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2年第1期|簡默:蜻蜓記(節選)

簡默,本名王忠,1970年代出生,生于貴州都勻,文學創作一級?,F為山東棗莊市文聯專業作家,棗莊市作家協會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散文隨筆、詩歌、小說等500多萬字,近年側重于散文隨筆創作,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報刊,被廣泛收入《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選刊和200余種選本與年度精選。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等獎項。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時間在表盤之外》《身上有銹》《瑪尼堆上》《活在塵世中》,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10余部。
蜻蜓記
文/簡默
一
從童年開始,一直到十四歲,我都是一個被熱鬧忽略的孩子,是蜻蜓飛針走線,串起了我形影相依的孤獨時光。
父母每天靠著兩條腿,早晨踏著宿舍區高懸的大喇叭中《迎賓曲》的旋律,邁出后樓二十號樓的家門,捋著東方機床廠子弟學校的圍墻,跨鐵路,穿公路,走在通往廠區的柏油路上,兩邊稻田稻花紛飛,隨風吹來一陣陣清新的香氣,走至廠門口,恰好廠內響起第五套廣播體操一成不變的聲音。
父親是廠職工醫院的大夫,母親是廠配電室的電工,他倆的職業讓他倆隨時都可能有事,比如吧,快下班了,卻有幾個病人排隊找上了門;突然停電了,也不得不放棄按時下班,待在配電室等著光明重新降臨。他們還得時不時地上夜班。幼小的弟弟繼我之后,成為東山托兒所那間保育室里最后一個被家長接走的孩子。
我此時已經想不起來在父母上班的日子,我的午飯是怎樣吃的,是和父母一起吃的,還是與他倆中的誰在一起吃的?所有這些當時經歷的細節,都像一場暴雨過后,劍江收斂不住自己的壞脾氣,暴跳如雷地裹挾著泥沙、樹枝、桌椅,甚至豬羊滾滾向東流,這些細節是比水珠更小的水滴,來不及閃現就不見了。中午時間短如綿羊的尾巴,我也不喜歡睡午覺,悄悄地溜出門,繞過樓頭那棵老榆樹,沿著一人多高的灰磚圍墻,徑直向前走,到頭是一片被籬笆環繞的菜園。菜園右邊的土路比稻田和魚塘高,一個成年人站在稻田和魚塘里,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路上的行人,和埋頭拉著車子的馬。他們和它們,一般是直溜溜地回到自己小莊村中的家,也有個別的快到小莊村入口了,往右拐向上山的小道,走上幾十米,來到平坦地兒,有兩三戶人家,這條小道狹窄、坡陡,馬拉著車子上不來;左邊也是一條土路,蜿蜒通往紅磚磨坊,一路至少有三條道路可以通向小莊村和沙包堡鎮。一條條道路像粗細不同的血管,裸露在大地上,連接起了一塊塊稻田和魚塘。我如此不厭其煩地描述這些,其實是為了說那時我是多么地幸運,住在后樓讓我像一陣快樂的風,隨時可以沿著上山的小道去爬山,也可以站在稻田和魚塘之間的路上,看微型轟炸機似的“大喜”,在空中做著靜止、旋轉、前進、后退等動作。它駕輕就熟,一氣呵成,從不拖泥帶水,甚至有些驕傲的炫技的意味,足以讓我眼花繚亂,最后它在空中流暢地劃出一個“8”字,結束了自己的飛行表演。我看得出神,直到它展翅棲落在細碎如針腳的浮萍上和一簇簇綠油油的水葫蘆上,這時是捉住它的最好時機。眼看下午上學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戀戀不舍地踩著田埂跑向學校。
下午放學不到四點鐘,我沖出教室,噔噔噔地跑下樓,一腳邁出校門,撒開腿一溜煙地往家跑,斜挎在身后的書包像鐘擺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我的屁股,仿佛在催我快跑。到家后我隨便將書包一丟,顧不上擦滿頭大汗,抓過門口炭池子里立著的大掃帚,扛起它繞過老榆樹,沿著灰磚圍墻,朝樓后的稻田和魚塘跑去。
二
我看見的蜻蜓有多種:像一枚紅透全身的朝天椒的“紅辣椒”,像患了黃疸病一身淺黃的“老黃”,身上黑白相間像斑馬的膚色的“老黑”,還有一種看似蜻蜓卻非蜻蜓的豆娘,我最喜歡的是膚色豆綠個頭兒最大飛得又快又高的“大喜”?!按笙病币话悴辉谒君R刷刷地向上生長的稻田上空飛舞,它喜歡包括魚塘在內的水域,但有時它在水面上飛著飛著,突然刮來一陣風,它站不住腳了,隨風被吹到了稻田上空,也會飛上幾圈,隨即掉頭折返飛回水面上?!按笙病辈粭淠愫茈y撲到它,它頭上數不清的眼睛,讓它在飛翔中靈活地轉動著大腦袋,從任何角度都可以看見舉著大掃帚、站在掃帚陰影中的你,它意識到了潛伏的危險,盡可能地在掃帚能夠接觸到它的距離外飛翔,棲落也是如此。我的運氣不錯,恰好一對正在交尾的“大喜”,落在了離我不遠的一簇水葫蘆上。大概是還沉浸在蜜月中的緣故,它倆伸直了翅膀和身體,像一架最小的云梯,被風吹送漂來漂去,或許根本想不到危險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F在我站得高,它倆在我腳下,我也學聰明了,屏住呼吸,拖著掃帚,放輕腳步,一步一步地接近它倆,猛地舉起掃帚,這上面有技巧,如果我狠狠地砸下去,它倆可能非死即傷,我得讓它倆好好地活著,我作勢要砸下去,卻在接近水面時控制住了力量,改作以掃帚最密集的部分壓向它倆,這一招奏效了,它倆被看似密不透風的掃帚壓在了水下。我自覺萬無一失了,抓住掃帚壓著它倆往我面前拖,我怕水嗆著它倆,輕輕地抬了抬掃帚,這顯然是一個錯誤,因為近乎虛無的慈悲而犯的錯誤,那只生著深藍色胸腹的雄“大喜”,用它那些細如螞蟻觸須的腿兒,牢牢地抓住涌動的水,悄悄地與雌“大喜”分開了。隨著我拖拽掃帚,它在原地不動,藏在了掃帚尖下,待我抬了抬掃帚,它已經振翅濺開小小的水花,翅膀和尾巴揚起細細的水線,飛離水面了。風兒托舉著它,陽光拋灑萬千金光牽引著它,它很快飛走了。它倆當然是蜻蜓中的夫妻,卻不像我的同類,面對此情此景,能夠自然生發我大難臨頭各奔東西的感慨,何況是我硬生生地打散了它倆,我是它倆生活秩序的闖入者和破壞者。我的大意給了它可乘之機,它拋下同伴飛走了,我有點兒失落,幸好那只胸腹青褐色的雌“大喜”仍然漂浮在水面上,有了它,可以吸引來所有的雄“大喜”。異性相吸,同性也不相斥,這是“大喜”的求偶法則。但這一屢試不爽的法則也有例外,比如雌“大喜”就吸引不來雌“大喜”,此話題暫且按下不表。
我汲取了教訓,不敢再抬掃帚,而是將掃帚當作天羅地網罩住了那只雌“大喜”,繼續拖拽掃帚到了水邊,小心地探手撈起了它。有時我性子急躁如一盆火,眼睜睜地瞅著一只“大喜”在我頭頂和面前飛來飛去,我站在魚塘邊,寬闊的水面足夠它飛舞或棲落,但它偏偏像現在這樣,我把這理解成是一種公然挑釁。十歲出頭的我火氣正旺,氣不過了,便到誰家菜園的籬笆間拔一根竹竿,它又細又長,渾身黧黑,至少經歷了三年以上的滄桑。我繼續站在魚塘邊,將竹竿藏在身后,待它又傲慢地飛到我頭頂時,我舉起竹竿,胡亂地揮舞著,竹竿挾著凌厲的風聲,像柔軟的鞭影,與它擦翅而過。正當它慶幸之際,不幸從天降臨,它被那道鞭影橫掃擊中了,搖搖晃晃地落入水中。竹竿沒長眼睛,揮舞之間莽撞地掃掉了它圓滾滾的大腦袋、細長輕顫的尾巴,結實緊湊的軀干也破裂了。不可思議的是,兩對透明淡黃色的翅膀依然完好無損,它們像帆扎入和升起在它身體上,似乎在向著天空無限延伸。這讓它在支離破碎下,仍然有脫離苦海繼續飛翔的可能。蜻蜓是水和草共同孕育的自然精靈,水是它的故鄉,草是它的魂魄,此時它就需要借一株草來還魂,也只有草,才能縫綴起它的腦袋、尾巴,甚至軀干,找回它逃逸出塵世的靈魂,一眼看上去仿佛天衣無縫,在一只手的操縱下,重新虎虎生風地兜著圈子,為狂熱求偶的同類埋設下一個個陷阱。
三
寧子大我幾歲,他總是玩得與我不同,比如說捉蜻蜓吧,他不知從哪兒砍來一根竹子,這根竹子差不多有兩米長,枝葉茂密,青翠欲滴,從食指粗的根部一直向上細到梢頭。寧子找出父親上山砍柴用的柴刀,提起竹子,砍去所有的枝葉,竹子在他手中變成了直溜溜、光禿禿的竹竿,他像釣魚那樣,平端著竹竿上下掂了掂,竹竿仿佛觸電了,渾身打起激靈,一波一波的,梢頭不停地輕輕顫動,細密如漣漪的動靜綿綿不絕地涌向遠方。他將竹竿倚在右肩頭,到處尋找著蜘蛛網,他天生是一個發現者,這使他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破壞者,在一些被我們忽略的角落,那些個頭兒大、面目猙獰的蜘蛛絕望地怒視著他,待他探出梢頭觸到蜘蛛網,它們已經無奈地抬腳逃竄向一角,撇下核桃殼一樣密密連綴的網,任憑被他操縱的梢頭踐踏。梢頭一遍又一遍地攪和翻卷著這張網,很快這張網被包裹成了一個小疙瘩,他又奔向了下一張網,他靈敏如狡兔的觸覺和視覺讓他唾手可得,這樣包裹了兩三張蜘蛛網之后,梢頭的疙瘩足夠大了。疙瘩也不能太大,否則梢頭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具體需要多大,要視蜘蛛網而定,大者一張就夠了,小者可能要兩張甚至三張。蜘蛛網上網住了不計其數的蚊子、小咬甚至綠豆蠅,它們連同經緯分明的細絲被卷成了疙瘩,等待派上用場。寧子朝疙瘩上頭吐了幾口唾液,這個細節很重要,是它直接決定著接下來行動的成敗。為了準確描述寧子捉蜻蜓,我給遠在黔南的寧子打電話,他告訴我,疙瘩上頭不能沾水,只有吐唾液,才有如膠似漆的黏性。至于其中緣由,他也說不清楚,但我想大概是因為唾液是源自身體內部的一條河流,它帶著體溫地細水長流,一旦遇見蜘蛛網,便生了纏綿的反應,恨不得將天與地重新黏合到一起。
寧子攥著竹竿,躡手躡腳地靠近一只落在水葫蘆上的雌“大喜”,水面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迸射著白花花的光,他撥云見日似的一眼發現了綠油油的水葫蘆上停著的“大喜”。他輕輕地探過竹竿,“大喜”渾然不覺,白的陽光和綠的水葫蘆共同營造的仙境,讓它放松了警惕,飛累了的它一塵不染,也沒出一滴汗水,它陶醉于這朵祥云似的安樂窩中,絲毫沒意識到危險正在臨近。寧子努力壓抑住激動的心跳,他的右手腕有點兒顫抖,傳遞給了竹竿,竹竿梢頭也微微地顫動起來,他猛地戳向“大喜”平展展的翅膀,黏糊糊的疙瘩像憑空長出了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大喜”干巴巴的翅膀?!按笙病睋u晃著大腦袋,拼命地掙扎著,疙瘩越咬越緊,再掙扎下去,沒有水分的翅膀就要四分五裂了,它放棄了這徒勞的反抗,寧子已經收攏竹竿,將它像一條魚一樣摘了下來。
除了像寧子這樣,我們也在小莊村周圍尋找桃膠。夏天的桃樹葉子像翠綠的舌頭,無數這樣的舌頭垂掛一樹,風吹過,風言風語到處流傳。到正午,熾熱的陽光曬蔫了這些舌頭,沒了風它們就無法嚼舌頭地傳播風言風語了,但棲身枝上的桃膠被曬化了,它可以借助這些舌頭隱藏起自己,卻藏不住四下逃逸的氣息。桃膠是桃樹醞釀的酒,它肆無忌憚地散發著芬芳而清涼的氣息,醉了空氣,醉了云彩,醉了飛鳥,吸引著我們來到它面前,揪下黏稠的它,黏在竹竿梢頭,去黏棲落的“大喜”。我那時天真地懷疑過,“大喜”不是被桃膠黏住的,而是被桃膠的氣息熏暈了,昏昏沉沉地飛撞上桃膠,左沖右突都脫身不得。
……
(此為節選版本,完整內容刊于《湘江文藝》2022年第1期)


