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5期|荊歌:在蘆墟(節選)

荊歌,號累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是文壇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近年發表出版了《詩巷不憂傷》《他們的塔》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數次登上各類好書榜,并獲得中國出版政府獎和紫金山文學獎。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
在蘆墟(節選)
荊 歌
一
蘆墟鎮在吳江的東部,與上海交界。那時候蘆墟中學每年都會在滬青平公路上舉行迎春長跑比賽。我的父親是學校副校長兼教導主任,每次運動會之類,他都是擔任總裁判長,春季越野長跑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發令槍一響,大家就一窩蜂地跑起來。跑著跑著,很快就跑到上海的地界上了。上海的瀝青公路地面上,用粉筆寫著大大的美術字“蘆中加油”“堅持就是勝利”等,這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們精神突然為之一振。字其實不是上海人民寫的,而是我父親的手筆。他隔夜帶領兩名學生騎自行車過來寫下標語,為的就是要給明天長跑的蘆中同學們加油鼓勁。
與蘆墟相鄰的鎮子是金澤,那是上海郊區的一個古鎮,從前很是寧靜古雅,現在也成了很熱的旅游點,到處掛著紅燈籠。我們家那時候有一只三5牌臺鐘,是金澤的一個朋友幫忙買的。我和哥哥受命去提貨,我們沒有坐汽車,也不是騎自行車,而是推著一輛借來的小板車去把臺鐘運回了家。
雖然行政區劃上不歸上海,但是蘆墟很海派。好像沒有一個蘆墟人不會說上海話的。我們家就在學校內,一幢清代的老木樓,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家。隔壁的劉老師是一個地道的上海人。她一個上海人,當年是作為知識青年下放到了吳江,要回上海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在蘆墟中學當老師便是最理想的選擇。她新婚的先生是金澤軍工企業的,兩人雖然在不同省份工作,事實上卻離得很近。小胡叔叔(我們都這么稱呼劉老師的先生)每到周末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進入蘆中校園,我記得,劉老師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給他遞鑰匙的時候,總是通紅著臉。劉老師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樣美,她唱歌實在是太好聽了。她經常一邊走路一邊唱歌。我在家里的時候,總是聽到她踩著歌聲走上樓來。我家和她家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木頭板壁,兩家說話的聲音,彼此都聽得清清楚楚。劉老師一口標準的上海話,軟軟糯糯的,句句都傳進我耳朵里。所以上海話對我來說,跟蘆墟話一樣,都是再日常不過的。
小胡叔叔也是上海人,也是一口標準的上海話。他不在家的時候,劉老師當然很少說話,她只是經常唱歌。等周末小胡叔叔來了,兩個人的上海話就熱鬧地說開了。他們好像從來不吵架,他們說說笑笑的聲音非常悅耳。
小胡叔叔是很帥的,而且有學問,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我們因此都很崇拜他。學校操場上的單杠和雙杠,平時大家只是吊在上面瞎玩。有一天小胡叔叔在單杠上耍了幾把,簡直把大家都看呆了。他居然雙手抓住單杠,整個身體像風車一樣旋轉起來。這可是專業體操隊員才能做的動作呀!他對我們幾個教師子女都很客氣,說話的時候總是微笑著。有一年他到蘆墟來過新年,送了一張賀年卡給我。那張賀年卡就像今天的身份證大小,印刷之精美,讓我歡喜得晚上都舍不得離身,把它放在枕頭下面才放心。每次小胡叔叔來,劉老師都高興得面孔潮紅,不知道為什么,我也特別地開心。因為他帶來好聽的上海話,是的,可以這么說,他們兩個人的上海話,都是他帶來的。他還帶來很多我們聞所未聞的見聞。在院子里閑坐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講許多新鮮事。世界上的新鮮事真多啊,那時候還是中學生的我們,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小胡叔叔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什么都說,就是從來不談他的工作。因為他在軍工廠工作,那是保密單位。
因為是上海人卻調不進上海工作,所以降格以求選擇了蘆墟中學,這樣的老師有好幾位。我在蘆墟中學上高中時,語文老師張仁賢也跟劉老師的情況一樣。所不同的是他的愛人也在蘆墟工作,而他已經是兩個女兒的爸爸。張仁賢老師可是世上少有的優秀語文老師。他的學問才華,是我學生時代的唯一所見。后來我自己當了八年語文老師,也還是沒有見到過一位語文老師有他那么有水平的。他不僅文學素養好,而且寫得一手好字。我對毛筆字的喜愛,就是受了他的影響。今天回想起來,他在黑板上寫的粉筆字,也都像于右任的字。許多草書,就是于右任的筆法。我今天會認會寫一些標準草書,都是從張老師那里學到的。張老師普通話好,會寫詩,朗讀課文繪聲繪色抑揚頓挫,那真是享受。不過,并不是所有的學生都喜歡他,因為并不是所有的學生都喜歡語文。有的學生就愛在背后說他壞話,因為在他們眼里,張老師與眾不同,像個書呆子。為此有人變著法子捉弄他。在他進教室前,門虛掩起來,把黑板擦架在門上。他推門進來,黑板擦就掉下來。他被砸了,很憤怒。但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他只是板起臉上課。但是上著上著,他就進入角色了,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臉色活泛起來,起勁地講著課本里的內容。還有一次我記得,有人在黑板上涂了白色蠟筆。張老師寫板書的時候,有些地方粉筆就怎么也寫不上去。他非常生氣,因為他是把每一個字都當書法來寫的,他的字不能在黑板上很好地發揮,他當然不爽。他生氣地把粉筆甩在地上,然后又自己彎腰撿了起來。
那時候蘆墟鎮上有三張。除了張仁賢,另外兩張也都很是了得。一個是張明觀先生,當時是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那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就出版了長篇少兒小說《高高的銀杏樹》,絕對是小鎮上的名人。后來我有幸和張明觀成為同事,同在吳江文化館工作,在同一間辦公室度過了十來個春秋,真是三生有幸。明觀先生為人智慧沉穩,給我的人生以許多幫助和教益。他后來放棄兒童文學創作,專心從事柳亞子研究,出版了《柳亞子傳》等多部專著。說起來我們已經好久不見了,也好久不聯系了。只知道他退休后蝸居蘇州古城區家中,繼續著他的南社和柳亞子研究。什么時候真該聯系一下,見個面,好好敘敘舊。因為我也是老人了,到了懷舊的歲數。
還有一張,是一肚子學問、風流倜儻的張舫瀾先生。舫瀾先生飽讀詩書,明清以來的江南史志那絕對是專家級別的。家藏珍本古籍不計其數。他也是著名吳歌《五姑娘》的主要搜集整理者。他那時候在蘆墟汽車站工作,讀書寫作做學問都只是業余。我每在街頭遇見他,都會尊敬地叫他一聲“張老師”,而他總是儒雅地微笑點頭。他的腋下,總是夾著書。很多年以后,我和朋友去尋訪葉小鸞墓地,舫瀾先生熱情作陪,一路上說起江南歷史掌故和午夢堂葉氏一家,他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歲月似乎并沒有在他臉上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七十多歲的老人,無論面孔還是身材,還都像年輕人一樣。精神狀態就更年輕了,說話思路清晰,博聞強記,別人哪里插得上嘴,只有傾聽。
小小的一個鎮子,居然有這三張,蘆墟真是有仙氣的地方。三張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張仁賢老師調回上海南匯教師進修學院教書,上海人終于回到了上海。彼時我已在吳江文化館工作,和張明觀先生同事。有天居然突然看見張仁賢老師奇跡般出現在我們辦公室門口,讓我喜出望外。原來他是應明觀先生之邀,特意從南匯過來幫忙給一本書改稿把關的。
我是初二那年隨父母從屯村遷至蘆墟就讀蘆中的。那時的蘆墟中學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校園內綠樹成蔭,尤其是那條又長又寬的煤渣跑道,一邊高大的柳樹排成行,柳枝低垂及地,總是在風中少女長發一樣輕柔地飄動。明清舊筑和灰墻黛瓦的平房教室交互錯落,無論晴雨,都耐看入畫。不遠處就是美麗的分湖。校園與分湖之間,隔著一大片農田。每到春天,那就是一大片的金黃和紫紅??!油菜花和紫云英,就像海一樣在圍墻外面起伏蕩漾。香氣蒸騰,一陣陣飄進校園,飄進教室,飄到我們的鼻子里,沁入我們的心田。經常有人在紅磚圍墻上挖出一個洞,我們就鉆出去,去擁抱春天,去花海中奔跑,去金黃紫紅的浪里嬉戲,然后沾一身花粉回來。
屯村是個小地方。我們從屯村搬家到蘆墟,所有的家當,還有一家四口,裝載在一條農船上。船兒??吭谔J墟北柵頭的河碼頭上,立刻有許多學生圍了過來。那正是下午放學的時候。船艙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桌椅鋪蓋鍋碗瓢盆,還有丑陋的馬桶和馬桶刷子之類。和這些物品一起被這么多陌生人圍觀,我感到無地自容。尤其是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名女生,她美麗的微笑仿佛把整個世界都照耀得炫目,這越發讓我感到自卑。蘆墟是一個大鎮,它是僅次于城市的地方,岸上是另外的世界嗎?它的人事,它的一切,都是會讓從鄉下駛來的一條農船自慚形穢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自卑的情緒籠罩。那時候,蘆中大會堂里正舉行學生美術作品展。四面墻壁,安安靜靜懸掛著一幅幅畫。都是一些小畫,散發著十分高雅別致的氣息。至今我還記得,其中有一幅是費建中的油畫《小朋友》。他畫了一個小男孩的肖像。此人后來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的字和畫在全校都是首屈一指的。高中畢業后我進入蘆墟照相館工作,還請費建中幫我為一張黑白照片著色。展覽作品里,有油畫、水彩、水粉,還有剪紙、布貼和樹葉畫、麥稈畫等等。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卻是如此的精彩。它們是我從未見過的,之前我對畫的理解,就是連環畫。我喜愛美術,我全部的美術活動,就是看小人書,然后對著它臨摹。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會堂里,反反復復地看著墻上的畫。我仰視著它們。這些畫,像一張張高傲的臉,它們鄙夷不屑地看著我,仿佛是在冷冷地問我:你見過嗎?你會畫嗎?
大會堂里的畫展撤掉以后,門窗就全部大開了。里面擺放了很多的乒乓球桌。蘆中學生的乒乓球水平在全吳江縣是最高的,不僅有人進了少年體校,還向省隊國家隊輸送了運動員。我的同班同學徐鳳琴,她哥哥徐宏奎就被選進了國家隊乒乓球隊。我直到工作之后才見到徐宏奎,他那時已從國家隊退役,在吳江體委工作。我的學生時代,徐宏奎是神一樣的存在,因此在我眼里,他的妹妹徐鳳琴也是非同尋常的。事實上她的球技也非常高超,班里所有的人都不是她的對手,無論男女。
看他們練球,我就像一個傻瓜。我哪里見過這樣打乒乓球??!來來回回,抽過來推過去,甚至幾百個回合球都沒掉地上,一直在兩塊拍子之間乒乒乓乓地飛來飛去。而我之前玩過的乒乓球又是什么樣的呢?那是我家門外的大雞窩,上面架著一塊水泥板,幾塊磚頭豎起來,隔在中間,算是球網。球拍上是沒有橡膠的,稍一用力,球就飛得很遠,把雞嚇得亂撲騰。乒乓球也只有一個,早已經破了,接觸球拍和落到水泥板上的時候,發出喑啞破碎的聲響。它曾多次被踩癟,然后在開水里泡一下,彈了起來,變得不再滾圓。后來就不能再泡,泡也彈不起來了,因為裂了。只是用手捏幾下,勉強整成圓形。
錢明輝和我同齡,但他低我一屆。和他成為朝夕相伴的好朋友之后,我才慢慢擺脫了在乒乓球領域的極度自卑。他打得太好了,完全是專業水平。他在專業之外,教了我很多野路子手段。這些辦法很管用,讓我的戰斗力迅速提升。至關重要的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當我在班上因為球技過差受到歧視時,我就會說:“你打得過錢明輝嗎?”三十年時光匆匆過,南京的、上海的作家朋友來蘇州開會,因為想打乒乓球,我就把他們接到吳江。我請出錢明輝,讓他陪打。錢明輝高中畢業后應征入伍,退役后進入吳江公安局工作至今。他和作家朋友的球技,完全不是一個境界,高出不知道幾個檔次。我發現錢明輝打球完全不認真,他一直都在故意放球讓他們打。我甚至看出來,他的態度有些輕慢。我就對他說,明輝你要認真打,你要讓對方輸得心服口服,這樣大家才有尊嚴。
在蘆中,我各方面的見識和技能都突飛猛進,產生了很大飛躍。我參加了美術興趣小組,在陳慕天老師的教導下,懂得了怎么畫素描,怎么畫水粉畫和油畫。我們還去附近的紐扣廠撿來處理過的蚌殼,在上面畫了油畫風景,掛在家里作為裝飾。我還畫了一幅工筆牡丹,送給一位女同學。她家就住在學校附近,我們經常在河碼頭上遇到。我們不是提著一籃子碗碟去洗,就是到河里洗菜洗衣服,遇見了就會聊天。在校園內,男生女生是互不搭理的,但在河碼頭,卻親熱得就像一家人。后來我去她家玩,看到我畫的牡丹懸掛在墻上。盡管我覺得掛得實在太高了,幾乎已經接近天花板,看畫須仰頭才行,但我還是感到非常高興。不知道我的這幅杰作今天又在何方。
蘆中那時候的老師,許多都是才華橫溢的。數學老師許維益喜歡唱評彈,那時候我們不懂評彈,只覺得好聽。如今想來,許老師唱的應該是蔣調吧,《庵堂認母》和《杜十娘》是他百唱不厭的。我的父親當然也算是一位才子。周恩來逝世的那天,他徹夜未眠,畫了一幅巨大的周恩來肖像。結果他因體力不支,在第二天的全校師生追悼會上暈倒了。教我們物理的王明哲老師風度翩翩,只要天氣不是太熱,他都系著好看的圍巾。他在黑板上畫運動的小人兒,寥寥數筆,卻生動又形象。有一天,遠遠傳來一陣歌聲,是那么娓娓動聽。我循聲而去,到了史地音美教師辦公室,發現是王老師在風琴前自彈自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王老師唱歌。一個男人竟然唱出如此美妙的歌聲,讓我敬佩羨慕的同時,感動得差一點流下淚來。
二
蘆墟人都知道一句俗話:蘆墟三白蕩,無風三尺浪。為什么會是這樣?我想一定是三白蕩湖水很深的緣故吧。三白蕩那么有名,我卻一次都沒去過。蘆墟江河湖蕩很多,是標準的水網地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湖才是三白蕩。凡開車去上海,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經過蘆墟,我都要眺望那一片片明晃晃的湖水,腦子里想著,這是不是三白蕩呢?看它邊上蓋著一些嫵媚的別墅,我想它也許不是三白蕩。三白蕩不應該是這樣的乖巧安靜,對不對?那么它是元蕩嗎?還是大渠蕩?
這一段高速公路,地上密密鋪設了減速帶,路旁立有警示牌,寫著“事故易發地段,請減速慢行”。我想都是因為這一帶風景太美的緣故吧!誰路過這里,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的。
寫《浮生六記》的沈復,字三白。他的三白,是指白鹽、白米飯和白蘿卜,喻生活清貧而自得其樂。那么三白蕩的三白又是什么呢?跟白魚、白蝦、銀魚太湖三白是同一個意思嗎?好像不是。我想三白蕩的三白里,至少會有一個“白浪”。蘆墟鎮上的名人陸阿四,據說以前是個漁民,曾在三白蕩上搭救了一位落水的姑娘。當時姑娘的父親承諾,如果誰把他女兒從風急浪高的湖水里救上來,那么就將她許配給誰。故事里的許多事,就是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創作源于生活嘛,這沒什么奇怪的??墒顷懓⑺木壬狭斯媚?,他們卻反悔了,食言了。陸阿四偏又是個死心眼,對落水姑娘一見鐘情,因此終日郁郁,最終精神出了問題。陸阿四整天在鎮上游蕩,他有一絕,就是出口成詩。當然也不是什么詩啦,打油詩都算不上的,只是押韻的順口溜罷了。他在街頭行吟,把自己的遭遇有板有眼地說出來。也經常會有人上前逗他,說什么的都有。陸阿四總是不慌不忙,以押韻的順口溜回答人們的提問和挖苦羞辱,總是很從容的樣子。
一條市河從北到南或從西向東穿鎮而過,這是無數江南古鎮的普遍格局。蘆墟的市河,是南北向的。南邊與京杭大運河匯合,輪船碼頭就在那里。師范畢業前我曾被安排到吳江最南端的桃源中學實習。那個地方與浙江烏鎮相鄰,沒有公路,不通汽車。我在那里實習,兩周一次回蘆墟家中,往返都要坐客輪。所以輪船碼頭是一個我比較熟悉的地方。從輪船碼頭到我家,要穿過整個鎮子。是的,蘆墟中學是在鎮子的最北邊,再往北就是窯港了。那里燒窯的大煙囪,高得好像插進云里去了,仿佛那一朵朵的白云,就是從煙囪里吐出來的。我經常在我家的北窗口看窯港,看好看的煙囪和好看的云,還有好看的窯港橋。我家北窗口是我的專屬瞭望臺,不僅可以看到美麗的風景,還能俯瞰一片籃球場。有人在打籃球的時候,我就看他們打籃球。球場上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我就看云看天,眺望窯港?;蛘呔褪悄靡槐緯椭旃饪?。我喜歡看的書,都是父親不希望我看的,比如《紅樓夢》和《浮士德》。前者是家里的藏書,父親一直認為我一名中學生不該讀這樣的書?!陡∈康隆肥俏蚁蛲瑢W借來的。我讀它們的時候,只要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響起,便隨手把書扔到背后的蚊帳頂上。窯港橋是一座很大的橋,過了橋就很荒涼了。我曾在夏天拖住一條路過的船,讓它一直把我帶到窯港外。船上的人不準我們吊在他們船舷上,他揮舞一根竹篙,把膽小的孩子嚇得松了手,紛紛落回水中。而我躲在一只汽車輪胎下,悄悄抓著輪胎,沒被船上的人發現。船速很快,我的褲頭沒系緊,差點就被水擼了下來。我一只手拉著褲頭,一只手拉著船幫上的汽車輪胎,很快就過了窯港橋。等我松手的時候才發現,離家已經很遠了。北柵頭的一切,看上去是如此模糊陌生而遙遠。那天我一路游回來,游得好累,并且內心充滿了恐懼。因為天很快就黑了,我擔心水里會有落水鬼,因為他們說三白蕩里就有落水鬼,人掉進三白蕩里,就是被落水鬼拖了去。當年陸阿四救起的那個姑娘,是個例外,她是個幸運的人。但陸阿四是不幸的。
分湖離蘆墟中學不遠,它是蘆墟一帶眾多湖泊里最有名的。今天的蘆墟莘塔北厙,合起來有了一個新名字,就叫汾湖。只不過我一直對這個“汾”字很不習慣。因為分湖不是汾湖,汾湖好像是山西的一個地名。蘆墟分湖的分,是沒有三點水的。你去查柳亞子的詩,有“分湖便是子陵灘”這樣一句,分字沒有三點水。分湖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它分開了某兩個地方。但是現在大家都把分湖寫成汾湖,好像也沒辦法了,也不用太計較了,汾湖就汾湖吧。不過我記憶中的分湖,卻還是分湖。
世界上湖泊很多,我總結出來,凡是特別美的湖,一是要靠山,有山有水才是山水。二呢,得有一點人文內涵。杭州的西湖為什么幾乎是天下最美的湖?就因為它既有山,又有人文。襯著西湖的那些山,美得就像按照人們的審美理想畫出來的。而它邊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故事有來歷有傳奇,浸透了文化。分湖也因為不是在人跡罕至處,它與蘆墟這個古老的鎮子緊緊挨著,彼此映襯著,它給了古鎮濕潤和靈氣,而鎮上新新舊舊的房子,則反過來也裝點了它。所謂相得益彰,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
清明時節,學校都會組織我們去分湖灘。不是讓我們去玩,而是帶我們去給葛鶴年烈士掃墓。墓碑很美,像小小的寶塔一樣立在湖畔,也是分湖一景。
大家都知道陽澄湖大閘蟹好吃,其實江南許多湖產的蟹都好吃的。我就一直都很喜歡太湖蟹,秋風剛起的時候,蟹雖還未老,但這時候的蟹肉是最嫩最鮮美的。分湖的蟹也好吃,肉特別結實。但是因為產量小,也沒什么名氣,所以幾乎沒人知道它,吃過它的人就更少了。分湖蟹有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無論公母,兩只螯不一般大,一大一小。據說是因為一只螯打架什么的掉了,然后長出一個新螯,自然不如原來的大。但是,為什么所有的分湖蟹都是大小螯呢?不可能每一只蟹都打架打掉一只螯,然后又長出一只新螯。分湖蟹好吃,因為分湖水質好,而且它也是硬灘。硬灘上生長的蟹,腳頭硬,有力,肉就結實。我生活在蘆墟的時候,分湖的水質是非常好的,特別甜。鎮上沒通自來水的時候,經常有人去分湖擔水回來喝。后來水廠取水口就在分湖里。只是不知道現在它的水是不是還依然清冽甘甜。
大渠蕩離鎮子就比較遠了,雖然它也是一個很美的湖,但沒有一首詩是為它寫的。那時候圍湖造田,大渠蕩的一半都被填掉了,成了農田。我們去學農勞動,頭戴草帽,手拿鐮刀,排著隊走出鎮子,走過長長的太浦河橋,然后沿滬青平公路往上海方向走,要走很長的路,才到大渠蕩。我上高二的時候,才有資格住到大渠蕩去。湖底農村分校用油氈搭起來的房子,里面有十來張雙人床,那就是我們的宿舍。一進宿舍,就能聞到濃烈的瀝青味道。后來我只要聞到瀝青味,就會自然想起大渠蕩的宿舍。吃住都在那里,勞動也在那里,在今天看來很艱苦乏味。但我們那時候可開心了,不用做功課,也不上課,勞動之余,不是在空地上打排球,就是在宿舍里聊天、唱歌、打牌。但我記得那時候一天到晚肚子餓,餓得很難受。開飯的時候,打半斤米飯,就著榨菜炒肉絲(里面有沒有肉絲其實很值得質疑),三下兩下就吞進肚子里了。然而還是餓。有一次我吃下半斤飯后,又去打了半斤。就這樣,到了半夜,還是餓醒。真的,那時候很苦,要是讓我回到那時候,重新過那種吃不飽、冬天手足全是凍瘡的艱苦生活,我自然是不愿意。不過,如果讓我變成現在的孩子,過一種課業重壓下的生活,我就更不愿意啦!
大渠蕩分校后來好像淹掉了,又變回了一片浩淼。我們住在那里的時候,有幾次半夜被叫醒,爬起來搶險。因為大雨,堤壩泡酥了,如果決堤,那分校就要葬身湖底。雖然所謂的分校,其實既無教室,也沒有辦公室,只有油氈包裹起十幾張雙人鋪的所謂宿舍。一個男宿舍,一個女宿舍,還有一個老師宿舍,還有一處伙房,都是油氈搭的,蹲在抽干了水的空蕩蕩的湖底,像幾只巨大的烏鴉。
住在分校宿舍里,我睡的是上鋪。有天晚上我從上面掉了下來。落下的時候還在睡夢中,是突然的疼痛讓我醒來。鉆心痛的是右腳的大腳趾,身體落下時,它踢在方棱的鋪架上,把趾甲踢得翹了起來。第二天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從大渠蕩分校到蘆中校園內的家里,估計足足走了三小時。腳太痛了,我的右腳只能腳跟著地。走在公路上,一輛汽車開過的時候,車窗里伸出一個腦袋,對我大聲說:“蹺腳狗!”我想找一塊石子扔他,但柏油公路上什么都沒有。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發現右腳的回力牌白球鞋變成了紅的。順便要說一下我們的回力牌球鞋——所以說“我們”,是因為當時我們男生都以擁有這樣一雙鞋為榮。高幫的回力牌球鞋,我們會在每次洗干凈之后,將其浸泡在加了幾滴純藍墨水的清水里,這樣它就會顯得很白。卻始終不知道這是誰的發明。
三
顧家弄邊上就是蘆墟酒廠,里面散發出來的酒糟的味道,大人們總是說很好聞,但我覺得它酸嘰嘰的,倒是很像醋味呢!我覺得蘆墟鎮上好聞的氣味,是牛舌頭灣那里榨油的香,那才是真香!不僅人聞了覺得香,魚也喜歡這種香氣。所以有人就去要來榨油之后的菜餅,其實就是油菜籽榨了油之后的渣,打魚的時候在水面上撒一點,很多魚就游過來了。
酒廠里面總是熱氣騰騰的,路過的時候往里瞥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工人是光著上身在那里鏟堆在地上的酒糟。我感覺他們身上永遠都是大汗淋漓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凡是看到黃酒,都會覺得它里面是混雜了汗水的。
酒廠和市河之間是一條路。酒廠里的一根排水管,就通過路的上方接到河里。這根水管從路的上面橫跨而過,就像一根細細長長的單杠。每次路過這根水管的時候,我們都要跳起來。我說的我們,就是我和吳伊川。他是我當時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他家也住在北柵頭,蘆墟中學附近。我們經常在一起,打籃球、游泳。他有整套的木匠工具,讓我十分羨慕。我從小就對做木工活有濃厚興趣,但是赤手空拳怎么做木工活呢?偏我的兩位特別好的小伙伴,家里都是有木匠家伙的。除了吳伊川,錢明輝家也有。不過錢家的工具,其實也不是錢明輝的,而是他哥哥錢明吉的。明吉的木工水平,那可不是吳伊川能比的,后者只是玩玩而已。明吉卻在交了女朋友之后為自己打制了一整套家具,那時候所謂的“四十八只腳”,你自己去想,一共是多少件家具。伊川的鋸子刨子之類,只是用來玩的,我也沒見他做出過什么像樣的家具,只記得他打制了一把小椅子,可以用來坐著洗腳的那種,而且并不美觀。
我和伊川凡路過酒廠,都要跳起來,目的是要觸到那根橫跨在路上方的水管。但是我們并沒有摸到它,因為它實在太高了。當然,它也不是高到讓我們可望不可即。要是根本不可能碰到,我們也不會一次次跳起來。誰會因為想撈到月亮而傻傻地跳起來呢?日子一天天過去,寒來暑往,我們每經過酒廠,都會跳起來。我們似乎有這樣的信念,總有一次,我們的手指會觸到那根水管。伊川說,他的彈跳力一天比一天好,他每次都認為下次自己就能摸到水管。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沒有說出來,我覺得說了下次能碰到,但又并不能碰到,那很丟臉。
伊川有一天驚喜地對我說,他碰到酒廠的水管了,它是熱的。我看他一臉興奮的樣子,估計他是真的碰到了。我很嫉妒,為什么首先碰到水管的不是我,而是他?我裝作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嗯了一聲。伊川對我的冷淡態度很是不滿,他又大聲說了一遍:“荊歌,我碰到酒廠的水管了,你聽到了嗎?”我說,我聽到了,但是不相信。他就狠狠拉了我一把,要我現在就跟他一起到酒廠去,“我跳給你看!”他說。
我們到了酒廠,他迫不及待地猛跳起來。不過他并沒有碰到。如果是碰到了,他會一聲不吭嗎?于是他走到十步開外,想利用助跑跳得更高一些。這次,他大喊道:“我碰到了!我碰到了!”我說我沒有看見。我是真的沒有看見。我的眼睛很好,但我并沒有看到他的手指碰到了水管。
他覺得很冤,說明明是碰到了,你卻說沒看見!我就對他說,我不是故意裝著看不見,我是真的沒看見他碰到。于是他就很不服氣地說,他再跳一次給我看,讓我一定要瞪大眼睛仔細看,不要明明看見了還說看不見。
他又跳了一次。這一次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他沒有摸到水管。只從他彈跳的狀態看,就不可能碰到。他突然顯得不那么靈活了,起跳的時候,好像步子都不太穩??赡苁且驗樗麆偛艓状翁锰土?,力氣差不多用完了,所以越跳越沒希望了。
直到一個星期之后,他才又興奮地告訴我,他又碰到了水管。他還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是碰到了,是真的碰到了,所以隨便你相信不相信。他很自信,自信到根本不需要目擊者。我說,那我們去酒廠吧,我看你跳。他居然說,他不想跳給我看。他說,我碰到了,我自己心里有數就可以了。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要他去跳。雖然我很嫉妒,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看他跳,想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手確實是觸到了水管?;蛘?,就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并沒有碰到,只是吹牛。
他果然是碰到水管了。因為,他的手在酒廠的墻上抹了一下,然后給我看他的手。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沾了墻上的灰。他猛跳起來,并沒有助跑,就把手指上的墻灰抹在了水管上。他真的是碰到了!其實他不用抹墻灰,我也知道是真的不是假的,因為水管被他碰了一下后,微微地振動了。
我有點沮喪,沒有向他表示祝賀,只是在心里暗暗發誓,我也要盡快碰到它。
很快我們都能輕松地碰到酒廠的水管,因為我們長高了,彈跳力也比以前好了。我們不僅能摸到它,還能在瞬間將它一把握住。當然,握的動作必須是很快的,迅速握住,又迅速放開,短暫得就像閃電在夜空中亮一下那樣。否則的話,你懂的,水管就會被我們拉下來,那不就是闖禍了嗎?酒廠里赤膊的工人,一定會跑出來,用手里的大鏟拍我們的腦袋。
伊川后來去了一艘挖泥船工作,因為表現出色,曾被評為蘇州市級的勞動模范。我得到這個消息,一點都不嫉妒,很是為他驕傲。后來,他就一直在航運公司工作,好像還當上了領導。但我們很少聯系,好像失去了聯系,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伊川有三個弟弟,兩個大弟弟是雙胞胎,小弟弟與他相差十來歲。我凡去他家,見了他三個弟弟,都只是打個招呼,并不跟他們一起玩。但是好朋友錢明輝的弟弟錢明伏,卻同時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和明伏兩個人,曾結伴去了一趟上海。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明伏也是。我們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兩個人都變得沉默了。是的,我被大都市的車水馬龍驚呆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高的房子???既高又漂亮。那么多車,那么多人!站在繁華喧鬧的街頭,我們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會身處這樣的世界的。我只覺得頭腦暈乎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很久,我們才緩過勁來。到了南京路,雙腳只是機械地走著,眼睛來不及看,就像卑微的螞蟻,就像無形的水滴,被五光十色的洪流裹挾著向前向前。抵達外灘時,天已經暗下來了。我們聞到了黃浦江水的腥味,也看到了華燈初上之后靠在矮墻上的一對對情侶。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晚我們沒有住旅館。是因為沒錢呢,還是沒有證明?我們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要住旅店是不可能的事。于是我們就一直待在黃浦江邊,像情侶一樣兩個人靠在一起,看夜色,看黑夜里還在江里往來的船只。風是很涼爽的,只是有著很濃的腥味。我倆討論,這腥味從何而來?是因為江里的魚嗎?那為什么蘆墟的市河、分湖、大渠蕩也有魚,卻沒有這種腥味呢?聽到邊上有人說,不遠處就是海,黃浦江就這樣流著,一直通往大海。那么,難道這腥味,是大海的味道嗎?
想想就有點后怕。因為我和明伏人生第一次到上海的那個夜晚,我們在黃浦江邊熬到后半夜,實在困了,就在沿江的矮墻上躺下睡了。剛迷迷糊糊入睡,就被厲聲喝醒。一個男人把我和明伏狠狠地拉下來,說:“找死???不想活了???滾下去喂魚???”
我和明輝那時候共同愛好著練鋼筆字和吹口琴。我們勤學苦練,吹口琴吹得嘴角都有點爛了??谇偾藵M滿一大本軟面抄,是用鋼筆抄寫的。鋼筆在墨水瓶里吸了墨水,明輝總是從餐桌上拿起抹布,將筆頭擦一下。因此他家的抹布是藍色的。直到今天,在飯局上說起以前練鋼筆字,他都要說,他是學我的字,模仿著我的筆跡。而我真不知道那時候我們是誰模仿誰,肯定是相互影響吧。高中畢業后他去了舟山群島當兵,我們頻繁地通信,鋼筆字寫了滿滿的兩頁三頁甚至更多頁,兩個人的字確實有點像,越寫越像。
舟山當兵回來,他就進入縣公安局工作。當時我在蘇州地區師范讀書,沒有收到他的信,卻得到了一個消息,幾乎是噩耗。同事竟然在擦槍的時候走火,一槍打在墻上,子彈反彈回來,鉆進了明輝的肚子,還把他的肝臟打穿了。我聽說了這個消息,心里悲傷得不行。但我沒有給他寫信,我知道他正在醫院搶救,據說傷勢非常嚴重,寫信給他又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種預感,覺得他完了。那幾天,我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始終強迫癥一樣在想著如何寫一副挽聯。我想象在追悼會上,我寫的挽聯會掛在他的遺像邊上。我越想越悲,腹稿打了無數,最終也沒有決定到底哪聯才是最好最合適的。
后來傳來消息,他康復出院了。我又收到了他的來信,親切的字,散發著藍黑墨水的香。
再后來,聽說他結婚了。再后來,他有了孩子。再后來,我們在失去很多年聯系后,又坐到了同一個飯桌前。他的酒量很好,我們不再回憶往事,只是喝酒。
我們的共同愛好,不再是寫鋼筆字和吹口琴,而是都喜歡上了玉器。我們在一起,更多的是談論跟玉有關的話題。他當外公的那天,我送了一塊小白玉雕件給他的外孫女,他高興地把他胸口掛的玉牌掏出來,要比一比哪塊更白。
從少年到當了外公的年紀,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的,就是打乒乓球。我把到蘇州來參加文學會議的作家朋友帶來吳江,跟他打球??此麄兇蚯?,我心情很是復雜。因為兩邊都是好朋友,看誰輸得難看我心里都不舒服。但是最終,我還是有點感到驕傲。因為明輝是我的發小,他的球技是這樣的超群,無論號稱多么厲害的作家朋友,在他面前都是不堪一擊。我回想起小時候,我雖然跟他朝夕相處,但我們很少打球,更多的時候只是我看他打。因為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有一次他把拍子換到左手,對我說:“我讓你十個球,怎么樣?”天哪,他用左手跟我打,還讓我十個球,如果我贏了,也沒什么值得驕傲啊。非常遺憾的是,盡管這樣,我還是輸了。
湯紅是我們一幫少年朋友中的后來者。他們一家六口是從山西大同過來的。他的爸爸是來蘆墟中學當黨支部書記兼校長的。他們操著標準的普通話,似乎與我們的小鎮,與我們說著蘆墟方言的孩子們格格不入。但是很快,湯紅就聽懂了南方話,后來又學會了說蘆墟話。他們剛來的時候,也住在蘆中校園里,就在張仁賢老師家的樓上。我們常在一起玩。但他似乎一點都不喜歡蘆墟。他經常抱怨說,他們全家,都是被他爸騙到這里來的。他爸對他們說,蘆墟是好地方,江南魚米之鄉。湯紅很不屑地說,什么魚米之鄉,每天都吃不飽!他回憶在大同的日子,那才舒服呢!部隊食堂里的饅頭,又白又軟又有彈性,要吃幾個就吃幾個,一直吃到吃不下為止。
后來湯校長調去當蘆墟鎮鎮長,他們就住到鎮政府里去了。于是我經常去鎮政府玩。有次他生日,在家門外的大院子里慶祝。黃楊樹上纏滿了彩色燈泡。蘆墟因為有一個燈泡廠,所以很多居民家里都有彩色小燈泡。許多燈泡都是次品,廠里檢測的時候不合格,就流了出來。我背了一架手風琴,專門創作了一首《湯紅生日之歌》,在他家院子里自拉自唱。黃楊樹上的彩色小燈泡不停地閃爍,好像是合著音樂的節拍在跳動。
后來很多年不見湯紅。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吳江文化館工作,單位就在古老的松陵公園里。我下班回家的時候,路過公園茶室,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看竟是湯紅??!我很欣喜,闊別多年,竟然在單位門口與之意外相遇。他跟小時候不一樣了,高大、彪悍。我驚喜地看著他,一時無話。這時候,圍上來一幫精壯的小伙子,他們熱情得近乎諂媚地跟我打招呼,紛紛掏出煙來敬我。我不解地看著湯紅,他輕描淡寫地說:“都是我兄弟?!?/p>
湯紅現在也當了外公,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外孫。他在蘆墟318國道邊上開了一家餐廳“香樟園”,以野生湖鮮主打,菜做得好吃極了,常常食客盈門。他越劇演員出身的太太說,他們的菜,不僅不放味精,連料酒都不放,就是追求一個原汁原味。我去吃過幾次,味道確實大贊。
湯紅的女兒思思是個美女,她在吳江實驗初中讀書的時候,湯紅吩咐我有空兒就要給思思寫信,以幫助她提高閱讀和寫作水平。我給她寫了幾封信,她卻一封都沒收到,后來也就不再寫。這事很奇怪,我們推測,應該是被老師沒收了。老師不知道有沒有拆開信封來看信的內容。多半是并沒有細看,就把信扔了。老師一定認為,中學生就應該專心學習,校外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給她寫信,一定不懷好意。為了保護孩子,當然必須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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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