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2022年第5期|江少賓:墻上的祖先
“是先請下來,還是怎么搞呢?”二哥站在堂屋中間,自言自語,愁容滿面地打量著墻上的遺像。我只能沉默。遺像一旦掛上墻就不僅僅是遺像了,而是供后輩敬奉的祖先,不能隨便動的——動遺像和動墓碑性質一樣,都是不太吉利的、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去做的事——二哥久居牌樓,他不知道的規矩,我就更不知道了。然而,老屋年久失修,遮不住風,擋不住雨,眼看就要倒了,我們總不能聽之任之,不管不問,任憑祖先的遺像被埋在廢墟當中吧?
更棘手的是,牌樓沒有先例,也就是說,二哥將是第一個重新安置祖先遺像的人。
父親從老屋往生才四年,音容宛在,遺像還是新的。四年間,每次推開那扇形同虛設的木門,我總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耷拉著白蒼蒼的腦袋,同往日一樣落落寡歡,手邊擱著一杯茶……母親過世后,父親在城里寄居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堅持一個人生活,自己買菜,做飯,自斟自飲。不冷不熱的好天氣,他會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在大街小巷間漫無目的地穿行,累了,再把自己交給任意一輛公交車,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來。他漸漸習慣于使用電飯煲、微波爐、電冰箱、洗衣機、熱水器……漸漸習慣于“飯后百步走”,和那些優哉游哉的城里人一樣,徜徉在橘紅色的余暉里,臉上掛著安詳的笑容。這些顯而易見的變化令我們無比欣慰,誰能想到呢,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他心心念念的,還是牌樓那幾間弱不禁風的老屋。每次一家人聚餐,他總要翻來覆去地,祥林嫂一樣念叨:刮臺風了,落暴雨了,下大雪了,小瓦估計壓不住了……老屋四壁空空,最值錢的家什是一臺黑白電視機,14英寸,沒人要的,有什么可惦記的呢?我們輪番勸慰,他默默地聽著,聽到最后,兀自呵呵呵,不解釋,不爭論。
我一直以為,父親年事已高,思想到底還是守舊了。直到他從老屋往生,我才幡然醒悟,那個我們喚作“老頭子”的人已經不在了,他的肉身化成一股青煙,和我們陰陽兩隔。綠水東流,田疇空蕩蕩,他走過的腳印已經被風吹走了。他帶著社員們一鍬一鍬挖出來的當家塘已經成了一汪死水,散發著陣陣惡臭。他費盡心力疏通的灌溉渠早已無人問津,淤塞著荊棘、雜草以及各種生活垃圾。他承包過六年的輪窯場已經淪為一座死寂的廢墟,遍地瓦礫間,散布著人畜和鳥類的糞便。光天化日之下,他栽在房前屋后的幾十棵香樟樹被人明目張膽地砍走了,在家的老人遠遠地望著,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出面阻止……但凝聚他大半生心血的老屋還在(風化的外墻像歲月斑駁的臉),他慣常使用的鋤頭還靠在墻腳(他披星戴月地扛在肩上,曾是田畈里一道矚目的風景線),他燙酒的陶瓷杯還擱在碗櫥里,深褐色,微微泛紅,仿佛余溫尚在。他自己選定的遺像(照片底部注有姓名和身份證號碼)還掛在老屋正面的墻上,遺像上的他天庭飽滿,嘴角含笑,仿佛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這一切都是他在過的毋庸置疑的證據——與其說他是在意老屋,還不如說他是留戀煙火人間。
父親晚年做過一件大事。他多方奔走,募集資金,修葺了祖父的墳塋,為過世多年的祖母立了一塊碑,第二年清明,又把五服以內能聯系到的親戚召集到牌樓,集體掃墓。那是一支五十多人的龐大隊伍,有公務員、職員、教師、律師、畫家、醫生、媒體從業者、自由職業者、個私經營戶、農民工、農民……這些五服以內的親戚,很多我已經對不上號了,之前沒有見過,此后也再無聯系。那個久雨初晴的上午,父親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襯衫,胸有成竹地站在親戚們中央,滿面紅光地回溯血脈的源頭,述說一代代人口口相傳下來的各世祖。那一次,親戚們真是給足了父親面子,他們毫無怨言地聽從他的安排,在規定的時間,分頭趕到那個叫“磨擔尖”的小山坳。一個都不少。
磨擔尖離牌樓至少一百五十里。那時候,父親已經七十八歲了,居然一個人找到磨擔尖,憑著年少時的模糊記憶,在一堆又一堆亂墳中尋到了七世祖。那個我們誰也沒有見過的人近乎是個傳奇,他從江西婺源一路向北,最后看中了枕山臨水的磨擔尖,不走了,扎下根來,結婚,生子,開枝散葉。磨擔尖地勢高,遍地砂石,種不了莊稼,養不活人,他便想著在水里討一條生路。磨擔尖主峰尖尖,左右兩條山脊魚背一樣綿延,遠遠望去,就是一個弧形的大靠枕,擁著波光粼粼的菜子湖。菜子湖是長江的支流,淡水魚類極為豐富,常見的有鯽魚、鯉魚、鯰魚、鰱魚、鳊魚、皖魚、刀魚……幾十種之多。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水性極好,盛夏的夜晚,經常抱著根扁擔,躺在水面上睡覺。這怎么可能呢?大家都笑了,父親不滿地咳嗽了一聲,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沒見過,我也沒見過,但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不會錯!
那個我們誰也沒有見過的人成了菜子湖南岸第一個漁民,他扎了張竹排,削了根長篙,仗著好水性,赤手空拳地下水了。菜子湖風高浪急,他在風浪里搏擊了一天,結果一無所獲。落霞與孤鶩齊飛,余暉映紅了他沮喪的臉。那一夜,他枕著竹排,仰望星空(寶藍色的星空湖水一樣沁涼),愁腸百結。那一夜,他聽見磨擔尖濁重的呼吸、菜子湖澎湃的心跳,魚群在竹排四周旁若無人地巡游……沒人知道那一夜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在后人的傳說里,他忽然無師自通,在長篙上綁了把鋒利的鐮刀——這個劃時代的舉動,標志著他成了一個真正的漁民——手起刀落,刀刀見血,魚,魚,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魚,他像收割稼禾一樣收割煙波浩渺的菜子湖。那是他一個人的湖,他近乎赤條條地站在竹排上,放聲高唱自編的漁歌——
菜子湖水深又深
紅尾鯉魚跳龍門
米蝦毛蟹粗黃鱔
還有烏龜和老鱉
菜子湖水清又清
風擺楊柳雨彈琴
云過青天江升到
一竿長篙任我行
啊,任我行——
……
是的,他大名江升,享年五十一歲,三房,五子。他活在我們這一房幾代人共同完成的口述史里,沒有任何官方文字上的佐證。他的老像(畫出來的遺像,牌樓人稱之為老像)是鄉村畫師根據祖父的口述畫出來的,前額鼓突,眉宇寬廣,瓦片一樣的兩頰緊繃繃的,山崖一樣陡峭。第一眼看上去,五六分神似晚年的祖父。他名下的另外兩房人已經散失,大房一直在磨擔尖周邊繁衍生息,稀稀拉拉的,像一盤散沙,怎么也聚不攏,漸漸下落不明;最小的一房傳到一個獨子,參加過渡江戰役,新中國成立后便失去了聯系。
此后,他又無師自通地發明了“扳罾”,網格狀,漏斗形,木把手。雨季的磨擔尖,湖水倒灌,溝溝渠渠都滿了,漫溢成河。他赤著腳,推著扳罾,“哦——嚯嚯嚯——,哦——嚯嚯嚯——”,短一聲,長一聲。長年累月的水上生活,練就了他的手感和直覺,推著推著他會突然慢下來,快速端起扳罾,嘩啦啦,罾里活蹦亂跳的,都是魚。
也就這些了,一個人的全部,看上去轟轟烈烈、波瀾壯闊的一生。今天的菜子湖畔,他編的漁歌依舊在傳唱,只不過,沒人知道誰是“江升”。
七世祖之后,八世祖九世祖十世祖都是漁民,他們的老像和七世祖一脈相承,如果仔細辨認,會發現八世祖的眼角有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十世祖的嘴角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作為活生生的生命個體,他們從幾代人的口述史里消失了,沒有生平事跡,沒有興趣愛好,只剩下幾個并不確鑿的名字——“八世江公:振陽(揚)”“九世江公:四鳴(銘)”“十世江公:傳(船)久”。我不能理解的是,七世祖尚有一塊長眠之地,而屬于八世祖九世祖十世祖的,卻是一片無人認領的亂墳。血脈相連的幾代人,命運竟然如此不同,這是單純的偶然,還是另有不愿讓后人知道的隱情呢?
在歲月的長河里湮滅,被后世遺忘,這是大多數人共同的命運。
我還記得祖父——江滿舟,我確鑿知道的十一世祖,一個勤勞儉樸、忠厚老實的人。他一生最輝煌的業績,是從菜子湖畔的磨擔尖舉家遷到巢山腳下的牌樓——從水里到岸上,幾代人的生活方式由此改變,在那個年代,這無疑是個里程碑式的偉大壯舉,但他自鳴得意的,卻是祖母過世后,他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將五個兒子拉扯成人。
祖母是活活痛死的。適逢梅雨季節,密密的雨幕從瓦楞間瀑布一樣掛下來,織出一條條亮亮的白線。祖父光著膀子蹲在檐下,眉頭緊鎖,苦大仇深地看著瀑布一樣傾盆而下的大雨。在父親年幼的記憶里,祖母一直蜷縮在床上,捂著肚子,喊痛。沒人知道她為什么一直喊痛,也沒人問她為什么一直喊痛,仿佛那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許多年過去,對父親來說,遺像里的祖母已經是一個陌生人,在他腦海里盤桓不去的,是她彌留之際,扭曲的臉上汗涔涔的(像一塊長時間浸在水里的裹腳布),蜷縮在床上(被粗布藍衫包裹著的單薄的身軀),朝他伸出一只枯手……他一個勁往后退縮,一直退到門邊,停住了,單薄的木門成了他最后的依靠,“那已經不像手了,像一條蛇?!边@個怪異的近乎有些不可理喻的念頭糾纏他很多年,直到他慢慢老了,才漸漸卸下壓在心底多年的悲傷和自責。
但他時常半夜醒來,一邊拍床一邊喊,蛇!蛇!
哪里會有蛇呢?
柔和的燈光撫平了他的驚懼,他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沉沉睡去。
一而再,再而三,在他的晚年,夢境和現實的邊界已經模糊了。他整天疑神疑鬼的,足不出戶,要么臥床,要么蜷縮在破舊的藤椅里,長時間一言不發,神情酷似晚年的祖父。
祖父一直沒有續弦,祖母過世時他才四十歲,正當壯年。偶有媒人上門,他總是躲得遠遠的,把幾個邋里邋遢的孩子留在家里。牌樓人看在眼里,動了惻隱之心,里里外外地幫襯,幾個沒娘的孩子,竟也沒吃多少苦。
那時候牌樓只有七戶,四戶姓朱,另外三戶,一戶姓曾,一戶姓唐,一戶姓胡。他們和祖父一樣遠道而來,跋山涉水,最終都不約而同地,在牌樓收住了急匆匆的腳步。
五個兒子,祖父最疼五叔,他時常把五叔帶在身邊,捕魚,賣魚,早出晚歸,風里來,雨里去。大家心知肚明,五叔是被他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五叔遺傳了他的長相和性格,水性又極好,暮年入水依舊“浪里白條”,仰泳,蛙泳,扎猛子……誰能想到呢,五叔死活不肯繼承他的衣缽,他死皮賴臉地,說盡各種好話,五叔高低不應聲。
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慢慢地委頓了下去。
他像往日一樣忙里忙外,只是身邊少了一個“跟屁蟲”。
清官難斷家務事,鄉親們顧不了這些,私底下多次敲打五叔,“你大真是白疼你了啊……”五叔只是笑,高低不應聲。
五叔是個不輕易袒露心跡的人。他既不喜歡漂在水上,也不愿意泡在田里,最終,他不顧全家人的一致反對,選擇了一種閑云野鶴般散淡的日子——游泳,喝茶,玩紙牌,下象棋,雷打不動地收看《新聞聯播》,聽黃梅戲……我行我素興趣又極其廣泛的五叔,成了一個“異類”。
祖父洗腳上岸是否和此有關?我沒有求證,也無法求證。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時,祖父已經老了,彎著腰,走路慢騰騰的,拄著拐棍。他給我最深的印象,一是沉默寡言,“磨子都壓不出個屁來”;二是特別怕冷,剛過白露,他就把火缽從床底下掏出來,讓我母親煨火。母親是童養媳,服侍他幾十年,像熟悉家里的旮旮旯旯一樣熟悉他的生活習慣。每次接過火缽,母親轉身就要翻曬他的棉襖和棉褲。他個子大,腿子長,棉褲夾在晾衣繩子上,像一只迎風招搖的水桶。那件瓦藍色的老棉襖他穿了好多年,胳膊肘子都泛白了,還縫了三四個補丁,但他舍不得扔,一直穿到死。
祖父離世時我只有八歲。那是我第一次經歷親人的葬禮,既懵懂,又好奇,雪白的經幡掛滿了堂屋,祖父的靈屋擺在堂屋中間——一座敞亮的瓦房,前面還圈了一座四方四正的院子,院子里站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紙人,男的戴著帽子,女的扎著辮子,還有一些人提著籃子,扛著鋤頭,挑著擔子,抬著轎子……過年一樣熱鬧。暖陽如瀑,從瓦楞間瀉下來,祖父的靈屋矗在半明半昧間,仿佛他寂然而平淡的一生。聚光燈一樣的光瀑里,花花綠綠的紙人異常醒目,仿佛即將復活。那些栩栩如生的童男童女讓我對祖父的死亡產生了懷疑,或許他并沒有死,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衣食無憂,有童男做飯,有童女洗衣,出門還有人抬轎子,不可思議!那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祖父的老像擺在靈屋正中間,那是一幅炭筆畫,鄉村畫師史成玉最著名的代表作——畫中的祖父目光澄澈,眉毛歷歷可數,嘴角銜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史成玉畫像有個習慣,不看相片,只看真人。祖父是突然間彌留的,史成玉從床頭繞到床尾,一言不發,或站,或蹲,或單膝跪地,長時間盯著祖父。第三天中午,老像送來了,一屋子人驚得合不攏嘴,太像了,栩栩如生。這是史成玉畫的嗎?大家都不信。也難怪大家不信,那么一個胖坨坨的人,怎么學會這個本事的呢!
成玉父母死得早,養父是個道士,高而瘦,駝背,長髯,披著一件長到腳跟的黑袍子。每年臘月,他總要在牌樓住幾天,上午休息,傍晚開始打卦。我記事時,他精力已經非常不濟了,一晚上只打十二卦,打完六卦,成玉不問時間長短,總要拾起道具,安排養父吃晚飯。他不喝酒,不吃腥,冬天只吃兩頓。
卦相不好,道士是要畫符的,或為祛病,或為消災。對道士來說,打卦只是基本功,畫符才是真本事。奇怪的是,每年來牌樓,卻是年邁的養父負責打卦,年幼的成玉負責畫符。半年之后,成玉不愿意畫符了,他要畫像,畫老像。日薄西山的道士空有一身法術,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
道士登仙之后,心無掛礙的成玉終于如愿以償。他沒有繼承養父的衣缽,反倒心無旁騖地奔走在畫像的路上。三娘、五叔、三伯、遠升二爺、冬至大爺、春明大嬸……牌樓人的老像都是他畫的,他畫得多好啊,幾乎和人一個模子。
后來街上開了照相館,但老人還是愿意找他。照出來的只是皮,畫下來的卻是骨??!
皮有什么用呢?和一副沒用的臭皮囊相比,老人們更愿意留下自己的骨。
作為畫師的史成玉很快便贏得了極高的聲望。很多人不知道誰是大隊書記,但方圓數里,誰不知道史成玉??!為了請他上門畫像,有一段時間,甚至出現求畫者堵在他家門口,排著長隊的壯觀景象。
成名之后的史成玉陀螺一樣旋轉在高低不平的鄉村小路上,從滿月的孩子到腰包鼓起來的中年人,他坐在東家的堂屋里、門檻邊、濃蔭下、池塘邊……心無旁騖地畫像。這些肖像畫是要收費的,多少不拘,可以是一條煙,也可以是兩瓶酒,甚至也可以是一麻袋剛剛出土的山芋。但他始終恪守養父的遺訓,免費畫老像,十里八鄉也都知道這個規矩,任何場合提起史成玉,最后都少不了送他三個字:“活菩薩”。
幾十年下來,史成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亡人,畫過的老像足以碼成一座山。它們被敬奉在一間間或明或暗的堂屋里,鏡面上的灰塵覆蓋著臉上的幽光。更多的肖像消失在人海深處,像那些去向不明的牌樓人,只留下一棟棟空蕩蕩的老房子。老房子對應的,不再是一段段歲月,而是戶口本上冰冷的籍貫,更時髦的說法是——老家。
史成玉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老伴晚年也進了城,照看孫子和孫女。漸入老境的史成玉守著一棟老房子,哪兒也不去,饑一頓,飽一頓,在薄暮里孤魂一樣游蕩。當年那個紅光滿面的鄉村畫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落落寡歡,顴骨高聳的禿頭老人。
早就沒人找他畫像了。殯葬改革推行之后,葬禮所需的種種儀式,已經淪為一道道流水線,能省的都省了,不能省的,有些其實也省了。誰還在意炭畫這種老古董呢?太麻煩啦,滿大街都是電腦掃描,立等可取,一次性成像。
每次提起,史成玉都是一臉沮喪。有一年他突發奇想,能不能把自己畫的老像拍成照片呢?一來,百年之后給孩子們留一份念想;二來,這好歹也算是一門手藝??!奔走多年,他始終沒有招到合適的徒弟,有些人半途而廢,有些人知難而退,炭畫老像這門手藝,就要在他手上失傳了。
他賠著笑臉上門,孰料話未說完便遭到拒絕,“這是我家上人哎,老像,你知道規矩的啊……”
他當然知道規矩。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笑容慢慢僵在臉上,又像一片飄零的落葉,轉瞬就枯萎了。
——遺像一旦掛上墻,就不再是遺像了。但,要是必須從墻上取下來,又該如何處理呢?
二哥躊躇著,從衣櫥里摸出兩瓶酒,領著我去找史成玉。
史成玉笑吟吟地迎出門,晃著我的手,說,“我認得、我認得!大模樣沒怎么變。你也就四十旺歲吧,頭發怎么就白了哦?!”簡短的寒暄之后,我委婉地說明來意,“我家那老房子怕要倒了,墻上還有您畫的老像,這怎么搞呢,可要我幫您拍下來???”他臉上的笑容潮水一樣退去,“不用拍了,不用拍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再說,我也丟手了……”
那潮水一樣退去的笑容,歲月一樣蒼茫。他是難得一笑的。歲月一樣蒼茫的晚年,他時常蹲在家門口的楓香樹下,一個人打卦,“噗噠”一聲,他不滿地搖了搖頭,彎腰撿回來,重新打。卦外是涼薄的人世,卦里是無常的生死。他還會畫符嗎?我不知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但他從來不幫人打卦,鄉親們遇到疑難,總要去找他,他的熱情一如往日,答疑解惑,幫鄉親們想辦法。然而這一次,他的眉頭卻鎖了起來,好半天之后,才模棱兩可地說,“搞三個碗請,請下來之后,帶到你們自己家,掛起來,沒有其他法子。我活幾十年了,還真沒經過這號事……”
我和二哥都有些意外。史成玉不知道的規矩,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他最多七十歲,臉頰、額頭已經爬滿了老年斑。最要命的還是咳嗽,咳咳咳,喉嚨里扯著一只小風箱。歲月真是殘忍??!我如坐針氈。墻上的道士像已然泛黃,關刀眉消失了,眼神依舊是活的——我站在左邊,他盯著我不放,我轉到右邊,他盯著我不放。毛骨悚然。那些打卦的夜晚突然一起回來了,我在人群中間鉆來鉆去,看道士打卦。史成玉一次次沖我做鬼臉,“蹲下來!不要跑,蹲下來!”頑劣的我哪里肯聽他的話。我依稀記得,他總是單薄的,裹著一件松松垮垮的軍大衣,耳朵紅彤彤的,生著凍瘡……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牌樓空蕩蕩。兩只野貓從黃昏里躥出來,嘶叫著越過低矮的山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