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2年第5期 | 馬拉:謎地
    來源:《山花》2022年第5期  | 馬拉  2022年05月26日08:30

    馬 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廣州美人》等三部,詩集《安靜的先生》。

    難以想象,再次回到這個地方是為了作一次演講。離開這個地方時,他十八歲,剛剛懂得整理發型的必要性。那時,他的頭發刺猬一樣挺立著,還沒有學會服從梳子和發膠的指令。他想梳一個時髦的三七分,大街上時尚的年輕人都留著那種發型,還穿著喇叭褲。夜市的大排檔發達起來了,總會有人喝醉。路燈昏暗,似乎電力不足,每個轉角處都有一個垃圾堆,堆滿果皮、塑料瓶、食物殘渣等等廢物,它們散發著統一的惡心氣味。那種氣味沒有國界,沒有性別,它們有著統一而均勻的垃圾氣息,和他在巴黎、新德里、加爾各答的垃圾堆旁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幾乎每個年輕人,都在垃圾堆旁嘔吐過,那是美妙的青春課堂。有時,他們獨自嘔吐,對著垃圾堆,把酒和剛剛吃下的烤土豆、烤肉、烤茄子烤韭菜統統吐個干凈。有時,有人扶著他們嘔吐,他們被人架著胳膊,把那些東西吐到自己的褲子上,鞋子上。最好的是被女孩子扶著,等你吐完,對女孩子說幾句傷感的柔情的話。如果她的眼睛柔和起來,你不妨把你的手大膽地架到她們的肩膀上,或者搭在平時想搭又不敢搭的腰上。那么柔軟的腰肢,是最好的醒酒湯。如果是女孩子喝醉了,她們通常喜歡蹲在地上嘔吐,頭發垂下來,幾乎要掉到地上。要是你還沒有喝醉,你可以蹲下來,拍拍她的背,摸摸她的頭,給她遞張紙巾。女孩子喝醉了容易哭,如果她哭,就讓她哭吧。找個合適的機會,把她抱在懷里,誰都這么干過,誰都不說,一層薄紗,遮住的不僅是羞恥,還有難以言喻的內心秘密。

    他這么干過。那年,他十八歲。他把手伸向那個女孩時,女孩突然挺直了身體,從容地站了起來。這讓他大驚失色。女孩對他說,其實我沒有喝醉,我不是想你來扶我。女孩說,你表哥,他是個混蛋。他想對女孩說點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女孩說,你別說了,我比你大幾歲,你說的我都懂。他們靠在墻邊,垃圾堆毫不疲倦地散發著氣味。女孩說,我們回去吧,他們還沒散。從垃圾堆到酒桌,大約三十米,就在垃圾堆旁邊,有一條小巷,黑漆漆的,路燈的光斜切在墻上,沒有光照到的地方漆黑一團。路過巷子,女孩拉住他的手,鉆進巷子里。他們往巷子里面走了十幾米,黑乎乎的,只看到模糊的磚墻。他的心跳得厲害,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女孩拉著他,站在墻邊,盡管她比他大三歲,個頭卻只到他的眼睛處。女孩問他,你喜歡我?他的臉在黑暗中紅了。女孩又問,你剛才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臉更熱了。你的手在抖。女孩說,你害怕?他想再次把手抬起來,抱住她。女孩反手伸到背后,他像是聽到什么聲音。女孩又把手伸了過來,在他手上摸了摸,你還是個孩子呢。她說話的樣子好像他的母親。那時,她才二十一歲,太年輕了。他忍不住回想。他把手伸出來,五十三歲,他的手遠比同齡人的手要細膩,他再也沒有摸過那么好的東西。他忍不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心和她的皮膚上都是汗。從巷子里出來,他像是要虛脫了。他突然厭倦了這個城市,這個巴掌大的縣城。夏天的蝙蝠忙碌地飛舞,光線中時時劃過幾近透明的飛蟲。他和她都在用力地喝酒。很快,她喝醉了,再次離開桌子。他站了起來。一只手壓住了他,我去吧,你喝多了。表哥扶著她回來時,她已經站不穩了。他突然想,我得離開這兒。

    這些年,他多次接到家鄉的邀請,想請他回去看看。三十多年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盡管,他多次在夢中回到過那個地方。草枯之后的田野,結冰的河流,春天剛剛抽芽的柳樹,還有山野之間的野花,他熟悉那些氣味。他有一群鄉下親戚,幾乎每個暑假,他都在鄉下度過。他的父親進城之后,娶了同樣來自鄉下的媳婦。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純粹的鄉下人。父親的婚姻,他懶得評價。他見過父親和母親吵架。據說,父親愛上了供銷社的同事,那是個在縣城長大的姑娘。父親愛上了她身上的城市氣味。他見到那個姑娘時,她已經不再年輕,長得也并不漂亮。他猜想,父親愛的也許是“城市”。至于母親,他和她在電影院有過尷尬的偶遇。他討厭那個縣城,無所不在的壓抑氣息,又帶著莫名的自大和野蠻生長的力量。和父母團聚,他會邀請父母過來,給他們買機票。對北方的寒冷,他們先是心存恐懼,享受過北方的暖氣后,他們開始覺得南方才是真的冷。南方那種冷,你知道的,你小時候經常凍得手腳生瘡。整個腳后跟,凍得都腫了,多大的鞋子都穿不上,一按一個坑,一按一個坑,摸起來水汪汪的,像熟透了的柿子。他們穿著單薄的外套涮羊肉,屋外下著鵝毛般的雪。那是冬天,他們團聚的日子。他和父母能說的話很少,彼此都習慣了。偶爾,父親會和他說一句,畢竟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大的仇恨,再說了,也沒有人得罪你。父親希望他回家看看,有一個功成名就的兒子,卻從不回家看看,如衣錦夜行,沒有了意義。他當然理解父親的心思。進入五十歲,他慢慢有了松動,他有了懷鄉感,或者說鄉愁。這真是莫名其妙,他以前拼命拒絕的東西,不容拒絕地進入他的頭腦,發動一次又一次沖擊,他發現,他其實早已敗下陣來,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當他再一次接到家鄉的邀請,他的語氣松動下來。湛慕水在電話里對他說,丁老師,您就當散散心,關心一下海城的晚輩,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您不知道,梁總批評我幾次了,說我工作不力,連邀請您回來看看都搞不定。兄弟我還想進步,梁總老是批評,那我這進步就是水中望月了。您就當幫兄弟我一個忙,好不好?他說,我想想。一聽這話,湛慕水大喜,以前他從來沒這么說過。都是說,湛部長的好意我心領了,就不打擾了。湛慕水趕緊說,丁老師,那就這么確定了,別的事情我來安排,湊您的時間。丁非民說,我也還沒有確定。湛慕水說,丁老師,沒事,我等你有空。放下電話,所有的記憶一下子涌到眼前。他想起了垃圾堆邊的那個夜晚,還有巷子里濕漉漉的氣味??h城瞬間鮮活起來。接下來幾天,他時不時看看手機。他這才意識到,他在等湛慕水的電話,他其實已經在期待他的還鄉之旅了。

    丁非民選在春天還鄉,早春。一出機場大廳,他看到了湛慕水,矮矮胖胖的,戴著眼鏡,脖子上還纏著一條火紅的圍巾。他和湛慕水認識多年了。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他家里。他的新書《崗村外史》剛剛獲得一個重要獎項,英文版也由白鵝出版集團推向世界,更重要的是這本書在國內掀起了閱讀狂潮。很多年了,終于又出現了這么一本現象級的文學巨著,評論家和讀者都為此激動不已。那段時間,丁非民害怕出門,他拒絕了二十多所大學的邀請。強烈的荒謬感包圍著他,什么時候他像個娛樂明星了?他收到了不計其數的讀者來信,甚至還有不少女讀者在信中向他表達愛慕之情,并隨信寄來照片。那些照片,丁非民空閑時細細看過,那些年輕的身姿真是漂亮,健康放肆,爆發著那個年齡特有的熱情,美得讓人落淚。他想起了一句詩“她身上的泉水都是寂寞的”,他理解那種寂寞,卻也不想要不合時宜的歡樂。他把照片都收藏了起來,放在書房的高處,裝在一個發黃的牛皮紙檔案袋里。每隔幾個月,他會打開看看,或者添加新的照片。

    他還記得湛慕水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小心翼翼,像是怕說錯了話。湛慕水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腿上,坐立不安的樣子。那時,湛慕水也還瘦。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次,他和湛慕水只說了幾句話,打招呼的客套話,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記住。后來,他和湛慕水的聯系慢慢多了起來,從業務上的聯系變成朋友之間的交流。丁非民知道的海城消息,多半來自湛慕水。認識快十年了,湛慕水多次邀請丁非民回家看看。他甚至問過丁非民,家鄉到底給了您什么不好的回憶,讓您不想回家?他說,丁老師,您的書我都讀了,我看不出來家鄉對您有什么傷害。丁非民說,沒有,我只是情感上有些抗拒。接到丁非民,湛慕水給了他一個擁抱,我們終于在家鄉的土地上相聚了。湛慕水這句話說得煽情,奇怪,竟也激起了他游子歸鄉的情緒。接過丁非民的行李,湛慕水說,本來梁總要親自來,但市里臨時通知開會,梁總實在不好請假,就委托我來接您。再說,我們倆不也熟嘛,路上好說說話。丁非民說,沒事沒事,挺好的,麻煩了。湛慕水說,丁老師,您這就見外了,您是海城的驕傲,海城幾百年才出您這么一個大文人大作家,能接待您,那是我們的榮幸。上了車,丁非民和湛慕水坐在后排聊天。聊了幾句,湛慕水電話響了,一看號碼,湛慕水挺直了身體,響亮地叫了聲,梁總好,接著,一陣“嗯嗯啊啊”。放下電話,湛慕水說,丁老師,剛才梁總指示,一定要把您招待好。丁非民說,這就太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湛慕水說,都是自家人,不說外人話。梁總說了,這幾天我就交代給您了,您有什么需求,盡管開口。丁非民說,也不用那么麻煩,隨意轉轉就好了。湛慕水說,把該干的事兒干了,別的隨您。丁非民笑了,你倒是記得清楚。湛慕水說,不敢不清楚,對您來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兒,對我來說,那就是天大的事兒。來之前,湛慕水反復跟他強調,要作一次公開演講,見幾個人。這幾個人不說,大家也能想到。丁非民說,行?;镜囊幘?,他懂,他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湛慕水說,晚上梁總請吃飯,丁老師,這個不能不去啊,不然我沒法交代,您就當幫幫我。丁非民說,你倒是會說話。湛慕水說,那也是丁老師體諒。對了,丁老師,我們是直接回酒店還是怎樣?丁非民想了想說,時間還早,到江邊轉轉吧。湛慕水說,您看,丁老師,您還是想那條江了吧?喝過這條江里的水,一輩子是這里的人,跑不脫的。也許是的,丁非民捏了捏大腿,看著窗外,兩邊是春天的槐樹,槐花開了,一串串地掛在樹上,他記得那清新的香味。他的手更用力了一些,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小動作,他有些激動,他要保持表面的平靜。

    春天的江水略有些渾濁,卻也充滿生機,它們和江堤上的柳樹一樣,再次顯示出大自然恒穩的力。丁非民走在柳樹林里,折了根新枝,打了個柳花兒。嫩綠的新葉擠在枝條的頂端,枝條滑潤綠黃的內莖細細軟軟的。湛慕水也打了個柳花兒,拿在手里,刷了刷地上的青草。他望著丁非民說,倒是有好些年沒打過柳花兒了,小時候為這個沒少挨罵。丁非民拿著柳花兒晃了幾個圈兒說,北方柳樹也多,總覺得差點意思,只有南方的柳樹才有春雨如酒柳如煙的感覺。湛部長,你看過北方的柳樹沒?湛慕水拿起柳花兒抖了抖說,丁老師,您可別湛部長湛部長的,我受不起,叫小湛就好了。說完,聞了聞柳花兒,說,真的,我倒沒怎么在意,年年月月的,看得多了,沒什么感覺。在江邊逛了一會兒,湛慕水說,丁老師,您看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我們先回酒店休息一下,晚上梁總少不得敬您幾杯。我先給您打個底,梁總的酒量,那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丁非民笑了起來,他總不能硬灌我吧。湛慕水說,那當然不能,梁總仰慕您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他上任說到現在,總說我們工作不力,這次總算有個交代了?;氐骄频?,湛慕水和丁非民核了一下行程。日程安排里有一次演講,算是正式的公開活動,其他的都是飯局,總共有四場,都在晚上。湛慕水說,空余時間,我陪著您四處逛逛,您看您,也是二三十年沒有回老家了,這變化可大了,您念想的那些地方,現在還真不一定都在。交代完,湛慕水看看表說,丁老師,那您先休息一下,晚點我來接您。丁非民和湛慕水握了下手說,那就麻煩你了。等湛慕水走出房間,丁非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酒店正對著泮湖,海城最大的內湖,湖面開闊,像海一樣。因為這個湖,丁非民第一次見到大海也沒有絲毫激動。這就是大海嗎?它看起來過于平靜,也沒有想象的開闊,它和泮湖到底有什么區別?和以前不一樣了,丁非民記憶中的泮湖旁邊沒有這么多的房子,也沒有那么多看起來綠得不真實的樹木。終究還是回來了,丁非民拿起手機拍了張照。跑了一天,丁非民有點累了,他躺下睡了一會兒。聽到手機響時,天隱隱黑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下到大堂,湛慕水在那里等著。丁非民說,不好意思,久等了,你來了多久?也不早點打個電話。湛慕水說,我也沒等,靠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正好補補精神。丁非民一愣,你一直在這兒?湛慕水說,這兒挺好,沙發也舒服,好睡覺。丁非民有點生氣,湛部長,這就不好了,我們在房間聊聊天也很好嘛,不用這樣。湛慕水說,您跑了一天,辛苦,休息一下,我無所謂。上了車,丁非民說,以后不準這樣了,不然我馬上回去。湛慕水說,不了不了,沒有下次。天有點黑,路燈還沒有亮,空氣中有槐花濕潤的氣息,這是典型的海城的春天。

    演講安排在海城中學,海城最好的中學。如果追溯歷史的話,能追到八百年前,古老的泮湖書院。學校里面還保存著幾棟古老破敗的房子,說是書院舊址,平時都鎖著門,有貴賓來才打開,散發著好聞的霉味兒,正是這點霉味兒增添了悠遠的歷史感。在海城中學讀書時,丁非民對書院舊址有些好奇。他從來沒有進去過,甚至,從來沒有看到那門打開過。只有烏黑的樹枝從院墻里面伸出來,樹上的枝葉告訴外面的人,里面還有活氣。站在門口,丁非民難掩好奇,他問校長,里面有什么?校長比丁非民低兩屆,知道了這層關系,他對丁非民的稱呼從“丁老師”改成了“師兄”。要我說,也沒什么,就是幾間舊房子。不過,師兄可能不這么看,您是大文人,有歷史感,我看不出來什么。校長打開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邕^門檻,丁非民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他想起了古代。一進門,只見院子中間種了一棵巨大的槐樹,枝葉覆蓋了整個院子上空,甜香壓制住了濕潤的潮氣。書院比想象的要小得多,整個逛下來,不過半個小時。里面也沒有什么東西,幾張椅子,幾張桌子,墻上掛了幾張畫,一張孔子像。逛完出來,丁非民對校長說,學校里有這么一處古跡還是挺好的,一想到那么深遠的歷史,精神就有了皈依。校長說,師兄說得是,我從這邊經過,經常會想,這幾百年海城出的舉人進士多是從這里走出去的。我做這個校長,能從我這兒走出什么人才?一想到這個,頓感責任重大,一刻不敢松懈,古人都在天上看著啊。我們學校能出師兄這樣的人才,說明我們的文脈還在,吾輩更應奮發。丁非民說,你是校長,我是學生,不帶這么取笑學生的。校長趕緊說,師兄哪里話,我這是發自內心的尊敬,都說文以載道,文以化人,師兄就是那個“文”字。丁非民一笑,校長算是讓我理解了什么叫“汗出如漿”??赐陼号f址,一行人到接待室坐了一會兒。

    來之前,湛慕水和丁非民溝通演講題目,丁非民說,看學校的意思,我都可以。湛慕水說,學??茨囊馑?,他們哪敢指定您。丁非民想了想說,那就講講文學的精神吧,雖然是個老題目,也很難講出新意思,但對孩子們來說好接受點兒,太專業的東西講了他們一時也接受不了。湛慕水說,好,文學的精神好,這講到本質了,學生們能聽懂一句是一句,能理解一句是一句。就算現在聽得不大明白,以后想起來,聽過丁老師的課,那也是不一樣的。丁非民說,哪有那么夸張。湛慕水說,丁老師,學校對您的演講那是相當相當重視。梁總說了,他要到場學習的。您可能不了解,泮湖講堂是海城中學的金字招牌,搞了二十年,登堂演講的不到十個人,都是國內外一流的學者。海城中學您知道,那也是出了不少人才,要上這個講堂,門檻高得很。丁非民說,慚愧慚愧。湛慕水說,丁老師謙虛了,您是給泮湖講堂增光添彩,而且,我告訴丁老師一個秘密,您是第一個登上泮湖講堂的本校畢業生。丁非民說,當真?湛慕水說,當然,我還敢騙您不成。丁非民說,這就過了。喝了口水,丁非民問湛慕水,你看過《儒林外史》沒?湛慕水說,翻過,沒有細看。丁非民說,你還記得一個細節吧?周進對王舉人說,他一個朋友夢見大紅日頭落到他身上,果然就進了學。王舉人恥笑道,進個學就日頭落在身上,要是像他中了舉人,那豈不是天都要掉下來讓他頂著?湛慕水笑了起來,這段我還記得,這王舉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裝神弄鬼的,還說什么文章后兩股不是他作的,也不是人作的,貢院里真有鬼神。我看他就是鬼神。丁非民說,我現在有種感覺,我就是那書里的人物,不是王舉人,就是張舉人李舉人,荒唐可笑。湛慕水說,丁老師,有時不能想得太多太透。丁非民說,看來湛部長也是戲中人。湛慕水說,誰不是呢。

    演講完,應酬完,將近十一點了。校長把丁非民和湛若水送上車,站在車邊上向他們揮手道別。丁非民喝了點酒,不算多,他的酒量其實還不錯。不過,和梁總比起來,簡直不堪一擊。前天晚上,接風宴上,梁總喝了怕是有兩斤,他也喝了七八兩。換在以前,他怕是早有了醉意。酒喝到中途,梁總拿了一疊書過來,請丁非民簽名。梁總翻開書說,丁老師,我這可不是臨時去書店買的,您看書都翻舊了,我還在邊上寫了讀后感。梁總連翻了幾本說,我這是真粉絲,真愛啊。丁非民心里一熱,說,梁總不要嫌我字丑。梁總說,丁老師,您這是給粉絲派福利啊。丁非民簽完名,梁總收好書,倒了滿滿一杯洋酒說,丁老師,這杯酒我敬您。說罷,一昂脖喝干了。丁非民有點為難,還是一口喝了。梁總還想再加,丁非民用手遮住酒杯說,梁總,不能再這么喝了,不然得吐了。梁總說,加一點,慢慢喝。他的手放開了,梁總果然只加了一口。他放下心來。酒畢,送丁非民回房間,湛慕水問,丁老師,您沒事吧?湛慕水說,我還好。湛慕水說,我看出來了,丁老師的酒量那是深不可測。丁非民說,能喝一點,多了不行。心情好就不一樣了,湛慕水說,我能看出來丁老師回來也是高興的。說罷,又補充了句,梁總這次真是用了心了,他酒量雖然大,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拿這么多酒敬人。丁非民說,我也是舍命陪君子了。海城中學演講完,梁總握著丁非民的手說,丁老師,今晚我就不能陪您了,您在海城有什么事情,盡管給我打電話,只要是我能解決的,我全力以赴。丁非民說,謝謝梁總,這次回來太煩您了。梁總大笑,這種麻煩越多越好,我熱烈歡迎。說罷,又委托校長,一定要把丁老師招待好。校長高聲回答,請梁總放心。宴席上校長一口一個“師兄”,好像他們認識很多年一樣。他們回憶了當時在校的情景,校長認定他當時認識丁非民,丁非民卻怎么也想不起他認識這個人。照例,他又簽了一堆書,嶄新嶄新的,散發出新書還未被翻閱的油墨香氣。接待結束后,湛慕水陪丁非民回酒店。車到了酒店門口,丁非民對湛慕水說,你讓司機先回去吧。湛慕水笑了起來,丁老師還有什么想法?丁非民說,確實有點想法。湛慕水說,那行,我陪著您。

    他倆坐在馬路邊上,這是海城的老城區,街道狹窄彎曲,隨著山勢起伏,房屋高低錯落有致。街燈依舊昏黃暗淡,街道上散發著懷舊的氣息。七八顆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山在黑暗中,雨要來未來。大排檔生意正好,一米見方的小桌子排滿了整條長街。從的士上下來,湛慕水說,丁老師,說實話,這地方我也是好久沒來了。丁非民看了一眼說,這兒倒和以前差不多。湛慕水說,沒怎么變,老樣子,到了夜里,還是這里熱鬧。丁非民問,你有多久沒來了?湛慕水說,那真想不起來,還是年輕的時候吧。丁非民說,怕是因為身份變了吧。湛慕水說,在丁老師面前說什么身份,那不是丟人嗎。他們找了個燒烤攤坐了下來。椅子太矮了,丁非民的大腿頂著肚子,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海城的大排檔、燒烤攤要用這么矮的椅子?他去過那么多地方,只有海城的大排檔、燒烤攤用這么矮的椅子,比幼兒園小朋友坐的椅子略大,高度卻差不多。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湛慕水問,來點啤的?丁非民說,來點兒。湛慕水說,丁老師果然好酒量。叫了啤酒,丁非民問,你有煙嗎?湛慕水有點驚訝,丁老師您抽煙?丁非民說,一般不抽。湛慕水把手伸進口袋說,我以為您不抽煙,這幾天一直沒當您面抽,忍慘了。丁非民說,我聞到你身上煙味了。給丁非民點上煙,湛慕水說,丁老師,是不是有點懷舊的感覺?丁非民點了點頭,豈止一點,很多很多。到這兒一坐下,以前的歲月都回來了。湛慕水叫了一打啤酒,丁非民說,叫那么多干嘛,怎么喝得完。湛慕水一邊開瓶子一邊說,喝多少算多少,反正明天也沒什么事兒,我們都睡到自然醒。我這些天都交代給您了,不用上班,只要你不催我,沒人催我。丁非民說,我也沒什么事兒,你睡醒了電話我。喝了幾杯,湛慕水問,丁老師要不要叫幾個老朋友過來?丁非民說,我哪有什么老朋友,海城我最熟的就是你了。年輕時候的朋友,聯系都斷了。湛慕水說,這是自然,不要說您,就算我,在海城土生土長的,很多同學朋友都不聯系了,畢竟各自道路不一樣,見了面也沒有什么話說,時間長了,也就斷了。幾瓶酒下去,丁非民有了醉意,他對湛慕水說,湛部長,我遇到了件事兒,想聽聽你意見。湛慕水連忙說,您千萬別這樣叫我,小湛,小湛就好,有什么事兒您說。丁非民說,昨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打到酒店房間的。按說,我回來的事兒知道的人不多,知道房間號的更少,她是怎么知道的?湛慕水有點緊張,說了什么?要不要我查一下?丁非民說,你別緊張,我只是好奇,聽話里的語氣,好像是個熟人,但又說得含含糊糊,讓人摸不著頭腦。湛慕水問,男的女的?丁非民說,女的。一聽說是女的,湛慕水舒了口氣,打趣道,丁老師,說不定是您的女粉絲。丁非民說,她約我見面,我還在猶豫。湛慕水說,既然還在猶豫,那就見吧。丁非民說,這怎么說?湛慕水說,既然猶豫,那說明是想見的,不過心里沒底。這就像猜謎,您要是沒興趣,您就不猜了,還在猜,就說明您是想知道謎底的。既然想知道,干脆揭開它好了。丁非民舉起杯子,和湛慕水碰了下杯,湛部長是個通透人啊。

    早上起來,丁非民狀態還不錯,除開嗓子有點干,頭略有點大,別的還好。等他刷完牙,喝了杯熱茶,精氣神都回到了他身上。他打了個電話,叫樓下餐廳給他送份早餐上來。這幾天,都是湛慕水陪著他吃早餐,念想了多年的小吃一一吃過了。人的胃口比腦子誠實得多,他不想回海城,對那些吃食卻還惦記著。比如說海城的豆皮,他在網上買過幾次,總覺得差點意思。味道有沒有?有的,到底差點什么,他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不對。這次回來嘗了一口,味道對了,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都是普通的吃食,老百姓桌子上常見的便宜東西,差的可能就是這口地氣。就說昨天晚上,他和湛慕水坐在路邊吃燒烤,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兒,臭豆腐、土豆片、藕夾,還有隨著物流的發達遠道而來的魷魚須、生蠔、瀨尿蝦。他吃得最舒服的還是一碗土豆片。土豆切片,油鍋里炸過,然后淋上一勺黏糊糊黑乎乎的料汁,味道古怪又深刻。即使他如此成熟的舌頭,也還是分析不出那碗料汁里到底有些什么東西,這味道是海城所獨有的。在外的同鄉,偶爾遇到,聊起這碗土豆片,總是百感交集。再多的好東西,也抵不過那碗莫名其妙的土豆片。湛慕水也吃了一碗,吃完感嘆道,這玩意兒從小吃到大,味道從沒變過。不吃倒還好,吃上一口,胃口一下子醒了,山珍海味都不作數了。丁非民也是這種感覺。吃完早餐,又洗了個澡,重新泡了杯茶,丁非民的身體調整到了舒適狀態。望著陽臺外的泮湖,他想起了前天接到的電話,他本以為打錯了,對方卻喊出了他的名字。悅耳的女聲,聽聲音的厚度,想必不年輕了。他搜索了他的記憶,這些年,他沒有和海城任何一個女性聯系過,除開母親。湛若水打電話給他時,他還在猜測,電話里透露的信息太少了。她說想見見他,至于原因,沒有細講,她甚至沒要講的意思,好像確信他會答應和她見面。她說,見面聊吧。湛慕水問丁非民,丁老師,今天您想去哪兒?丁非民說,隨便逛逛吧。這幾天的天氣好得不自然,連丁非民這么宅的人都想走到自然中去。天太藍了,春天,陽光和空氣都有著獨特的味道,土地像是充滿了蓬勃的張力,無數秘密的生命正在破土而出。接到丁非民,湛慕水說,丁老師,您看今天去哪兒?城區周邊基本都逛過了,包括古老的江心洲和年輕的博物館,陶器、青銅器、鐵器和各色的瓷器。他們去了城外的山上。吃過午飯,兩人緩步上山,松濤陣陣,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他們在半山腰找了塊平緩的大石頭,先是坐著聊天,坐了一會兒,兩人躺了下來,瞇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明亮的血紅色。身體溫暖,大腿和肚子有點癢,像是連身上的細菌都感受到了陽光的溫暖,忍不住躁動起來。湛慕水的聲音軟懶起來,丁老師,晚上真不用我陪您過去?丁非民說,嗯,不用,又不是談判。那您有事情給我打電話。好。要不要幫您訂位置?您見完了給我電話,我去接您。我打個車就行,你早點回去,陪了幾天了。沒事,應該的。嗯,丁老師——丁——等丁非民醒來,太陽已經偏西了,他身上冷了。睡得太舒服了,他還做了個夢,他不想說。湛慕水還瞇著眼。丁非民坐了起來,這片松樹林可真美啊。他該回城了,約的時間快到了。

    到了約定地點,丁非民看了看表,他提前了十分鐘。又看了看手機,他還沒有收到她的信息。我可以多等五分鐘,丁非民想,超過約定時間五分鐘就不等了。餐廳是她訂的,包括這個小包間。這是一家日式料理店,環境清幽干凈,倒也適合聊天。從外面進來時,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槐花,這個季節,海城的槐花算得上景致。小小的院子里還做了水景,紅黑白黃的錦鯉在翡翠般的水里緩緩游動,荷葉正嫩,散發團團的青氣。丁非民坐了下來,他想起了下午他在山上的夢,他夢到了一個女人。她進來時,她的形象和他夢中見到的形象快速重疊,這讓他有點激動。見到丁非民,她放下手包,坐下來,看著丁非民說,我知道你會來。說完,給丁非民倒了杯水,我看過你的書。丁非民拿起水杯說,謝謝。他抿了口水,他還不習慣單獨和一個陌生的女子約會。這些年,只要出門,他身邊幾乎都是一群人,喧鬧不堪。丁非民說,我有些好奇,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和我說些什么。她笑了笑,很快你就會知道了,我約你當然是有話想和你說。除開這個,我們還能干什么?她把“干什么”說得很重,像是暗示,又像是挑釁。她的樣子在丁非民眼里清晰起來,盡管不再年輕,她依然有迷人的臉,特別是嘴唇,像是深淵,或者蹦極臺。他說,什么也干不了。她又笑了笑,你對我感到好奇?丁非民點了點頭。很快你就知道了。她說,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開頭沒有讓丁非民意外,他多次聽到類似的話。很多人當面或者發信息告訴他,要給他講一個故事,并且信誓旦旦,這會是一個超棒的小說。想多了,幾乎沒有幾個人的現實生活能夠構成小說。小說中殺人放火再稀松平常不過了,而作為普通人,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種不幸。這不會是一個讓人意外的故事,他不在意,但是由她來講,會不會有所不同?他面色平靜地說,很多人給我講過故事。她說,我講的這個不一樣,它非常簡短。

    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男人。允許我抒情一下,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直到今天,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的男人。我無數次夢想過嫁給他。你看看我,我長得就算說不上漂亮,至少也稱得上五官端正。(不,你很漂亮,哪怕是此刻,你已不再年輕,你還是很漂亮。)他后來娶了一個外地姑娘。據說那姑娘來自西北,家里養了一群駱駝。他第一次吃駝掌、駝峰就是在她家。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認識的,旅游?筆友?還是朋友介紹?我不知道。他給我描敘過她家,蒼茫的大山腳下,一個小小的縣城。他們結婚時,我還送了禮物,他們客廳的電視機和沙發都是我送的。朋友們開玩笑,說我是最慷慨的前女友。他們說錯了,我連前女友都算不上。如果是前女友,至少還有讓人回憶的地方。他對我真的就像對自己的妹妹,無可挑剔,但都不是我想要的。他們過得很好,沒有故事,沒有沖突,沒有第三者和外遇,也沒有貧困和試探。本來,他們可以度過如此美好的一生。我雖然羨慕,卻也愿意送上祝福。后來,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女兒長大,嫁人。你是不是覺得我講了這么久等于什么都沒講?(不不不,你講得很好,很有文學性,故事鋪得很好。我們可以先叫點吃的,邊吃邊講,你喝什么酒?)我以前喜歡喝烈酒,現在紅酒喝得多了。(我都可以,今晚我也想喝一點。)我不喜歡他女兒嫁的那個小子,我認識他。那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那混蛋長得非常帥氣,還有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收入不錯,還非常清閑。小崽子和我住在同一個大院,從小到大,壞得流膿。我找人狠狠教訓過他,那會兒他大概十八九歲,你猜為什么?有天回家,他在路上攔住我,說愿意出五千塊錢要我跟了他。這混蛋怎么想的?我做他媽都綽綽有余。我反復和我心里的那個男人講,一定要阻止女兒嫁給那個混蛋。但沒有用,一向乖順的女兒鐵了心要嫁。那混蛋為什么要娶這樣一個女孩兒?婚后沒多久,他就開始打她,幾乎隔幾天就要揍她一次。每次揍她,就像一次花式表演,有時綁起來揍,有時在酒桌上抓著頭發揍。打的次數多了,消息自然傳了出來。男人氣壞了,一次次警告那個混蛋,但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男人勸女兒離婚,女兒怎么都不肯。這實在讓人迷惑。你能猜到原因嗎?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也猜不到,但我知道人性的復雜,內心的世界過于微妙,沒有人能寫出正確答案。如果硬要解釋,它有一萬種可能性,都具有邏輯的合理性。這種沙盤推演,只是邏輯的延伸,它在生活中其實都是小概率事件。一個作家的寫作,往往會關注小概率事件,它的獨特性容易勾起讀者的好奇心。過于庸常的生活,我們很難書寫,它與生活過于平行而讓人失去興趣。)你猜猜,這位父親會怎么干?他殺了他。沒錯,他殺了他。那是在冬天,那混蛋又在狠狠地揍她。他剝光了她的衣裳,狠狠地揍她,然后還把她推到門外。天特別冷,前一晚剛剛下過雪,春節就快到了。那時我正坐在窗臺邊喝酒,夜光中,雪帶著青灰色,樹枝上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連沒有南飛的留鳥都躲在巢中。大院里每個房間都亮著燈,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那么冷的天,又是深夜,誰會在院子里閑逛。我正看著屋外的風景,那女孩從拐角處走進我的視野。我以為我眼花了,或者出現了奇跡。很快,我認出了她,我也像愛女兒一樣愛過她。我連忙抱著件長長的羽絨服跑出了門,把她抱進家。真的,幾乎是抱,我一看到她,她就僵硬在那里,像是失去了意識。我給她套上羽絨服,想扶著她回家,她僵硬在那里。我只好把她抱起來。進了家門,不要說她,我都嚇壞了。我全身都在發抖,活了幾十年,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惡劣的事情。我氣得發抖。她一句話沒說,我問她什么她都不說話。第二天早上,我給男人打了個電話。女兒還在睡覺,他在我家客廳抽了整整一包煙。老實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很快就聽到了他殺人的消息,他殺了那個混蛋,只用了一刀。他女兒從未去探監,我每個月去兩次。我的故事講完了,她說。

    她給丁非民倒了杯酒,你會不會以為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只是為了勾起你的興趣?長條形的木桌上擺了鹽燒三文魚頭、炭燒豬頸肉、壽司拼盤、象拔蚌和北極貝刺身。丁非民舉起酒杯聞了聞,要不然呢?他調好芥末汁,蘸了片象拔蚌,鮮甜爽口,沒想到海城也有這么好的海鮮。他的情緒平穩下來,剛見到她時的激動已變得理性。她說,你覺得這個故事怎樣?挺好的,丁非民說,如果不是虛構的話。她笑了,如果我告訴你這是虛構,你信不信?我信,丁非民笑了,這像個小說,它和現實生活拉開了距離。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瘋女人?丁非民又笑了,那我一定也是瘋了。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完善一下這個故事,讓它變得更合理?不,我不想。如果這是一個故事,我對它沒有興趣。如果這是生活,發生的一切都不容修改。女人笑得有點羞澀,那你也給我講一個故事?丁非民想起了他的十八歲,那條幽深的,像是沒有盡頭的小巷子。他記憶中的臉和眼前的女人重合起來,和下午在山上夢到的女人重合起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具有她們所有的美好特征。

    (補記:第二天,丁非民對湛慕水講了一遍聽來的故事。他問湛慕水,有這事兒嗎?湛慕水說,丁老師,這事兒您從哪里聽來的?不瞞您說,這事兒當時轟動整個海城,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街頭巷尾角角落落到處都傳遍了。這事兒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不過,丁老師,您可能被騙了,人家拿一個海城盡人皆知的故事逗你玩兒呢。這么說,故事中的女兒還在海城?早就不在了,湛慕水說。丁非民說,見了鬼。他想起了女人臨走時說的一句話,其實,你一直記得我。)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