爸爸對你媽媽說,我在放牛路上撿到了一個黃帆布兜子,我打開看,里面是塑料布包的錢。我把這個兜子放進榆樹樹洞里了。
你媽問你爸,這件事你告訴別人了嗎?你爸說對誰也沒說。你媽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別人知道了就會從樹洞里把錢偷走。你爸說,是的。
你媽又問,咱們可以花那些錢嗎?你爸說不能,那是別人的錢。你媽說,如果你知道這是誰丟的錢,就把錢還給這個人。但是你不知道錢的主人是誰,你就可以花這些錢。錢就是花的。
你爸說,那怎么行?你知道這錢是干什么用的?可能是別人買牛的錢丟了,他在哭呢??赡苁莿e人看病的錢,錢丟了,那個人病死了。
你媽說,他既然病死了,要這包錢有什么用?不如讓我們花了。
你爸說,我說是可能,也許那個人沒死,正找這筆錢呢。
你媽說,那怎么辦?你放樹洞里了,他找得到嗎?
你爸說,我不知道怎么辦。你媽說,這包錢要一直放在樹洞里嗎?你爸說,在找到錢的主人之前,在樹洞里放著。
你媽問,到哪里去找錢的主人?你問過別人了嗎?
你爸說,這樣的事怎么能問別人呢?你如果去問別人,他們都說是錢的主人,錢不夠分呢。
你媽說,怎么才能找到錢的主人?你爸說,如果看到有一個人在草地上走,不管他穿什么衣服,長什么樣,只要他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找東西,就去問他丟了什么東西。如果那個人說丟了錢,問他丟了多少錢,錢是用什么樣東西包著的。如果說對了,就把錢還給他。
你媽說,在樹洞里放錢不安全,別人發現了就把錢拿走了。還是把錢拿回來吧。
你爸說,絕對不能拿回來,這是別人的錢。甚至摸都不能摸。
你媽說,你數過這些錢嗎?你爸說沒數過,但用手捏過這些錢,很硬。用塑料包的。
塔娜問麥拉蘇,一共多少錢?
麥拉蘇說,你爸沒跟你媽說多少錢,你爸對你媽說,如果把錢拿到家里,你心里忍不住要拿出來清點,點完忍不住拿出一張錢到集市買東西。我也可能拿一張錢到供銷社買酒。這瓶酒喝完了,可能買第二瓶和第三瓶酒,買兩塊錢一盒的煙,買紅糖,買杏仁乳,買橘子罐頭,還有可能買半導體收音機,甚至買一匹馬。
你媽說,這些錢夠買一匹馬嗎?你爸說,我沒有數,不知道多少錢,哪里知道能不能買一匹馬?
你媽說,你說要買馬。你爸說,我是說可能。你媽說,你今天一直在說可能,除了可能你還會說什么?
你爸說這包錢讓他很痛苦,晚上睡不著覺,他感覺自己衰老了不少。
你媽說,這就是自找苦吃,你如果把它拿回家來就沒這樣的事情了。你可以一天數一遍,臉上褶子都沒了。
你爸說,一天數一遍錢是你愛做的事,我不會那樣做。你媽說,你說了半天,我聽了還不如不聽。
你爸說,那就算我沒說。你媽問,那棵老榆樹是在河邊嗎?你爸說,不是咱們這里河邊的榆樹,是很遠很遠的榆樹。而且我記不清它是一棵榆樹,還是櫟樹,還是槭樹,或者楊樹??傊莻€地方很遠,你根本找不到,誰都找不到。
你媽說,你讓那包錢永遠待在樹洞里了嗎?你爸說,我覺得可能就是那樣了。你媽說,包錢的塑料爛掉,風把錢吹到四面八方,或者錢爛掉了,你就高興了嗎?
你爸說,你說的那樣并不會讓我高興,但我最不高興的就是花別人的錢。會讓我痛苦。
塔娜和白查干面面相覷,這可是個天大的秘密。
白查干問麥拉蘇,你聽他們說這件事是在什么時候?
麥拉蘇說很久以前。
塔娜問,很久以前是什么時候?
麥拉蘇說,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草還沒有綠,雪化了一半。
白查干說,那就是春天。
麥拉蘇說可能吧,反正我對樹洞里的錢沒有興趣。
塔娜對白查干說,我們能去找那個樹洞嗎?
白查干說,你爸爸不讓動這包錢,我們怎么能動呢?
麥拉蘇說,你們當然不能動。我說過這是一個秘密,你們聽了不能告訴別人。塔娜的爸爸就是這樣說。
白查干說,我不會告訴別人。塔娜說,我也不會告訴別人。
白查干聽到一包錢藏在樹洞里,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家的高利貸。不知道那包錢是多少錢,用它還高利貸肯定夠了。剛想到這里,白查干就譴責自己,如果到榆樹洞里拿這包錢就是一個小偷。蒙古人最蔑視小偷,他們用各種輕蔑的說法形容小偷??墒?,白查干想,自己為了還債放羊,連學校的大門都進不去。爸爸天天放牛,媽媽每天用鐵榔頭砸杏核,手指被榔頭砸得青一塊紫一塊。這種生活什么時候結束?如果有錢不就結束了嗎?這時候,白查干再次譴責自己,那是別人的錢,別去想它。但心里還在想這包錢。
塔娜也在想這包錢。她并沒想用這些錢做什么,她喜歡秘密。塔娜想偷偷把這包錢拿回家,交給媽媽。媽媽一定很高興?;蛘甙堰@包錢放到爸爸面前,說在草原上撿的。
他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但都沒提這包錢。因為這是一個秘密,人不能隨便談論秘密,但可以在心里想一想。他倆在心里愉快地想象那包錢的樣子,是什么樣的帆布包。那棵榆樹一定很老了,佝僂著樹干,樹身裂紋縱橫。這棵樹的頂上是不是有一只喜鵲大叫:快來呀,這里有錢!但聽到的人根本不知道喜鵲在叫什么。
不知不覺,他們來到央金河邊。這條河比烏斯箭河寬得多,甚至可以劃一條船過去。走近看,河水很淺,看得清水里的卵石和搖頭擺尾的土色小魚。他們從一處更淺的地方蹚河走過去。
河的南岸長著楊樹、樺樹,還有紅皮云杉。地上的青草有野百合,睡蓮和驢蹄菜。灌木長著野山楂和衛茅。野山楂樹枝上落著四五只太平鳥。這些鳥的臉漆黑色,比鍋底還黑,眼睛也是黑的。后腦勺翹一片棕紅色的羽毛,像一頂反戴的鴨舌帽。
這些鳥盯著他們,他們走近了,太平鳥還沒有飛的意思。塔娜沖上前想捉一只鳥,太平鳥一哄而散,飛到前邊開花的林堇菜里。塔娜跟著跑過去。
林堇菜莖很短,向外伸出圓圓的葉子,葉梗紅色。深綠的葉子上面有對稱的白色紋路。這還不算,它的花朵像兩三只藍色的蝴蝶聚在一起,花瓣不像其他花那樣平著打開,而是像蝴蝶翅膀一樣立著。藍色偏紫,花心白色。
白查干走過來,他說林堇菜又叫紫衣地丁,漢人管它叫扁豆秧,是藥材,蒸熟了能吃。
塔娜說,咱們在這里采花吧,拿回去蒸著吃。
白查干說,來這里是找羊的,我不想挖野菜。
塔娜忽然想起羊的事,她站起身看,問羊在哪里?麥拉蘇說羊在一個有鐵絲圍欄的地方,沒有???
白查干說,麥拉蘇說的也不一定對,我來過這里,山坡下面有牧民的鐵絲圍欄。咱們下去吧。
他們走下山坡,看到山坡下面有一片灌木毛榛,幾只狍子躲藏在毛榛后面朝這邊看,狍子黃色的尖耳直立,耳朵里露出白毛。黑亮的大眼睛邊上有一圈白,黑鼻頭。
白查干說,狍子站著準備跑,但不跑,那邊肯定有事。
9、白音敖包山的狍子,花栗鼠和太平鳥。
白查干和塔娜走向毛榛叢,狍子們飛也似的逃走,他們跑的姿態像被弓射出去一樣,隱沒在草叢里。他倆穿過毛榛叢,果然看到了白查干丟失的那只羊,他被卡在一段廢棄的鐵絲網中間。前腳在鐵絲左邊,后腿在鐵絲右邊。羊邁不過去又退不出來,呆呆地站立。
白查干扔下老母雞上前抱住這只羊的頭。羊垂下眼簾,他鼻子和嘴巴是粉色的,沒表露激動的神態。羊歷來不激動,他不知道咋激動。
白查干和塔娜用手拉開鐵絲網,把羊牽出來。白查干說,謝天謝地,總算找到這個祖宗了!
塔娜說,就像你撿到一千塊錢一樣。
白查干說比那還要好。如果我撿到一千塊錢,交給我爸,他最多親我一下。如果丟了羊,賠別人錢不算,我爸還得揍我。說著白查干又把自己的臉貼在羊的小窄臉上,充滿感激。
塔娜說,咱們往回走嗎?白查干說是的,我要盡快把羊牽回去。
咯咯咯噠,母雞麥拉蘇叫起來。塔娜向四外看,并沒發現什么。麥拉蘇仍然叫,塔娜抱起雞聽她的腹語。
麥拉蘇說,狍子回來了,花栗鼠回來了,太平鳥回來了。
塔娜說,我怎么沒看到?
麥拉蘇說,等一下他們就來了。
不一會兒,狍子悄悄回來了。他們在蘆葦邊上露出半張黃色的臉,上面有大黑眼睛和發亮的黑鼻頭,露出帶白毛的尖耳朵。
麥拉蘇又叫起來,塔娜聽她說,花栗鼠在你身邊。
塔娜轉身,離自己半米遠的地上站著一只大花栗鼠,他后面還有兩只小花栗鼠,瞪著亮晶晶的眼睛朝這邊看。
塔娜早就想捉一只花栗鼠當寵物養,但是捉不到?;ɡ跏蟀籽廴?,腮幫子像含了兩?;ㄉ滓粯庸闹?。最可愛是他后背有五條黑縱紋,下頜和肚子是白的。尾巴像松鼠一樣蓬松,身長半尺左右,尾巴也有半尺長。
塔娜伸出手,說花栗鼠,你來呀!
花栗鼠嘴動了動,發出吱吱的聲音。
麥拉蘇咯咯叫起來,塔娜問麥拉蘇,你懂得花栗鼠的語言嗎?他在說什么?
麥拉蘇說,花栗鼠說你要保證不傷害他。
塔娜說,我保證不傷害他,但是我怎樣告訴他,他能聽懂我的話嗎?
麥拉蘇說,所有動物都能聽懂人的話,人聽不懂動物的話。
塔娜說,動物能聽懂人的話,就能說人的話,他們為什么不說呢?
麥拉蘇說,這是一個禁忌。如果動物們說人話,會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給人類,他們就遭殃了。
塔娜問,動物知道秘密嗎?
麥拉蘇說,動物當然知道秘密。他的洞穴在哪里,他在哪一條河里喝水,小鳥在哪一棵樹上結巢,他們在草原上走哪一條路,這都是秘密。人類知道了會捕捉他們,殺害他們。所以動物們不說人的語言,除非他們信任你。
好吧,塔娜對花栗鼠說,我向你保證,我現在不傷害你,以后也不會傷害你。請你用人類的語言告訴我,你來做什么?
花栗鼠轉身一跳,跳到那兩只花栗鼠邊上,他們交頭接耳商量了一會兒。接著,毛榛叢里跑出來七八只花栗鼠,剛才那只大花栗鼠跑到塔娜跟前張嘴說了一番話,但聲太小,塔娜沒聽清。她把耳朵對著花栗鼠的嘴說,請你再說一遍,塔娜聽到花栗鼠用人的語言說:羊是我們的朋友,請你們不要把他牽走。
塔娜大驚失色,對白查干說,這只花栗鼠說羊是他們的朋友,請求咱們不要牽走羊。
白查干驚訝地低下頭,對花栗鼠說,你們什么時候成為朋友的?
花栗鼠說,今天早上。
幾只花栗鼠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
羊可憐,他的頭被鐵絲網擋住,吃不到草,快要餓死了。
羊想動,動不了。
羊很渴,他想飲水。
白查干說對,我應該牽著他到河邊飲水。
他倆又聽到腦后傳來一個聲音,說河太遠,我領羊到泉水邊飲水。
白查干回頭看,原來狍子在說話。好幾只狍子悄悄來到他們身邊。
白查干問狍子,剛才是你在說話嗎?
這只狍子沒反應,他邊上另一只狍子說,剛才他在說話,他說邊上有泉水。
白查干說,你們也會說人類的語言啊。
狍子說,我們不會。
白查干說,你正在說啊。
他們不敢說,花栗鼠說,這時候他的聲音大了一點。他說,我們都會說人類的話。
塔娜說,可惜你說話的聲音太小了,我們聽起來很費力。
花栗鼠的聲音突然變大,而且尖厲,他說我不敢大聲說,因為我膽子小。我現在的聲音夠大了嗎?
塔娜笑了,說夠了,你真是一只了不起的花栗鼠。
狍子說,先讓羊飲水吧。
白查干牽著羊去飲水,狍子走在前面引路。狍子這種動物走路好奇怪,他不會像馬和牛那樣穩穩當當邁開四條腿往前走,他跳著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彈簧上。
他們穿過草叢,在山腳下見到一汪泉水,泉水周圍堆著石塊。蒙古人認為泉水里住著神,他們把石塊擺在泉水邊上供奉。羊到泉邊低頭飲水。飲一會兒,抬頭,好像回憶一件事。再低頭飲水。抬了四五次頭,飲了五六次水,飲飽了。
白查干牽羊回到鐵絲圍欄邊,看見塔娜在跟花栗鼠說話。
這些花栗鼠活潑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說話時兩只前爪在胸前比畫,眨眼睛,晃腦袋。
一只花栗鼠說,狍子用嘴扯來好多青草,放在羊前面,讓羊吃。
白查干驚奇地看狍子。狍子似乎點了點頭。
另一只花栗鼠說,太平鳥怕羊想家,站在羊背上唱歌。
塔娜問,太平鳥在哪里呀?
花栗鼠大聲喊,太平鳥,你出來吧,他們不會傷害你們。
四五只太平鳥從一棵甜楊樹上飛下來,落在花栗鼠身邊。
塔娜第一次近距離觀看太平鳥。太平鳥頭上向后翹起的那片棕紅羽毛,越看越好看。這只鳥黑眼睛,黑嘴,黑爪子。身上的羽毛棕色偏一點紅。
塔娜問太平鳥,你給羊唱了什么歌?
一只太平鳥說,我們唱這里的歌。
塔娜問,這里的歌是什么歌?
太平鳥說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說,你再唱一下吧。
太平鳥說,我要站在羊背上唱才好聽。說著他已經飛到了羊背上開口唱起來。
這首歌的歌詞由嘰嘰、溜溜、屈屈、珠珠這些詞匯組成,這就是白音敖包山的歌。
塔娜說你唱得很好聽。
太平鳥說,你聽懂歌詞的意思了嗎?
塔娜說,沒聽懂。
太平鳥說,沒聽懂就不要說好聽。
羊說話了,他說太平鳥站在我背上唱了九首歌,最好聽那首是林堇菜的藍花花。
塔娜對太平鳥說,你唱一下林堇菜的藍花花。
這只太平鳥從羊背跳下來,對另一只太平鳥說你來唱這首歌。
那只太平鳥說,好的,我要到樹上去唱。他飛到甜楊樹上準備唱歌。
塔娜說,你最好用人類的語言把歌詞唱出來。
太平鳥說,嗯。
甜楊樹的枝葉里傳出了太平鳥的歌聲——
穿白裙子的藍花花,
是林堇菜的花朵。
圓圓的綠葉帶白紋,
是林堇菜的葉子。
白音敖包山堆起白霧,
泉水向上冒泡。
唱完,太平鳥從樹上飛下來,落在他們中間。
白查干還沒反應過來,這只太平鳥問道,我唱得好聽嗎?
塔娜說,好啊好啊,白查干說,想不到你們還有歌唱林堇菜的歌。
太平鳥說,我們什么歌都有,還有吃死螞蟻唱的歌,說著他唱起來——
死螞蟻你不動了,
死螞蟻你腿掉了,
死螞蟻你睜開眼睛
看一看,死螞蟻你要被
我吃掉了。
狍子說,活螞蟻聽了這首歌會生氣。
太平鳥說,他生氣又怎么樣?他能飛到天上把我吃掉嗎?
狍子說,既然你會唱歌,還是唱那些美好的事情吧。
太平鳥問,美好的事情是什么?你每天都藏在草叢里,怕人抓住你,怕人用鐵夾子打你,怕掉到人挖的陷阱里,你告訴我美好的事情是什么?
狍子說,美好的事情是金黃的月牙兒躺在天上,螢火蟲在月牙兒下面飛來飛去,像一群會飛的星星。
太平鳥說,你好搞笑,我吃過好多螢火蟲,按你的說法,我吃到的都是星星嗎?
這些太平鳥一起笑,他們揚著頭,張開的喙指著天空。
狍子說,我不覺得好笑。
花栗鼠說,太平鳥因為自己頭上戴著漂亮的帽子,愛用驕傲的口氣說話。
羊說,太平鳥站在我背上唱歌,拉了五次屎,拉到我的羊毛里。
太平鳥又哄堂大笑,把喙齊齊指向天空。唱歌那只太平鳥說,難道你讓我把屎拉在樹上,再飛回來唱歌嗎?
塔娜仿佛進入一個新世界,原來動物們不光跟同類說話,也能跟其他動物溝通。他們好像比人更有意思,首先他們長得各有特色?;ɡ跏蟀氤叨嚅L,鼓著腮幫子,脊背有漂亮的黑縱紋。太平鳥只有兩寸長,不斷晃腦袋,炫耀頭上的羽毛。狍子比羊大,比鹿小,長得干干凈凈,像運動員一樣矯健,他們很羞澀。長相和體型不一樣的動物們在一起,比長相體型一樣的人在一起更有趣。
塔娜伸出手掌對花栗鼠說,你到我手上來吧!
大花栗鼠跳到塔娜的手掌上。塔娜把花栗鼠端在眼前端詳。
花栗鼠抬起雙爪,端詳塔娜。
塔娜的眼睛金黃帶綠,花栗鼠的眼睛漆黑閃亮。雙目對視,塔娜笑了,她說,花栗鼠,你知道你哪里最漂亮嗎?
花栗鼠搖搖頭。
塔娜說,你背上的五條黑縱紋最漂亮。在民間故事里,貴族才穿這樣的大衣。
花栗鼠點點頭。
第二,你的尾巴蓬松。如果我有這樣的尾巴,該多驕傲啊。說著,塔娜用臉蛋蹭了蹭花栗鼠的尾巴。塔娜接著說,第三,你的腮幫子很可愛,像含著兩?;ㄉ?。你為什么要這樣呢?
花栗鼠想了想,說我們想讓別的動物害怕我們。
塔娜哈哈笑了,問,他們害怕了嗎?
花栗鼠搖搖頭。他問塔娜,你的眼睛為什么是黃的閃綠光?
塔娜說,為了動物們喜歡我。
一只太平鳥嗖地飛到塔娜的手腕上,擋住了花栗鼠。
塔娜說,太平鳥,我知道你要我贊揚你,因為你是驕傲的鳥。
太平鳥雙腳一跳,掉過兒頭朝向另一邊?;ɡ跏蟊凰麛D到地面上。
塔娜說,太平鳥你不光帽子好看,你的臉也漂亮。黑黑的面孔繞一圈白道,像漢族唱戲的人。
太平鳥又跳一下,掉轉身子,讓塔娜看。
塔娜說,當然你的翅膀也漂亮,你的爪子多么精致。但是你不應該太驕傲。
太平鳥說,如果你一使勁就可以飛到樹頂上,你也會驕傲的。說著,他打開翅膀,飛到了甜楊樹的樹梢。
白查干說,動物們,謝謝你們為我的羊做了這么多事,你們用嘴銜草喂羊,站在羊背上唱歌,羊感到了你們的友誼才不恐慌。他膽子很小。
大花栗鼠說,我雖然沒銜草,也沒唱歌,但我一直在跟羊說話。我告訴他,你一定會得救的。你不能垂頭喪氣??吹剿涯X袋垂在鐵絲網上,我們都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塔娜問,你們為什么要流淚?
狍子說,我們以為羊會死在這里,我們沒辦法把鐵絲網從羊身上摘下來。
羊聽到狍子說的話,眼角流下了淚水。
太平鳥說,我還沒說話呢。我認為羊是可愛的動物,又溫和,又老實。我的爪子踩在羊毛上非常舒服。我愿意當羊的朋友。
花栗鼠說,我問過羊,你愿不愿意吃樹籽和苔蘚,這是我們最愛吃的東西。但是羊說他不吃這些東西。
羊說,我只吃青草。剛才我飲到了最好的泉水,比河水好多了。
狍子說,那當然,泉水是山神賜給我們的禮物,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白查干說,一會兒我們就分別了,可惜我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你們。
狍子說,我們什么都不要,你說的好東西白音敖包山上到處都是,青草、泉水、漿果、樹籽、苔蘚,還有新鮮的樹葉,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東西嗎?我們不需要把好東西帶在身上,這些東西就在大地上,很容易找到。
白查干說,人類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好朋友,表示友誼。
花栗鼠說,你沒有我們喜歡的東西,你有樹籽嗎?我們花栗鼠喜歡樹籽。
白查干說,我沒有。
花栗鼠說,你剛才說分別了,你要把羊帶走嗎?
白查干說,是的。他是別人的羊,我只是個放羊的小孩。
花栗鼠說,我們不愿意讓羊走,他是我們的朋友。我喜歡說話,如果羊走了,我跟誰說這些話呢?
白查干說,可是我們要回家呢,走很遠的路。塔娜的舅母還要生小孩呢。
狍子說,我們聽不懂你說的塔娜的舅母生小孩這些話,你不能再待一會兒嗎?羊也喜歡待在這里。
羊說,擺脫了鐵絲網,我愿意在這兒多待一會兒。
塔娜說,再待一會兒吧,多有意思??!離開這里,我們再也見不到會說話的太平鳥、花栗鼠和狍子了。他們不會到村里,到了村里他們也不敢說話。
白查干說,好吧,再待一會兒。
10、白查干講故事,花栗鼠計算他講了多少句話。
一望無際的草原,到了夏季四五點鐘,天空會出現傍晚的氣象??諝獗戎形绺映蚊?。天空的藍色漸漸變深,西方天際浮現一層金光。這些金光照在草葉和樹葉上,讓它們更有立體感。微風吹過來,帶來一些涼意。再過幾個小時,風會變大一些,比現在還涼,青草的氣味比白天更加濃郁,那種涼意仿佛讓人置身一潭水中,氣味沁人心脾。天還沒有黑,鳥飛得越來越低。不費力氣就可以辨出各種鳥的鳴叫。等天空完全黑下來,草原上比鳥鳴更響亮的是夏蟲的鳴叫,那種聲浪可以稱為鋪天蓋地。
塔娜說,我有點餓了。她問白查干,你不覺得餓嗎?
他們倆今天夠忙,從山崖上救母雞,然后逃出沼澤地,接著和動物們對話,最重要是找到了羊。這些事情完成之后,肚子提醒他們該吃東西了。
狍子說,你喜歡吃稠李嗎,黑色的漿果,很甜哦。我領你們去采稠李。
花栗鼠說,你們不要跟狍子走,我帶你們去吃野草莓,很好吃的。
白查干對塔娜說,你跟狍子去采稠李,吃完給我帶回來一些。我和花栗鼠采野草莓,給你也帶回來一些。我牽著羊,他也餓了,該吃草了。
狍子把塔娜領到生長稠李的地方,這里的稠李又大又甜。
塔娜吃得很高興,她家村邊上的草地也有稠李,但半天也采不到幾顆,這里到處都是。塔娜后悔沒把那只兜子帶來裝稠李。她吃夠了稠李,剩下的放在衣襟上,兜著走回來。半路上,她在羊飲水那個泉眼邊上趴著喝了一通泉水。正像羊說的,泉水又甜又軟,進到肚子里好舒服。
塔娜回到鐵絲圍欄那里,白查干也回來了。他倆交換了野果。白查干得到了稠李,塔娜得到了野草莓。他倆坐地上又吃了一陣,肚子完全吃飽了。
晚風吹過來,西方天空浮起一顆又大又亮的金星。所有飄向西方的云朵都被染上金紅,好像一艘艘在天空燃燒的戰船。四周暗下來,像前邊說到的,蟲子開始合唱。當一萬只,也許一億只蟲子同聲鳴唱時,你感到大地無比遼闊,蟲子們為此放聲高唱。
天空漸漸變得深藍,有皮凍的質感。星星總有本領從藍皮凍的夜空鉆出來,向大地張望。
塔娜喜歡這種氛圍,她覺得當一個動物真好,每天都享受到大自然的光影氣息,還有稠李、草莓和泉水。她對白查干說,我們今晚就住在這里,對嗎?
白查干說,天這么晚,我們不能再走路了。
塔娜說,在這里睡覺多好啊,就像花栗鼠一樣,自由自在。
白查干問身邊的狍子,這里有狼嗎?
母雞麥拉蘇咯咯叫起來,塔娜俯身聽,麥拉蘇說天黑的時候不要提狼的名字。
塔娜告訴白查干,麥拉蘇告訴你,不要說那個詞。
白查干猛然想起,在牧區蒙古人不能把狼叫狼。傳說人說狼這個字時,狼在一百里地外也能聽到,會跑過來。牧民們一般把狼叫作天狗,或者叫那個老爺。這是禁忌。
白查干點點頭,對狍子說,你還沒有回答我。
狍子說,我沒有看過你說的那個動物,我見過狐貍。
白查干走到泉水邊上,把那里的石塊拿來四五塊,放在身邊,以備不測。
塔娜說,我們不能就這樣睡覺,太有意思了,睡不著。
白查干說,我們講故事吧。
狍子問,故事好吃嗎?
塔娜哈哈笑,說故事不是吃的東西。
花栗鼠問,它是什么?
白查干說,它是有意思的事。
狍子問,有意思的事在哪里?
白查干說,在我們肚子里。
花栗鼠問,你把它吃下去了嗎?
白查干說,不是吃下去,是把它說出來。
狍子問,你是說吐出來吧?
塔娜笑得在地上打滾兒。
白查干說,講故事是用語言把一件事說出來。
狍子問,你為什么要說這件事?
白查干說,為了告訴你們。
狍子問,告訴我們什么?
白查干說,告訴你們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狍子說,那你說吧。
太平鳥落在羊的背上,說我先講個故事。最有意思的事是吃蟲子。
塔娜說,接著說啊。
太平鳥說,說完了。
白查干說,故事不能用一句話結束。
太平鳥問,應該用幾句話結束?最有意思的事是吃蟲子,吃蟲子,吃蟲子,三句,行嗎?
白查干說,講故事需要好多句,也許是三十句,也許五十句,內容不一樣。吃蟲子,吃蟲子,吃蟲子。三句內容一樣,算一句。
狍子問,說那么多句干什么?
白查干說,我覺得我沒辦法把我心里的話告訴你們。
花栗鼠雙爪扶地,做了一個倒立的姿勢。他對白查干說,你試一試倒立,會不會幫助你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白查干說,我不用倒立。我向你們說一個故事吧。有一天,有一個人喝醉了。
太平鳥問,什么是喝醉了?
白查干說,這個人喝酒喝得太多,走路晃晃蕩蕩,就是喝醉了。
太平鳥問,他為什么要這樣?
白查干說,我剛才說他喝醉了。
太平鳥問,喝什么喝醉了?
白查干說喝酒。
狍子問,酒是什么?
白查干說,算了,我再換一個故事。有一天,有一條魚在河里游。
花栗鼠說,兩句了。
白查干瞪了花栗鼠一眼,說,這條魚游著游著被身后一條大魚吞進肚子里,因為那條大魚嘴很大。
花栗鼠說,四句了。白查干頓一下,說這條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到大魚的肚子里的。
花栗鼠說五句。
白查干說,魚用自己的嘴碰碰這里,碰碰那里,覺得這個屋子的墻壁都是肉的。
花栗鼠說八句。
白查干用手拍草地,說,你不用替我數幾句,你要數的話,我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講故事了。
花栗鼠說,再加三句,十一句。
塔娜說,花栗鼠你閉嘴,我們來這里看到羊垂頭喪氣,他一定是被你的話語給弄蒙了。
白查干說,小魚想,我一定要逃出這個房子。他使勁往前游,但大魚肚子里沒有水,他游不動。他往回游,也游不動。他想這怎么辦呢?這時候,大魚一張嘴吞下一個螃蟹。
狍子問,螃蟹是什么?
白查干說,螃蟹是在水底生活的硬殼的生物,他有一雙像鉗子一樣的螯,能夾碎一切東西。
花栗鼠小聲說,二十四句,還有六句就三十句了。
白查干說,螃蟹在大魚的肚子里和小魚見面了,小魚問你是誰?螃蟹說我是螃蟹,你呢?小魚說我是小魚。螃蟹問,你到這里來旅游嗎?小魚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來到了這里。螃蟹說,這是一個陰謀,我救你出去。他拿尖利的螯鋸大魚的肚子。他先把大魚的腸子鋸開,然后鋸他的肚皮。肚皮被鋸開后,河水涌了進來,小魚終于見到水了,他跟著螃蟹游出了大魚肚子,在河里盡情游玩。
花栗鼠忘了數多少句了,他問白查干,螃蟹在大魚的肚子里鋸他腸子,大魚不疼嗎?
白查干說,會疼的。
花栗鼠說,螃蟹為什么這樣殘忍?
白查干說,他想從大魚肚子里逃出來。
花栗鼠說,可以從大魚屁眼鉆出來,何必鋸他腸子呢?
狍子說,既然小魚和螃蟹已經逃出來了,你沒有必要說這件事。假如他們還在大魚肚子里,你告訴我們,一起想辦法救他們。他們都出來了,說這個事有什么意思?
太平鳥說,你這個故事根本沒有提到吃的東西,所以我不愛聽。
花栗鼠又問,螃蟹和小魚逃出大魚的肚子之后,大魚說什么沒有?
白查干說,大魚什么也沒說。
花栗鼠說,大魚應該說,我還要把你們吞到肚子里。
白查干說,大魚肚子漏了,他們還會逃出來的。
狍子說,我聽不出來你這個故事哪里有趣,你們人類經常講這樣的故事嗎?大魚把小魚吞到肚子里,螃蟹把大魚的肚子鋸破了。
白查干說,這不是人類經常講的故事,人類的故事你們聽不懂,老是問酒是什么,什么叫喝醉了,所以我沒辦法給你們講人類的故事。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