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4期|傅澤剛:大地因此有了意境(節選)

傅澤剛,當代作家,云南開明畫院副院長、云南開明文學院副院長,著有《一棵樹或另一棵樹》《雪落高原》《東方血線》《藝術圈》《城市之隱》《卡瓦格博》《魂系高原》等,作品入選年度中國十佳中篇小說、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等,曾獲多種獎項。
大地因此有了意境(節選)
傅澤剛
一
烏蒙山皺紋里,摸爬滾打的云C3768傷痕累累,這輛久經考驗的微型車,喘著粗氣,晃到山邊地角時,椅子村就到了。肥碩的包家興,費力一剝,終于從車門剝落出來,滾圓,像車下的蛋。而精瘦的麻元增腳一落地,就捂著肚子,哇哇地嘔,沒嘔出胃物,卻惡狠狠地砸出一句話:狗娘養的路,雞扒狗啃的樣兒,把老子身子骨都抖散嘍。
聽了麻元增的話,包家興說,腳都沒站穩就罵上了,老輩人都說了,住慣的山坡不嫌陡,有的人,不就是打了幾天工嗎,裝個啥,是不是呀,要罵、要跩,就別回來,是不是呀。
知道姓包的數落自己,麻元增瞪圓眼睛。包家興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指著牛背山說,被狗爪子刨傷的山疤,就是你的罪證,要說最對不起這坨地的人,就是你。
麻元增看了一眼,從牛背山頂到山腳,灰裸一片,那是自己開礦刨垮的山體,都八九年了,還那樣醒目。有人揪住此事不放,說他破壞環境,他也因此被重罰。因看山,他不小心踩到一堆牛糞,啪,一個踉蹌,臉就貼到了地上。牛羊豬糞在路兩旁排著長隊,他吸了一下鼻子,氣味濃稠。侄子麻小坡曾說過,這是鄉土息氣。麻小坡是大學生,他的言論讓村人扎實笑了一回。
看個錘子。麻元增從地上爬起,瞪了包家興一眼。
你不是錘子,你就是一根鋼釬。包家興哈哈地笑。
包、麻兩人,一胖一瘦,數歲相當,從小屙尿拌泥巴耍在一起,整天死纏爛打,竟然也纏出了友情?;盍藥资?,也掐了幾十年,說不上大矛盾,斗氣和不服輸倒是常有的。
穿著西裝的包家興,搖晃著滾圓的身子,背著雙手,抬著頭,哼著小調走向村公所??此欠秲?,麻元增像喝了潲水,心里不舒服,不就是個村主任嗎,整得跟縣長一樣。
很快,一陣尖銳的響聲傳來,像利箭般刺耳,麻元增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循聲望去,一棵青岡樹上,不同方向綁著兩只喇叭,像樹長出的耳朵。這耳朵,不聽音,只負責唱歌說話。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一陣咳嗽后,才跳出包家興的聲音:喂喂,喂,椅子村的全體村民注意嘍,我剛從鄉里開會回來,這次會議實打實重要,鄉長傳達了縣政府關于喪葬問題的文件。文件說,移風易俗,文明喪葬,綠色辦喪。要求六月一日后落氣的人,全部火化,不得土葬,硬要土葬的,罰,重罰。
這時,大學生麻小坡走來,幫麻元增拎過包,說,二叔,我正準備去接你呢。麻元增沒理小坡,而是撿起一塊石子,砸向喇叭。只聽當的一聲,喇叭啞了。
麻小坡說,二叔啊,人家高音喇叭又沒惹你。
麻元增瞪大眼睛說,怎么沒惹我?你爺快不行了,不早不遲,他姓包的這個時候來個新規定,不是跟我們過不去嗎?
二叔呀,你聽我說。
一邊去,幫誰說話呀,雖說你是姓包的助理,但你是麻家人。
麻小坡扶了下眼鏡,不敢再說啥。他是麻元增侄兒,大學畢業后回村當了村干部,給村主任包家興當助理。
麻小坡對麻元增說,你自己回家吧,村主任回來了,我得去村公所。
望著小坡的背影,麻元增哼了一聲。進家門時,麻元增被又高又厚的門檻絆倒,弄得烏子狗汪汪叫,包甩到地上,東西灑了一地,全是藥。他沒有撿拾藥品,而是問:爹咋樣了?老婆孔顯彩邊拾藥邊說,還能啥子樣,都三四天不省人事嘍。
我買藥了,爹有救了。
孔顯彩說,藥有啥用,醫生都叫我們準備后事了。
老婆的話像把鑿子,麻元增心臟有了疼的感覺。他直愣愣地走到床邊,拉住老爺子的手,喊了兩聲爹。老爺子沒反應。被麻元增這一喊,烏子狗沒了聲音,連它也知趣,這種時候,懂得主人心思,滿眼凄涼。烏子狗三歲多,因顏色灰不溜秋,就得了這個名。
麻元增掏出手機,給云C3768打了電話:“山區路霸,我爹病重,現在去鄉醫院,請你跑一趟哈?!?/p>
“山區路霸”說:“正在修路,太陽也要落山嘍,咋跑哦?”
“我給雙倍的錢還不行嗎,我馬上到?!?/p>
“山區路霸”是3768的諧音,椅子村人省事,不僅叫微型車“山區路霸”,也這樣稱呼司機。
沒等“山區路霸”回應,麻元增背起老爺子就走。腰長腿短的孔顯彩沒攔住他,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一前一后,抓抓扯扯,村人見狀,都明白事由,夸麻元增是大孝子。
麻元增弓著背,跑得比一頭受驚的野豬還快,快到“山區路霸”時,被趕來的麻小坡攔住。小坡甩了一下茂盛的頭發,扶了一下眼鏡說,二叔,醫生說爺爺的時間不多了,才叫我們接回來的。沒等小坡說完,麻元增板起臉,說,醫生算個啥,爹是我爹,我說咋的就咋的。
麻小坡面有難色地說,可是,這也是爺爺的愿望呀,是爺爺要我們接他回家的。
聽小坡這樣說,麻元增像觸了電。小坡知道最后一句起了作用,他用大學生的智慧阻止了二叔,心中暗喜。趕上來的孔顯彩,幫著把老爺子扶到小坡背上,小坡背起爺爺,一溜煙往回跑??罪@彩拉住麻元增,說,還不暴(填)肚子?家里飯都熟了。
麻元增嗯了一聲,沒動??罪@彩拉著他就往回走。
吃飯時,孔顯彩感覺哪兒不對勁,突然想起了緣由,說,鳥都歸窩了,“希望的田野”咋還不叫嘞?聽老婆這樣說,麻元增笑了,他說,姓包的還會叫就日怪了??罪@彩睜大眼,問,啥子意思嗎?麻元增揚起頭,哼哼,啥意思?老子把包家興的高音喇叭打啞了。
小坡冷冷地說,二叔呀,孫書記都說了,廣播是我們村的有效公務,喇叭是號角,是生產力,它天天風里雨里站著,扯著嗓子,告訴我們大事小事,鼓舞我們的干勁,還每天唱“希望的田野”,功勞苦勞都有,為何要打它嘛。
是呀,有本事,你打包家興去??罪@彩幫腔。
麻元增哼哼了兩聲,說,打“包子”?別臟了我的手,啥文明喪葬,說個錘子,早不文明,晚不文明,偏偏我麻家老爺子躺床上了,就來文明了,我要找孫書記反映。
麻小坡說,你就別給孫書記添亂了,他到縣里開會去了。二叔呀,政府不是針對我家爺爺,這是移風易俗。有史以來,人死了,都砌個墳包,現在滿山遍野都是墳。再不制止,我們椅子村就成墳場了,哪還見得到青山綠水。二叔,你想想,人死了,燒成灰,裝進飯盒大的盒子,往公墓一放,就安頓了,還有專人管理。這是社會進步,是文明。
孔顯彩一臉苦澀地說,小坡哦,文明的事,嬸不懂,要說把你爺燒了,裝進飯盒,咋個說道,我心里都不安頓。娃哦,你就忍心???那可是你親爺。
小坡本想開導嬸,只聽麻元增嘆了一聲氣,一副無奈的樣子??罪@彩對他說,你打工打出毛病來了,這也算事呀,你又不是不曉得,包家興嘴里跑出來的話,跟屁股里跑出的氣一樣。
二
每次喇叭響起,開唱都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故而在村人嘴皮子上,廣播就成了“希望的田野”。這是椅子村最著名的公務,一般是包村主任親自操作,早中晚各一次。喇叭不響的那天,包主任不是病了,就是外出了。
房背炊煙吐露時,正是“希望的田野”響起時。但那天早上,“希望的田野”像在沉睡,直到中午過后,青岡子樹才哇的一聲,“希望的田野”唱開了。稍后,是包主任響如驚雷的聲音:喂喂喂,各位村民注意啦,今晚上哈,村公所開全村大會,原則上,十八歲以上村民全部參加。如不能全參加的,至少一家來一個,不能來的,就把你家狗呀貓呀叫來,如狗貓不能來,你就貓狗不如。不得缺席哈,不得請假哈,今晚說大事。啥子是大事?跟大家骨頭扯著筋的就是大事,是不是呀。
可以生病嗎?可以住院嗎?麻元增邊聽邊說,跑到房外,撿起一塊石子,但沒砸出去,而是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老子就不去。
還是去一趟吧??罪@彩說。
我去個錘子,要去你去。
我們婦道人家聽不出個名堂的。
他能講出啥子名堂?狗嘴里還能吐出象牙呀?
難說是退耕還林款的事嘞,不去就不知道他們咋整。
退耕還林是小坡負責,問小坡就行。
小坡只是村主任助理,還得聽村主任的。
聽老婆這樣說,麻元增咂了一下嘴巴,說,我去就我去,老子倒要看看,他姓包的放的是不是人屁。
椅子村,漢彝兩族聚居地,包姓是彝,麻姓是漢。兩姓兩族間,時有沖突和紛爭,所幸沒升級到不可調和的程度。按老祖宗定下的族規,不許漢彝通婚,但時間沖淡了一切,漢彝通婚逐漸得到默認,這也給包、麻兩姓注入了溶劑。
雖是兩族,民宅卻差不多,都是彝族風格的土撐房,平頂、土墻,或者下為土墻、上為木板,房頂曬谷物,陽光下,金樣黃。不管土墻或木板,墻面都被熏黑,斑斑駁駁地浸著歲月和時光。只有村中的村公所,石料外墻,是昔日傳教士留下的教堂,透出幾分威嚴,俗稱石屋子,多年來一直村用。
和城里的高樓大廈比,石屋子小得可憐,而門側的牌子,卻和省政府的一般大小,白底紅字,紅朗朗的,老遠就看得見。雖說是石屋子,還是村政府,但豬牛羊糞氣味照樣彌漫,“鄉土氣息”無孔不入。
那晚,會議堂坐滿村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或蹲或站,黑乎乎的一片。在昏黃的燈光中,煙霧以鈷藍色姿態散步。當麻元增從煙霧中鉆出時,他堂弟麻元有對他說,哥呀,你剛回來,該歇著,咋來了?
來聽一下姓包的怎么放屁。麻元增冷陰陰地說。
聽了麻元增的話,一旁的包有福不快,哼了一聲,說,臉上無肉,必定是個怪物,這可不是我說的,哈哈。
說個錘子,誰是怪物?麻元增瘦臉一拉,擠成縫的眼睛突然一睜:你龜兒子肉多,到街上多賣兩個錢。
兩人的話,像導火線,在場的包、麻兩姓人,很快成對峙之勢。麻小坡走來,制止麻元增和麻家人,麻元增給小坡面子,氣氛平息下來。
會議開始,包家興要小坡先說墳山的情況。麻小坡看了一眼會場,說,我小時候的印象中,椅子山是層層良田,只有側面的趕場坡是墳山,明清兩朝的墳都有。我們的老祖宗,全集中到這里,老墳是歷史形成的,就不說了?,F在的情況是,趕場坡沒地了,大家就滿山遍野地埋人,良田越來越少,墳堆越來越多。特別是近幾年,有的村民拔了退耕還林的樹苗,為活人修墳。為老人盡孝,我們不反對,但大家看看,整座椅子山成墳場了,這不是死人跟活人爭地嗎?此風不剎住,活人就沒地了。
小坡一番話,說得村民心里涼颼颼的。
包家興咳嗽了幾聲,不是感冒,是習慣,他講話前,總要清清嗓,意思是示意大家安靜,他要講話了。他說了死人火化的事,然后要求村民寫保證書。
寫保證書不吉利呀,人死了不能燒,哪里出的規矩?椅子村不興這一套。包家興話一出口,會場如一鍋油湯,全翻了花,起身的、拍屁股的、質問的,甚至罵娘的,一樣不少。包家興一臉焦爛地說,鄉長說了,縣長說的,這次動真格的,哪個龜兒子膽敢頂牛,叫他吃不完兜著走。
到底是鄉長說的,還是縣長說的,把舌根捋清楚。有人質問包家興,其他人跟著附和,是呀,把話說清楚。
包主任,如果沒有正經話,我可要回家了,老婆還等著我睡覺呢。麻元增一臉認真地說。話音一落,周圍的笑聲嘎嘎地圍過來。他揚起臉,一臉正經地說,笑啥,我老婆真的等我回家睡覺呢,不信,你們問她去。
走,我們問麻元增老婆去,哈哈。一伙人擁向門外,包家興大吼一聲,誰敢走,扣誰的退耕還林款。
村主任的話,像一個糍粑,走到門口的人被黏住了。村民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回到座位??吹酱迦嘶貋?,包家興緩和下來,說,早點兒散會也是可以的,但,大家給我記好嘍,六月一日后死了人,以落氣為準,到時別給老子用土埋,要用火燒,誰敢土埋,挖出來燒。
“誰敢挖我家的墳,我就挖他房子?!贝嗽拸娜硕牙镘f出來,牛就頂到了頂,頂得鋼釬碰錘子,火星子冒。包家興知道是麻元增說的,就扒開人堆,對麻元增說,不想要退耕還林款了?
不是我要,是你該給。麻元增表情嚴肅地說。
包家興哈哈一笑:哼哼,打工打出能耐了。
那當然,在省城哪樣沒見過?逛大街,一不小心,左邊撞到一個科長,右邊撞到一個處長。進茅廁撒尿,旁邊還站著廳長市長呢。你知道啥是市長?管縣長的就是市長。所以,別拿退耕還林款說事,款子今天下來,你不能明天給我,不然,我告你拖欠退耕還林款,讓你這村主任當不成。
你是村主任,還是我是村主任?倒教訓起我來了!
村主任咋了?村主任是公仆,我才是主人。
主人?哈哈。包家興大笑。
你還別不信,你問鄉長去,他敢不承認自己是百姓公仆嗎?
說完,麻元增邊走邊哈哈笑??粗木荼秤?,包家興沒辦法,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說,事情也說透了,六月一號以后死人,全盤火化,散會。
頂了包家興的牛,麻元增心情舒暢,哼著小調就回了家。一進門,烏子狗搖著尾巴撲上來??罪@彩湊上來,說,退耕還林款的事咋說?
麻元增哼了一聲說,頭發長見識短,只知道錢。
不說錢說啥子嘛?
人家說的是死人火化的事嘞。
我以為說啥子嘞,這種事,以前說得多了,結果呢,話一出口,就被風吹走。昨天還說自己進城見過世面,你的世面見到哪兒去嘍。
孔顯彩奚落麻元增一向不要本錢,麻元增可是椅子村的鐵嘴,哪承想,山外有山,他被老婆說得一愣一愣的。
三
第二天一早,青岡子樹上的喇叭,扯長脖子叫喚。包家興拖聲噎氣地說,昨晚鄰村一伙人,拔走了我村拐子灣栽下的樹苗。村民們提高警惕啊,誰家的地誰負責,樹苗哪兒丟的,就在哪兒補上。
負責?說得好聽,誰負責?麻元增嘟囔。
兩袋煙工夫后,門外的烏子開始叫喚,邊叫邊退進門里??吹桨遗d走來,麻元增回頭罵烏子,弱成這樣,不就是一個村主任嗎?
包家興挺著大肚子,身后跟著調解員和民兵營長。調解員個子雖小,但能說會道,能把裂縫說縫攏了,能熨帖人心、化解矛盾;民兵營長個子大,往人面前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文一武、一大一小,是村主任身邊的“軍政要員”。
包家興一進門就說,你家看家狗,小歸小,還盡職盡責,過路可以,進你家門不易,它叫得比它主人還兇。
哪有村主任盡職盡責呀,天天喇叭里又吼又叫的,還深入基層訪貧問苦呢。麻元增臉上掠過一絲不清不明的笑意。
不說狗的事了。
狗才說事。
你罵我?
我是想說,我說事我就是狗。
管你怎么說,我不管狗事,只管人事。剛才聽到喇叭叫了嗎,我念了一遍鄉政府的文件,本來我可以不來的,但考慮到你家情況特殊,我不得不來呀。
我家情況怎么特殊了?
你家老爺子不是從醫院抬回來了嗎,這樣說吧,從醫院走出來的,沒事,從醫院抬回來的,有事。
你說的是人話嗎?你家老爺子才有事呢。
我家老爺子一頓兩碗飯,雖說八十有三,身子骨結實得很,不用你操心。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別夸???。
不跟你渾,我把丑話說在先,不該入土就不能入土,該燒就燒,不能違反政府規定。
麻元增剛要回敬,被灶門前出來的孔顯彩拉住。她邊撈起圍腰擦手邊說,包主任呀,一點兒余地都沒有嗎?
包家興指著調解員和民兵營長,對麻元增和孔顯彩說,沒有,不信你問他們。
大個子營長連忙點頭。小個子調解員說,不僅我們村,全鄉全縣,大到全國,都是一盤棋,把綠色喪葬和文明植樹當成民心工程,讓山體成樹林,而不是墳林。老祖宗們在山上,東一個西一個,單門獨戶,說得難聽一點兒,擺個龍門陣、沖個話殼子都不方便。以后把落氣的人燒成精,集中在公墓。公墓是啥?公墓就是他們的村莊,這樣,串門也方便。
對對對,就是調解員說的意思。包家興接過話頭,心頭卻在想,麻家老爺子命如游絲,沒多少天了,安葬問題,橫在眼睫毛下。上面把話說死了的,如果麻元增挖坑埋人,自己這個村主任就黃(被罷免)了。他知道麻元增的脾氣,來硬的不如來軟的,所以,看到孔顯彩,像看到了救星,風一吹,他臉上就堆了笑,說,他麻二嫂啊,你不是三天兩頭問退耕還林款嗎,你家老人按文明喪葬進火化場,第一批退耕款下來,我給你開個后門,最先發你家。
真的?
我一個村主任還騙你?
看到孔顯彩的反應,包家興知道事情有轉機,雖說麻元增不輕易聽她的,但里外配合,總是有效的。他把火化場電話給了孔顯彩,側過身子,指著麻元增,壓低聲音對孔顯彩說,到時別讓元增犯渾,事來了,撥火化場電話就成,他們會來車,簡單得很。按我說的做,你會第一個領到退耕還林款。
說到最后一句時,包家興提高了嗓門,并看了一眼麻元增,然后走到麻老爺子病床前,意味深長地對麻元增說,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我勸你一句,和政策對著干,最后吃黃連的是自己。
包家興撂下這句話,帶著“一高一矮”走了。
看著包家興的背影,孔顯彩對麻元增說,來真的了,你說咋辦吧?
不是還沒到六月一日嗎,急啥子嘛,真來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麻元增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在考慮父親的后事。
椅子山形如一把椅子,靠背、扶手、落座,樣樣俱全,人坐在上面,腳就伸到山底的關河。河邊小山包簇擁,按祭祀先生的說法,那是膝下兒孫滿堂之意。包家墳地正好在椅子落座上,是最好的風水。麻元增早已看好父親墳地,在包家墳地后側,地勢雖高一臺,卻沒包家的正。
包家興重風水,為守住這塊寶地,早在十年前,就為自己父親備修了向天墳。他最不滿的是,九年前,麻元增開山刨礦,把右側的牛背山刨得光禿禿,像椅子右邊扶手被磨損,讓人看了不舒服。
向天墳是彝族冢,因頂部有凹槽,像只眼面向蒼天而得名。向天墳被稱為東方金字塔,兼有彝族十月太陽歷觀象功能,觀測太陽定冬夏、斗柄指向定寒暑。石材墓冠上的八角圖案,代表彝族十月太陽歷“八方之年”周期紀年法,以十二屬相輪回紀日,三個屬相周期為一個時段(月),即三十六日為一個月;三十個屬相周期為一年,一年五季,每季二月,共十個月,三百六十天;十個月終了,另加五天叫作“過年日”,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每隔三年多加一天“過年日”,即現在說的閏年(閏日),為三百六十六天。在十月太陽歷中,彝族先民精確推算出地球繞太陽一周的周期為365.25天。
國內外彝學專家稱,彝族十月太陽歷,優于古巴比倫和古埃及的“太陽歷”、墨西哥的“瑪雅太陽歷”、印度的“太陰歷”和中國漢族的“陰歷”。很多國外歷法學者甚至說,早知有中國彝族十月太陽歷,世上通用的公歷,就不必以耶穌誕辰為紀元年,彝族的十月太陽歷比通用公歷還精確科學,用高科技測算的太陽回歸周期與彝族十月太陽歷基本一致。
包家興父親的墳冢用了最好的青石材,圓環形,五沿階石冢,近兩人高。碑是藏青石,檐頭中央雕了火龍,兩頭是虎;拜臺闊似小廣場,立有十根石柱,代表著十個月。陽光下,石柱的投影位置及長短,能準確標出季節和一天的具體時間,這就是彝族十月太陽歷法。
墳正面有梯,周圍有欄,整座墳場氣度非凡,神秘威嚴。當年,包家興花大錢,請六十多歲的祭祀先生設計。先生用盡智慧和心力,建成了這座規模宏大的向天墳。
有人說,村主任咋了,憑啥修那么大的墳山?鄉領導警言相告,包家興認了錯,考慮到是十年前修的墳,鄉民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鄉領導也沒咋的。
麻元增心里嘀咕,只要你姓包的敢埋人,我也敢。他找來三叔和堂弟麻元有,共商父親后事。怕小坡制止,他沒讓小坡知道。商量好后,麻元有帶人悄悄上山,開山打石修墳。
此事最終還是被小坡知道,他堅決反對爺爺土葬,第一時間找到麻元增,說了火化的種種好處。
麻元增說,只有土葬才對得起你爺。
小坡說,我是村干部,是村主任助理,我的村建和發展方略,就是保護生態,退耕還林、綠化荒山。我向縣里鄉里寫了報告,把椅子山打造成旅游景區,要做到這一點,首要任務是清理墳場,嚴禁土葬,把墳山變為青山。聽說縣政府很重視我建旅游景區的報告,這是我個人的理想,也是政府的工作,你們應該為我著想。
麻元有說,不是說百善孝為先嗎,我只是在盡孝,爺是你親爺,你就忍心把他燒嘍?哼哼,我還真不能為你著想。
小坡皺起眉頭,不知如何解釋,說,政府撥出??畋Wo生態,退耕還林,就是最大的行善,是為老百姓謀幸福的千年大計。倡導火葬,是為了不占用人的居住和生態環境,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需要。道理都跟你說過了,你怎么就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呢?
麻元增要小坡抓緊時間結婚,小坡沉下臉說,如果控制不住土葬,不能把椅子山變為青山,我麻小坡誓不結婚。椅子山青山綠水日,才是我的結婚大喜時。
你少給我講大道理,別把婚事當兒戲,你結婚是我麻家的大事,是你爹臨終時托付給我的。再說了,你要為人家包枝兒考慮。
說誰誰到,正說著,包枝兒就來了。她接過麻元增的話說,二叔,小坡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聽他的。麻元增哼了一聲:又來個不著調的人。
包枝兒和小坡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學,高中畢業,小坡考上大學,她進村小做了民辦教師,兩人一直有聯系。小坡回到椅子村當村干部,兩人就公開了戀愛關系。
小坡正要和包枝兒離開,麻元增拉住他說,我管不了你,你去跟你爺說道。這只是一句氣話,卻沒想到,病床上的老爺子似乎有了感應,睜了一下眼。麻元增高興得叫了一聲爹,一家人圍上去。麻元增拉著父親的手說,爹啊,您都好幾天沒睜眼了,醒來就好,現在日子好過了,我們盼著您老人家多有些年頭,過歲月享清福。
麻老爺子動了一下嘴,麻元增叫小坡請村醫。村醫很快趕來,扒開老爺子的眼皮,號了脈,然后離開。麻元增問,怎么走了,啥情況呀?
準備后事吧。
你亂說啥啊,我爹都睜眼了。
是呀,我爺都睜眼了呀。小坡也懷疑村醫的說法。
如果我沒看錯,老爺子熬不過這幾天。
四
五月三十一日,乍晴還陰,風一陣,云一陣,麻元增心里風起云涌,村醫的話,烏云一樣涌來。他心里清楚,沒把握的事,村醫不會亂說,父親隨時都有落氣的可能,所以,他沒離開家半步。
一家人圍著老爺子,啥事也沒發生。沒想到,下午四點剛過,本不是“希望的田野”的時間,青岡子樹上的喇叭意外響了,卻吱吱哇哇半天沒放歌曲。
包家興搞什么鬼?
有人想搞清事端,就跑去村公所,這才看到門邊有訃告:各位鄉親,各位父老,現向大家報告一個不幸消息,包主任的父親包老爺子,于今天下午四點過七分,突發心肌梗死,駕鶴西去了,享年八十三歲。包主任跟村委會溝通后,決定自家悼念,遵守有關規定,不受理人情,不擾鄉民。
消息一經傳出,麻元增抬頭看了一眼,說,我昨日說啥了,天有不測風云,竟被我言中了。
村民們議論紛紛,昨天好好的人,今天怎么落氣了?別人不知道,包家興心里清楚,老爺子的心臟問題,已經存在多年。
一般村民家有事,大家都會有所表示,何況是村主任家,雖說包主任表示不受理禮金,但村民還是到包家趕人情。這是椅子村長期形成的習慣。
趕人情,就是送禮錢,紅白喜事都一樣,一百、三百、五百不等,不封頂,也無下限。不過,村主任家的事,村民自然不敢小覷。果然,不僅椅子村,方圓十公里內鄰村的人也來了。包家興制止不了,就打電話向鄉長保證,事后一定將收到的禮金一一退還。
為了答謝村民,包家興殺了一頭豬、一只羊,幫廚的足有十多人。不管哪種表情、哪種心情,椅子村都像過節一樣熱鬧。
麻元有看著包老爺子的遺像,突然想到,包老爺子出殯,一定是六月一號以后。包主任傳達文件時,不是說埋了的也要挖出來燒嗎,這回,倒要看看包主任怎么個燒法。麻元有話一出口,就在人群里濺起波瀾,人們抱著極大興趣,等著看包村主任怎么個葬法。
麻元增不敢離開老爺子。他叫麻小坡買來火炮兒,孔顯彩也準備好了壽衣,就連棺材也準備好了。說棺材不好聽,就當成老爺子的新房吧。
聽說老爺子快不行了,麻元增的三叔和幾個族人趕來,屋里聚了好多人。事到如今,父親的安葬問題擺在面前,麻元增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再過三個小時就是六月一號,這個時間,讓他看得皺起了眉頭。
麻元增并不懼怕包主任,讓他糾結的,是他不想和政府對著干。父親沒多少時辰了,他不希望那個時刻過早到來,但轉念又想,如果父親的人生就在這兩天終結,不如讓注定的事發生在今晚十二點之前,這樣,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為父親土葬。所以,他心里有了隱秘的企盼,這種企盼有違良心道德,他為此糾結、自責和不安。爹是自己的爹,不該有這種企盼啊。
他一臉焦慮,時不時在父親鼻孔處試探,感受著父親均勻悠緩的鼻息,想著六月一號的逼近,他心里焦躁煩亂,像跳著幾只蛐蛐。
生活中,不管什么樣的等待,都是一件難熬的事。他甚至想用刀砍斷二十四點和六月一日的連接,讓該發生的事在六月一日之前發生。時間嘀嗒嘀嗒往前趕著路,而父親躺在床上,無聲無息。
他問,火炮兒準備好了嗎?
小坡說,準備好了,我還跟包主任要了火化場的電話,到時聯系他們。
麻元增說,一邊去,誰叫你聯系火化場了?元有,棺房準備好了嗎?
麻元有說,準備好了,二哥放心。
一旁的孔顯彩說,壽衣壽鞋也都準備好了。
麻元有悄聲告訴麻元增,棺房幸好上了山,不然現在民兵守著路,還上不去呢。
不遠處的小坡,聽到了兩人的話,他看了一下表,說,二叔,如果爺爺明天以后歸駕,就必須火化,這是硬性規定,不要難為我。
我不為難你,你裝著不知道,沒你的事。說完,麻元增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最終閉上,說不清是否睡著,總之,他看到了老爺子。老爺子對他說,你哥死得早,你要多關心小坡,把小坡當自己兒子待。
人老了,話就多,這個還用你說呀,小坡上大學時,我再窮也挪出錢供他。再說了,他現在大學畢業了,有出息了,用不著我給錢了。
父親有氣無力地翻了一下身,又說,我這一輩子,生在哪兒活在哪兒,沒挪過窩,生兒育女,盡到了為人父的責任。讓我不安的是,我沒置下像樣的房子。房是啥?是窩,光有人沒有房,不能算家。我現在干不動了,蓋房子的事就落到你們兒孫身上了。
現在不是有住的嘛,你操這些閑心干啥子,我進城打工,不就是為掙錢蓋房子嗎?聽了父親的話,麻元增埋怨父親說。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我老了,想清靜,不想和你們住一起。我活了一輩子,也沒啥其他想法,就巴不得你們給我蓋座房子,不用多大,能安身就行,也不用多好的風水,只要在椅子山就行。
說完,老父親抹了一把淚,呆呆地望著麻元增。麻元增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剛想問,聽到有人吵吵嚷嚷,就醒了。
原來是個夢,麻元增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想起夢中的情景,臉上恍恍惚惚,滿腹心事地把夢中的事告訴了三叔。三叔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爹要你給他砌個墳冢。
聽了三叔的話,聯想到夢中的情景,麻元增心里不是滋味。老爺子這一生,善以待人,與世無爭。愧意襲上心頭,越這樣想,就越覺得該給老爺子一個體面的安葬,讓父親入土為安。所以,麻元增對床上的父親說,您老人家放心,您要的房,我們已在山上修好了。
看小坡不在,麻元增把元有拉到一邊,悄聲說,土葬老爺子的事,我們得想個辦法,不能讓小坡知道。
不讓他知道,不可能呀,麻元有一臉為難。麻元增說我有辦法,然后湊近元有耳朵說了悄悄話,聽得元有連連點頭。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麻元增不時伸手到老爺子鼻孔上試探,微弱的氣息時斷時續。他舉起另一只手,時時準備叫人放火炮兒,當微弱的熱氣拂過指頭時,舉起的手又放下。他嘆了口氣說,還說老爺子過不了今天,這村醫的話呀,也不能全信。
時間駛進了又濃又稠的深夜,那里亮著兩顆星,不是夜的眼睛,是包家興門前兩顆三百瓦的燈泡。村里人影晃動,烏子狗時不時叫兩聲,叫聲清脆,椅子村久久沒有睡去。
還差二十分鐘十二點時,烏子狗叫了兩聲,麻元增沒在意,包家興卻意外地出現,后面跟著麻小坡。
包主任父親剛過世,可謂百事纏身,還來關心自家老人的病情,麻元增有些感動,但他沒表露,倒是孔顯彩搬出凳子。包家興沒坐,走到麻老爺子病床前,彎腰察看,然后要麻小坡以他村主任的名義,把村醫請來。
孔顯彩一邊說謝謝,一邊倒茶、遞煙??葱∑路磻t緩,包家興瞪了一眼,小坡才支支吾吾說了爺爺的情況。包家興語重心長,說了一通盡孝盡終的道理,小坡這才出了門。
看麻元增表情冷淡,孔顯彩給他遞了個眼色,麻元增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開了腔,說,我還沒來得及去你家趕人情,你主任大人卻來了。
包家興倒也通情達理,說,誰家沒個大事小事,你這不也守著老爺子嗎,是不是呀,理解的,理解的。你別多想,我們呀,都是做兒子的,要盡孝道,雖然我父親故去,但作為村主任,你麻元增家有事,我怎么也該來看看,不然我就不稱職,你說是不是呀。別看我們平時尿不到一個壺里去,見面就掐,但俗話說不打不親嘛。試想一下,如果兩個人見面,話也不說了,掐也不掐,那只有一種可能,倆人關系到頭了,你說是不是呀。
是,是,村主任就是水平高,沒和我們家瘦猴計較??罪@彩點頭說道。
別說孔顯彩感動,聽了包家興的話,麻元增臉上也陰轉晴,平日能說會道的他,竟然語無倫次,說話都結巴了:村、村主任,你家有事體,你忙、忙去吧。
正說著,烏子狗又叫了兩聲,小坡帶著村醫進了門。包家興對醫生說,你得盡力醫治,讓麻老爺子多活些日子。
村醫一臉苦相地點頭,無話。他給麻老爺子又號脈,又翻眼察看,然后伸出手表看了一眼。當時屋里靜得像沉到夜的底部,只剩下時間的走動聲。
眾人無話,包家興抽著煙,時不時看一眼手表。麻元增望著村醫,他并不指望村醫能妙手回春,只想知道父親的病情。
村醫的手,從麻老爺子手腕上收回,一臉寡淡地對包主任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大家都不明白村醫的意思,當他對麻元增說節哀順變時,人們才反應過來,麻老爺子已經壽終正寢。村醫起身要走,被包家興拉住,問,你看看現在什么時辰?村醫亮出手腕看了一眼表,說,十二點過兩分。
包家興說,也就是說已經是六月一日了,對吧?村醫不理解村主任的意圖,說,是呀,十二點,也就是二十四點一過,就是新的一天了,怎么了?
包家興沒回答村醫,而是回頭對麻元增說,對不起,現在已是六月一日,快給縣火化場打電話吧。他們二十四小時服務,靈車隨叫隨到。節哀吧,有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腔。我那邊有事,先走一步了。
看到包家興離去的背影,麻元增才反應過來,原來姓包的到自己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算計著老爺子火化的事。
小坡掏出手機,準備給火化場電話,麻元增說還是我打吧,你去放火炮兒。
小坡提著火炮兒,噼噼啪啪地放開了?;鹋诼曧懫?,哭聲也響起。在眾人的哭聲里,孔顯彩的哭情緒飽滿,抑揚頓挫,每一句結尾處都拖長聲音,然后轉幾個彎,把悲痛的情緒推到了極致。連夜色也在哭聲中抖動起來。
五
椅子村一夜未眠。
遇到兩個大戶人家辦喪事,熱鬧是自然的,有的人往返兩家趕人情,這種情況,在村史上不多。
準確地說,包家興是天亮時才睡著的。昨晚,他從麻元增家回來,就找出早已寫好的碑文,斟詞酌句地改,然后交給石匠,并要石匠二號晚上刻好。之后,他把靈堂交給他大哥,倒頭睡去。
剛睡著一個多小時,老婆大翠就來敲門。包家興睡得深,沒反應,大翠加大力度,里面終于有了動靜:敲個錘子,有事找大哥。
“就敲你這個錘子,是鄉長來了?!?/p>
聽說鄉長來了,包家興翻身爬起,邊揉眼睛邊快步走出房門。見鄉長坐在靈堂門口,他一個箭步上去,握手,一臉感動地說,從鄉上過來,一路都在修路,亂七八糟,鄉長趕來不易,這個人情,大得我擔不起啊。
鄉長說,老人家活了八十多歲,是高壽,節哀吧。我來,也是為了工作,縣里批了麻小坡的報告,決定在你們椅子村開發旅游。開完會,你們孫書記陪縣長到市里爭取資金。我先來吹個風,你忙就不開會了,叫麻小坡來,我簡單說一下。
麻小坡趕到,聽鄉長說自己的報告批下來了,心里高興。鄉長說,縣里成立了椅子鄉景區開發辦公室,很快來規劃測量。小坡是規劃組成員,鄉長要他出一個規劃設計文案,小坡應承下來。兩人正談文案的事,不斷有村民來送禮金,包家興慌了,趕緊對鄉長說,我打電話向您報告過,我做了登記,事后就退還禮金,請鄉長放心,我用黨性保證。
鄉長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每家都有紅白喜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但你是村主任,我是鄉長,我們都要注意呀,收人情錢,萬萬不允許。
包家興接連點頭,稱鄉長說得對。鄉長說,我得帶頭,就不能趕你家人情了,請理解。包家興說當然理解,并表示,今后要加大文明辦喪的宣傳,制止趕人情這種事。
鄉長走進靈堂,沒有跪,彎腰低頭三鞠躬致哀,包家興下跪回禮。剛禮畢,包家興就看到麻元增走來,后面跟著烏子狗??赡芟矚g熱鬧,烏子搖頭擺尾躥進了幫廚的人群里。
看著麻元增一步步走近,包家興知道早晚得有這一刻,如何應對麻元增,他早就想好了對策??諝庖欢染o張。
沒想到,麻元增掏出兩張鈔票,而包家興怎么也不收。麻元增說,我有一事相求。
鄉里鄉親的,啥事,你說。
我知道你家老爺子要土葬,也請你放我們一馬,讓我家老爺子也入土為安。
包家興說,我家老爺子過世時間為五月三十一日,你家老爺子是六月一日,按規定,麻老爺子必須火化,你要我開后門,后門關死了,政策不允許啊,伙計。
可你家老爺子出殯時間是六月一號以后呀。
規定是按人落氣時間算,跟出殯時間沒關系。
如果你硬要這樣說,我就要提醒村主任了,我家老爺子過世時間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二十三點五十八,距六月一日還差兩分鐘。
你搞錯沒有,你老爺子過世時間是三十一號晚上十二點過兩分,也就是六月一號零點兩分,當時還看了表的嘛。
兩人各執己見,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后,兩人要鄉長評理,一旁的鄉長被兩人搞蒙了,不便定斷。他把包家興拉到一邊,悄聲說,你家山上修的向天墳,占地面積大,是以前修的,我就不追究責任了,但向天墳是火葬墳嘛,你是村主任,帶頭把自己老人火化了,再放進向天墳,事態不就平息了?
鄉長,向天墳是土、火兩葬的結合體,您知道的。我們這里的彝族,自清初起,就不火葬了,漸漸成了規矩,我總不能破了規矩吧。我家老爺子土葬,在政策允許范圍內,我們都做好了土葬準備。再說了,老爺子不是我一個人的,您叫改,我做不了主啊。
聽包家興這樣說,鄉長急了,說,你可是我們全鄉職級最高的村主任,和副鄉長一個級別,政策擺在這里,你自己處理,我走了。
看鄉長要走,麻元增說,鄉長,包家興是村主任,平時啥子都是他說了算,我們都依他。今天這事,鄉長要給我們老百姓做主呀。我家老爺子的過世時間,明明是六月一號還差兩分,村主任硬要說是過了兩分,這不是欺負老百姓嗎?
開玩笑,你以為鄉長會相信你?告訴你,怕你耍賴,那晚我叫了村醫,當時村醫還看了時間,叫村醫來做證。
聽包家興這樣說,鄉長心里松了口氣,既然有證人,還聽你倆廢話?他對兩人說,你們不必吵了,叫村醫來。
包家興轉身叫調解員請村醫。不到一袋煙工夫,調解員帶著村醫出現在鄉長面前。鄉長手一揮說,去村公所。
幾個人跟在后面,鄉長轉身叫包、麻兩人回避,調解員帶鄉長和村醫進了村公所。村醫以一個醫生的職業操守,說了那晚的真實情況,調解員做了筆錄,村醫按了手印后,鄉長就叫他回去了。之后,鄉長叫來包、麻兩人,把村醫證詞給兩人看。麻元增看得一臉沉郁,而包家興卻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剛要說什么,被鄉長制止了。
鄉長說,情況已弄清,按政策執行吧。
包家興沒能留住鄉長吃飯,把鄉長送到村口,說,實在對不起鄉長,路上,您又要受顛簸之苦了。
鄉長說,快了,再有半年多,高等級公路就修好了,到那時,想顛都沒機會了?,F在顛一下也不錯,幫助消化。說完,鄉長上了等在那里的車,一溜煙走了。
包家興揮著手,直到車消失在山彎,才和調解員轉身往回走。沒想到,麻元增堵在他家門口。包家興說,元增還有事嗎?麻元增說,我山上墳都修好了,你說咋整?
包家興說,剛才鄉長不是說了嗎,按規定火化。
你是村主任,我只找你。麻元增說。
包家興說,我已經說了無數遍,按規定火化。這樣好了,公事公辦,你找調解員,他專門負責調解這些事,請你不要再來麻煩我,我很忙。
聽了包家興的話,麻元增火氣往上沖,說,你要我火化老爺子,可以,但你老爺子不能土埋。
包家興沒理麻元增,轉身走了。麻元增追上去,被調解員堵住,勸他要冷靜,聽鄉長的,按政策辦。還說村主任已和你老婆說好,只要你火化,第一個給你發退耕還林款。
這話被趕來的三叔聽到,他拍著麻元增肩膀說,不管他包家興燒不燒,我們麻家不能燒。多年前,巖頭寨錢家老頭,到石灰窯背石灰,被熏倒在窯火里,等發現,人已燒成灰。之后,人丁豐旺的錢家,后代就稀疏下來。老輩人說了,不管活人死人,被燒后,人的精血就沒了,前輩精血沒了,后輩人也就沒了。你把你爹燒了,你就不怕血脈斷了?
三叔的話,說得人頭皮發麻,在場的人,都伸了舌頭。麻元增說燒爹不是自己的意思,是村主任逼的。
正說著,幾聲狗叫傳來,麻元增看過去,心提到了嗓子眼,烏子已經躺在地上,身下汪著一攤血。
麻元增抱起烏子,烏子伸了一下脖子,哼了兩聲后,再沒動彈。麻元增全身氣血上沖,頭快成了一座活火山。
哪個龜兒子干的,給老子站出來!他的話不是說出來的,是吼出來的。
包家興的老婆大翠,提著刀從廚房出來,說,麻瘦猴,你龜兒子罵誰?
聽大翠這樣說,麻元增認定是她打死了狗。兩人吵開了,包家興趕到,拉住大翠。麻元增一手抱著烏子,一手揪住包家興怒吼道,你們為啥子打死我的烏子,它只是一只狗,你們有本事朝我來。
麻元增的陣勢,讓包家興退后兩步。調解員和村民拉住麻元增,包家興才鎮定下來。他對麻元增說,別賴我,我沒打死烏子狗。說完,他轉身問,誰打死了烏子?沒人回應。過了一會兒,一個村民湊近他耳朵,說了實情。他出了口粗氣,走近麻元增,說,元增啊,我已經弄清情況,是烏子狗到肉鍋里偷吃,一鍋肉全被它糟蹋了。正在切菜的廚師發現了,急得一刀砸過去,本想攆開它,卻砍到了烏子頭上。
包家興的話,并沒有讓麻元增消氣,他從大翠手中奪過菜刀,包家興提腿就跑。他知道,瘋頭上的麻元增,啥都干得出來。聞訊趕到的小坡一把抱住麻元增,拉他往回走。麻元增掙扎著回頭說,你姓包的記好嘍,你欠我一條命,如果你同意土葬我老爺子,我們就兩清,要不答應,就一命還一命。
看著麻元增的背影,包家興松了一口氣,對民兵營長說,你派人封山守路,嚴防麻家人進山埋人。
沒必要吧,村主任。民兵營長說。
包家興哼了一聲,說,事情放在開始,我由他怎么埋,但事已至此,我說了不算了。鄉長指示過,按政策辦,不按政策辦,就把我辦了,我不能違背鄉長指示啊。我雖然說過,誰把人埋進土里,就叫誰挖出來,但等麻元增真把人埋進地里,再叫他挖出來就難了。所以,防止狗急跳墻,守好上牛敞坪的路,事態一冒芽,就把它摘嘍,不然就被動了。
那要守到啥時候呀?民兵營長一臉茫然地問。
等麻家火化了尸體就撤。包家興說。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