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2年第5期|白琳:和娜塔莉去甘多爾福
圣誕節和新年的禁行解除之后,娜塔莉約我去甘多爾福堡。這地方離她所居住的弗拉斯卡蒂小鎮不太遠,有時候她在連接兩個鎮子的公路上慢跑。如果步行的話,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但她說她也曾經花費過三個小時走回去。一切都隨心所向,時間究竟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但顯然它很可能不是長度。
我第一次知道甘多爾福堡是二〇一九年的夏天,伊莎貝拉約大家去阿爾巴諾湖,但我要回國,所以沒有加入。后來我在國內收到伊莎貝拉的消息,她撐了一只皮艇,劃到湖面的中央,然后跳進了湖里。
不覺得恐怖嗎?
不會。湖水很清澈,是透亮的。
那不會更恐怖嗎?
怎么會。雖然很少有魚類出現。
你可以看到下面?
嗯,黑幽幽一片。下面是火山灰。
照片上的湖水確實非常澄澈,然而我討厭透明的水。很奇特的一天忽然就討厭了。七年前我在一個游泳館游泳,可能是中午,館里只有我一個人。那是一個設施良好的場所,最重要的是泳池的上方是透明的玻璃窗,仰頭就可以看見藍天。中午的光線太過充足了,我在水下能看到藍綠馬賽克的泳池池壁以及每一寸粼粼光明,忽然之間就對這種清晰與寧靜產生了恐懼——只有我,好像這世界只有我。我絕對不會在阿爾巴諾湖的中央跳下去。它是一座火山口湖,由兩個呈橢圓狀的古火山口形成。很深,比維基百科上說的深。
羅馬周邊有很多中世紀山區小鎮,甘多爾福堡是其中的一個。它位于羅馬的東南部,距離我所住的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周邊只有22公里,從中央火車站搭火車只需要四十分鐘就可以到達。
我在甘多爾福堡下車還是在阿爾巴諾湖?
兩站之間只差十分鐘車程。要不然在阿爾巴諾湖好了。娜塔莉說。反正小鎮就坐落在湖邊的山體上,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走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火車站坐車。這是入冬之后的第一次 “出遠門”。早晨七八點鐘的羅馬十分寧靜,街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從住處走到火車站需要二十分鐘,我扯下出門前戴好的口罩,難得獨自享有一口新鮮的空氣。
往郊區去的火車通常乘客都不很多,疫情期間選擇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的人也少之又少,所以整節車廂里就只有我一個乘客?;疖囋谝粋€一個小站???,出了羅馬之后,位于森林覆蓋的綠色鄉村的別墅和山城就從眼前劃過。周邊的風景很美,許多漂亮的建筑都在山體上錯落。它們都是阿爾班山的一部分。在這座山的山腳下,有十幾個寧靜的小鎮,以前羅馬古老的富裕家庭和貴族一到夏日就來此度假,因此每個城鎮至少有一棟豪宅或城堡式住宅。甘多爾福堡就是其中之一。它是教宗的夏宮,每年的六月到十月是教宗到夏宮的時間,坐直升飛機從梵蒂岡到夏宮只需要十分鐘。以前教宗保羅二世在這里接見過前美國總統小布什,但是現在的教宗圣方濟各對此處興趣缺缺,至今為止也只來過有限幾次,也從未在夏宮夜宿。據說他覺得這里太奢華了,奢華會使很多事情變得困難。因此,小鎮的居民對他多有抱怨,因為他們要靠教宗的夏宮掙錢過日子。
不過現在,意大利所有的宮殿都寂靜荒涼,人們吵鬧了一年,喉嚨發干,已經懶得張嘴抱怨。有一些零星的乘客在小鎮的火車??奎c上來下去,太陽濃烈起來,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按照約定,我在阿爾巴諾湖那一站下了車,和一群人一起登上小站臺旁邊的石階,給娜塔莉打電話。
我到了。
還有十分鐘。你可以先在那個站臺上看看風景。她在電話那頭氣喘吁吁。
阿爾巴諾站的對面就是湖泊,景色宜人。我在站臺上方的一個觀景臺前坐下,遠遠眺望。這個火山湖在早晨的光線下模模糊糊,并不透明。不到三分鐘,所有的乘客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人留在出站口。那一刻十分舒適,山上的風吹拂而去,節氣還沒有進入春天,但我只需套一件風衣在襯衫外,氣候已然像是在春天了。
娜塔莉沒有撒謊,果然不到十分鐘,她從一旁的山道邊走了下來。一身運動衣,什么都沒帶。
你怎么出來還背著一個帆布袋子?
給你帶的東西。
什么?
一些口罩,還有一本帶日歷的手冊。買蕾莉歐的熏香送的,有兩本,我又用不到,至少可以記點什么瑣碎的事??谡謬鴥葧o我寄,大使館也會發,所以很富足。我把包打開給她看。
我們沿著山丘旁邊的小道往湖邊走去,坡道下面是一片停車場,雖然沒有什么人,但停著不少車。太陽升起來,直直射入車內的座椅和方向盤,我不是靈媒,也探索不出任何車輛主人的信息。陽光過于刺目,盯久了眼前就會出現光斑,比起說湖水閃耀,倒不如說被光線映得灰白發光。我試著和娜塔莉在湖邊拍了幾張照片,因為逆光的關系,都不太成功。后來她在一條從水面上支出來的甲板盡頭擺好姿勢,活像一只剛出水的青蛙。
為什么要做這么丑的動作?
這多有趣,你別總想著美美美。
那你還讓我給你用美圖軟件修照片。
那不一樣。
究竟怎么不一樣,我也懶得和她糾纏,我們在湖邊靜靜地走了一會兒,享受空無一人的湖邊的寧靜。有一些枯掉的樹枝從腳下濕濕的沙土中翻上來,有些鳥掠過湖面,抖索出一片灰色的空氣。對面弧形的火山面色發青。
其實這個湖泊是活的。下面連著海。
哦?
有科學家說里面有海魚。
我望向我們面前泊在岸邊的破破爛爛的小船,想起了伊莎貝拉跳湖的行為。
你敢不敢跳下去?
不太。
為什么?不是還常常下海的么?
但是在這里不會。因為我討厭這種碗狀物。也討厭這些水里的火山灰。
她的腳撫弄著湖泊邊緣的一些砂石,是黑色的火山灰。這些灰渣被湖水洗干凈了,渾身清爽。但我與娜塔莉一樣,還是更喜歡海洋。
我說過我想要一個大房子的吧?
嗯。每次我們去一個鄉間別墅或者宮殿什么的你都會這么說。
我想要一個別墅,但一定不是在這種兇險的火山湖附近。
怕什么,反正它不會噴發了。
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它看上去如此寧靜。這一點讓我覺得有些……恐怖。
我好像可以理解一些你的感受。
我想要可以看到大海,或者大片田野的那種房子。海就是意大利的海,那么美的藍色。你知道我去很多地方都沒有看到像意大利這么漂亮的海。也許現在還是去阿馬爾菲海岸線的好時期,你知道……之前我去的時候真的密密麻麻都是人。但現在一定完全不同。
我相信如此,可也得有辦法去才行。好幾個月了我們都沒辦法跨大區。我們根本出不了拉齊奧。
好吧,總之我希望有那么一個房子,有一個帶中島的廚房,最好可以臨窗,那么在我準備料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對面的風景,我的餐柜上要放滿碟子……
等等,你說過你要一個人生活的,要那么多碟子干什么?
這跟是不是一個人生活沒有關系??傊乙褭还窭锓艥M我喜歡但不一定會用的碗碟。我還要每天清晨在窗前煮咖啡,看從海面上歸來的漁民……
你看到遠處那個人了嗎?他好像在租皮艇,你要不要和我租一個,在湖面上劃一劃。我打斷她的話,指著遠處問。一個男人遠遠站在往湖心伸展的平臺上,從我們這邊看過去,仿佛直接從水面升騰起來的海神——當然沒有那么孔武有力。他瘦削黝黑。
才不要。她說。也許我一個人還可以,但兩個人劃一定很容易就翻船。這么冷,我才不愿意掉進水里。
也許是在岸邊坐得有些久了,身上的熱量被湖水吸食,我也感覺到了一絲濕潤的寒冷。
講講你的冰箱。我說。
什么?
接著做你那個夢。講講你的冰箱。
好吧。她說,不過可能剛才走得太急,又在這里坐了半天,現在我身上都是冷汗。還沒等我被感染,恐怕自己就先要得病。她摸著自己的脖頸,好像在測試上面還有沒有殘余的體液。新年前她去一個鄉村理發館理發,結果弗拉斯卡蒂的理發師用左手指按住她的頭,拿剃刀刮掉了她脖子后面一寸的發尾,以至于從后面看去,她的脖子伸得老長,像是莫迪里阿尼的女人像。
你看這暗沉沉的湖面,它是那種看似很透明但一點也不透明的那種感覺對吧?娜塔莉的話仍然在拐彎,還是沒講那個冰箱里有什么。你看就算這樣吹著風,可還是看不到什么波浪。
難道我們倆不就是這里最沉重的波浪嗎?我說。
她翻了一個白眼給我,這讓她更像是莫迪里阿尼的作品。睜著的眼睛是空洞的黑色或者藍色,還有一些干脆是杏核形狀的白,審視自我茫然向外。沒有視線焦點的感覺,像是一個獨立的切斷聯系的內向的個體。
我還得等幾個世紀才能聽你說說你的冰箱?等到疫情結束嗎?
她又莫迪里阿尼了一次,說,我已經對那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那走吧。我說,我們到山上去。于是我們從湖邊重新走回坡道,這時候許多車輛都向這里駛來,并且在入口處排了老長的一條隊伍。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因為今天是周末。
啊,我都忘記了。但好在現在我們要離開這地方了,不會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你很害怕和人們接觸嗎?
越少越好。
我們沿著山道往上走,宮殿在小鎮的最高處,俯視著阿爾巴諾湖,還是冬天,又是戒嚴時期,所以并不對外開放。從外部能看到一個漂亮花園的剪影,還有一塊歐盟國家的路標。夏宮隸屬梵蒂岡,不受意大利和當地小鎮的管轄。
我小時候,大概是幼兒園時期,排演節目,青蛙王子的故事。往上爬得無聊,娜塔莉找話說。
嗯。
我的老師讓我選,演王子還是公主,你猜我選什么?
我猜你選青蛙。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啊,你剛才還表演過從水里跳出來的場景。
好吧?;氐郊椅揖透嬖V了我媽媽,但她感到不高興,她說哪怕我選王子也好,這樣至少給我做件像樣的衣服??墒俏疫x了青蛙,她還得給我找布做個青蛙外套。
所以那件衣服后來長什么樣?
就是綠色的背,以及一個圓形的黃色肚皮。
難道不是白色肚皮。
黃色的。
好吧。然后呢?
然后,當我看到那件青蛙的服裝后我就哭了。而且我是哭著演完那部舞臺劇的。
為什么?
因為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選了青蛙。它實在太丑了。至少我應該選王子。
我們站到了山頂的中央廣場前,彌撒剛剛結束,貝尼尼設計的甘多爾福古堡廣場的圣托馬斯教堂前都擠滿了人。
我說怎么下面那么寂靜但又有那么多車,原來都在這里。太恐怖了,我們需要趕快離開這地方。娜塔莉說。
我們走到了甘多爾福堡的核心地帶。一六二四年教宗烏爾巴諾八世委派瑞士建筑師卡羅·馬德諾重建甘多爾福古堡。此后,教宗亞歷山大七世委任貝尼尼設計了廣場和教堂。教宗別墅門前的廣場,稱為自由廣場,面積不大,所以顯得十分擁擠。一邊是教堂和商店,一邊是多間意大利餐廳。貝尼尼的噴泉旁邊擺著一長串咖啡桌,好多人就在那邊聊天??Х缺筒AП6.敭?,整個山頂嘈雜不已。人們靠在椅背上休息,仿佛剛剛翻越群山。我靠在噴泉邊的鐵欄桿前等她從一家冰淇淋店買好冰淇淋,她好像走到哪里都要吃上這么一支。
我們得快點離開。我說。
嗯。
如同兩只勤快的鴿子,我們扇動著翅膀想要飛離這個嘈雜的廣場,一聲大笑使我們抬頭,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那個在笑的人。不在咖啡桌邊,不在噴泉邊也不在教堂旁,那笑聲像是來自一片干燥的田野。后來我們看到她站在沒有開門的博物館屋檐下,打著電話。粗胳膊長腿卷頭發。沒法知道她在笑什么,反正我這一年總是不大容易笑得起來。
我們快速從這些人群中穿過,往山谷方向滑行。教宗別墅是一棟巴洛克式紅磚大廈,四面封閉如口字形,內院廣場有石像?,F在那里大門緊閉。別墅一側有約一米高石欄桿,可供眺望阿爾巴諾湖。這是我們無法享用的特權。于是我們只好由一條碎磚路通往山下。幸運的是繞過建筑,遠處山谷的風景就鋪展了一些在眼前。再一次避開人群,我們在面向綠色山谷的一只長椅上坐下來。
你確定你要坐在這里?她指了指身后停著的一輛小貨車。這難道不煞風景嗎?
反正你可以向前看。專注眼前的景色就好了。
我們明明可以再下幾段臺階,走到山谷的最邊緣。
我累了,剛才爬山就費了半天勁兒。
拜托,我們最多只花了二十分鐘。她不高興道,但沒多久還是沉寂下來,直直望向遠處,后來她雙目閉合,頭的周圍有一個銀色光輪。我拍了一張她的照片。她知道我在拍照,臉上擺出柔和的表情。
拍好了嗎?幾秒鐘之后她問。
我把照片遞給她,我知道她不會滿意的。在她背后,除了空無一人的中世紀街道和房屋,還有一輛白色小貨車。
哦太難看了,她抱怨。然而并不是因為小貨車的緣故,而是嫌棄我給她拍出了額頂的幾條皺紋。
光線太明亮了嘛,所以什么都很清晰。我可以再幫你修,反正上次在圣阿涅斯教堂里給你修的那張你很滿意。
算了吧,你沒看到后面還有那么一個礙眼的小貨車嗎?她終于還是指出了這點。她從長椅上站起來催促我,快走,趁那些人都還在餐廳吃飯,我們去山谷看看。
我回想了那些坐在餐廳外閑聊的人們,覺得她言之有理。一個小時之后,說不定這些人酒飽飯足,就會涌向山谷。我記得馬琳娜曾說過阿爾班山周圍的村莊以制作該地區最美味的葡萄酒而聞名,特別是拉努維奧生產最新鮮的葡萄酒,以前的拉努維奧城鎮監獄現在變成了一家當地有名的釀酒公司。
好喝嗎?我問。
不怎么好。馬琳娜說。就是名氣更大一些,周邊這些小鎮子又不是只有拉努維奧產酒,我們弗拉斯卡蒂也很好的。而且這一代都這樣,有一些烤豬肉店只要買相應重量的豬肉就會贈送酒類。下次我帶你一起去看看。我們可以買好烤豬肉然后就坐在他們支出來的戶外餐桌上好好享用。白葡萄酒更好些,從五世紀開始古羅馬人總是喝一杯這種清爽的白葡萄酒佐餐。
你和馬琳娜吃飯的時候都會喝一些酒嗎?我問娜塔莉?,F在她借住在馬琳娜家里,弗拉斯卡蒂小鎮。
求求你了,能不能不要提我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她煩惱起來。我們今天早晨還吵過一架。我想我大約是住得太久太久了。這該死的疫情。把人死死困住了。
我們走到了山谷邊,沒什么風,大概因為烈日,我的汗又冒了出來,只得把風衣脫下,掛在臂彎。
那邊是內米小鎮。娜塔莉指著一個方向告訴我說,比甘多爾福堡更小,更具有色彩。最好在五六月我們再來這里一次,那時候草莓應該就豐收了……草莓是五六月成熟對吧?然后那時這邊的小鎮會舉行草莓豐收節。
你確定今年還有可能有這種豐收節?我再次給她的興奮泄氣。
但是她沒理會我,徑直說,大概因為這邊的草莓都生長在附近火山丘的肥沃土壤中,所以長得很好。
我只知道葡萄園種植在火山丘地很好。
嗯。應該是一樣的道理,而且……內米湖美麗的藍色水域很誘人,但不幸的是,那里禁止游泳。
反正即便不禁止你也不會跳下去。
嗯。她再次沉默。我們兩個走到了山谷的最邊緣,山下的樹木都是綠色的。羅馬四季宜人,綠色并不稀缺。
我會給我的冰箱里放滿喜歡的帕瑪森乳酪,巴馬火腿,鷹嘴豆,洋薊,芝麻菜,蘆筍,橄欖,柿子椒,小銀魚,可可,蜂蜜,還有甘甜的白葡萄酒。
可可和蜂蜜不需要放冰箱吧?
你管我那么多?那是我的冰箱。
好吧,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敞開的窗戶前,對著這山谷的美景切蔬菜。
你不是說你的廚房窗戶要面向大片田野或者是海嗎?怎么又成了山谷。你不是說你討厭這樣凹陷的東西嗎?難道你不怕這兇險的山溝。
她終于又翻了一個白眼給我。
要你管,這是我的廚房。
我們一起極目遠眺,生命與歲月時時刻刻在消逝,我們誰也停不下來。我們在這里撿拾起其中的一樣,又從另外一個地方挖掘到一樣?;氐郊?,把東西放進冰箱。每天都在繼續。
你有看見那邊林中有一個帶狗的男人嗎?我看著一處問。
沒有。
現在確實沒了。
哪去了?
轉到下面的林子里了。
你確定不是看錯了。我記得你近視。
也許吧。我說。
我們走嗎?
嗯。往那邊走六公里,可以看到一個三世紀之前的古羅馬圓形劇場。要去嗎?
就這樣離開甘多爾福了嗎?
是的。
那里也有回羅馬的火車站嗎?
是的。
那好吧,我們走吧。
創作談
幻想與象征的一個午后
昨天下午去商場幫貝卡挑了一套基礎繪畫工具,這是她搬來布達佩斯之后第二件要學習的事——第一件是讀語言。
意大利語還沒有學好,現在又要學匈牙利語?
那還有什么辦法?我原本也不想在這里定居的——不是那么歐洲的歐洲,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知道。
找了半年工作之后,貝卡終于被布達佩斯一家IT公司錄取,下個月第一筆薪水到賬,她立馬會去匡威買去年年底新出的一雙厚底低幫鞋,那雙鞋她從圣誕節一直看到現在。
真不敢相信我窮到這個地步。簡直像一場噩夢。
沒錯,對很多人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三年過去了,但這個漫長的夢境并未結束。貝卡家在土耳其經營一間玩具工廠,疫情期間一直停工,她父親沒有辭退任何員工,所以只能向銀行大量貸款發放薪水?,F在他們背了一身債務,三年前的小公主不得不向生活低頭。
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是這幾年生活的核心。
和貝卡吻別之后,我一個人在山頂看了會兒落日,沿著僻靜山路慢慢走到熟悉的咖啡館吃了一塊二〇二〇年優選蛋糕——天知道大封鎖時期這是怎么選出來的。不很好吃,巧克力,慕斯,奶油,山楂醬,餅干碎,顆粒糖珠,霜狀蛋白,烘干的餅皮,一層層堆疊起來,過于豐富而口感混亂。和幾年前我第一次造訪相比,這間知名咖啡館始終未能恢復往日盛況,除了休息日人多一些,平日里大多十分冷清蕭條。店員們站在門口眺望遠處的尖頂教堂和城堡,目光空洞。后來我感到寒冷,裹緊大衣拐上大道,順著河道慢慢走回伊麗莎白橋,河岸邊有些人在運動,一個男人推著黑色嬰兒車跑得很快,一個五彩斑斕的騎手從肩側飛速前沖。
再過兩周,我動蕩的生活要迎來再一次的遷徙。在布達佩斯住了幾個月之后不得不重新搬回羅馬生活。我站在多瑙河堤岸上方的步行道四下眺望,腳下車道中擁堵的馬達轟鳴,聲音十分嘈雜。對岸的佩斯色彩不夠豐富,人們愛穿灰黑外套,新古典建筑也大多是莊重的灰白。身后布達的山上有一些五顏六色的房子,從所處的角度望去卻被折疊進錯落的山體,在初春的傍晚一派冷寂的深灰。不過,這幅畫也有鮮艷的一面。身側不斷經過的黃色電車,地平線那端紫紅色霧霾,墨綠色鏈橋下最后一束金黃的光,閃動水面上天藍色波紋,繁忙步道旁黑色路燈,幽靜林地里棕黃枯木,國會大廈褐紅穹頂,是永恒記憶的一刻。
在各種混亂中,生活向人們展示了豐富的可能性,即便看似好像失去希望,可最終大多數人都擁有應對的能力。這是我寫那些故事時所感受到的。

白琳,生于新疆,羅馬藝術史碩士。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國內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