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5期|薛青鋒:一個夜晚
1.溫章尾隨林俁
跟在一個女人后面,可能要跟出點事來。周末,溫章尾隨在林俁身后,不急不緩,間距在兩米左右。
溫章的尾隨與道德無關,是無聊所使。他原打算去逛書店,但林俁走路有些飄然,背影像有魔力一樣牽引著溫章的目光,他就把去書店的事丟在腦后了。林俁手里提著一根蔥。提著一根蔥的女人,溫章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從市場里出來,手里就提著一根蔥。蔥給林俁伴奏,長長的蔥葉拍打著她彈力充盈的大腿。溫章踏著這個美妙的節奏,尾隨了下去。一個小時的路程不知不覺竟然就到了。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去書店要穿過菜市場,溫章在菜市場轉悠了一圈,想買點菜回去,但猶豫不決,不知買什么菜好。十幾年來,他不會買菜,結婚后第一次買菜,妻子童紫薇就數落了他一頓,抱怨他買的菜太貴,不曉得討價還價。從此以后,倔強的溫章就把買菜的任務全部交給妻子了。
閑著生事,無聊鉆進腦子里。他走出市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盯住了林俁的背影。林俁著一襲灰色的長裙,個頭在女人中算是高個,但又不是太高,適中,豐腴而性感,既不胖,又不是那種小巧型的。這就是標準身材。一襲灰色的長裙包裹著柔韌有度的腰身。黑色的高跟鞋,襯托出修長的身材,凸顯出美麗的弧線。腳步不緊不慢,臀部稍許顫動,讓他浮想聯翩。溫章腦海中飛出許許多多溫暖的想法。穿什么顏色都好,為什么是灰色?如果是輕霧一般的紅色或者薄如蝴蝶羽翼的黑色,穿在這樣的身段上,一定更加美好。
現在,灰色是唯一。
今天的大街上,女人竟然沒有穿灰色的。溫章前后左右掃了一下,真的沒有。這個女人真特別,她身上的灰色長裙不是深灰,是似有似無的淺灰色,似乎與天空有關。此刻,溫章把目光投向她的長發。她的頭發是剛洗過的,在腦后用一個花手絹扎起來,落在腰際。長發飄飄,繾綣在腰間。此刻是下午下班時間。菜市場對面有一家高檔浴池。溫章想,她該從澡堂出來,順路經過菜市場,沒有準備買東西。做晚飯缺一根蔥,就買了。也有可能是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睜開眼已經該吃晚飯了,做飯缺一根蔥,就來買了。而她又不急著回家做飯,漫步在大街上。提著一根蔥的女人更像女人,更像生活中的女人。飯桌上的香味飄出來了,女人味在大街上漫漶。做飯要用蔥、蒜、生姜、辣椒熗鍋。溫章想到老岳母。老岳母是個居士,吃飯忌口,不吃蔥蒜,老岳母來家里,做飯讓人很為難。提著一根蔥的女人在前面走,他感到生活的氣味是那么強烈,并且還有那么多悠閑。哪一種女人有這份悠閑?少婦、二奶,還是全職太太?如果是一位十七八的新潮女郎,可能不會令他萌發尾隨的愿望,只是瞅一眼就過去了。年輕姑娘太純了,還沒有染上生活的煙火。溫章更相信走在前面的女人是一位少婦。少婦跟其他的女人不一樣,身上剛剛開始浸染家庭主婦的味道,又不缺乏青春的浪漫與優雅。她從事的職業肯定不緊張。下班時間,沒有一個女人回家不是匆匆忙忙的。女強人沒有時間在街上這么長久地溜達,職業型的女人總是讓職業把身體捆綁起來。提著一根蔥的女人毫無保留地把女人的全部氣韻交給了馬路,交給了溫章的眼睛。溫章頓時感到一種美麗的憂傷。
溫章不動聲色地尾隨了這么久,還在浮想。陌生女人的身體輕易不能碰。欣賞一個女人,用腦子碰一碰,還是可以的。
蔥綠晃動在眼前,在腳下飄。浮想會把人絆倒。溫章有點沖動,想加快步伐,與林俁并肩而行,即使并肩走一小段路,聞聞那長發的香味。與她并行的人很多。不知那些行人有沒有發現這個女人的特別。最好不要發現,這樣的沉醉,這樣的獨享,只屬于溫章一個人?;蛘咦咴谒懊?,回眸瞧瞧她的模樣,或許驚鴻一瞥,會贏得莞爾一笑。
然而,溫章悄悄跟著,也只能悄悄地跟著。對于女人,看清了反而不好,模糊好,有神秘感。尾隨一個女人,既不正常還有點陰暗,用意不好明說。
路越走越熟。這是回家的路。穿過整條步行街,經過幾個小巷,走到了小區門口,溫章的心開始突突起來。在這個小區住了這么久,每條小巷,溫章都熟悉。林俁提著一根蔥伴隨了溫章一路,沒有突然從視野中拐彎,一個小時的路程沒有感到枯燥,這多么令人愉快??此M入哪個單元?慶幸剛才沒有唐突地走到林俁前面去。
到了,林俁停下腳步,在掏鑰匙。驚詫突然攫取了溫章的心,竟然在同一個單元。單元門打開了。
林俁打開102室的門。
溫章從褲帶上揪出鑰匙,開自己家的門——101室。
林俁要進家了,一只腳已經跨進了門檻,另一只腳懸在空中,在關門的瞬間,回眸給溫章莞爾一笑。
天哪?對門住著這么一個有意思的女人,竟全然不知。
吃飯時,溫章問童紫薇,你見過對門的女人嗎?
見過啊,林俁,很漂亮,是中醫院的大夫。
我今天跟著她,一直從菜市場走到家門口,才知道她住在我們家對門。
童紫薇用筷子敲了一下溫章的前額,說,你神經??!
2.林俁在窗內看著磨刀老人走遠了
單元樓下有三棵棗樹,環繞著一棵核桃樹,形成一個樹陰如蓋的乘涼區。樓上的老吳不知從哪里弄來四個石凳,一個石桌,安置在樹下。夏夜,鄰居們坐在樹下聊天,女的嗑瓜子,男的喝啤酒,給夜晚增添了不少情趣。
這天下午,磨刀老人坐在樹蔭下,把電喇叭放在石桌上,對著天空喊,磨剪子——戧菜刀——換鍋底——喊完了,放一首流行歌曲。
磨刀老人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小區。沒有生意,他也坐在單元門口抽著旱煙,讓流行歌曲在耳邊滾動。
溫章從書房出來,對妻子說,咱家的刀老了,磨磨吧。妻子說,去吧。
老人關了音樂,接過溫章的菜刀,指著刀背笑著說,這刀是我打的,你看這個標識。溫章才第一次看到一個“問”字。我的刀好使吧,今天不收你的錢了,老人爽快地說著,滿臉的皺紋都張開了,用大拇指試試刀鋒,翻來覆去端詳了一會兒。就先戧刀刃,然后用砂輪打磨,再從身后摸出一個礦泉水瓶子,在磨石上滴了幾滴水,才用勁地磨起來。刀下的磨刀石兩頭厚,中間薄,已經磨成了一道弧形的薄片。
老人的一雙大手像經過鍛造的生鐵一樣,皮膚粗糙、皴裂,手指渾圓結實有力。左右手的食指都用膠布纏著。指甲蓋飽滿,指甲里面藏著污垢。
樹陰斑駁,陽光灑在老人臉上,像銀色的碎片。
對門林俁站在廚房窗戶前聽著溫章與老人的對話。
老人出身地主家庭,由于成分不好,1966年夏天,隴西師范畢業,沒有分配工作,他便離開家鄉,到外打零工。但零工也不好找,用人單位讓他出示家鄉公社的證明,他沒有,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盲流。他跑到青海,投在一個鐵匠的門下,在鐵匠鋪里學打鐵。師傅教他打馬掌,打菜刀、打剪刀、打各類農具。熊熊燃燒的爐火映照著他的臉,跟師傅學打鐵手藝。在鐵錘的鍛造聲中,忘記了時間。時代變了,名揚西北的“問”字牌菜刀已經無人問津了,生意大不如從前。師傅嘆息地說,今后,鐵匠這門手藝活兒就要絕了。
他告別了師傅,置辦了一套磨剪子、戧菜刀的工具,開始了流浪生涯。他跑遍了西北五省的角角落落,凡是有人的角落都去,還專門跑那些偏遠角落。這時,已經沒有人查他的身份了。他流浪到內蒙古阿左旗,一個蒙古族姑娘纏住要嫁給他,跟著他一起流浪。他成家了,有了孩子,輾轉到了寧夏。
溫章問老人,改革開放落實政策,你回家鄉了嗎?
老人低頭磨刀,說,回了,領著老婆娃娃回去了,把娃娃安頓好,我又出來繼續磨我的刀。
為什么呢?現在都在用不銹鋼菜刀,磨刀能掙幾個錢???
夠自己花銷。習慣了這種生活。
溫章說,這樣多苦??!
老人再用大拇指試試刀刃,抬起頭來,說,你年紀小,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有些事情你不懂。
溫章說,那時,我已經六歲了,記事了,知道一些事情。
老人固執地說,那你也不懂。安居是生活,行走能使人獲得自由。
磨刀老人語出驚人。這讓溫章詫然。
溫章教了十幾年書,從來沒有把行走與自由聯系起來。
溫章說,您是老三屆大學生,不工作實在有些可惜。
沒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老人說著,把磨刀凳子放在摩托車的后衣架上,準備收攤了。
這時,樓上的小王提著兩個紙箱子扔到垃圾桶上。老人走過去撿起紙箱子,拆開上面的膠帶,把紙箱子折疊好,綁在摩托車的側面。摩托車的兩側已經綁好一摞紙箱子。
老人特立獨行,靠磨刀維持生活,茹苦為樂。他是一個行者,也是一個拾荒者,把自己走成了一個哲學家。
小王看著溫章手中的刀。問多少錢,溫章說了。他撇撇嘴,上樓了。
磨刀老人唱了一嗓子,磨剪子——戧菜刀——換鍋底——
他的唱調悠長,鏗鏘有力,嗓音像鐵器撞擊空氣,又像一個消逝的靈魂在天上游蕩,伴隨著蒼涼的背影離開了溫章的視線。
林俁還站在窗前。老人漸行漸遠,那聲音也漸行漸弱。
3.林俁來給疏通下水道的錢
下水道又堵了。
童紫薇熱心,通下水道的事宜都是她在張羅。溫章不管,他認為這是閑事。童紫薇像一個居委會大媽,樓上樓下跑著收錢。她敲102室的門,沒人應聲。
其實,童紫薇熱心腸用對了地方。因為,下水道經常堵的正是自己家。有一年大年初三,下水道堵了,廚房里冒水,無法下腳,家宴只好暫停,打電話找疏通下水道的來,人家也在過年,不愿意來,只好出高價,人家過了三個小時才來。這個年過得很糟心。
五月,春花開了。溫章與童紫薇決定,各家攤錢,徹底改造單元樓的下水道。
管道挖開了。鄰居們圍在樹下,指指點點,你一言我一語,抨擊樓房質量差,抨擊小區物業管理差。溫章破天荒地跳進兩米多深的管道坑里幫助師傅干起活來。老吳說,溫老師,你下去干嗎?不要閃了老腰。
溫章一抬頭,林俁走到坑沿邊,往下瞧。說,溫老師,各家攤多少錢,我把錢給你。
林俁穿著一襲灰色的長裙。是那天令溫章思想飄然的灰色長裙。林俁依然對溫章莞爾一笑。
溫章說,每家六十元。
林俁往前移動雙腳,給溫章遞錢。
溫章看到林俁的高跟鞋十分亮眼,是那天他尾隨林俁時那雙黑色的高跟鞋。
盡管林俁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腳步,臨近坑沿,還是觸到了坑沿上堆積的沙土,沙土唰唰往下流,流到了溫章的脖子里。
溫章接錢的手和目光一起凝固在空中。
4.林俁送溫章一把菜刀
那天,溫章進屋關上門,忍不住在貓眼里望望對門。對門深閉,樓道里靜悄悄。門扉泛出深紅色的光澤。溫章覺得那光澤中映出林俁的莞爾淺笑。
這笑很快就回來了。有一天,林俁敲門,向溫章借鉗子和改錐。
溫章十分驚訝,急忙說,有,你稍等。他跑到地下室從工具箱里找出鉗子和改錐遞給林俁。
林俁說,謝謝!回頭就進了自己的家。
鉗子和改錐這樣的常備工具,只有男人才會有。溫章后悔沒問一句,是什么事情,用不用幫忙。
上班下班,早出晚歸。溫章已經把林俁借鉗子、改錐的事忘了。有一天黃昏,林俁又敲門,來還鉗子和改錐。并提著一個牛皮紙包裝袋,里面是一把嶄新的菜刀,她說,送你一把菜刀。
溫章一個勁兒拒絕,說,這不行,這不行。
童紫薇急忙說,多少錢,我給你錢。
林俁說,不要錢,不要錢。我見你去磨過刀。這是一把新刀,你用吧。林俁說著,把菜刀和鉗子、改錐放在鞋柜上。
林俁關門的時候又回眸一笑。
林俁說話好聽,微笑也如泉水一樣叮咚作響。
那天,林俁感到身后有人跟蹤。她略微回頭用余光掃描了一眼,竟然是溫章。夏夜,窗戶開著。鄰居們在樓下乘涼聊天,林俁在家里會聽到一言半語的閑話。她知道對門鄰居溫章在一所高校教書,人很文雅。她偶爾加快腳步,試探溫章的行色。溫章的目光游離而堅定。她的肩膀、腰肢、雙腿、脖頸和后腦勺都能覺察到溫章的目光。
5.貓眼
溫章快退休了。孩子在外地工作。他一生與世無爭,做事謹小慎微?;丶议T一關,就與外界隔絕了,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一心只為上下班,日子過得平靜而安寧,早出晚歸,兩頭追太陽。
他在單元門前與鄰居見面,微微點頭,從來不說話,也弄不清樓上樓下鄰居的姓名。溫章冷峻,沉默寡言,而他妻子童紫薇熱情,愛說愛笑,熟悉鄰居們的情況,常在溫章面前念叨:二樓住著一個八旬老礦工,山東人,兄弟們經常為看護老人鬧矛盾;四樓家的孩子上醫科大學,碩博連讀,已經讀了八年了,三十好幾了,也不找對象。童紫薇樂此不疲,經常把自己了解的鄰居們的新鮮事,說給溫章聽。溫章最煩家長里短,童紫薇剛起個話頭,溫章就夾著一本書走進書房,把妻子的話夾在門縫外。
童紫薇喜歡網購,送快遞的來了,溫章總要先在貓眼里邊望邊問是干什么的。他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防人之心不可無。那些發送營銷廣告的人,把彩色傳單別在門把手上,敲一下門,就跑掉了。溫章從貓眼里望望,外面沒有人。他感到奇怪,把門推開,門把手上的廣告傳單就展現在眼前。有教育培訓的招生廣告,有家電甩賣的廣告,有飯館開張的廣告,有家具城搞活動的廣告。事實上,他家里幾乎不來客人。門上的貓眼除過觀察送快遞的,再沒有發揮過什么作用。
這一天,貓眼終于派上了用場。
天剛擦黑,對門發生了爭吵。林俁的丈夫叫孟醒,她被孟醒一把推出來。林俁死死扒著門框不出去。門關上了。室內的爭吵更兇了,還有器物被砸的破碎聲。
溫章與童紫薇輪換著在貓眼里往外望。
門又開了,孟醒又把林俁推出來。林俁還是死死掙扎著扒著門框,兩條腿支撐著身體,站在門內,不出去。孟醒用力關門,夾著林俁的手。林俁慘烈地哭叫了一聲。門又關上了。
童紫薇對溫章說,咱們過去勸勸吧。
溫章說,誰家夫妻不紅臉,人家的家務事,少管。
過了片刻,門開了。林俁提著行李箱走了。
童紫薇說,我出去問問,怎么回事?
溫章轉過身,堵住門說,不行。
6.林俁寧愿是個孤兒
林俁委身于孟醒,是想早點脫離父母,建立自己的家庭。孟醒明白林俁的意思,每次林俁說家里事,孟醒都寬容地笑著說,多少年的老黃歷了,再不要提這事了。親愛的,好嗎?盡快放下對你父親的芥蒂。林俁得到孟醒甜蜜的安慰,深深地佩服孟醒懂自己,能夠洞察她的內心。她躺在孟醒懷里享受這份幸福的理解。領結婚證的時候,孟醒把自己的打算說給林俁,讓林俁對親戚朋友宣稱自己是孤兒。這正是林俁長期以來最真實的內心感受。她寧愿是個孤兒。上大學時,許多同學問林俁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只字不提家里的事情。林俁覺得孟醒這個辦法好,但心頭的糾結還在。她疑惑地說,這怎么可能呢,我父母明明還在世啊。孟醒說,這不重要,主要是針對我家這一邊。孟醒這么一解釋,林俁就爽快地答應了孟醒。
林俁結婚了,沒有通知娘家人。
林俁與父親慪著氣呢。她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政府給父親落實政策,安置父親在縣中學教書,并解決兩個孩子的城市戶口。父親放棄了這個工作,給林俁的哥哥辦了回城的戶口。當時,林俁的大哥已經結婚,按政策不能回城。但大哥有一個男孩,特別招爺爺喜歡。父親就堅決把一個回城的指標給了長孫。留下林俁和父母在農村生活。
那天,林俁趴在飯桌上寫作業,聽到母親在懇請父親給林俁辦城市戶口。母親說,我們就這一個女兒,不能把娃娃撂在農村耽擱了。父親說,女娃娃遲早是潑出去的水。那時,林俁還是懵懂少女,不懂父親的話,漸漸長大了,父親說的話常常像絞肉機一樣在她心里攪拌。高中快畢業了,有一天深夜,林俁突然感到身體里噴涌出一股激流,沖撞著心岸。這是她把自己的命運與父親的話聯系起來的第一個不眠之夜。林俁痛哭了一場,第一次感到驚恐不安的仇恨在腹腔里騷動。
手心手背都是肉。林俁心中噴出的怒火瞞不住父親的眼睛。那時,國家形勢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新的機遇就在眼前。林俁在讀高中,正是恢復高考的那一年。林俁學習成績很優秀,父親心里有底,女兒考一個好大學不成問題。他不告訴林俁自己的想法,獨自承受著女兒對自己的誤解。父親一直沉默著,堅持每天晚上給林俁輔導功課。
林俁說,爸爸,你的課講得比我們老師好,我一聽就明白了。當年你為什么不回城里教書?
父親繞開女兒的追問,笑呵呵地說,不要忘了,你爸是名牌大學生,功底扎實著呢,高中課程難不倒你爸。
果然,女兒考上了醫科大學。但林俁認為考上大學是自己的努力,與父親的輔導無關。她大學畢業以后,很快就結婚了,徹底與父親斷絕了來往。
但林俁忽視了她父親是一個流浪者,在這個城市,沒有老人沒有去過的地方。她父親像偵探一樣,摸到了她的住址。過一段時間,父親就出現在她面前。林俁特別擔憂,特別害怕。
父親似乎知道林俁的擔憂,不直接與女兒見面,只讓女兒看到他來過就行。
7.林俁是乙肝病毒攜帶者
林俁的女兒五歲那年秋天突發高燒。
林俁害怕極了,告訴醫生自己曾經是一個乙肝病毒攜帶者。她隱瞞這件事,遭到孟醒的毒打。第一次遭受家庭暴力,林俁受了驚嚇,病了一場。病好了,恐懼未消,生活節奏全亂了。她提出要與孟醒離婚,孟醒也同意,但林俁的公婆勸兩人千萬不要離婚。婆婆對林俁說,你是孤兒,離婚以后,到哪里去啊。林俁這才想起來孤兒之說是她與孟醒兩人之間的契約,以后就不再提離婚的事。到這時,林俁才知道,她公婆以為自己真的是孤兒。假戲真做,孟醒在他家人面前把這個謊言包裹得嚴嚴實實。
有一天晚上,孟醒的兩個姐姐來家里興師問罪。林俁招架不住,只好跑出去躲避。孟醒的大姐不甘罷休,攆出來,對著林俁的背影罵道,大騙子,你到哪兒跑,你以為一跑就了事了,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侄女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你要給我弟弟賠青春損失費,你要給我全家賠精神損失費。
孟醒的大姐狠狠地甩著門,“砰”,沉重的聲音逼迫溫章往后仰了一下頭,離開了貓眼。
童紫薇突然對溫章說,你還記得嗎?我倆以前也鬧得天翻地覆。
那時,童紫薇與溫章總是吵鬧,有一次還鬧著要跳樓。她站在窗臺上威脅溫章。溫章這樣勸說,你跳,趕緊跳下去。你跳下去以后,我即刻去自首,就說是我推你下去的。這句話讓童紫薇感動得一塌糊涂,她跳進溫章懷里。夜里,竟然像蛇一樣纏著溫章。溫章下班回家獨自坐在書房,很少與童紫薇閑聊,不去陪童紫薇購物。童紫薇指責溫章不懂愛情,不懂生活,與你這樣的書呆子過生活一點情調都沒有。你覺得沒有情調,可以走,去找有情調的。你走了,我更清靜。溫章總是這樣反擊。
吵歸吵,鬧歸鬧,朝朝暮暮的日子不離不棄、不溫不火、相依相守、相知相惜,時陰時晴,在毛玻璃一樣的狀態中走過了幾十年?;橐鲞@層毛玻璃,只有走極端的人才不顧一切地去打碎。人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夫妻共枕過日子,過到底的夫妻越過越像。童紫薇覺得這話說得好。
有一次,溫章去石家莊開會,童紫薇就把林俁叫到家里來聊天。
童紫薇問林俁,你和孟醒是自由戀愛嗎?
不是,是他們家一個東北老鄉在我這里看病,給撮合的。
那你得肝病是什么時候的事?
七年前了。我的肝病早已痊愈。我讓孟醒看醫院的診斷書,孟醒不看,就給撕了。他粗暴地說,你是醫生,開一張假證明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林俁說,我理解孟醒的心情,從此以后,我吃飯、喝水都與全家人分開。孟醒原諒了我,可是,他的兩個姐姐抓住這件事不依不饒。
8.林俁與孟醒
孟醒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腰腿疼痛,行走不便。東北老鄉給老太太介紹了林俁,說,林大夫能治你這個病,林大夫還是單身,人漂亮,特別受看,說不定她還真能做你兒媳婦呢。林俁根據老太太的病情,擬定了上門治療方案,艾灸、刮痧、拔火罐、按摩、烤電,配合以針灸,中藥調理,全程上陣。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老太太的腰腿疼竟然有所好轉,能借助拐杖下地走路了。
林俁笑著對童紫薇說,老太太是嚴重的內風濕病,關節都變形了,無法除根,只能維持,減輕一下疼痛。我上家里治療,老人心情好,多半是心理作用,治療只是輔助性的。
林俁進了孟家門,等于是孟家娶了一個長期按摩師和保姆。林俁與公婆一起住,中午晚上兩次給婆婆按摩。每周一次針灸。林俁下班回家一進門,婆婆就停止了呻吟,渾身就不疼了。兩個姐姐很少回家,回家就夸林俁,屁股還沒有坐熱,擱下一堆好話就走了。林俁撐起了這個家,屋里屋外、廚房庭院,收拾得干干凈凈,端茶遞水,細微伺候。公公心滿意足。婆婆心里沒有半個不。常給來看望她的老鄉說,這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
病來如山倒,林俁的精心護理也沒能挽留婆婆的生命。老人去世了。孟醒的大姐和二姐就徹底翻臉不認人了,輪番回家罵林俁是騙子,離間孟醒與林俁的關系,鼓動孟醒不讓林俁與孩子見面。
孟醒不想離婚。他心里有一面鏡子,母親的生命都是在林俁精心的護理醫療中才延續了這些年。但他是個搖擺的人,聽了兩個姐姐的離間,就把這面鏡子打碎了,攆林俁出門。
久病床前無孝子。兩個姐姐只會在唇邊上掛孝敬,站在道德的高地哄弟媳林俁去奉獻。該到拿錢的時候,都不見了人影。林俁的工資供自己和孩子開銷。孩子小時候吃進口奶粉最費錢。這些年,婆婆治病把孟醒拖窮了。有一年,婆婆在北京住院,孟醒請假陪護了一個月,單位正在考察提拔他,錯過了競選演講,耽誤了晉升。林俁知曉這個家潛伏著危機。從沒見面的岳父突然出現在家里,今后還要給這個流浪漢養老。孟醒就拉響了多年藏在懷里的那顆炸彈,把林俁炸得粉碎。
女兒出生以后,林俁懂得了做父母的不易,想與父親和解。她也知道父親特別想見外孫女。
林俁說,這么多年了,這是我父親第一次來我家。孟醒認死理,還是不愿意接受林俁父親。
林俁大哭起來。說,這個苦果是我的自私造成的,我自作自受啊。
童紫薇抱著林俁,灑下了同情的淚水。
9.林俁借宿
這天晚上,溫章夫婦剛睡熟,對門吵架的聲音如爆竹一樣響起,聲浪一浪高過一浪,還夾雜著鐵器摔在地上的叮當聲。
對門的門大敞著。溫章驚奇地看到磨刀老人被孟醒往外推搡。孟醒舉著一把菜刀,大吼道,出去,出去,誰讓你來我家的。他把手中的菜刀在門框上使勁磕了一下,當啷一聲扔在樓道里。菜刀順著樓道的臺階往下翻滾……樓道的地上已經扔有六七把菜刀。
一會兒,孟醒又扔出來兩把剪刀和一個鍋。大聲嚷嚷,他媽的,誰叫你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放在我家。平時,溫章很少與孟醒見面,有時在門口碰上,互相點個頭,都不吭聲。溫章想不到,林俁怎么會嫁給這樣粗俗的男人。
孟醒的叫罵聲、鐵器的撞擊聲在樓道里回響著。
不一會兒,孩子的哭泣聲也在樓道里回響起來。
童紫薇把一只眼睛貼在貓眼上,輕聲說,肯定是兩口子為磨刀老人在打架。童紫薇離開貓眼,以詢問的目光盯著溫章,說,是啊,磨刀老人怎么到了對門的?我們出去勸勸??!深更半夜的,鄰居們都被吵醒了。
溫章說,先看看再說。
磨刀老人弓著背,走出了單元門。林俁追了出去。
頓時,安靜下來了。樓道里的燈光是聲控的,一會兒燈就熄了。
樓道里漆黑如墨。
溫章說,沒事了,睡吧。
溫章夫婦回到各自的床上,睡下有半個多時辰了。門鈴突然響起來,聲音膽怯而頑強。
溫章問,誰???
我,溫老師。
溫章急忙趿拉上拖鞋。林俁站在貓眼前。
溫章打開門。林俁那對美麗的眼睛充滿了恐懼、慌亂,動人的粉白色臉龐淚痕斑斑,灌滿凄楚與憂傷。她膽怯地盯著溫章不敢說話。
溫章說,有事嗎?
林俁低著頭,不吱聲。
童紫薇站在溫章身后,急忙上前拉著林俁的手說,進屋,進屋來說。
林俁即刻從驚慌的狀態中緩過神來。一把緊握童紫薇的手說,阿姨,我能在你家住一晚上嗎?
林俁說,他攆我出來,把我的鋪蓋扔到垃圾箱里了。
林俁跑出去追磨刀老人時,孟醒就把林俁的被褥扔進垃圾箱,把家門從里面反鎖上了。林俁沒地方去了,在漆黑的樓道里坐著,本想在地下室度過一夜,最后還是下決心敲開了溫章家的門,懇求借宿一夜。
童紫薇對溫章說,你出去看看。溫章下了樓,從垃圾箱里把林俁的被褥抱了回來,放在地板上。
童紫薇問林俁,磨刀老人是你父親嗎?
林俁不說話,大放悲聲。
林俁心里埋著很深的傷心事,溫章想。這些天里,林俁身上散發出來的凈如水蓮的氣息縈繞在溫章心頭?,F在,林俁的這一哭,再次讓溫章心中一驚。
聽著林俁的述說,溫章不經意地插了一句話,小林啊,你是醫生,做事還這么糊涂。
林俁低下頭,無聲的淚水流下來。
林俁的婚姻走到這一步,不是她父親不關心她。磨刀老人曾偷偷給林俁寫過一封信,塞在門縫里。老人勸女兒不要與孟醒談對象。老人在信中說,女兒啊,聽爸爸的話,不要找這個男娃,這娃目光里有戾氣。你爸游走四方,觀人無數,察人于微,不會看錯的。
當時,林俁與父親較著勁兒,不愿聽父親的勸告。她把信燒了?,F在說起這些,林俁才知道父親有多么掛念她。
10.烙印
萬籟俱靜,多么美好的夏夜,夢鄉誘人。
這個顫動的夜晚,攪亂了溫章安定的心境。一種無法言說、堅硬的看不見的東西堵在心上,是憤怒、無奈、憐惜,還有怪異。
翌日清晨。溫章躡手躡腳起來,進了廚房。他煮了雞蛋,再熱好牛奶,從冰箱里取出黑面包,打開一瓶新的蘋果醬。溫章想讓林俁吃了早點再離開。平日,他要把黑面包切成片狀。于是,他想起林俁送的菜刀,還一直沒有啟用,就從櫥柜最底層取出那把新刀。他給刀面上滴了一滴洗潔劑,在水龍頭下清洗,刀背上烙著的那個“問”字標識格外醒目。
溫章停下來。他覺得這個“問”燙著了自己的手。
【作者簡介:薛青鋒,1960年生,青海玉樹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石嘴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被雨淋濕的眼淚》《回家的門》《沙湖奇景》《藝文舟楫》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