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2年第3期|老藤:眾神之山(節選)

老藤,本名滕貞甫,山東即墨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現任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黨組書記,系全國“四個一批”文藝名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刀兵過》《北地》《北障》《銅行里》等9部。小說集《黑畫眉》《熬鷹》等8部。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3部。曾獲東北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獎、《湘江文藝》雙年獎、百花文學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等。作品被譯為英、德、法等六種文字。長篇小說《戰國紅》獲第十五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
導 讀
這是人內心的選擇和較量,也是人神之間的爭奪,是不同發展理念之間的沖突與分歧,傳統與現代,環保與經濟,仰或兩者之間,又能找到一種協調共進的可能?
眾神之山(節選)
老藤
……
我覺得南顏武這話不無道理,我記得有一種中藥似乎就以六神命名。的確,六神不寧,人心不安,有個安心立命的去處對村民來說至少沒壞處。
南顏武抬頭望著金鼎山許久,才接著說:鐘離老師的話在他心頭上打了一個拔不動、卸不掉的楔子,每次提起金鼎山,耳邊總會響起鐘離老師帶有沈陽口音的這段話。鐘離老師后來當了區政協委員,還專門寫過一份重建真武廟的建議,建議當然被歸檔處理,領導們都在忙招商引資,誰有閑暇去建一座廟呢?
莜莜說去找姜錫山不僅要講六神故事,還要講鐘離老師的故事,鐘離老師對姜玉龍可是有再造之恩。南顏武點點頭道:鐘離老師在金城醫院住院時我和姜玉龍、鼻涕蟲前去探望,身上插滿管子的鐘離老師已經無法說話,見到三個弟子,他深陷的眼窩似乎亮起一絲微弱的燭光,緩緩地抬起右手,用拇指和小指做出一個六的手勢,我們三個都知道這個手勢代表什么,鐘離老師指的是六神。鐘離老師去世前將一部未完成的手稿給了我,文稿的題目叫《六神全傳》,這是鐘離老師后半生全部心血所在,文稿我基本整理完,也聯系了出版事宜,待重建真武廟啟動之日,可作為珍貴的禮品贈送來賓。
商定好下午去鎮政府后,莜莜先回去忙了。我問起莜莜的情況,老凱做了介紹。莜莜公司運行平穩,家庭生活卻不盡人意,問題出在國外的老公身上,莜莜老公在國外搞轉基因種子研究,有些名氣,催促她出國,她卻不去,兩人一個不回,一個不去,就這么擰著,牛郎織女一樣生活。南顏武說莜莜要強,莜莜丈夫也是不妥協之人,兩強很難聯合,一剛一柔才符合夫妻之道。
我問如果建廟手續辦下來,建廟資金如何解決,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南顏武說已經想好了,舍出一張老臉拉贊助,為了六神有家,丟不丟人無所謂。我聽后覺得可行性不大,南顏武面子矮,從不張口求人,他曾說文人最要緊的骨氣是什么?就是萬事求己,做到了這一點,就不會趨炎附勢、仰人鼻息。這樣一個傲骨錚錚的文人,怎么能低三下四去拉贊助?但我沒有說出自己的懷疑,南顏武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他能這樣說,也許已經有了打算。
老凱說泥塑不用花錢,他全包了。南顏武說:我雖不懂泥塑,但我相信老凱會帶著感情來塑造六神,有了感情澆灌塑像才會煥發神采,冷冰冰地塑造,出不了打動人心的好作品。
在那張老船木桌上,我、老凱與南顏武夫婦開始吃午飯。午飯很有漁村特色,玉米餅子、蝦醬、土豆絲炒芹菜,還有一盤水靈靈的小蔥。天變得悶熱起來,鐵架上的紫藤仿佛是一面綠色的棉被,似乎要將老船木茶桌捂出汗來。棗樹上的蟬越叫越歡,像是在催促什么。吃過午飯,南顏武摘下眼鏡擦拭一番,重新戴上眼鏡后說道:你們知道真武廟的樣子嗎?我們都沒有說話,三進的真武廟只在傳說里,具體長什么樣真說不出來。那是與眾不同的一座廟宇,山門巍峨,壁立如鐵,令旗黃瓦,窗欞都是雞翅木所制,鐘磬之音繚繞,古槐銀杏參天,香火晝夜不息,超凡脫俗,壯麗輝煌!
我猜想這是南顏武心目中要復建的新廟模樣,至于舊廟,因為沒有留下照片,很難弄得清。迷戀日久,易生幻覺,南顏武的描述恰好證明了這一點,這一刻,我覺得南顏武像孩子一樣可愛。
三
下午單位有事我得趕回城里,沒能一起去見姜錫山,事情經過是聽莜莜說的。
莜莜說鎮政府很氣派,原本四層紅磚辦公大樓新貼了白瓷磚,乍看,醫院般衛生。大院被鑄鐵柵欄四四方方圍起來,栽了成排的水杉,大門兩邊蹲著兩只灰色的石獅子,可惜雕工粗糙了一些,獅子旁各站一個身材魁梧的保安,皮膚黧黑,像孔武有力的康巴漢子。這一切都是姜錫山當鎮長后發生的變化。姜玉龍為此提醒兒子:官不修衙,客不修店,鐵打衙門流水官,說不定哪天就調走了,把辦公樓整這么高調干啥。但姜錫山有自己的理論,只要自己說了算,就必須按自己意志辦,要不還當這個鎮長干啥?辦公樓破頭齒爛的,怎么招商引資?
望著威嚴的鎮政府辦公樓,南顏武頗有感慨,說現在鎮政府比過去的縣政府還有派頭,當年他分配到縣政府大院時哪有什么保安?就一個退休的老大爺在收發室看大門。后來縣變區很長時間也沒有保安,收發室就是兩個倒班的退休老大爺,現在可好,連鎮政府都這么講究了。
不得不說,姜錫山對長輩還算客氣,在會客室很正式地接待了南顏武、莜莜和老凱,工作人員端來三杯紅茶,茶色儂釅,像普洱茶,又像黑茶。姜錫山身材高挺,可見當年能考上體育學院是有體能基礎的。莜莜心想難怪姜玉龍壓不住兒子,兒子比他高出一頭,和兒子說話需要仰著臉,氣勢上先輸給了兒子。姜錫山體育學院畢業后被選調成了公務員,工作上敢抓敢打,有拼勁,就小步快跑提拔起來當了鎮長。兩個月前亮甲鎮黨委書記另有任用,書記位置空缺,全鎮上下都傳說他會接班,只等著組織部來走程序了。
三位長輩來鎮里一定是有事了,姜錫山明知故問。
南顏武說:錫山啊,我們今天來是想給你講講六神的故事,你擠出點時間把這個故事聽完,可否?
姜錫山哈哈大笑,說聽故事有什么不好,他從小就喜歡聽故事,六神的故事他也聽父母講過一些,再聽一遍也無妨。
南顏武用他獨有的男低音開始了講述。
600多年前,也就是金家村百姓說的“老年間”,金鼎山上有座真武廟,與別的真武廟供奉真武大帝、碧霞元君不同,我們這里的真武廟供奉著六位真神,也就是廣寧神、百戶神、朱佩娘、槐樹神、藥師神和稻谷神。六神進廟時間不同,但他們都是實實在在的真人,所以我說他們是真神。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尊卑,六神不能無主,金鼎山真武廟的六神之主是廣寧神。
廣寧神可了不起,他的塑像位于正殿中央。據金城方志記載,廣寧神塑像真人大小,披甲執寶劍,戴尖頂紅纓帽,髯如關羽,雙目如炬,相貌莊嚴。廣寧神本名劉榮,直隸人,代其父之名劉江從軍,因屢立戰功官拜總兵。后倭寇作亂,遼東沿海不得安寧,朝廷派劉江鎮守遼東,抗倭固防。
那時還沒有金鼎山的名字,金家村也不過是個漁村,山與村統稱望海堝。劉江上任后踏查沿海,走到望海堝時覺得此處地勢非同一般,站在堝頂,數十里海岸盡收眼底,晴朗之日甚至可望見大海深處的廣鹿島。于是他奏請朝廷,在望海堝建起了一座軍事城堡,作為抗倭據點?,F在城堡雖然不見蹤跡,但600多年前可是千戶之所。古人說名不徒生,譽不自長,想讓人崇拜總得有點理由吧,天底下最現實的就是百姓,你施恩百姓,百姓還你叩拜,你欺侮百姓,百姓還你詛咒,要不百姓憑啥世世代代供奉你?難道就因為你是個官?劉江被奉為廣寧神,是因為望海堝大捷,這可是寫進《明史》的一役,劉江一戰成名,封侯封神!望海堝大捷發生在明永樂十七年六月十五日,當時,倭寇1500人分乘31艘海盜船來犯遼東。以往,倭寇一登陸,畏敵如虎的守軍便望風而逃,丟下百姓任倭寇欺凌屠戮。這次,倭寇同樣也沒把明軍放在眼里,在青云河口上岸后,尚未列隊,便看到遠處鄉路上有一騎騾子的紅衣女子和幾個仆人在趕路。倭寇猜想這一定是富戶人家回門的媳婦,便一窩蜂般追上去,一直追到望海堝。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是劉江的誘敵之計,官兵早在望海堝布下口袋陣,專等倭寇自投羅網。這邊在紅衣女子誘敵深入的同時,那邊劉江派的姜百戶帶兵悄悄斷了倭寇退路,將31艘帆船全部鑿沉。此戰大敗倭寇,1500名倭寇半數做了刀下鬼,半數被生擒,無一漏網。此戰之后,一提遼東倭寇便心驚膽寒,百余年間未敢再犯遼東。朝廷為表彰劉江,封其為廣寧伯,敕建劉江祠,這便是后來真武廟里的廣寧神。
姜錫山受過高等教育,當然懂些歷史知識,聽到這里插話問:朝廷明明封的廣寧伯,怎么又成了廣寧神?一個有戰功的總兵封侯封伯是常理,封神似乎就有點問題,皇權再大也不能給活人封神,廣寧神是誰封的?
南顏武指了指胸口道:人心。
人心?姜錫山下意識問了一句。
對,就是人心,百姓之心生神養神,活神都靠人的心血供養。永樂十八年劉江病逝,廣寧伯的封號傳過洪熙至宣德,免受倭寇侵擾的遼東百姓自發將劉江祠改為真武廟,廣寧伯便成了廣寧神。
莜莜說她覺得姜錫山聽進去了,因為姜錫山聽到這里時扭頭看著會客室的東墻有些發呆,東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是行草體寫成的辛棄疾作品,開篇便是“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莜莜說人發呆的時候,其實是被戳中了思想的穴位,不會發呆的人,思考問題不會有深度。
老凱接上南顏武的話說:人心能生神養神這話不假,我爹說人心是上乘厚土,功高德劭,塑像天成;無功無德,巧匠難為。我父親20年前曾受雇給一個有錢人的家廟塑像,有錢人祖上在20世紀30年代是有名的漢奸,這像怎么塑?好歹快要完工了,支撐泥塑的竹竿卻忽然折斷了,漢奸充神,天理難容,后來,父親暗自禱告一番,塑成泥塑后故意沒刻瞳仁,暗諷有眼無珠之意,這活兒才算完工。
你說的是張嵩?姜錫山警惕地問。
那個大漢奸就是張嵩的爺爺,新中國成立后被鎮壓了,金城無人不知,老凱回答說。
南顏武剛講完廣寧神,便有工作人員來找姜錫山,說金鼎山項目投資商來了,在會議等著呢。姜錫山起身道:不好意思了三位前輩,我不能慢待了投資商,你們知道,財政實行包干政策,沒人投資就沒有稅收,沒有稅收我無法給七站八所的干部,還有教師、醫護人員開餉呀,六神故事我下次再聽好不好?
六神的故事開了個頭便被打斷,言猶未盡的南顏武很是不甘,說那就下次再來,把六神的故事講完整。
這次見面,莜莜沒有插話,她說姜錫山的態度還過得去,似乎沒有失禮之處。
四
第二次去鎮政府的經過還是莜莜告訴我的,莜莜記憶好,能原話復述當時情景。去之前,南顏武讓我找翁部長給姜錫山打個招呼。翁部長愛好書法,一年前經我介紹開始跟南顏武學書法,專攻顏體,字寫得有根有蔓。翁部長是名校畢業,愛好雅而不俗,除了書法還喜歡篆刻,對南顏武頗為尊敬。南顏武本來可以自己找翁部長,但他有知識分子的小自尊,寧可拐個彎讓我出面自己也不開口。我專門去見了翁部長,翁部長聽說找姜錫山,半開玩笑地說:怎么?羽翼尚未長齊就撲棱翅膀了?南先生是他能慢待的嗎?翁部長立馬就給姜錫山打電話,讓他好生接待南先生一行,說南先生是書記、區長的座上賓,屈尊去拜訪你,你要知道輕重。翁部長電話果然管用,這次姜錫山接見特意上了草莓和干果,茶也換成了新上市的綠茶,鵝黃帶綠的龍井春芽在玻璃杯里自由舒展,看上去令人心安神靜。南顏武一行剛落座,姜錫山就挺胸抬頭大步走進來:南叔、梅姨、凱叔,讓你們久等啦!姜錫山穿一件帶鱷魚標志的黑色T恤,眼亮面紅,氣場逼人。南顏武說我們也是剛到,不好意思又來叨擾你啦,上次六神故事沒講完,心里總覺得是個事兒,這次來接著講,你不會厭煩吧?姜錫山笑著說:您老就別兜圈子了,唱二人轉也沒這么長的過門兒,有話就直說吧,是不是為了那個山門來找我。
南顏武道:我覺得應該把前因后果說清楚,否則修山門就顯得有些唐突。姜錫山道:這事雖然驚動了翁部長,但并不唐突,因為在翁部長打電話前我爹也找過我,讓我在修山門這事上通融一下,還說于官于私這忙都應該幫。但這事著實復雜,在山頂上建山門與規劃不符,規劃是紅線,紅線是帶電的高壓線,誰也碰不得。
南顏武說:聽人講在亮甲鎮沒有你辦不成的事,你打個噴嚏整個金鼎山都會搖晃,再說我也問過,金鼎山規劃是鎮里做的,區市尚無規劃編制。
姜錫山哈哈笑了兩聲:說我能辦事那是抬舉我,至于規劃問題嘛,鎮級規劃也是規劃,規劃定了,哪能隨便改?停頓了一下他扭過頭問:南叔,你建山門僅僅是個“喂子”吧,是不是想釣大魚?“喂子”是當地漁民對魚餌的俗稱,姜錫山是海釣高手,什么喂子釣什么魚心里一清二楚。
莜莜心想還是開門見山好,在建廟一事上用不著藏著掖著,便忍不住插了一句:當然是要建真武廟啦,不然建個空山門有何用?
姜錫山又哈哈笑了幾聲:原來是耗子拉木锨大頭兒在后面。說實話,你們的想法我早就知道,我爹一直在磨我,讓我妥協,還說你們這個“五老聯盟”能量不小。南顏武說:我們五個都是金家村人,有共同想法而已,哪里有什么“五老聯盟”。姜錫山皺起眉頭問: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費勁巴力重建這個廟有啥意思?投資不少,還沒回報。
南顏武道:回報有兩種,一種能看得見,一種是看不見的。你一定知道鐘離老師,他是我們五個的引路人,他說建真武廟的回報是人心,人心無價。我們五個人上小學時鐘離老師就告訴我們,等將來條件成熟一定要把真武廟恢復起來,讓六神有個安身之處,讓金家村人有個立心之所。
這話就有點玄了,姜錫山說,所謂神仙無非是傳說而已,聽個樂子尚可,照著去學不可思議,生活中誰能成八仙?哪個能像孫悟空會七十二變?歷史上毀掉的東西多了,哪能都恢復得起?圓明園到現在還在那里撂著呢。姜錫山嘴角撇了撇,似乎有話要說,又適時打住,他面前畢竟是三位長輩。
南顏武道:六神并非神話傳說,他們都曾是血肉之軀,六神中還有你們老姜家一個,你知道嗎?
姜錫山搖搖頭道:我知道有個姜子牙?
那太遠了,我指的是眼前的金鼎山,南顏武說。
姜錫山搖搖頭。
莜莜說:你還是給錫山接著講六神故事吧,他當鎮長,多了解些當地的歷史不會虧吃。南顏武見姜錫山沒有拒絕的表情,就接著上次話題開始講述。
金鼎山六神中居第二位和第三位的是一對夫婦,男的姓姜,被封為百戶神,女的叫朱環,封神后叫朱佩娘,兩人是望海堝大捷中的英雄,塑像在真武廟供奉了500多年。百戶是官職,以官職稱神的從古至今只有你這個本家一人。南顏武不失時機做了強調。
姜錫山眼睛一亮:那您老就說說吧,我愿意聽。
百戶神本名姜龍,百戶乃世襲官職,六品官,手下有兵士百余人。姜龍的駐地在金城外的龍王廟,因為抗倭臨時調來,方志記載他使紅纓槍,穿鐵鎖甲,美髯黃臉,頗有戲曲里的林沖之相。望海堝之戰姜龍兵馬雖不多,卻起到了奇兵制勝的作用。倭寇從廣鹿島方向來襲時,總兵劉江做了周密安排,讓駐守青云河口的姜龍放過倭寇,待倭寇撲向望海堝后,迅速消滅留守倭寇,鑿毀寇船,斷敵退路。倭寇十分狡猾,大部隊登陸,每條倭船都留下一個守船的以防不測。倭寇登陸后一般會逢村進村,見戶入戶,目的是殺人越貨。為了快速將倭寇引入望海堝伏擊圈,劉江讓姜龍使用誘敵深入計。姜龍夫人朱環主動請纓實施這一計謀并冒險完成了任務。朱環是金州衛指揮僉事的女兒,這個職務相當于現在的副師長,母親是海西女真,母女皆不裹腳,因出身行伍之家,朱環喜戎裝、識天象,研讀兵法,算得上女中丈夫。朱環被封為朱佩娘,并非因為抗倭大捷,而是因她生來就有預測天氣的神通。當地漁民出遠海前都來問她,她說可,便會平安無事,說不可,必有風浪之險,漁民便以朱佩娘稱她。對此我對她也做過研究,朱環預測天氣的本事絕非空穴來風,就像宋代的林默娘,其身體對天氣海象變化格外敏感。朱環在世時,金家村漁民出海沒有出過大的海難,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而與金家村相鄰的大李家、大王家兩村,幾乎年年都能聽到青壯婦女披麻戴孝的哭號聲。
話又說回來,那天清晨朱環身披紅斗篷,騎一匹黑騾子,帶著六個裝扮成女子的軍士從田間鄉路上朝望海堝方向匆匆趕路。登陸后倭寇看到遠處這樣一個紅衣女子頓時來了精神,狼群般追趕上來。倭寇沒有馬匹,要攆上騎著騾子奔跑的朱環并不容易。倭寇一路追著朱環,直追進了望海堝城堡,結果鉆進了劉江布好的口袋陣。望海堝那邊火光沖天、殺聲震天,姜龍這邊將守船倭寇輕松拿下,31艘寇船通通鑿沉海底,望海堝一戰取得完勝。
夫妻倆都是大英雄!姜錫山豎起拇指說,這事如果拍個電影肯定叫座。
我們應該記住并善待他們,而記住他們最好的方式是讓其回歸原本的牌位,南顏武說,他們都是英雄,如果我們今天不善待英雄,以后誰還愿意當英雄。
那倒是,這夫妻倆確實值得供奉。姜錫山嘴唇微張,右手食指弓起來一下接一下敲著沙發扶手。應該是由南顏武講述的百戶神和朱佩娘讓他產生了聯想。
南顏武接著說:重建真武廟,就是為了安放六神的牌位。姜錫山問:建真武廟的資金落實了嗎?
南顏武說:還沒有,只能一邊干一邊集資,不過這事肯定能成,國內有名的寺廟都不是一年兩年建成的,國外一些教堂建設周期長達百年。
姜錫山笑了道:南叔呀,你這是要打持久戰啊,想當化緣和尚,一磚一瓦地積攢,那不建到猴年馬月去。
只要你把山門批了,其他事我一件件慢慢辦,肯定都能落實。南顏武說這話底氣不弱,事實上他確實做了規劃,方案也不止一套。
這樣吧,南叔,我成全你這個想法,但要另行選址,在金鼎山萬萬不行,姜錫山說。
南顏武愣了一下:真武廟不在金鼎山還是真武廟嗎?就像故宮,搬離了北京建得再好也是贗品。他不解地望著姜錫山。
翁部長打來了電話,您又是我爹的發小,老凱叔看著我長大,梅姨對我家更是一向不薄,既然都不是外人,我今天就實話實說吧,金鼎山一帶包括金家村是鎮里規劃的臨港工業園區,將來金家村要整體搬遷,金鼎山要取石填海,青云河口將建成一個現代化的原油碼頭,所以這個項目不能批。
海岸線那么長,園區可以另選址呀。南顏武越發不解,為什么要把臨港工業園區建在金家村,金鼎山一帶發展旅游更合適。
規劃可不是您想的那么簡單,作為臨港工業園區,主要是為港口碼頭配套,選擇金家村是考慮金鼎山取石填海方便,運輸成本低。
這是上面的決定?南顏武問。
姜錫山拍了拍胸脯說:這是我的主意,身為金家村人,總該為金家村著想,工業園區一旦建成,金家村里就實現了產業轉型,不用靠捕魚和那點稻田過日子,一步跨入工業化。
南顏武感到渾身發涼,兩手有些哆嗦,努力抓住沙發扶手,他知道姜錫山是好心,所說也是實話,但果真如此金鼎山就徹底毀了,真武廟不能重建不說,金家村那一千多畝稻田就會變成廠房庫房,金家村也就不復存在。
莜莜問:這么說,我的稻田也要占?我的租賃合同可是30年。
放心,梅姨,鎮里會補償的,而且補償金一定會讓您滿意。姜錫山笑著說。
南顏武努力平息著呼吸,放慢語速說:工業園區每個鎮都有,有的鎮還不止一個,我知道有的園區因為沒有企業入駐已經荒廢,亮甲鎮為啥還要跟風呢?可以肯定地講,因為工業化會自我淘汰,將來所有工業園區都留不下,而真武廟則不同,真武廟建成后作為文化遺存將留給后人。
看問題要有大視野,總是盯著一座廟、幾個神,那東西不能當錢花、當飯吃。作為鎮長我考慮的是稅收、績效和當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姜錫山道:南叔,翁部長的面子我必須給,三位長輩的話我也不能不考慮,在這里我表個態,真武廟可以恢復,但手續要齊備,地點要另選,這就是我的態度,可以吧?會客室門口探進一個腦袋,說辦公室有電話找鎮長,姜錫山起身去接了。
不一會兒,姜錫山回來說不好意思各位長輩,區領導要到青云河調研碼頭選址,我不能聽你們講故事了。姜錫山走后,莜莜看著南顏武道:六神故事你只講了三個。
我們還會來的,南顏武臉色很難看,肩膀溜得愈加嚴重,像膀子脫臼一樣。六神故事一定要講給他聽,不講完我不會死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