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馬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三部，詩集《安靜的先生》。

我的淚水

淚水為誰而流？

不——

我從不為自己流淚，我對我自己

沒有同情。

沒有人能為自己流淚，

除非，痛苦因自我而生

這怎么可能？就像愛，

必須來自賜予，自愛從不存在；

如同黑暗無法證明黑暗。

我的淚水，它的價值和未知的

可能的成分。

嫁接他人。他人的痛苦，

難得的鹽分，為干涸的地帶

為綠洲，在奔流；

一次次地，奔流。

 

遺?言

蘇軾說：著力即差。

王陽明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弘一法師說：悲欣交集。

活了一輩子，總結幾個字

生者該如何看它？

船到岸了，把纜繩系上。

看過的風，愛過的月

吃下的飯食還在輪回；

我就不必了。

人間來過一次就夠了，不必再多

結束之時，云霧都是謎團

不可解，不可破。

東瀛的良寬和尚寫下：天上大風。

大風一直吹，吹到塵世已是

死水和微瀾。

 

因為孤獨

人類發明了音樂和愛情，

聲音，擁有肉體的形狀。

波浪一層層推開，

我敲開女孩子的門，

一扇打開的窗戶。

 

最普通的東西

一個美好的上午只需要合適的溫度

陽光和水，這些世界上最普通的東西。

我不想成為一個凡人，否則

我將厭倦。

多么美好的天氣，我什么都不想說，

鳥兒，你請繼續鳴叫。

 

斗室之獸

從前，有一位善良的國王

他喜歡在水中清洗泥土。

所有的土都來自他的國家，從山岡

到平原，從沙漠之心到海溝深處。

只有在雨天，他會停止工作

測量雨滴的速度，聽取臣子關于各地的見聞

這并非虛構，而是歷史。

王國真實，筆和地圖以及奏折都在證明，

國王卻只能靠想象去占有它。

他是斗室中的獅子，北方的星辰

遠方的波斯人寫來漂亮的信札

船和侍女還在海上，她們卷曲的頭發

將是人類文明的第六大奇跡。

 

不能稱之為贊美或頌詞

——給和妻子共度的第十三個生日

桌子和椅子日夜廝守，我們

就是它們的重負。有時，它們抗拒；

以死換來我們狠狠摔上一跤。

它們不會懂：我們沒有恨，只有憐惜；

對它們，而不是彼此。

紙從不仇恨筆，鋼琴從不仇恨樂聲

朝霞從天空深處匆匆趕來，只希望

在早晨被大?？匆?。

我為你歌唱過，孤獨的回音

請你贊美，用蜜和唇縫間干凈的毒汁。

兒子從樹林里走過，他在尋找

全天下最好的墓穴，泉水一定會被他發現

——那將用來埋葬我們。我愿意，

但我不為你作主，因為這涉及永久的愛。

 

飲?疾

再也不要了。就這樣過去吧，

荒唐的時間變得麻木。

多少年了，一次次從酒杯中喝出清晨，

巨獸撕咬我，像糊涂的藝術家

從酒精中雕刻出另一個人。

我不愛他。因為他，

我也厭惡我自己，羞愧的巨石翻滾，

巨石若能浮于水上，我就能原諒我自己。

——神仙也難以造出這樣的巨石。

把自大的小人壓回書頁中吧，把世俗之心

晾曬。偉大的標本已呈現，

就在那個街角，向它走過去，走過去：

把酒瓶放在媽媽的窗臺上。

 

抱歉如山丘

啊，抱歉如山丘。你有起伏

如堅硬的大海，如草做的波浪。

 

一棵樹拉扯著風，試圖說明

沉睡并不等同于死亡。而死亡，

大約和沉睡近似。停滯，停滯——

這無休止的停滯也在向前。

 

沒有人能在我的床上睡得更好一些，

我也因此思考過宇宙與星辰。

我看過海浪拍打著防波堤，巨鯨日夜失眠

它有和我一樣的名字。

 

過于焦灼了。過于輕巧或沉重，

如斧頭劈開石子，如石子浮于水上。

 

我相信過時間

時間給我的，我都花掉了，

片葉不剩。這萬物享有的，均等的恩賜。

蟲豸和巖石交談，水泡

忙著取悅還在長牙的孩子們。

秒，指針：一刻不停地向前……

 

落葉和果子，熟練地把熱收起，

喝酒的季節到了，日子穿上黃色的新衣。

在蟬蟲的痛苦面前，幸福如果存在：

它不會更快，也不會更慢。

這是理智，卻一點也不真實。

 

真實——

只有最極端的隱私，才有權力去虛構它；

體驗如同一枚虛詞，含混而沒有意義。

正如鳥鵲未曾懂我，也從不在意；

我對它的愛與憐憫，粗笨的巨石之心。

 

行星偏愛未知的引力

星辰何以偉大，何以讓人感慨？

遙遠而不可觸及的未知之物，

以憐憫撫慰江面上的渡船，以其蕩漾

揉碎雄壯的斗獸之心。

人間沒有回應，天地也是如此。

嘶叫，把淚水鑄成月光下的灰鐵，

——唯有寧靜不可忍受。

巨大的行星涌來，暗處的引力，

只有完美的公式能夠概括。

從書房走向客廳，又從客廳

走到花園的樹下。春風，

再次吹拂，再次咬住桃花的嘴唇。

我沒有秘密，卻藏有真理：

無論是否被人知曉，它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