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2年第5期 | 裘山山:青椒肉絲
1
梅梅不擅廚藝,進了廚房就是瓜的(老公語)。雖然她并不是出生在一個被寵溺的富裕家庭,但在出來打工之前,還是被母親照顧得很好。記得第一次給雇主做飯,就驚掉了女主人下巴。女主人買來肉餡兒讓她做肉丸子,她一個也沒團起,全部碎在湯里。這都罷了,女主人說:既然碎了,就用它吃面吧。梅梅便將面條煮進肉湯里,然后撈起面把湯倒掉。女主人端起碗看到只有面,問她:肉湯呢?她說煮好就倒了呀。女主人哭笑不得,問她:在家不做飯嗎?你也19歲了呀。她說:都是媽媽做的。說這話時還有幾分嬌滴滴。女主人明白了,孩子在家也是個寶呢。
當然,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她剛進城?,F在,她已經是這個城市的一員了,在城里買了房,在城里結了婚,有了娃。每天淹沒在幾千萬人口中,為生存而忙忙碌碌。
其實像梅梅這樣不擅廚藝的女人很多,還大有增長的趨勢,如今吃飯變得容易了,叫外賣,買半成品。就算是從前,也有很多女人不喜歡烹飪,只不過傳統觀念認為女人應該圍著鍋臺轉,就掩蓋了這個事實。常有男人驕傲地說,雖然做飯的都是你們女人,但大廚師都是我們男人。每次聽到這話梅梅總想接一句,我們女人很樂意把這個強項拱手讓給你們。
因為不會做飯(其實就是炒菜手藝差點兒),梅梅私底下認為自己算不上最佳老婆。但是,必須說但是,比起老公,她起碼是及格的。她的老公作為丈夫,肯定是年年掛科。不是她苛刻,連她婆婆都覺得自己兒子太懶了,懶得不像話,“都怪我小時候寵他寵兇了?!?/p>
當然,婆婆是可以這樣說的,若換作梅梅吐槽,婆婆就會說:他小的嘛,你讓到他嘛。
梅梅這個時候只好在心里罵自己,哪個喊你找個比自己小的丈夫?活該。雖然就小一歲,也成了被嬌慣的理由。談戀愛時老公直接撒嬌,叫她梅姐姐。梅姐姐,我餓了。梅姐姐,我出去耍一哈兒。梅姐姐,幫我按下肩膀嘛。梅梅說:你煩不煩啊,不就小一歲嗎?凱叔說:是一歲零四個月。梅梅氣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反過來喊他凱叔。老公的大名叫畢凱。
凱叔個子不高,五官也談不上英俊,就外貌來說比梅梅差一大截子??僧敵跽J識時,梅梅一看他是大學生,馬上自動矮了下去,雖然沒矮到塵埃里,看他時也是自帶美顏功能了。她是差了幾十分沒能上成大學的,對考上大學的人很是欽佩羨慕。而凱叔一見到梅梅,立即心旌蕩漾,喜不自勝。當得知梅梅比他大一歲時,他竟調侃說大得還不夠多,還抱不到金磚。
年輕時的梅梅很好看,皮膚也白,而且經濟上還有點底子。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徐孃介紹的,徐孃就是那個驚掉下巴的女主人。因為徐孃,梅梅覺得自己的運氣還不算差。徐孃把她介紹到自己朋友的公司當文秘,其實就是倒茶跑腿接電話。但老板見她老實本分腦子還靈光,就很信任她,還給了她三千塊公司的集資股。這三千塊后來變成了三萬塊,讓梅梅有了第一“杯”金。雖然最終公司倒閉了,梅梅還是很感謝那個老板。
遇見凱叔時,梅梅已經在城里站住了腳,于是一心一意想找個大學生。她把凱叔的情況告訴了徐孃,征求意見。徐孃問:你是不是有點兒猶豫?為什么猶豫?梅梅說:他啥子都好,就是比我小一歲。徐孃說:嗨!他不嫌你大,你干嗎嫌他???梅梅一聽樂了,便放下了這個顧慮。
卻沒料到,凱叔還真是倚小賣小,得了便宜不賣乖。
凱叔一個月就四千多不到五千的收入,卻過得無憂無慮,一下班不是盯著手機斗地主、刷抖音,就是在院子里打籃球。問他干嗎不像別人那樣加個班掙個外快提個職?他回答說:累死累活最多增加幾百塊,不如過得舒服些。想來,這就是網上說的躺平吧?
可是,一個男人在家,既不主內也不主外,干嗎結婚?直接在父母身邊躺平不是更好?
結婚頭兩年,梅梅尚有能力支撐。吵架是從有了孩子開始的。不幫忙做家務就罷了,也不管孩子學習。梅梅原先是指望和大學生結婚,孩子的學習有人管。哪知凱叔一點兒也不發揮他僅有的優勢,從不輔導孩子作業,照玩兒不誤。這讓梅梅身心無比疲憊。
公司里的姐妹常說梅梅嫁得好,是城里人,還是大學生。梅梅心說,那都是給你們看的,我可是每天守著驢糞球在過。過去總形容漂亮不中用的女人是花瓶,現在男花瓶比比皆是。
所以,每次吵架,梅梅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曉得我到底是嫁了個老公,還是領養了一個兒子?而凱叔也從不示弱,懟她的常用語是,你不想過就明說,老子凈身出戶。
你看嘛,他還那么牛,一副中原霸主的樣子。
2
昨天梅梅和凱叔又吵了一架。
下午四點多凱叔發信息給她,說他有要事不能去接孩子了。梅梅沒辦法,只好提前半小時下班去接。若讓女兒在校門口多站半小時,老師的臉會黑到融入夜色??蓻_出門時恰被經理撞見,毫不客氣被記了一次早退。公司規定,遲到或早退都要扣分,三次就算曠工一天。梅梅無法保證自己不遲到(住太遠了,晚到一分鐘就算遲到),早退本可以避免的。這個月她已經遲到兩次了,這下好,湊齊了,要扣一天工資,五十塊。她真是好心疼。梅梅在一家美容公司上班,這是她的第五份工作。前面的各種不如意,到這家才穩定下來。她考到了美容師資格證書,已經做了十年了。很是珍惜。
可是等接了孩子回家,卻見凱叔在小區打籃球,汗流浹背的,還發出嘿嘿的聲音,真是氣死她了!氣得晚飯都沒吃。
吵架時凱叔振振有詞地說:我們公司要搞團建,要比賽籃球,我是我們部門的主力,必須抓緊練習噻。梅梅說:就你那個個頭,還主力?你哄鬼喲!凱叔說:當然是主力!我投籃之準,你是沒看到。他們還喊我去體育館練球呢,我想到我們小區有場地才回來的。梅梅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因為早退,這個月算曠工一天,要扣五十!他說:嗨,我以為多少呢,就五十嘛。梅梅真恨不能將手上的鍋鏟扔到水池里,想到女兒在家,終于還是忍住了。
為什么他總是這個德行?一副視錢財如糞土的樣子。每個月把那點兒工資一交給她就萬事大吉了。他也不算算他們的開銷,根本不夠。尤其是今年,因為疫情,兩個人的工資都縮水了,他只有三千了(但上交時依然自留五百),她縮水得更厲害,原來一個月可以拿到五千多(底薪一千五,計件工資可以拿到三千五),疫情后客人銳減,計件工資只有一千多了。如此,他們兩個人加起來還不到六千。還房貸,交女兒的學費和各種費用,水電氣、電話費以及日常開銷,真是緊巴巴的。每個月不到月底,錢就見底了。梅梅為了多掙個一兩百經常加班,星期天也不休息??墒沁@個牛哄哄的凱叔,依然無憂無慮。
梅梅真的是煩死了。怪也沒處怪,老公是自己找的。公公婆婆因為她生的是女兒,極少來看他們,更不要說資助了。娘家那邊,不找她要錢已經是很體諒了。她拳打腳踢,一個人戰斗。
第二天上班,梅梅的氣還沒消,就偷空給徐孃打電話。
她在徐孃家做了五年,直到徐孃孩子上學。那五年她沒學到什么烹飪手藝(徐孃就是個不會燒菜的革命前輩),但在徐孃的鼓勵下,她很努力地通過了十幾門考試,拿到了自修大的大專文憑。這個文憑對她后來找工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在梅梅心里,徐孃就是她的姑媽、姨媽或者干媽。
徐孃聽她發完牢騷后說:梅梅你不能這樣,老跟他吵沒用的。他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了,改不了的。就算你吵贏了,嘴巴上占到便宜也沒用,只會更加生氣。女人一生氣就容易老。
徐孃勸解梅梅時,從來不說那種“夫妻哪有不拌嘴的”的老生常談,她總是會給出一些具體可行的建議。
梅梅問:那我怎么辦?只能生悶氣嗎?
徐孃說:你要換個方式,你要示弱,要賣慘。
梅梅笑死了,徐孃還知道賣“慘”這個詞。
徐孃說:女人嘛,不要老是兇巴巴的,要軟一點、弱一點,或許還有用。畢凱他人不壞,就是沒長醒。
梅梅說:好嘛。我試試。
到了周末,梅梅就換了戲碼。中午下班回到家,一邊做飯一邊蹙眉嘆息,還時不時掐一下太陽穴,捶捶腰,做好飯叫父女倆吃飯時,也是有氣無力的,那個詞兒叫什么來著,“氣若游絲”。
凱叔放下手機坐到飯桌前,看了她一眼,那個意思是,怎么回事?這么反常?
梅梅不看他,只看女兒:媽媽今天頭疼得厲害,好難受。
梅梅確實很累,不用裝。周一到周五全天上班,周六還上半天。關鍵是下班回來要承擔全部家務,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經過多次吵架談判,凱叔才把接送女兒的事接過去)。最傷神的是晚上陪女兒寫作業,女兒磨磨蹭蹭的,通常要到十二點才能寫完。凱叔在床上鼾聲如雷,梅梅哈欠連天眼淚不斷。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墒撬偻?,第二天早上六點就得起來,給女兒做飯。所以不到四十歲的她,已然像個黃臉婆了。
梅梅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賣慘)持續了一天,真的起作用了。
臨睡前凱叔走過來說:那個,明天,我帶她去學跳舞吧,你好好睡一覺。梅梅激動得難以置信,但還是有氣無力地杵著額頭問:真的嗎?我真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嗎?他點點頭。
梅梅恨不能馬上給徐孃發信息,你的招數顯靈了。但她一挨到床就睡著了,長年累月攢下的瞌睡蟲將她徹底淹沒、覆蓋,她一直沉到夢鄉最底層,估計就是大地震也不能搖醒她。
早上一睜眼,梅梅迅即翻身坐起抓衣服,發現床上沒人,突然想起頭一天凱叔的承諾,幸福得要死,一頭倒下接著睡。這一覺,她一直睡到中午,總算有了一次自然醒,可以說是有了孩子之后的第一次自然醒。
睡個好覺太重要了,她感覺自己滿血復活,心情大變??粗R子里的自己,臉上終于有了點光澤。她態度很好地給凱叔打了個電話,問跳舞班結束沒有。凱叔說剛從少年宮出來,準備帶女兒去吃麥當勞。
“梅姐姐,我們中午就不回家吃飯了,今天徹底給你減負?!眲P叔嬉皮笑臉的,他也很久沒這么嬉皮笑臉了。
“那就謝謝凱叔了?!泵访芬才浜现移ばδ樍艘幌?。
梅梅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飄飄然。她隨即發了個朋友圈兒:“今日份小確幸?!迸淞艘粡埦W圖,一個胖妞在呲牙。
3
雖然凱叔說給她減負,晚飯還是要做的。梅梅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門去買菜,斯文地說,是去采購食材。
走進菜市場,發現好多人都不戴口罩了,一段時間沒有疫情,大家都放松下來。梅梅還是老老實實戴著口罩,她要確保自己健康,確保自己一直能工作。
先到肉攤買了一斤五花肉,她打算做個粉蒸肉。這個菜簡易,梅梅已做過多次,父女倆也喜歡。本來她看到排骨有點兒動心的,還是沒舍得,骨頭那么重最終都扔了,還是五花肉實在,可以全部下肚。他們家每天的菜金,也都是有限額的。
接下來她買了雞蛋、豆腐、紅薯和兩三樣蔬菜。計劃中的六十塊錢很快就出去了,還超出幾塊。她很心疼。每次買菜她都心疼。但是凱叔能吃,女兒在長身體,她總不能摳菜金。
趕緊打道回府吧,捂緊口袋。這個月余額已經不多。
就在那個時候,她邂逅了青椒。閃亮的青辣椒擺在菜市場門邊,顏值非常高,個個如膠原蛋白飽滿的娃娃臉。她一下就挪不動步子了。賣菜的見她站住,馬上說,這是我自己屋頭種的,二荊條,沒用過化肥,天然有機,拿來炒青椒肉絲相當安逸。
也不知怎么,一聽到“青椒肉絲”這四個字,梅梅的口水就出來了,更重要的是,一個在她來說非常稀少的美好回憶,浮上心頭。
女兒一歲左右時,他們去公婆家團年。她把熟睡的女兒放到床上,就去廚房戰斗,擇菜洗菜,刷鍋涮碗。好不容易全家人上桌吃飯了,女兒卻醒了,她只能去哄女兒,把尿,喂飯。等終于把女兒交給已經吃完飯的婆婆時,桌上一片狼藉,碗里的飯涼涼的,梅梅一瞬間眼淚都要出來了。凱叔似乎察覺了,跑到廚房轉了一圈兒,回來說還有個青椒肉絲沒炒。婆婆說菜夠了就沒炒。凱叔不由分說就去炒了,連同熱好的飯一起端給梅梅,嬉笑說:請享用獨一份的青椒肉絲蓋澆飯!
梅梅覺得那是她此生吃到的最好的蓋澆飯了。
后來有幾次,梅梅買到辣椒就想讓凱叔再炒一次,凱叔總是說:我有事,你自己炒,那么簡單的菜你還沒學會嗎?
也許是睡了個好覺,讓梅梅有一種已經過上幸福生活的錯覺,她想好好打一回牙祭,重溫一下美夢。
一問價格,二荊條辣椒居然也要八塊一斤了。她還是蹲下來認真挑選了幾個,一稱,四塊錢。她又調轉頭去買肉。賣肉的老板說:炒青椒肉絲,那必須是半肥瘦的二刀肉。她說:買五塊錢吧。老板說:五塊錢不夠塞牙縫,怎么也得十塊錢。她堅持說:我只要那么多。老板撇撇嘴,一刀下去,一稱,六塊五。
路上梅梅想,她要認真一點,從網上找個菜譜來做。
梅梅不喜歡進廚房,一個重要原因是她不太能吃。每次辛苦半天,十幾分鐘就吃完了,感覺真犯不著。若不是為了這個家,她肯定天天吃外賣。有了女兒之后,她開始認真燒菜,總不能讓女兒嫌棄吧。偶爾公公婆婆來家里吃飯,還是凱叔主廚,她打幫手。凱叔是很會燒菜的,但他能躲則躲,不愿伸手。
梅梅很認真地開始操作,切肉絲,切辣椒絲,切姜絲,切蒜片。肉絲先用老抽和一勺油攪拌,腌制五分鐘。據說放點油,下鍋一劃拉肉絲就散開了,不會粘鍋。然后開始熱鍋,油燒到五成熱時下肉絲,果然肉絲很快炒散了。再下蒜片,蒜片炒香后下青椒,開大火炒十幾秒斷生。最后加各種作料:味精少許,白糖少許,香醋少許,然后是一勺生抽,大火爆炒,幾分鐘后就好了。
滿屋子香味兒,嘖嘖,她口內的津液如泉涌,恨不能眼前有一碗米飯,風卷殘云地消滅它。但她咽下口水,拿出飯盒裝好。明天的便當就是它了:青椒肉絲蓋澆飯。
每次上班她帶的便當都是剩飯剩菜,有時候菜吃得一點兒不剩,她就只好帶泡菜,跟姐妹說要減肥。這回可要好好享受(顯擺)一回了?!靶腋I罹褪乔嘟啡饨z蓋澆飯?!彼职l了個朋友圈,得意地配上了青椒肉絲的圖片。
因為情緒好,晚餐也發揮出色,紅苕粉蒸肉,麻婆豆腐,素炒油菜薹,加上蘿卜湯,個個成功。老公女兒都吃得很香。一家人難得的和和美美。梅梅想,但凡凱叔愿意幫一把,日子就好過很多。
可是她也不能天天賣慘呀。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凱叔走到女兒房間對她說:你去睡吧,今天晚上我陪小畢同學寫作業。
我的天,這有些超出預期了!梅梅傻傻地看著凱叔,凱叔瞪她一眼說:你不是說頭疼嗎?梅梅連忙說:對對,現在還有點兒疼。那我先睡了。
梅梅撲爬跟斗地滾到床上,心想,管他呢,享受一天算一天。
4
早上醒來,梅梅感覺神清氣爽。今天是周一,戰斗的周一,她要上班,女兒要上學。以往周一她總是眉頭緊蹙,今天這個周一卻很振奮:青椒肉絲蓋澆飯在十二點等著她。
早餐照例是牛奶雞蛋饅頭。自疫情暴發,家里的早餐就嚴格按張文宏醫生的建議執行了。其實成本也沒高多少,心里卻很踏實。只是女兒不吃囫圇蛋,要給她蒸雞蛋。梅梅一邊忙碌,一邊往自己嘴里塞饅頭塞雞蛋灌牛奶。等女兒坐下來吃飯時,她就必須出門了。上班太遠,需要五十五分鐘。晚出門一分鐘都會遲到。
可是,當她興致勃勃打開冰箱時,發現便當飯盒不見了,明明記得放在冰箱里的。她找了一圈,發現飯盒在水池里,是空的。她的腦袋嗡的一下,沖進臥室推醒凱叔。
喂,我的青椒肉絲呢?
凱叔睡眼惺忪:什么青椒肉絲?
梅梅說:我的便當。
凱叔悶了一會兒才回答:哦,我吃了。
你吃了?你吃了?梅梅怒目圓睜。
凱叔嘟囔說:是嘛,昨天陪小畢同學寫作業到十二點過,餓得我發慌,到處找不到吃的,只有那個可以吃。
梅梅簡直是,簡直是,無語了。都說漢語博大精深,可是一句能表達她心情的話也找不出來,由于憋得太厲害,眼淚就出來了。整個夜晚,她都在夢里不斷地打開飯盒,向大家展示她的青椒肉絲蓋澆飯,估計還吞了好多次口水,嘴邊都有些濕??墒窃缟掀饋?,芝麻開門了,門里卻只有空氣,她一頭撞上去,連堵墻都沒有,直接跌進虛空里。
凱叔吃驚地盯著她流淚的樣子,叫嚷道:不至于嘛,不就是一個菜嘛。未必你喊我餓到天亮?吃都吃了,未必你喊我吐出來?簡直是莫名其妙!
凱叔一句接一句的,感覺是他受到了傷害。
梅梅不再說話,直接沖出門去,早上是沒時間吵架的。她不能再遲到了,這個月的遲到指標已經被她用光了,再遲到就是雪上加霜。
整整一天,梅梅都無比難受。不,是委屈。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從來沒那么委屈過。確實如凱叔所說,不就是一個菜嘛,再說,誰叫你早睡的,這就是代價??墒撬秊槭裁茨敲磦??昨天她還想,上班后就給徐孃發個信息,告訴她自己周末賣慘成功?,F在卻完全沒了心思。午飯時,她努力笑著跟姐妹們說,由于她手藝太好,青椒肉絲一炒好就被父女倆一掃而光了。
臨近中午,凱叔發來一個紅包,上面寫著,午飯錢。她堅決不打開,猜都猜得到,就二十塊。打開就等于原諒他了。她氣鼓鼓的,不想讓這股氣泄掉,泄掉就太對不起那份兒青椒肉絲了。
晚上回到家,梅梅仍舊黑著臉。凱叔說:我給你發的紅包你咋個不領?她不理他。凱叔說:我發了三十呢。梅梅還是繃起。此時無聲勝有聲。
女兒問:媽媽怎么了?凱叔說:你媽太小氣了,我昨天夜里餓了吃了她的便當,她就生那么大氣。女兒火上澆油:我還不是很餓,我都沒吃。凱叔說:可是你吃了蛋糕,還吃了巧克力。我不過就是吃了個便當。
梅梅突然爆發說:什么便當?是青椒肉絲!我自己炒的青椒肉絲!
凱叔說,哦,搞了半天是想吃獨食,不過手藝有長進,就是糖多了一點。
梅梅轉身走開,她怕自己失控。
說來,凱叔做過的比這個惡劣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明明很早回家就是不做飯,躺在沙發上打瞌睡。問他,他振振有詞地說:老板是讓我回來考慮新方案的,又不是讓我回來做飯的。還比如,女兒小時候跌倒了,頭磕在茶幾上哇哇大哭,他盯著手機頭都不抬,只說一句,咋個那么不小心呢?又比如,給他三千塊錢讓他去買個新洗衣機,他半路上給自己買了輛電瓶車,說那個洗衣機還可以修……相比,昨晚的事簡直就是小巫了,不,是納米巫。
但她就是過不去,放不下。結婚十幾年了,他們總是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這回她卻連吵的情緒都沒了,就是不想和凱叔說話。辛辛苦苦地工作,卻連這么小的滿足都無法得到?!敖袢辗菪〈_幸”竟然以悲劇收場,她的委屈持續增長。
梅梅實在熬不住了,晚上陪女兒寫作業時,給徐孃發了信息,狠狠把老公吐槽了一通?!八€是那個德行,氣死我了,我好想喊他滾蛋。真的是受不了了?!?/p>
徐孃回復說,別說氣話了,畢竟他也沒犯什么原則性錯誤。梅梅明白徐孃的意思,賭氣說,我寧可他和別的女人跑了。徐孃說:小心烏鴉嘴。梅梅回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徐孃說:我告訴你,夫妻倆能白頭到老,跟感情和品德都沒太大關系,就是靠忍耐力。白頭偕老的夫妻都是忍過來的。說得好聽是兩個字,包容。說得簡潔就是一個字,忍。梅梅回了一連串的哈哈哈,又說,看來我的耐力超強。徐孃說:人家凱叔也不差哦。梅梅一想也是,氣消了大半。便給徐孃道了晚安。
還好有個徐孃。她想。
5
周四晚上下班回家,凱叔進門就說:喂,又有了!
現在大家都很默契,知道“又有了”是有了什么,就是疫情。梅梅馬上抬眼看他,帶著詢問和焦急,完全忘了他們處在冷戰時期。
凱叔頓時有了成就感,報告說:就在我們公司那邊,和我們隔一條街。他們那個大樓都封了,叫什么浪潮國際。
梅梅立即打開手機查詢,先看政府發布,再看地圖,看完后說:還好,離我們公司遠。千萬別傳到我們這邊來,再關門可真受不了。
凱叔一看雙邊局勢緩和,立即從背囊里拿出一個塑料盒說:今天中午我們食堂有青椒肉絲,給你打了一份。
梅梅心里一動,有了幾絲暖意。但一眼瞥見凱叔打開的飯盒,青椒軟塌塌黃兮兮的,肉絲也是白嘟嘟的,讓人毫無食欲。但她還是說了句:算了,等周末了我自己再做。
這句話表示,這個事算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凱叔突然發來信息,頗有些興奮地告訴梅梅,他已經回家了。早上一上班公司就讓他們查了核酸,結果還沒出來,但讓他們先居家隔離。好安逸哦,帶薪休假。
梅梅無奈地回復說:你要買菜做飯哈,不要光曉得耍。
凱叔說:曉得曉得。你不要一天到晚苦大仇深嘛。
梅梅提心吊膽上了一天班。盡管出現的那三個確診病例不在他們區,客人還是大幅度減少了。因為很難說來店里的客人住在哪個小區。他們的客人遍布全市。雖然店里已經嚴格消毒,每個房間消毒之外,客人進門就掃碼消毒量體溫,鞋底都要噴消毒液。但那個碼的顏色才不管你消毒沒有,說變就變。梅梅一整天只做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還因為就在他們大樓里上班。
空閑時她不斷在手機上刷新聞,發現又增加了三個。唉唉,這可怎么辦呀。心里默算一下,這個月的收入又得縮水。愁死個人!
晚上回到家,凱叔歡天喜地地迎上來說:我黃了,我的碼黃了!徹底不用上班了!
梅梅的愁眉苦臉頓時被扭成一團,她正想大喝一聲,你有病啊你!凱叔卻搶先一揮手攔住了她的話頭:我核酸陰性,放心,后天再去查,隔天查一次。不會有問題的。就是不能去買菜了哈,不讓我們出小區。
梅梅轉眼看到女兒,怎么了?學校停課了?
女兒點點頭,也是一副開心的樣子,凱叔說:她中午就回來了,在家上網課。我監督了的哈。
我的天,看來事態嚴重呀。梅梅再次拿出自己手機看,還好,健康碼還是綠的,綠綠的。千萬別黃,黃了就不能上班了,他們老板才不會讓他們帶薪休假,要按病假算。就是說,要扣錢。她已經受不了再降工資了。不是捉襟見肘,要直接光身子了。
一時間愁腸百轉。以前她不明白為什么發愁會讓腸子打結,現在她體會到了,氣不通,完全堵在身體里,鼓鼓的。
突然,她聞到一股香氣,是青椒肉絲的香氣。這股香氣從鼻腔進入后落入她的五臟六腑,然后又飛升到她的大腦,神經系統如沐甘霖,滿口津液涌出,滿腹愁緒倏忽間就被化解了。
吞下口水之時,見凱叔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椒肉絲走出廚房,他往桌上一頓,朗聲道:梅姐姐,還你的青椒肉絲,我親自炒的。還是在盒馬下的單,用的是里脊肉。
只見那盤子里青椒和肉絲都緊實苗條,閃著光亮。梅梅一聲不吭地進了臥室,嘴角卻咧開了。她聽見凱叔正對女兒說:別動別動,這是給梅姐姐明天帶便當的。我們吃紅燒肉。她忽然覺得,老公這么大咧咧的,也是個優點。不然兩個人都愁到一起去了,日子怎么過。徐孃說,夫妻能白頭到老,都是靠超強的忍耐力,卻沒說超強忍耐力是從哪兒來的。此刻她忽然悟到了,是因為沒有任性的條件吶。
6
第二天一大早,梅梅依然按時出門上班。布袋里有一份足足的青椒肉絲蓋澆飯,讓她的焦慮緩解了不少。她一如往常,先騎共享單車到公交車站,再乘公交車去公司。
剛鎖好車51路就到了,真是嚴絲合縫。
梅梅上車,打卡,掃碼,然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她坐公交總是坐最后一排,一來盡量少接觸人;二來有四十分鐘時間,可以瞇一會兒;三來,最后一排不方便讓座,可以一直坐著。
車上人很少,大概就六七個。估計也是受疫情影響。她閉上眼,迷迷糊糊地開始打盹兒。這趟公交她坐了十年了,已經具有了“坐車生物鐘”,每次都會在到站之前醒過來,從沒發生坐過頭的事。
包里手機振動,她拿出來一看,是部門經理林姐發來的,問她出門沒有?如果還沒出門就不要來了,反正沒客人。
梅梅迅速回了一句,我已經在車上了,馬上就到。
她知道,只要到了公司,打個卡,就是沒活兒干也得算上班。林姐是想把她堵在家里?,F在公司也變得斤斤計較了。如此,她更得斤斤計較。
忽然,她聽見車廂前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抬眼望去,車正停在站臺,一個剛上車的女人拿著手機站在前門發傻,嘴里在嘟囔什么。車廂中間一個男人高喊:你莫說那么多了,趕快下去!坐在梅梅前面的大媽也在喊:下去噻,趕快下去噻。
只聽那女人很委屈很冤枉地說:我早上出來還是綠的,咋個突然就紅了呢?我哪兒都沒去過。
梅梅一下明白了,雙手下意識地捂在口罩上,然后甕聲甕氣地跟著喊:下去嘛,你趕快下去嘛!
這時,司機師傅轉過身來對眾人說,不能讓她下去,不能讓她到處亂跑,我必須馬上把她拉到醫院去。你們下。
說罷,司機師傅像掩護戰友撤退的英雄那樣,先“呲”的一聲關了前門,又“嗤”的一聲開了后門,手一揮,車上幾個人便逃命似的跳下車去。
梅梅當然也跟著跳了下去,落地之后還猛跑了幾步,想離公交車更遠一些。心稍稍定了,她又迅速拿出機,拍了張公交車的背影。今天可真是遇到大事了,非發個朋友圈不可。
梅梅寫道:這輛公交車載著一個紅碼和一車緊張空氣,遠去。
剛要發,突然她頓住了:青椒肉絲!我的青椒肉絲!
梅梅傻傻地站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在朋友圈發了出去:
這輛公交車載著一個紅碼和一車緊張空氣還有一份青椒肉絲蓋澆飯,遠去。

裘山山:女,1958年5月出生,浙江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委員,中國作協軍事委員會委員 。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1978年發表小說、散文。曾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原成都軍區政治部創作室主任、原四川省作協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開花》等,小說集《白罌粟》《一路有樹》等,散文集《女人心情》《遙遠的天堂》等,長篇傳記文學《隆蓮法師傳》等。 作品曾獲第八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四川省第二、三、四屆文學獎 、全國優秀散文雜文獎、《小說月報》第八、九、十、十一屆百花獎 ,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等若干獎項。部分作品被翻譯為英文、日文和韓文。 2018年,憑借《曹德萬出門去找愛情》斬獲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