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2年第5期丨梅潔:領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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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也難忘高一那年的春季運動會。
那次運動會我除了參加100米、200米短跑項目外,體育老師還安排我參加1500米中長跑,中長跑不是我的強項,我有速度,但缺乏耐力。兩圈下來,我還能跑在別人前面,但跑第三圈時,我已感力不可支,嗓子發干,像喝了辣椒水;兩腿像灌了鉛,每抬一步都很困難。接踵而至的是胸悶,呼吸困難,眼睛發黑……失敗的陰影和身體的痛苦一起折磨著我。
就在這時,我聽到耳邊一聲輕輕呼喚:“梅潔,加油!”原來,我的哥哥就在我身邊,他一邊輕聲呼喊,一邊在我左前方領跑。像一針興奮劑,哥哥的出現,給我驚喜,給我力量。我的眼睛不再發黑,胸悶也突然減輕,鉛一般沉重的雙腿也變得輕松起來。我迅速向哥哥遞過一個笑,然后便緊跟在他身后跑完了全程,并取得了這個項目的第三名。
后來,我才知道,哥哥是從他任教的襄陽東津中學專程趕來看我比賽的。東津中學離襄樊市(現為襄陽市)有十五里路,漢水在這里拐了一個很大的彎,哥哥要渡兩次江和步行好幾里才能到達我比賽地點的。哥哥一直沒有驚動我,他只是站在人群中注視我所有項目的比賽。當他發現我在1500米跑道上開始踉蹌時,他就悄悄跟上了我。哥哥在我身后跑了近一圈,最后200米,在我就要徹底崩潰時,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旁邊,輕輕地呼喚著,為我“加油”,并帶我跑完了全程。
幾十年過去了,我都不能忘記這一幕,不能忘記那灣藍色江水,不能忘記和長我5歲的哥哥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人生的歲月里,哥哥總是默默地、或近或遠地注視著我。在我極其困難抑或是大禍臨頭時,他就出現在我的面前,咬緊牙關,平靜地接納我人生的蒼涼……
生命里,無數次渡過命運藍色的江水,哥哥是江水里那艘無言的木船。
我這篇文字不是專寫給哥哥的,我總在想,在我40年的寫作生涯中,有多少好人、好編輯,如哥哥一樣,默默地、或遠或近地注視著我,在我行走出現困難時,他或她即刻追上來,在我耳邊輕輕地喊:“梅潔,加油!”然后在我前面,領跑一段路。這段路無論短長,都構成我命運交響曲里的一段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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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9日,我收到了三本來自塞外的文學刊物《長城文藝》,是張家口文聯編輯馮海燕郵政掛號寄我的。對北京至張家口咫尺之遠的郵件走了11天,這其間我有過多次的焦慮和盼望。
至今發表、出版了近700余篇(部)、900余萬字作品,經歷了那么多文學報刊、出版社,對于樣刊、樣報、樣書,好像沒有太多這樣的焦慮和盼望,但這次卻多次給海燕發微信、留語音問詢樣刊寄出沒有,數次快遞員按響門鈴時都以為是送刊物來了……
我在急切盼望什么呢?自己也沒理清。
收到刊物,剪開包裝紙的那一刻,2021年第5期《長城文藝》如一片暖色光在眼前流逸:乳黃色的布紋紙封面、封面上連綿逶迤的遠山、水草相依的濕地,一片美好、清朗洇染在眼前。而《長城文藝》四個紅色草體字有如電擊般撞了過來:這是我曾經多么熟悉的手寫草書——1958年由郭沫若題寫的刊名一直沿用至今。
《長城文藝》,曾幾何時,“她”是怎樣鼓舞了我的創作和文學夢想??!我和“她”曾經怎樣朝夕相處?怎樣一起泅渡艱難困苦?怎樣一起走過酸甜苦辣的歲月……
翻開還飄著淡淡墨香的刊物,心中一驚:我已離開“她”近30年了!1992年我調離張家口到省文聯從事專業創作,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今日,就在此刻,竟像老朋友重逢似的,我驚喜也傷感,一種悠遠的心緒陡然而至,當年那些一起工作的編輯、同事,他們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我知道,他們許多人在歲月里早已先后離去,但此刻,已走在天堂里的他們,分明一個個笑靨吟吟地向我走來……
1970年8月告別大學校門,我便從北京來到了塞外蔚縣。
在蔚縣溝壑縱橫、黃土壘就的石垛大隊(那時村莊都叫大隊、小隊)勞動鍛煉一年后,我便正式獲得了我們那個年代的“鐵飯碗”——成為國家正式“干部”,也即現在的公務員。拿著一月53元的工資,我先后在縣城銷售農作物種子的良種場、農業局、外貿局三部門轉了一圈,一圈下來就是14年。14年里,除了認認真真填寫好每天的財務報表、賬單之外,就是在蔚州老鎮上全心全意養育、拉扯我的兩個兒子,丈夫14年不在老鎮工作,我不問晨昏地擔起了全部的家務。在蔚州古老窄瘦的小巷里,我買菜、買糧、擔煤、挑水、奶兒子,哪怕累得披頭散發,哪怕衣服上盡是兒子的尿味、屎印,哪怕胸前衣服被奶水洇濕出一圈一圈的奶暈,哪怕袖肘、膝蓋處補丁摞著補丁……只要我的兩個兒子能健康成長,只要我的兒子能吃飽穿暖。
我以為我一輩子就是這樣在蔚州老鎮上做一個這樣的女人。
1978年12月,我的父親和千千萬萬如父親一樣的中國知識分子從“另冊”回歸,回歸為真正的“人”了。國家的命運、個體的命運一起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然而,父親承受得了苦難卻承受不了幸福,他溘然離世了。
1980年我開始寫小說《遭遇》,以父親為模特。
現在想起來,如果不是遇到《長城文藝》詩歌編輯逢陽,我可能不是今天這樣一個文體寫作的梅潔,我沒有強大的虛構能力,我會在寫小說的路上一路挫敗,我會因不斷挫敗而告別文學。
在《遭遇》投稿《人民文學》《當代》《長江文藝》接連退稿后,1981年6月2日,我的詩歌處女作《金色的衣衫》在《張家口日報》發表了。記得那天我雙手高舉著當天的報紙,在辦公室里又笑又跳,轉了好幾個圈。兩個月后,三首寫兒子的詩歌《啊,云朵》《深夜,我守護著兒子的夢》《母親的思慮》在《長城文藝》第9期一次推出。那時,我是第一次看到《長城文藝》這樣公開發行的文學期刊。
依然記得,我當時同樣高興得不知所措,收到刊物那天正是星期日,我在母親從南方帶來的一只木腳盆里洗衣服,聽到郵遞員按自行車鈴,接著敲響院門時,我慌亂地起身就往外跑,險些被洗衣盆絆倒。因為之前我已收到編輯逢陽的信,告訴我詩歌發表了。我想當然地斷定郵差這兩天就是來送刊物的。
放棄寫小說、開始寫詩是肯定受到逢陽影響的。
與《張家口日報》發表我詩歌的編輯孫新民一樣,逢陽是從自然來稿中發現了我的詩歌的。編好后他就給我寫信,告知采用的消息。那個年代接到作品被采用的信件,就是幸福從天降!看著潔白信紙上漂亮、清逸、灑脫的鋼筆字,我驚喜不已。那字一行行微微向左傾斜著,如天上淅淅瀝瀝飄落的細雨,潤澤著大地一片蔥綠。我在想象詩歌編輯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久久盯視著把我的詩歌變作鉛字的第一本文學刊物《長城文藝》,就如30年后盯視海燕寄我的久別的刊物一樣,感動、恍惚……初始的驚喜彌漫至今。
后來,我的詩歌都是一組一組被《長城文藝》推出的,詩人逢陽的信也如一只一只潔白靈性的鴿子,帶著快樂的哨音從張家口飛到塞外古鎮。那一個個俊俏的鋼筆字總在告知:“你的詩稿收到了,待我讀后給你回信……”“你的詩歌意像要簡潔,切忌集聚堆砌……”“記住,不要把話一下子說完,要給讀者留下回味……”
他一封又一封地教誨,我一封又一封地體味,我在體味中終于懂得了什么叫詩文的“含蓄”“簡潔”“空靈”,懂得了什么是文學重要的審美?,F在,從2015年我出版的詩歌集《蒼茫時節》中發現,在我短短幾年的詩歌創作中,僅《長城文藝》就發表了19首詩作,那是逢陽真真切切的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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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斷發表我的作品之外,逢陽還不斷將我的詩歌往外推送,1982年10月,他來信說要把我的詩歌推薦給《當代無名詩人詩選》,讓我自選幾首寄他,他說要為我打開一些局面。那時,剛剛起步的梅潔,還是一只趔趄著學走路的“丑小鴨”呀,怎么能上選刊?可逢陽說“不要沒有信心,天鵝剛出生時都談不上美,但美的質地與生俱來”。
最難忘的是1982年我寫了209行的敘事詩《月兒》,《月兒》是寫給阿桂和她的兒子的。阿桂和她大學同班的丈夫,是和我同年大學畢業從北京來到塞外蔚縣的。阿桂10歲的兒子得了白血病,10歲的兒子“放學后回家能踩著磚頭開高高的門鎖了”,10歲的兒子能“幫媽媽燒好做晚飯的水/然后趴在地上問他的蟈蟈餓了沒有/兒子說他長大了/要幫媽媽干活”。然而,10歲的兒子最終躺在媽媽懷里,望著天上圓圓的月兒,永遠地走了……我把《月兒》寄給了逢陽。
那些年,凡讀到我的好詩,他都想著往大刊上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神》等等?!对聝骸芬辉娚钌畹馗袆恿怂?,他讀完就給我寫信——我慶幸我迄今保存了他23封信。
他寫道:“……我愛詩,讀到一首好詩就激動不已,自己寫出固然是這樣,朋友們寫出好詩也同樣欣喜,《月兒》打動了我。我想若能發出來,也同樣能打動別人的?!?/p>
他發現《月兒》詩稿上有兩個錯字,就幫著改了,改動后他覺得稿子不好看,就把200多行的詩重抄一遍,他說他喜歡稿子上一字不易,一筆不勾。他說“大概就像你們做母親的,女兒出去時,總是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都是相似的”。
看到這里,我感動不已,眼內盈滿了淚水,獨自唏噓了許久。
他在信中寫道:“《月兒》在我這里,我抄好后,讓我愛人讀了,她不懂詩,可心地善良,最富感情。我猜到的,她讀完肯定會落淚的。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一個中午,屋里盡是你的詩的氣氛。我甚至后悔不該給她讀?!?/p>
逢陽的信寫得很長,滿滿四頁紙,那好看的字依然如絲絲縷縷的雨滴潤澤著一只在湖塘里游走的“丑小鴨”的心。他在信中第一次寫到了他的身世,他的不幸遭遇。他2歲時掉進了石灰坑里,險些弄瞎了雙眼;他17歲時就在報刊發表了詩歌,眼看就要成為一名小詩人,可“十年浩劫”來臨了。接下來的“關押、審訊、批斗、逼供、武斗,其后的親人離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忍受寒冷……”讀他這樣的信,我的內心充滿震撼和沉重,和我一樣,一個遭遇過少年苦難的人。而更為感動的是,一個并未謀面的詩歌編輯,已經把我視為一個可以訴說的朋友了,而不僅僅是一個作者。
1983年,在《長城文藝》組織的“蔚縣小五臺山詩會”上我見到了逢陽,一雙2000度的近視眼,藏在兩只玻璃瓶底一樣厚厚的鏡片后面,一圈又一圈的凹透聚光,使人無法看清詩人的表情,但那有著一顆凸牙的笑容,卻一眼讓你識透他內心的清澈、純粹和干凈。
20多人的詩會,只有7人攀登上了海拔2882米的華北第一高峰小五臺山,我是其中之一。從小五臺山下來,我寫了詩歌《悲哀的石說》,是寫給逢陽的,但我沒告訴他;又寫了《大山:記住了一個女兒的姓名》,是寫給我自己的。后來,逢陽把這兩首詩都發表在了《長城文藝》上。
話說逢陽把《月兒》一詩抄寫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后推薦給了《人民文學》編輯楊兆祥。他說,老楊是特別爽朗痛快之人,即使不采用也會很快告知消息的,不會讓人等很久。
其間他去了趟北京,還專門去拜訪楊兆祥,但楊先生不在北京,沒見著。但楊先生的夫人告訴逢陽:老楊已把《月兒》送審了,可能會被采用的。逢陽十分高興,回來后即寫信告知我好消息。
接信后我感動,驚喜,也忐忑。感動的是為我的詩歌逢陽專程去北京拜訪《人民文學》編輯,這是怎樣的一種用心!驚喜的是楊先生的夫人居然知道《月兒》送審的事,說明楊先生對此詩十分看重,不然怎么會回家對夫人說《月兒》送審的事呢?忐忑的是不知送審后主編能否通過,通不過還是發表不了??!但我已經看到那個年代里一些好編輯扶持一個作者的真情和苦心。
三個月后,即1983年6月14日,楊兆祥給逢陽回信了,說“終審未能通過”。那個年代有規定,投稿三個月未接到采用通知,方可改投他刊。楊先生是趕在三個月時告知了消息。原本我們都在日夜盼望有喜訊降臨,等來的卻是“終審未能通過”的壞消息,逢陽給我寫信說叫我“別受不了”,但我覺著他比我還受挫。他隨信把楊兆祥的信也轉寄給我,楊先生在信中寫道:
逢陽弟如見,你好!
《月兒》早已收閱,讀后,我個人認為,此詩確有動人之處,寫得也樸素自然,情真意切,沒有堆砌雕鑿的痕跡,敘事與抒情結合得也好。我閱后當即送審了。在此壓了些時日,終審未能通過。我又轉到《兒童文學》,現又轉到了我手中,他們要求從孩子的角度出發,要求語言上讓孩子們讀懂……你讓作者進一步努力,會改得更好。改好后再寄我,我再力薦他刊,爭取出世與讀者見面。
我回信問逢陽要不要改,他回信說,不用改,你又不是寫兒童文學。他同時告訴我,說他的力量不夠,準備把《月兒》寄給省作協主席堯山壁,請山壁幫助推薦。并說前些時在省里開會時已對山壁說到了《月兒》,山壁當時即說需要時他會出面……
現在看這些38年前的信,感動得直想流淚!我文學前行的路上,有多少好人在用力扶持、支撐??!一個人的成長路上,絕對離不開他人的幫助??!伯樂之于千里馬,是命運中有大緣大幸才能相遇相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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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陽再次把《月兒》一詩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地抄寫一遍寄給了堯山壁。
1983年7月底,我在蔚州老鎮收到了來自成都的著名詩刊《星星》副主編陳犀先生的信,落款時間是7月23日??吹綕嵃椎男欧?、信箋上兩個紅色毛體草書“星星”,我欣喜若狂。陳犀開篇即說:“梅潔同志:近好!山壁同志轉來的詩看了,基礎好,寫得有感情,我們考慮選用。但還要請你再改改……”
我驚喜:作協主席山壁出面了!
我在無比歡喜中開始修改《月兒》。
整個八月,《月兒》的稿件在塞外蔚縣與四川成都四千里迢迢的長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因為我將第一次修改稿寄陳犀先生后他又建議我二次修改。直到9月6日,這位耐心、誠懇、負責的主編給我帶來了好消息,說“改稿收到了,基本就是這個樣子了,月兒就要圓了”。還同時寄來了已送審的《星星》處稿箋,陳犀的鋼筆字寫得不好看,小學生的那種筆畫。但那報送主編白航的7個字的處理意見“改了幾遍,可以了”,就如天上的北斗七星在夜空中燦爛,照耀著我因興奮而熠熠發光的心。
我把喜訊立即寫信告知逢陽和山壁。就在我們三人都殷殷切切盼月亮、盼星星時,《星星》之火熄滅了:1983年11月4日,陳犀先生來信了。他寫道:“詩,原已發排,后經白航同志看了,考慮到當前情況,決定不發了。從客觀上說,對你的情緒是有影響的,希望你能沉住氣,再接再厲,寫出新的好作品來?!?/p>
陳犀隨信又寄來了《星星》處稿箋,稿箋上分明寫著“小敘事詩,排小字號,P6”,即排第六頁,這是很靠前的排版了。我也看到處稿箋上主編白航的鋼筆簽注意見:“寫得還動人,但是,調子低了,現在發不合適?!?/p>
我不知山壁、逢陽得知此消息后是怎樣的挫敗感,我是難過了許多天的。至今我都不知1983年白航先生考慮的“當前情況”是什么情況,《月兒》就是寫“母子生死傷別的疼痛”,沒有寫別的什么呀!這樣的傷別怎么能寫得高調呢?
我決定放下《月兒》不再投稿,我就是覺著愧對了逢陽、山壁的期望,尤其是逢陽!但我并沒失去對《星星》的信心,繼續為之寫詩。就憑陳犀兩次寄來處稿箋這個行動,我就百倍相信這個編輯待作者的一片真誠,他要讓你相信他所說的都是真的?!缎切恰芬矝]有放棄他們已關注到的一個作者。同樣為208行、反映知識分子命運變遷的長詩《彎彎的石徑》,在我投給中國作協的《詩刊》被退稿后,逢陽又托山壁投給《星星》。1984年第9期《星星》一字未改、一行未動,將《彎彎的石徑》完整發表了。
我們歡呼激動了很久,因為艱難守望的成功!
之后的幾年,《我小時候》《兒時我種過一棵樹》《雨,剛剛下過》《影子》等,都是由我直接投稿,也都被《星星》詩刊采用發表。對于《星星》的感恩和懷念是很重的。在我曾訂購的十幾種文學期刊里,《星星》的訂購時間是最長的。
讓我驚訝和感動的是逢陽居然一直沒有放棄《月兒》,因為轉年我收到了他轉寄我的《詩刊》社編輯寇宗鄂的信,寇宗鄂編輯的信是1984年3月14日寫給逢陽的。信中說:“……梅潔的詩(指《月兒》)拜讀了,一吟三嘆,感情真摯,天下父母之心盡皆如此爾!”但寇宗鄂說《詩刊》社為了讓編輯熟悉全國作者,每年對分工負責的省份要輪換一次,他今年輪換負責廣東和福建的稿件,無權涉及他省,故已把詩稿轉交負責河北的編輯了……
此時,我才知道,逢陽又把《月兒》投寄給了《詩刊》。
1984年3月27日,我接到調往張家口地區文聯的調令。
此后我與逢陽成為同事,我們在《長城文藝》一起編刊物。共事數年中,我們誰也沒再說《月兒》的事。
《月兒》慢慢消逝了。
其實,我自己并不忍心《月兒》消亡,8年后我再度向《詩刊》投稿。1992年《詩刊》第8期終于發表了《月兒》,但已被編輯刪去了一半還多。那時我已調離山城到省城搞專業創作了?!对聝骸钒l表了,我決定不再寫詩了。即使后來偶爾為之,但再也沒有向報刊投稿的欲望了。我感覺在詩歌創作之路上,我的守望渺茫了。
2015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7部《文學典藏》,我把《月兒》收入我的詩集《蒼茫對節》;2021年,這家出版社再度出版我文學創作40年紀念文集《梅潔這四十年》,40萬字的書我只收入四首詩作,其中就有《月兒》。
2021年7月19日,收到海燕寄來的《長城文藝》后我感慨萬千,含淚翻閱逢陽當年的23封信,回憶《月兒》長達8年的命運跌宕,有那么多的相知和錯過,那么多的牽攜和厚望。而逢陽,《長城文藝》一位優秀的詩人、編輯,太多、太重、太深的投入,令一個在文學路上歷經萬般艱辛、成長至今的生命怎能不銘記在心?!
也因了逢陽深重的厚望,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了10年詩;也因逢陽的告誡,我及時中止了寫小說——我曾把《遭遇》《古泉》等中短篇小說寄給他看,都被他斷然否定。他認定我適合寫詩、寫散文,他斷定我寫小說不會成功。他希望我寫詩的同時學習一些詩歌理論。他讓我好好分析自己,選擇自己。他的指引和我自己對自己的認知相合相融,我慶幸我適時地選擇了自己,成為今天這種樣子。
逢陽性格的剛毅、倔強、內斂、正直都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而他詩歌創作的精巧、純粹、渾然天成、毫無雕飾的美成為我長久的欽慕。但他沒有寫太多的詩,出版過一本不厚的詩集《逢陽的詩》,他沒有在這條路上再走下去。他曾對我說:“這兩年,苦于編務,我只能忙于為人作嫁。有些是甘心的,有些是不得已的。由于自己的精力不行,只能有所失去。我沒有那種一切都得到的勇氣。機遇把我安排到這里來了,好像就是要我做一個好編輯,而不是要我成為一個名詩人。詩人的桂冠大概是不屬于我的。我相信一句話,不屬于的,得到也等于失去。這話使我理智,使我正確地估量自己……”
逢陽的理智、理性在后來的工作與相處中,我有了深深的體驗,他不茍言笑,但一笑那顆小凸牙尤顯開心單純。但更多的時候,他清瘦的、棱角分明的臉龐上總是一臉孤傲、不亢不卑。他好像總是獨往獨來,對投緣的人他肝膽相照,不投緣的人他理都不理。調往省作協工作后,我們不再聯系,也沒有通信。以至于離別27年后的2019年他去世我都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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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蒼有時不忍心讓人忘卻美好的事情,在你已不經意過往歲月的人與事時會突然提醒你,哪怕是瞬間的回眸。就在給塞外“蔚州梅苑”捐贈全國各地名家送我的書畫作品時,突然發現獲獎證書紙盒里有一塊折疊整齊的白色綢絹,打開一看,竟是36年前的1985年,張家口地區文聯為我召開第一次散文創作研討會時,與會作家的簽名留念!
白絹墨字,我看到當年那么多注視著我、牽拉著我在文學旅途中前行的人:逢陽、楊廉、趙維元、韋野、堯山壁、姜宇清、汪帆、龔富忠、穎川、吳德源……我仿佛看到18個與會者從白色絲絹中笑吟吟地走了下來,如同36年前12月的大雪紛飛中,他們這些人從省城到塞外乘硬板火車穿越64個燕山、恒山之間的隧洞,搖搖晃晃12個小時來到張家口,為一個剛出茅廬的文學女子開一個研討會!
摩挲著白絹布,我想起這是當年逢陽親自去商店買回的這塊潔白的絲絹。其實,在一本紙質簽名簿上也是可以簽名留念的,逢陽為何要買一塊絲絹呢?他是想守望一個恒久的美好紀念?
36年里,我從未再見過這塊簽名白絹,珍藏在哪里我已毫無印象??赡翘炀屯蝗环?!驚愕之余,我斷然決定捐給“蔚州梅苑”。連同36年前來參加研討會的省城作家與我在風雪中的合影。這應是我捐給“蔚州梅苑”所有實物中最有紀念意義之一種吧!我知道,此刻“蔚州梅苑”已將照片、簽名絲絹裝裱鑲框,懸掛在展廳。36年前塞外的那段文學時光在那里繼續……
人生是一次長長的旅行,一路上生命聚散無常,但記憶總是有選擇的,它只選擇那些刻骨銘心的事情,無論是愛還是恨,抑或是疼痛還是傷心。我今天記一段我與詩人逢陽的故事,權當是對他遲到的感恩。感恩文學的初始路上,一個詩人、編輯給予我的真誠引領。愿詩人的在天之靈,能夠感知一個他曾經傾心帶跑的人對他友誼的銘記。

梅潔,湖北鄖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河北張家口工作,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文學創作40年至今,累計在全國各類報刊發表了650余篇作品,在全國多家出版社出版了33部著作,達700余萬字。作品被收入《中國百年百篇經典散文》《中華百年游記精華》《百年美文》《中國文學年鑒》等230余種經典文本?!锻昱f事》《跋涉者》《諦聽水聲》《樓蘭的憂郁》《白發上津城》《山蒼蒼,水茫?!返榷嗥髌繁皇杖氪?、中、小學教材、讀本和課本。其作品累獲全國“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三屆、五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第八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河北省一、二、三、五、七屆“文藝振興獎”,第一屆河北省“孫犁文學獎”,“第八屆北京文學藝術獎”以及《十月》《作家》《長城》《黃河文學》《中國作家》《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報刊獎,計80余種文學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